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仰臥山野,以羊皮外袍為床,星空為被。千裡夢在十多步外流過的小溪旁響起喝水的聲音,無名則以他的胸膛為巢,蜷首安睡。他的手輕撫楚楚一針一線為他縫製的羊皮袍,此袍經龍泉巧匠修補,回複原狀,表麵看不出痕跡,但卻像他的心般傷痕累累。尚秀芳該已抵達高麗,她能否寄情於音樂的天地,將他淡忘?宋玉致對他究竟是愛多恨少,還是恨多愛少?他不敢去想,又忍不住去想。他寇仲路過壽春而不去見楚楚一麵,伊人會否因此肝腸寸斷,怪他無情!唉!男女之情不但令人牽腸掛肚、神傷魂斷!更是個可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沉重包袱。不過若他在洛陽殉城戰死,她們當然為他悲痛傷心,但一切都會被時間衝淡和療愈。忽然間他感到無比的孤獨,若她們中任何一人刻下正在身旁,他肯定自己會不顧一切去愛她,求她原諒。徐子陵回到多情窩,侯希白看書看得搖頭晃腦,樂在其中。徐子陵頹然在他另一邊隔幾坐下,歎道:“我剛見過你的師尊。”侯希白雙手一顫,差點把書掉往地上,愕然往他瞧來,失聲道:“真的?不是說笑吧?”徐子陵沒好氣道:“說笑也拿彆的東西來說,照我猜他大有可能想來處置你,卻見我從你家溜出來,遂改變主意,找我坐艇遊永安渠去。”侯希白色變道:“你怎能活著回來的,且沒受半點傷。”徐子陵苦笑道:“侯公子啊!你的石師再非以前的石之軒,而是成功把分裂開來的兩種極端再融合為一的石之軒。你絕不知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我對他再無半絲體察的把握。臨彆時他給我一個可能是發自真心的忠告,就是希望我立刻離開長安,到巴蜀探訪他的女兒。”侯希白倒抽一口涼氣道:“這不是忠告,而是警告。現在我們該怎辦好?”徐子陵感覺到侯希白從深心透出來對石之軒的敬畏和怯懼,知道若不能振起他的鬥誌,後果堪虞。微笑道:“在他口中,希白兄隻是個有獨立思想的頑皮孩子,還讚你甚為出色。”侯希白愕然道:“他竟會說這種話?”徐子陵苦笑道:“這正是最令人頭痛的地方。他把我們看通看透,我們則完全不知他的意向如何。我們必須把這形勢扭轉過來,若真想不到辦法,今晚隻好卷鋪蓋離開長安。”侯希白皺眉苦思道:“他為何肯放過你?又或放過我?又或是否因我們兩個在一起而有顧忌?若是如此,那表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乾,所以不想橫生枝節。”徐子陵讚道:“希白兄的腦筋開始回複正常,這樣最好。我卻有個更大膽的想法,就是他的話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就是直至此刻,他仍無法向他的女兒下毒手,甚至害怕有這個想法。所以因著我和青璿的關係,於是放過我,順帶暫緩對付你。”侯希白點頭道:“雖是想得玄妙了些,但肯定有點道理。妃暄不是說過沒有一年半載,石師休想複元嗎?會否他因傷勢未愈,所以哄著我們待他傷愈始向我們動手。”徐子陵神色凝重的搖頭道:“他不但完全複元,功力比之在小長安時更有精進,巳臻天人合一之境,他不動手絕非因沒有把握收拾我。”侯希白捧頭壓低聲音道:“我情願他擺明車馬來殺我,我們魔門中人從不注重甚麼長幼之序,師徒之義,若威脅到自己性命,可抗爭到底,現在我卻給他弄得糊裡糊塗。是哩!你找到紀倩了嗎?”徐子陵脫下黏滿須髯的弓辰春麵具,拿在手中呆看半晌,啞然失笑道:“不知是否因你的石師暗伺在旁,我的意識雖感覺不到他,元神卻有感應,以致心神恍惚,犯下錯誤。因為我根本不應扮弓辰春,見紀倩該扮黃臉漢雍秦才對,紀倩是想跟雍秦學賭技而不是弓辰春。幸好錯有錯著,令我與胡小仙搭上關係,她的媚術確是誘人,回想起來心兒還卜卜跳呢。”侯希白一呆道:“你在說甚麼,聽得我更添糊塗。”徐子陵解釋清楚,侯希白提議道:“橫豎睡不著,不若我們到上林苑找紀倩,不見她時再去賭場。”徐子陵搖頭道:“無論我是弓辰春或是雍秦,均不宜被紀倩看到我們在一起,你該趁仍有福份睡覺好好安眠。”侯希白歎道:“石師隨時會來尋我晦氣,你教我怎能安寢,我就像紀倩般愈夜愈精神。你或者根本不該和紀倩碰頭,讓我去試探她吧!”徐子陵訝道:“你不怕石之軒在門外等你嗎?”侯希白搖頭道:“他既已複元,現在是要完成統一聖門兩派六道的時刻,而不是急著要將我這花間派的唯一傳人滅掉。我倒希望他來見我,看他有甚麼話說。”說罷回複一貫的瀟灑自如,哼著歌兒去了。徐子陵離開小廳,穿過前後進間的天井,剛踏足後進的廊道,一震停下。