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匆匆趕到少帥府內堂,二十八名在門外守護的宋家子弟兵人人年少力壯、氣宇軒昂、虎背熊腰、神氣剽悍,一式青衣勁裝,腰佩馬刀,顯是宋家軍的精銳,於此非常時期,負起隨行保護之責。眾人先向寇仲肅立敬禮,雙目射出崇敬仰色,其中一人趨前施禮道:“二小姐在堂內等候少帥。屬下宋邦,拜見少帥!”寇仲的心早飛進內堂,恨不得三步變作一步搶進門去,卻不得不向宋邦有所表示,一把抓起他雙手,微笑道:“辛苦各位兄弟哩!”眾人齊聲應道:“能為二小姐和少帥辦事,是我們的光榮。”寇仲給他們的整齊一致嚇一跳,就像早知他會如此說話,預備好回應以的。宋邦低聲道:“少帥請入堂見二小姐。”寇仲忽然心兒卜卜的跳起來,離開宋邦,往大門走去,眾宋家軍讓往兩旁。跨過門檻,宋玉致優美高貴的倩影映入眼廉,這美女背著他立在窗前,凝望窗外花園的景致,她以吉綠色花巾裹發,深紅色錦帶束結,穿的是粉綠翻領袍,乳白色緊袖上衣,下穿藍、白、金三色相間條紋褲,黑革靴,英姿佩爽,又不失女性的撫媚。寇仲的感覺就如一個離鄉彆井長期在外闖蕩的遊子,走遍萬水千山,苦抗各式引誘後,終回到闊彆已久的嬌妻身旁,雖然宋玉致頂多隻算是他的未婚妻子。寇仲戰戰兢兢的輕步移到宋玉致香軀後,生出把她擁入懷內的強烈衝動,至少也要抓著她有如刀削的動人香肩,卻終是怕冒犯她,令她不悅,隻好柔聲道:“致致!我來哩!”宋玉致語氣平靜的道:“寇仲!唉!寇仲,你可知你的胡作非為,把人家害得多慘?”寇仲虎軀劇震,終忍不住探手搭上她香肩,觸手處充盈青春活力和彈性,動人的發香體香撲鼻而來,他再說不出話,本來很想告訴她自己如何思念她,可是萬語千言,無從說起。宋玉致輕輕一掙,似要擺脫他的手掌,當然無濟於事,事實上她亦非真要掙脫,隻淡淡道:“你可知我是從甚麼地方來的?”寇仲此刻除宋玉致外心中再無他物,心迷身醉的道:“不是從嶺南來嗎?”宋玉致輕輕道:“玉致尚未嫁你,你不可對人家無禮。”寇仲像從一個美夢驚醒過來般,忙放開雙手,賠笑道:“玉致息怒,我隻是因久彆重逢,情不自禁吧!”宋玉致淡淡道:“你給我滾開少許!”她說話內容雖不客氣,但是語調溫柔,顯然並不是心中動怒,所以寇仲沒有被傷害的感覺,還感到能碰她香肩而不受嚴責,與眼前美女的距離大大拉近。忙後退兩步,欣然道:“滾開少許哩,致致究竟從甚麼地方來的?”宋玉致緩緩彆轉嬌軀,麵向這令她愛恨難分的男子,清麗的玉容靜如止水,道:“我是從海南來的。”寇仲一震失聲道:“甚麼?”宋玉致白他一眼,會說話的眼睛清楚傳遞“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這句怪責的話,語調保持平靜,淡然自若道:“你離開嶺南後,爹著手進行擬定已久的計劃,先把林士宏迫得退守郡陽湖,這方麵由智叔負責,聯蕭銑以對付林士宏,以種種手法打擊和削弱林士宏的軍力和生產力。”寇仲探出大手,道:“我們坐下再說好嗎?”宋玉致幽幽盯他一眼,搖頭道:“我歡喜站在這裡說話,說完我要立即離開。”寇仲縮手愕然道:“你要立即離開?