寇仲放慢腳步,示意王玄恕與他並肩朝花萼樓走去,問道:“淑妮有甚麼話和你說?”王玄恕臉容一點,輕輕答道:“她問及關於我爹的事,從洛陽城陷落經過問起,最後還問到少帥到長安的事。”寇仲在門前止步道:“玄恕如何答她?”王玄恕露出忿然之色,道:“她還為楊虛彥說好話,我根本不屑答她,我與她再沒有任何關係。”寇仲明白過來,啞然失笑道:“她竟為楊虛彥來作說客?希望這隻是她自作主張,若是楊小子的主意,楊小子便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蠢蛋。”王玄怨歎道:“淑妮從小是個隻顧自身利益的人,隻歡喜強大的男人,非常善變,照我猜估,她是借與我說話從而可順理成章的見少帥。少帥小心點,說到底她仍是李淵目前最寵幸的愛妃。”寇仲一震道:“還是玄恕清醒點,對!這大有可能是楊虛彥的陰謀,要惹起李淵殺機。再從而推之,李淵應尚未有殺我之心,否則何用勞煩我們的董貴妃。”寇仲暗裡出了身冷汗,他因尚秀芳的事,直至剛才仍是糊裡糊塗的,故思路不清,幸好有王玄恕的話作當頭的棒喝。王玄恕點頭同意道:“請少帥小心!她在最高的第三層樓恭候少師大駕。”寇仲晉入得刀後忘刀的境界,整個人輕鬆起來,拋開男女私情的煩困,拍拍王玄恕的肩頭,進入花萼樓廣闊的地廳,同王玄恕道:“有很多事我們不能倚仗李神通,所以必須設法建立我們和雷大哥方麵的連係,此事要加倍小心。我自己上樓可也,你去辦事吧!”王玄恕應命而去。花萼樓布置考究古雅,儘顯李淵世閥之主的品味,下層是可筵開十席的大堂,有數組桌椅,滿鋪龍紋地氈,以名貴字畫裝飾牆壁。二樓是辦公所在,可知李淵即使與妃繽到此避暑,仍非是不用處理公務。三樓以屏風分隔,一邊是個小廳,另一邊是寢室。董淑妮在三樓候他,已帶著惹人猜疑的味道。登上二樓,十多名禁衛守在登上三樓的楠木棉階處,見到寇仲,肅立敬禮。寇仲一眼掃去,眾衛功力深淺一目了然,隻其中一人看不透,微笑往他們走去。那他看不透者是個彪型壯漢,臉容粗豪古拙,頗有霸氣,身材與寇仲相若,他的眼神斂而不露,乍看與其他禁衛沒多大分彆,隻是較神氣些,可是怎瞞得過寇仲?那人顯是眾衛的頭子,趨前一步不亢不卑的道:“少帥請移駕登樓,董貴妃正恭候少帥。”寇仲淡淡道:“想不到閥主手下有像老兄般的人物,請問高姓大名?”那人雙目神光一閃,腰肢微仲,整個人立見轉變,生出令人感到他能抵受任何衝擊的氣勢,臉上泛起倨傲神色,直視寇仲道:“少帥誇獎,在下顏曆,受皇上之命負起保護董貴妃之責。”寇仲心中一個錯愕,此人竟就是“神仙眷屬”褚君明和花英之外李淵延聘回來的年青高手、“矛妖”顏平照之子顏曆,此時的顏曆身上沒有重鐵矛而改佩腰刀,臉上的胡須更剃個乾乾淨淨,穿上禁衛軍服,差點要看走眼。他裝作從未聽過顏曆之名的樣子,以免李淵誤會是李世民泄漏他的身份,微笑道:“顏兄若肯到江湖去闖,必是成宗立派響當當的人物。”顏曆雙目閃過嘲弄的神色,可見他根本不懼怕寇仲,淡淡道:“少帥請!”寇仲見他擺出一副不屑與自己交談的倨傲神情,並不計較,哈哈一笑,穿過眾衛,拾級而上。徐子陵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的在街上安步當車,事實上腦海仍縈繞著適才生死一線的街頭刺殺。他能脫身,憑的是超人的靈覺,便像當日在賭場勝許留山的一局,他雖被白清兒分了心神,但他的靈覺仍能在他分心到其他事之際正常運作,一心二用的監察任何突然出現的危險情況,從被動下風爭回主動上風,否則現下必是陳屍街頭之局。車內的偷襲者應是趙德言,駕車者則是畢玄之弟墩欲穀,此兩大高手配上五名死士,確有置他於死地的能力。幸好他當時人急智生,先以鋼針回攻車內趙德言,爭取得刹那緩衝的時間,然後施出模仿千手觀音的手印,以螺旋勁造出類似不死印法的護體螺旋氣牆,硬擋五名死士的貼身攻擊,當他擋暾欲穀的一鞭時,借得其部份真氣以格擋趙德言淩厲的矛擊,仍猶有餘力的脫身開溜。