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白來到寇仲另一邊,欣然道:“雪會把天地同化為純白潔美的世界。咦!少帥為何苦著臉?”徐子陵感受著雪花打在頭上的樂趣,笑道:“他正為要做皇帝煩惱。”侯希白啞然失笑道:“這是我等蟻民沒資格去煩惱的問題。”寇仲頹然道:“坦白說,這還不是最困擾我的煩惱,最令我傷心欲絕的,是宋玉致永遠不肯原諒我!你兩位均是過來人,小弟的前輩,可否為我想想辦法。”侯希白正容道:“想女人原諒你,隻有一個方法,就是做一件能令她感動至忘掉一切的事,通常我畫幅畫,寫首詩便足夠有餘。”寇仲道:“我既不懂寫畫,更不曉吟詩,如何去感動她?難道把井中八法從第一法耍至第八法,又或帶她去看我打仗,這都恐怕適得其反。”侯希白認真的道:“當然要對症下藥始能奏效,宋家小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有甚麼喜惡?”寇仲臉現愧色的道:“她是位堅持原則和理想,性惰倔強又溫柔多情的好女子,至於她喜歡甚麼東西,嘿!小弟尚未在這方麵下過什麼工夫。”侯希白不厭其煩查根究底地追問道:“那她有甚麼原則理想?”寇仲乾咳一聲尷尬道:“這純是一種感覺,她內心真正的想法我其實是一知半解。她因誤會我向她宋家提親是一項政冶陰謀,故一直不肯原諒我。而在宋家中她是主和派,不願宋家卷入戰爭去。”侯希白呆看他半晌,苦笑道:“那你是否真的愛她呢?”徐子陵插入道:“起始時他或者立心不定,用情不足,但現在我卻肯定他是情根深種。玉致小姐是個愛好和平、厭惡戰爭的人,有副悲天憫人的心腸,所以見寇仲好戰惟恐天下不亂,心生反感。要她對寇仲的觀感徹底改變,隻有一個辦法。”寇仲大喜道:“快說!”徐子陵淡淡道:“我隻是隱隱感到有回天之法,但尚未能其體掌握,待想至透氣時再告訴你吧!俗語有雲‘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你對她的愛是經得起考驗,她總有原諒你的一天。”侯希白拍拍寇仲肩頭道:“子陵的話深含至理。我們會幫你想出最好的辦法,令宋家美人對你回心轉意。”寇仲無助的道:“我全倚賴你們哩!唉!我的心矛盾和亂得要命,既想拋開一切去見她,又怕惹得她反感。”徐子陵道:“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兒女私情擱置一旁,為取得最後的勝利做足準備工夫。不要以為繪製長安城內的守禦圖是輕鬆的事,而是艱钜的任務。李淵把重兵駐於宮城後大門玄武門的禁衛總指揮所,要到那裡踩場子是沒可能的事。所以即使能在城內發動突襲仍非必操勝券。最怕在占領任何一道城門前,先被敵人擊垮,那時將不堪設想。”寇仲道:“還記得當日我曾到劉政會的工部借研究建築為名,翻看躍馬橋一帶的屯坊房舍圖嗎?在圖軸室內另有秘室,以鐵鎖封門,我曾問過劉政會裡麵藏放什麼東西,他答隻有李淵批準,始可進入,所以他也並不知曉。照我猜,放的是辰安城的軍事布置,所以我們隻要能到秘室順手牽羊,可省去很多工夫。”侯希白猶有餘悸道:“又要偷進宮城?那可不是說笑的!”寇仲信心十足的道:“到皇宮偷東西當然難比登天,但外皇城卻是另一回事。”徐子陵沒好氣道:“假設由秘道入宮,從出口摸往外皇城,是李淵守衛最森嚴的寢宮,則到皇宮或外宮城分彆何在?”寇仲道:“我屆時自會想到解決的辦法,我這小偷出身的人,偷東西比製圖在行。”徐子陵道:“夜啦!我們好好休息,醒來時應可抵鐘離。”寇仲歎道:“唉!我真的不願見美人兒幫主,她太傷我的心哩!”侯希白道:“現在的她隻是個舉目無親、孤伶無助的可憐女子,就該原諒她和好好待她。”寇仲沒精打采的道:“小弟受教。希望今晚能有連場美夢,補償我在現實中的失意和無奈!”大雪續降,兩岸白茫茫一片。翌日,寇仲等船抵鐘離,卜天誌聞信來迎,以馬車載四人秘密入城,直抵總管府。在府內大堂坐下,請來雷九指商議。