為何如此來去匆匆?我怎舍得你走?”宋玉致霞生玉頰,帶點狠狠的頓道:“我愛走便走,狗嘴吐不出象牙。”寇仲感到的卻是未婚夫妻耍花槍的情趣,微笑道:“不要唬我啦!致致因何到海南島去,晃公錯不是與你們宋家勢不兩立嗎?我今趟到長安沒見到,他是否回到海南島去?”宋玉致沒好氣的道:“我們不是被邀請的。”寇仲劇震道:“甚麼?”宋玉致歎道:“你當天去見爹,早該想到這後果。南海派與我宋家實力懸殊,爹肯忍讓晃公錯,隻因投鼠忌器,現在爹既決定助你爭霸天下,再無任何顧忌。明是動員北上,暗裡卻部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占海南。當我們的船隊進迫珠崖,晃公錯等人仍在夢中,給我們攻個措手不及,倉惶逃走。現在海南和附近沿海郡縣均在我們控製下,直接威脅沈法興和李子通,我們的艦隊離這裡不到十天的海程。不過這隻會使形勢更為吃緊,迫李世民對洛陽作速戰速決,並在我們北上前把你連根拔起。”寇仲聽得又驚又喜,頭皮發麻,首次深切體會到李閥對宋缺的恐懼,絕非無的放矢,憑空想像。宋缺確是戰略和軍法大家,惑敵的手段更是出神入化,騙得人人以為他仍在結集兵力動員準備北上之時,在毫無先兆下對海南島發動特襲,趕跑控製海南的南海派。海南島落入宋缺手上,等若給他取得長江以南海域的操控權,無論是李子通或沈法興的水師,亦難與一直養精蓄銳、保存實力的宋家艦隊硬撼。且宋缺要來便來,要到宋家艦隊臨門的一刻,敵人才會驚覺。在整體戰略上,占據海南島是精采絕倫的奇著。此事對他的計劃利弊難分。李子通或會被嚇得龜縮不出,又成趁宋缺在海南陣腳未穩的時機,鋌而走險,北上攻擊他的少帥軍,好與李世民大軍合對抗宋缺。宋玉致柔聲道:“爹現在準備對沈法興用兵,玉致今趟是奉他命而來,囑你無論如何守穩彭梁,待他破沈法興後與你分從南北循水陸兩路攻打江都。照我們估計沈法興頂多能撐上半年,明年春暖花開時,但願我們可在江都見麵吧!”寇仲的心直沉下去,他的少帥軍能撐上半年嗎?宋玉致最後一句話,不但大有情意,且含有並不看好他因而有點生離死彆的味兒,令他更是百感交集。宋玉致垂下螓首,輕輕道:“我很累,你好好保重,玉致走哩!”寇仲一把抓著宋玉致香肩,焦急道:“致致怎可以這麼說走便走?”宋玉致沒有掙紮,卻有種心力交瘁的麻木表情,淡淡道:“為甚麼不可以?”寇仲愕然道:“我們這麼久沒見麵,難道除公事沒其他話兒傾訴?”宋玉致美目流露一絲淒然無奈的神色,柔聲道:“你們男人家腦子除爭霸天下和統一大業外尚容得下其他東西嗎?好好保著你的少帥軍是眼前你唯一該想的事,玉致對你再無話可說,爹要我嫁給你,我就依爹的條件嫁給你,明白嗎?”寇仲如受雷殛,在劇震中鬆手挫退,臉色轉白,心中湧起萬念俱灰的失落感覺。宋玉致輕歎道:“若現在是太平盛世,我們偶爾在江湖相逢,玉致或會為你傾倒藏書網。可惜時地均不適合,還可以向你說甚麼呢?自從你向智叔首次提親,把玉致對你的少許好感徹底粉碎,我最痛恨是有條件的買賣式婚姻,偏是出自可讓我心儀的男兒之口。寇仲你曾設法了解過人家嗎?對玉致心內的想法你可有絲毫興趣?