但任何一個環節出錯,也是萬劫不複的後果,想想便暗抹冷汗。這看似簡單的刺殺行動,背後實包含精密的情報和思考,與及突厥方麵一心要破壞他們和李淵合作的決心。玉鶴庵出現前方,在午後陽光下,庵牆後樹木掩映,令他感到門內的天地正是這步步驚心的長安城內唯一的避難所,而他生出這番感受,主要是因庵內兩位仙子,均是超塵脫俗,本不應被卷進險惡的人世間。“咯咯咯”!足音響起,木門“咿呀”聲中敞開,露出主持常善尼慈悲平靜的玉容。徐子陵大感意外,連忙合什禮拜問好。常善尼淡淡道:“阿彌陀佛,徐施主請隨貧尼來。”徐子陵恭敬她跟隨在她身後,進入知客廳,坐下後,常善尼平靜的道:“妃暄在曉得徐施主安抵長安後,已動程返回靜齋,囑貧尼轉告徐施主。”徐子陵腦際轟然一震,整個人虛虛蕩蕩。自龍泉的“離彆試驗”後,他曉得曆史有一天會重演,現在終於發生,就像上趟般突然降臨,他依然是措手不及。他的目光茫然望往窗外午後春陽斜照下的空寂園林,腦內一片空白,完全忘記自己到玉鶴庵來的目的,至乎自己因何坐在這裡。常善尼的聲音在耳鼓響起道:“青璿……”徐子陵隻聽到“青璿”二字,其他全沒聽進其內,似是問常善尼,又似在問自己,喃喃道:“青璿?”“篤!”聲入耳鼓,像一盤清水照頭淋下來,徐子陵驚醒過來,目光落在常善尼手上的木魚去。木魚聲直投進他心湖至深處,碰觸到湖底,把他的靈智喚醒過來。是的!妃暄的確已遠離他而去,永遠不踏足塵世,他與她再無見麵的機會,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成全他和石青璿之意,讓他可拋開一切的去愛石青璿。這想法不但不能減除他對師妃暄的思念,反更令他生出肝腸欲斷的悲苦感覺。“篤!”常善尼再度敲響木魚,彷如暮鼓晨鐘,發人深省!徐子陵像整個人被冷水由頭淋至腳,涼浸浸的神思忽然超越玉鶴庵,想到此來身負的危險任務,適才還差點血濺街頭。在廣闊的中土上,整座宏偉的長安城隻像沙粒般大小,而它正主掌著天下的命運,任何的錯失,會令他辜負師妃暄對他的信任和期待。想到這裡,暗裡出了一身冷汗,道:“多謝常善師傅。”常善尼若無其事的道:“徐施主不怪貧尼犯嗔打擾之罪,貧尼非常感激。”徐子陵默然片晌後,道:“常善師傅請賜示尋青璿的路徑。”寇仲和董淑妮隔幾坐下,董淑妮泛起凝重神色,沉聲問道:“究竟是誰乾的?”寇仲尚是首次看到她刁蠻俏皮外的另一種神情,摸不著頭腦道:“董貴妃指那件事?”董淑妮狠狠道:“當然是指大舅遇害的事。我說儘千般好話,做足工夫,才哄得皇上不追究大舅,竟有人那麼狠心……”說到最後,雙目湧出熱淚,舉袖拭抹,一副楚楚動人的神態。寇仲弄不清楚它是真情還是假意,道:“我口中說出來的話,你肯相信嗎?”董淑妮淒然道:“不信的話為何問你,快說好嗎?當人家求你吧!”寇仲細察她神情真偽,從容道:“這種事不是人人可辦到的,至少需三個條件。首先是擁有這種實力,其次是精確的情報和深悉設伏河道處的環境形勢,最後是確有此必要。否則如何能在軍隊保護下仍可狠施辣手,舉門滅絕,殺個雞犬不留,沒有半個活口?”董淑妮沉聲道:“究竟是誰乾的?”寇仲道:“可完全符合這三項條件的,隻有楊虛彥和楊文乾這黨人,所以他們負上最大的嫌疑。”董淑妮臉色一沉道:“你和二表哥口徑如一,虛彥怎會對我做這種事?”寇仲聳肩道:“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楊小子害怕的是你不再受他控製,更怕你和他以前的親密關係曝光,那可是欺君大罪。不用我告訴你,你應知楊小子是自私自利,為本身利益而可把父母出賣的人,假設他父母仍健在的話。”董淑妮怒道:“你在含血噴人,在勸皇上放過大舅一家的事上,虛彥還為我出過一番力,說服太子,凶手絕不是他。”寇仲道:“此正是他高明處,明裡做好人,暗裡做壞人,董貴妃回去想想,看我的話是否有道理。”