卜天誌首先報告道:“現在南方形勢大變,李子通、沈法興、輔公佑、蕭銑等人人自危,怕成為我們下一個攻擊目標。江都更是人心思變,自攻打梁都大敗,兼且失去鐘離、高郵和附近十多座城池,左將軍歸順我方,李子通手下將士,對他非常不滿,隻要我們加強壓力,截斷其水路交通,李子通將不戰而潰,隻餘逃命的份兒。”寇仲想起陳長林,問起沈法興、沈綸父子的情況。卜天誌道:“沈法興和林士宏同病相憐,自宋家大軍攻陷海南,由宋智指揮僚軍,分兩路進迫沈法興和林士宏,不住蠶食其外圍地盤,他們勢力每況愈下,再難為患。”寇仲笑道:“待我說動老爹公開支持我們,我敢保證他們的手下會有大批的人不戰而降,就像洛陽之戰的曆史重演。”徐子陵問道:“老爹和輔公佑關係如何?”卜天誌道:“兩人公然決裂,因輔公佑以卑鄙手段殺了杜伏威的頭號猛將王雄誕,奪取丹陽兵權,又聯合蕭銑和林士宏,若非輔公佑顧忌我們,杜伏威又出奇地按兵不動,否則他們這對刎頸之交,定大戰連場。”寇仲訝道:“蕭銑和林士宏不是敵對的嗎?”卜天誌道:“蕭銑現在最顧忌的是我們,其他均為次要。”寇仲沉吟片晌,問道:“誌叔可清楚長林和沈綸間的恩怨?”卜天誌道:“你問對人哩!我所知的非是長林告訴我,而是側聞回來的。”徐子陵心中暗歎,發生在陳長林身上的事定是非常慘痛,故令陳良林不願重提。卜天誌續道:“沈法興是江南世家大族,乃父沈格是隋朝的廣州刺史,而他子繼父業,被任命為舊隋的吳興郡守。當年天下大亂,群雄揭竿反隋,沈法興還奉楊廣之命與太仆丞元佑聯手鎮壓江南各路義軍。長林亦是江南望族,世代造船和經營南洋貿易,雖然及不上沈法興家族的顯赫,也是有頭有麵的人。禍因始於陳長林娶得有江南才女之稱的美女夫幽蘭,令一直想染指她的沈綸含恨在心,於新婚之夜率軍攻打陳府,便誣其為起義軍,大殺陳族的人,陳長林與族人四散逃亡,夫幽蘭被沈綸汙辱後懸梁自儘,長林父母兄弟在此役中無一幸免,所以對沈綸是仇深如海。”寇仲聽得義憤填膺,狠狠道:“我從長安回來之日,就是沈綸受死之時,他奶奶的,世間竟有這種沒人性的畜牲。”雷九指訝道:“小仲為何在此等風頭火勢的時刻,仍要與他們一道到長安去?”寇仲解釋一番後再問道:“韓澤南密藏起來的賬簿找出來了嗎?”雷九指道:“事關重大,我打算親自去一趟,等你們去後我立即動身。”寇仲喜道:“今趟香小子有難啦,憑著賬簿上的資料,我們可按圖索驥的把為虎作悵的人一網打儘,再徹底消除香家。”侯希白道:“雲玉真狀況如何?”卜天誌歎道:“她住在總管府後園的獨立院落裡,與韓氏一家三口為鄰,從不踏出院門半步,我們不敢驚擾她,隻小傑兒常去逗她玩耍。”寇仲聞言道:“我似乎不適合在這時刻去見她,對嗎?”徐子陵知他對雲玉真仍有芥蒂,這種事很難勉強他,聳肩道:“隨便你!”寇仲投降道:“好吧!我和她打個招呼才到曆陽見老爹。”轉向雷九指道:“誅香大計有甚麼新的進展?”雷九指道:“當然是智珠在握,隻要你寇少帥統一天下,我們就可不費吹灰之力把香家連根拔起。”陰顯鶴沉聲道:“香貴是我的。”寇仲笑道:“香貴是你的,香小子是我的,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歡喜。”雷九指道:“你們打算從那條路線入關?”徐子陵道:“我們尚未想過這問題,雷大哥有甚麼好提議?”雷九指道:“賬簿的收藏地點在巴蜀的一座小城鎮,若你們經漢中進關西,大家有個伴兒。”寇仲點頭道:“漢中已成我們攻打長安的關鍵,順道去踩場,深入了解城內的情況是必要的。”向徐子陵道:“陵少不用陪我到曆陽去,不若你回娘的小穀走一轉,若宋二哥真的在那裡,便設法說服他和我們去拜訪美人兒場主,肯定他到飛馬牧場後會樂不思蜀,娘在天之靈亦會安心點。”徐子陵一聽當下明白過來,欣然道:“那我和希白、顯鶴先一步前往漢中。”寇仲長身而起,道:“就這麼決定,我要去拜訪美人兒幫主哩!”當天黃昏,加上雷九指,五人改乘一艘普通兩桅商船,沿淮水東行,入裡運河往大江方向駛去,天氣雖清冷奇寒,白雪仍未征服眼前的大地。這一截的水道,全在少帥軍絕對控製下,任何通過的船隻,均須申請少帥軍的通行證。