你不能當我是個征服的對象和目標,就像江都或長安,視玉致隻是戰爭的附屬品。”寇仲聽得呆若木雞,捫心自問,他雖記掛她、愛憐她,卻從未關心過她芳心內的想法,例如她因何反對宋家爭戰天下諸如此類,隻理所當然認為她喜歡自己。宋玉致踏前兩步,輕纖手,撫上他的臉龐,輕柔的道:“少帥好自為之,不要送啦!”說罷淒然一笑,就那麼不顧而去。火女和水女伏屍穀外,兩者相隔達十多丈,可想像當時戰況激烈,大明尊教諸人且戰且逃,兩女為保教尊舍命阻截石之軒,在他的辣手無情下玉殯香消。兩人一路尋去,到半裡外再見兩具男屍,赫然是五類魔中的鳩令智和羊漠,兩人屍旁各有一副斷折破裂的弩箭機,弩箭撤在四周地上。侯希白檢視兩人的致命傷,下結論道:“確是石師下的手,表麵不見傷痕,但五臟俱碎,一擊致命。”徐子陵想起慘死長安的尤鳥倦,點頭同意,道:“他們定是奉許開山之命在這裡設伏接應,為阻擋石之軒而送命。我們分頭搜索,半個時辰後再到這處會合。大明尊教的人雖作惡多端,可是人死還有甚麼好計較的?我們就讓他們入土為安吧!”寇仲呆坐內堂一角,癱倒椅上,後枕椅背,茫然瞧著上方屋梁,首次為自己過往的行為感到深切的悔意。慚愧、自責、悔恨一起向他襲來,他的功利心和無知把心愛的人徹底地傷害!他隻是自私地為自己的信念著想,卻從未設身處地從她的角度和立場去為她著想過。窗外黑沉沉的雲低垂半空,似在反映他頹喪的心情!一股無以名之的傷痛使他身心受著萬斤重石般的壓製,說一句話,動一動,甚至思索他和宋玉致發展到如此田地的關係,也要費儘全身氣力方能做到。他或者可得到她的軀體,卻不能得到她的芳心,縱然贏得天下所有戰爭又如何?卻永遠失去她。這些讓他感到窒息的想法,令他覺得無比的孤獨。在這一刻,再沒有事情可使他感到有意義,更無法醫治他深心內的創傷。自責像無數銳利的尖針刺戳著他的心,彷佛一向強大的意誌和自製力一下子消失殆儘,渾體軟弱無力。宣永的聲音在入門處響起道:“稟告少帥,榮陽失陷哩!”寇仲把“榮陽失陷”四個字在心中念了兩遍,到第三遍清醒過來,坐直身軀。宣永和洛其飛來到他身前,憂心忡忡的瞧著他。寇仲勉強振起精神,道:“我沒有事,坐下說話。”兩人分坐他左右,洛其飛道:“消息剛傳來,我們早猜到魏陸會投降,卻想不到投降得這麼快。聽說王世充派大將張誌往榮陽傳信,命魏陸發兵增援虎牢,豈知魏陸竟設伏生擒張誌和其從人,接著開門迎接李世績入城。”寇仲聽得清醒了點,心神轉回冷酷的戰場處,記起魏陸是榮陽守將,張誌則是王世充禦令有資格傳他諭旨者。皺眉道:“管城、榮陽相繼不戰而失,鄭州勢將追隨,王玄應如何應付?”洛其飛道:“王玄應怕受敵四麵夾擊,不戰而退,躲回虎牢去。”寇仲心忖不知今天走了甚麼壞運道,入耳的全是壞消息。搖頭歎道:“我最清楚王玄應這沒用的家夥,絕對沒有死守虎牢的膽量和決心。他娘的!我們的行軍詐敵大計隻好提早立即進行,老天爺一向照顧我寇仲,希望他老人家到今天仍堅持不變。”忽然間他曉得無論如何傷心失意,也不能讓個人的情緒影響他的少帥軍,那關乎到所有愛護和擁戴他的人的期望和生命。若有徐子陵在身旁就好哩!