董淑妮呼吸急促起來,酥胸起伏,但顯然無法接受寇仲對楊虛彥的嚴重指責,無意識地搖頭,道:“不會的!是你弄錯哩!你有甚麼真憑實據?”寇仲攤手苦笑道:“我若有證據就不用多費唇舌,他隻在利用你,如他真的愛你,怎舍得把你送人?”董事淑妮忿然道:“你隻是憑空揣測,誣毀虛彥,因恨他令竇建德命喪齊王之手,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們間的恩怨嗎?當年大舅著我入關,又不見你來阻止,你有甚麼資格指責虛度?”寇仲苦笑道:“你要這麼想我還有甚麼話可說?”董淑妮默然片刻,倏地起立,冷然道:“念在當年恩情,讓我給你一個勸告,想活命的就立即帶二表哥有那麼遠滾那麼遠,皇上和太子早認定你與秦王狼狽為奸,不過看在你還有點利用價值,故暫時容忍你。在長安我學曉很多東西,宮廷鬥爭中,最純良的人也會變成狠辣無情、不擇手段的人。”寇仲陪她起立道:“有勞貴妃擔心,小弟非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想殺我的人還嫌少嗎?哈!不過到現在我還是活生生的活著。”董淑妮忽然軟化下來,淺歎一口氣,投他一抹幽怨的眼神,耳語般低聲道:“當年若淑妮從你少帥寇仲,聽你的話,現在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寇仲有感而發道:“我比你更希望失去的過往可以挽回!可惜一切已成定局,隻好把希望寄托於未來。你現在的生活算不錯吧!”董淑妮凝望著他,慘然道:“你可知我每天起床,都害怕在新的一天失去皇上的寵幸,做人做到這樣子有甚麼樂趣?更怕是有新的不利傳言,破壞奴家的聲譽。”寇仲同情的道:“這確不是正常人的生活。”董淑妮移至寇仲身前,差少許便投進他懷內,柔聲軟語的道:“現在人家除二表哥外再無親人,寇仲你可帶人家走嗎?”寇仲立感頭大如鬥。對她的善變狡滑,他早深具戒心,那肯憑幾句話信她,說不定她現在一切作為,均有楊虛彥在背後指使,且他根本不願與她扯上任何關係,徒添不明朗的變數,苦笑道:“你不是為李淵生下白胖胖的兒子嗎?你忍心置自己的兒子不顧嗎?”董淑妮斷然道:“這個兒子有等如無,幾天才肯讓我見上一麵,宮廷的生活我受夠哩!現在隻有你能打救我。寇仲啊!你是淑妮所認識的男人中,最有本領的。”寇中歎道:“我今趟來不是要弄垮李淵,而是與他結盟共抗外敵。淑妮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董淑妮後退兩步,倘臉變作鐵青色,秀眸射出憤怒交集的神色,大怒道:“我會永遠記著寇仲你這番話,想不到你竟是九_九_藏_書_網如此無情無義的人,我看錯你哩!”轉身拂袖便去,走不幾步,停下背著他道:“你既執迷不悟,肯定不會有好結果。我對你是仁至義儘,以後發生甚麼事都不要怪我。”說罷忿然而去。寇中差點抓頭,不明白她對自己如何“仁至義儘”,最後一句更隱含恐嚇之意,不過他沒有怪她。尚秀芳剛說過,愛的反麵就是恨,還有甚麼好怨的。寇仲頹然坐下,聽者董淑妮與顏曆等人下樓而去的聲音,心中一片茫然。他寧願麵對千軍萬馬,也不願麵對糾纏難解的情結。抵長安的首天,已弄至如此田地,以後的日子如何度過?徐子陵沿穿過玉鶴庵中院竹林間左彎右曲的碎石小徑,依常善尼所示朝石青璿寄身的精含緩步而行。每踏前一步,便多接近石青璿一步。生離死彆,在短促的生命中轉瞬即成過眼雲煙,得失之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既不可負石青璿,更不能辜負師姐暄的期望和一番好意,否則他們三個人將同成受害者。想到此點,他心中湧起火熱,心湖填滿石青璿動人的倩影,加快步伐,朝目的地邁進。生命至此踏上全新的階段,一個結束正代表著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