李子通難成氣候,勢窮力竭,勉強保著的江都危如累卵,不勞寇仲攻打,也有自行崩潰瓦解之虞。想起李子通剛占領江都時的威風,寇仲和徐子陵豈無感慨。寇仲和徐子陵並肩立在船首,遙想前塵往事,百感交集。寇仲歎道:“就是這段大江水道,我們當年為避宇文化及的追兵,從那邊的崖岸跳進江水,差些兒溺斃之基,得娘救起我們,擊退宇文化及。”風帆進人大江,徐子陵目光朝寇仲所說的對岸瞧去,心中湧起神傷魂斷的感覺,默然無語。寇仲道:“從這裡去,第一座大城是丹陽。還記得嗎?娘和我們一起在城內遊逛,她還去典當東西,得到銀兩後請我們上食館,在那裡我們遇上宋二哥,我們當時妒忌得要命。唉!若我們曉得不走水路走陸路。娘就不用……唉!”徐子陵仰觀夜空,想起石青璿的.99lib.話,心忖娘若回歸天宿,哪顆星是屬於她的呢?寇仲沉緬在既痛苦又感人的回憶中,道:“想當年我們隻是兩個微不足道的毛頭小子,現在卻變成踩踩腳震動天下的人物,沒有辜負娘對我們的期望。想起來,冥冥中似確是有主宰,娘如此憎厭漢人,偏是對我們另眼相看,這不是緣份是什麼?若將來我一統天下,我定會善待娘的族人,補贖楊廣這混帳家夥對他們的惡行!”徐子陵輕輕道:“你不是不想當皇帝嗎?”寇仲頹然道:“想是這麼想,希望和現實總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你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處境。唉!我步上的是爭霸天下的不歸路,為的非是個人好惡,而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並沒有回頭的路。正如我和致致的惡劣關係,沒人能改變。”徐子陵道:“你為何不把帝座讓予宋缺?”寇仲苦笑道:“他不但不肯接受,還著我以後休要再提。”徐子陵訝然無語。寇仲道:“照我看,宋缺是臉冷心熱的那類人。他為的是保持漢統,不被外族入侵蹂躪,皇帝的寶座根本不被他放在眼內。差些兒忘記,他曾提起石之軒的不死印法,指出是魔功的變異和幻法,與石之軒自己說出來的相同。你比我更清楚石之軒,對這番話有甚麼特彆感覺?”徐子陵虎軀一震,露出深思的神色。寇仲岔開話題道:“不論如何艱難,子陵定要把宋二哥弄去見美人兒場主。”徐子陵苦笑道:“那須由宋二哥自己決定,難道我硬架他去嗎?”寇仲分析道:“二哥追求的隻是個不存在的夢想。你和我比任何人更清楚,娘從未把宋二哥放在心上。”徐子陵道:“問題是我不忍心向二哥揭露這事實。”寇仲點頭同意,道:“幸好宋二哥對商秀珣是真的動心,此事仍大有希望。”徐子陵皺眉苦思。寇仲道:“一定有方法可說動二哥的,例如激起他的俠義心腸,令他感到我們是去拯救商秀珣,而非去見她一麵那麼簡單。”徐子陵沒好氣道:“你想我向二哥說謊嗎?這謊總有被戳破的一天。”寇仲道:“陵少不用說謊,隻要把事實誇大一點便成。唉!我和你一道去吧!”徐子陵沉聲道:“原來你一直在找藉口不想回去探娘。”寇仲雙目湧出熱淚,淒然道:“因為我害怕回去,一天我不回去,娘仿似逍遙自在的活在那幽靜的小穀中。可是當要麵對娘的墳墓,一切夢幻將如泡沫般幻滅。”徐子陵探手撥著寇仲肩頭,慘笑道:“尚未見娘,你已哭得不似人樣,過了這麼多年,宇文化及早成一杯黃土,你還不能接受事實嗎?”寇仲嗚咽道:“恨是永遠活著的。”前方忽現燈火。兩人哪有理會的心情,事實上更不擺它在心頭。昏迷的夜色裡,兩艘中型戰船迎頭駛至,且敲起命令他們停船的鐘聲。船上的少帥軍紛紛進入作戰的緊急狀態,陰顯鶴、侯希白、雷九指匆匆從船艙搶往甲板。戰士揭起掩蓋投石機、弩箭機的牛皮,嚴陣以待。雙方逐漸接近。寇仲舉袖拭淚,不理來到他兩人身旁雷九指等人的駭然眼光,狂喝道:“老子寇仲是也,現在要去見杜伏威,誰敢阻我?立殺無赦!”聲音遠傳開去,震蕩大江。眾戰士齊聲喝應。豈知兩艘敵船,竟仍絲毫不讓的迎頭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