兩人在小溪洗擢手沾的汙漬,心情沉重,不久前火女和水女仍是青春煥發,此刻卻和鳩令智和羊漠長埋穀外林內黃土之下,對方雖是敵人,心中豈無感觸!他們搜索過附近方圓近十裡的地方,再無任何發現,許開山、辛娜婭、榮姣姣和段玉成四人或能成功落荒逃走。以他們的武功,若非許開山和段玉成內傷未愈,縱正麵決戰與石之軒應有一拚之力。徐子陵愈來愈感覺到石之軒的高明和可怕,難怪天下正邪兩道對他如此忌憚!大明尊教經此兩役善母莎芳橫死,五類魔隻剩下一個辛娜婭,傷亡慘重,其進侵中原的計劃勢必大受打擊,短期內難以振作。侯希白往溪旁大石坐下,仰望小穀上迷人的深黑星夜,歎道:“石師當有安隆助他,否則大明尊教的人不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徐子陵點頭不語,脫掉馬靴,把赤足浸進水內,清涼的感覺使他波動的心情平複下來,重新聽到穀內秋蟬鳴唱交織的聲網。侯希白往他瞧來,皺眉道:“青璿究竟到那裡去?”徐子陵搖頭表示無法猜估。侯希白問道:“那個你喚作玉成的是甚麼人?似是子陵的舊識,劍法非常高明。”徐子陵遂向他解釋與段玉成的關係,並下結論道:“以前縱使他離開我們,大家總還有幾分餘情,經此一役,甚麼餘情都要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有仇恨。我當然不會恨他,他卻怕不會這麼想,仇恨會像林火般蔓延,直至把一切燒成灰燼!”侯希白點頭道:“他肯定是個思想極端的人,一但對事物生出定見,誰都沒法改變他。對我來說宗教隻可欣賞不可沉迷,當宗教思想成為一種束縛,人將變成那種思想的奴隸。”徐子陵苦笑道:“你這番話自己想想便算,萬勿說出來,否則必惹起風波。對有信仰的人來說,他們信仰的本身已是一種解脫,自其自足,不假他求。”侯希白哂道:“真理隻有一個,世上這麼多不同的信仰,那一個是真?那一個是假。唉!這些事想想也教人頭痛。”徐子陵心忖正因人人信念不同,世上才會有這麼多爭執。侯希白盤膝坐定,閉上雙目,道:“子陵打算在這裡等多少天?”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見不著青璿,我始終不能安心。”忽然心中一動,朝林路瞧去。侯希白亦睜開俊目,一眨不眨的瞧著同一方向。在星光月照下,石青璿上戴青黑笙帽,身穿乳白緊袖上衣,錦花捆袖,外套乳黃短襖,翠綠色披肩,朱色長稱,以青花錦帶束腰,腳踏尖頭履,正擾豪婷婷、悠閒從容的回來。她沒有掩遮玉容,也沒改變容貌,步履輕盈,有如來自最深黑星空降世下凡的淩波仙子,她手上提著“青絲為籠係,佳枝為籠鉤”的桑籃,隨著她的出現,小穀仿似立即被一片馥鬱的香潔之氣籠罩包圍。兩人大喜起立迎接。侯希白更是看得目射奇光,如非沒有筆墨隨身,早提筆在美人扇上記錄這無比動人的一刻。石青璿容色平靜,沒有表示歡喜,沒有表示不悅,美目淡淡掃視這兩個在家門前的不速之客,最後來到小溪對岸,目光落往徐子陵臉上,露出一絲若月色破開層雲的笑意,輕柔的道:“覬子!到今天才曉得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