他竟然聽到女子的悲泣,哭聲斷斷從左方走廊尾端侯希白的臥室傳來。我的娘!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誰家女子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來,又因何事哭哭啼啼,這麼傷心?甫到長安,發生的事總是出乎他料外,忽然間他對即將展開的行動,再無半點把握。他重新舉步,來到侯希白虛掩的臥室門前,輕輕推開。九-九-藏-書-網溫柔的月色從朝東的窗子透入,照亮半邊臥室,另一半仍陷在暗黑裡,絕世美女婠婠梨花帶雨的坐在床頭,香肩不住聳動,哭得昏天昏地,神情悲楚。徐子陵作夢亦未想過婠妖女可變成這樣子,呆在當場,好半晌移到床旁坐下,歎道:“究竟是甚麼事?”婠婠像此時始察覺他來到身旁,悲呼一聲,竟撲入他懷裡,泣道:“我師尊死了哩!”徐子陵哪想得到婠婠有此反應,他當然可及時避開,卻是無法在這情況下硬起心腸,登時溫香軟玉抱滿懷,襟頭被她的熱淚沾濕大片。婠婠雙手摟實他的蜂腰,嬌軀抖顫,完全失去平時的冷靜自製,比之早前聽到祝玉妍死訊的冷漠是截然不同的兩番情景。徐子陵感到她的悲傷痛苦是發自真心的,不由心中惻然,歎道:“人死不能複生,終有一天我們也會死去,隻是遲早的問題。”婠婠把俏臉埋在他的胸膛,死命把他摟緊,淒然道:“師尊是婠兒唯一的親人,隻有她真正疼惜我、栽培我,現在她去了,遺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又哭起來。徐子陵胸膛衣衫濕透,一對手更不知放在哪裡才好,隻好輕拍她香肩道:“你剛才表現得很堅強,為何此刻會忽然兵敗如山倒的失去控製?還要躲到這裡來哭?”婠婠抽搐道:“我不知道,人家離開這處後一直思前想後,再忍不住,隻希望能在你懷裡把悲痛全哭出來。我絕不可讓派內其他人知道我為此悲傷失控。”徐子陵無言以對,目光落在她那對蜷曲床沿的美麗赤足上,心中湧起感觸。無論魔門如何進行異常和泯滅人性的訓練,將門人變成心狠手辣、冷酷無情之徒,但人總是人,仍會有人的七情六欲,石之軒如此,婠婠亦是如此,就看你能否接觸到他們人性的這一麵。柔聲道:“你來了多久,有聽到我和侯希白的對話嗎?”泣聲稍斂,婠婠以哭得沙啞的聲音道:“我來時隻得你一個人,還以為你會生出感應,哪知你全無所覺,人家哭出來你才懂得來安慰人家。”徐子陵自家知自家事,曉得是因遇上石之軒陣腳大亂,致失魂落魄,歎道:“你可知我適才碰上甚麼人?”婠婠嬌軀一震,終不再飲泣。徐子陵不自覺的輕撫她背心,道:“是石之軒!”婠婠坐直嬌軀,拭去淚漬,黯然道:“我從來不曉得祝師在我的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她其實是個很可憐的女人,石之軒害得她很慘。血債必須血償,石之軒是聖門的罪人,現在更是最有機會統一聖門的人;隻要他殺死我,陰癸派將落入他手中。而且我隻能孤軍作戰,因為隻有如此可證明我是有資格的繼承人,才能坐上祝師空出來的寶座,那時派內的人始肯為我賣命。這是敝門初祖定出來的繼承法則,在接掌派主之位前,須獨自修行三年。子陵此刻該明白石之軒為何到長安來。”徐子陵心中喚娘,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起應付隻剩下一個破綻的石之軒,香家的事立即在比較下變得輕鬆容易。他雖視婠婠為敵人,但人接觸多後怎都有點感情,在情在理,他也不應眼看著石之軒殺死婠婠,否則真給石之軒統一魔道,把分散的經卷重歸為一,後果的嚴重,教他不敢去想。婠婠美目深注,柔聲道:“你肯助我破他的不死印法嗎?”徐子陵皺眉道:“在長安,他的不死印法根本是沒有破綻的,我們聯手對付他亦沒有用。我有個提議,現在我立即送你攀城離開,且須立即奔赴巴蜀,此間事了後,我會到你避世的地方找你。”婠婠秀眸泛著智慧的異芒,輕輕道:“你是否暗示在巴蜀他尚會有破綻呢?”徐子陵搖頭苦笑道:“這可是他親口說的,我自問看不透他是真情還是假意。”婠婠灑然聳肩,毫不在意的道:“多一個製他之法總是好的,你徐公子到長安來究竟有何貴乾?不論是甚麼,我會為你守秘密,甚至出手助你。”徐子陵怎敢信她,斷然道:“我的事請你高抬貴手,最好不聞不問。”婠婠幽怨的白他一眼,表示心中不悅,刹那後回複一貫冷漠篤定的神態,和剛才悲痛下淚的婠婠宛若兩個不同的人,淡淡道:“今晚人家可否在此借宿一宵?”徐子陵愕然道:“這是侯希白的居所,你該問他才合理。”婠婠深深瞧進他眼內去,輕柔的道:“你可知敝師因何敗於石之軒手上?”徐子陵心道當然是因她意圖拖他和師妃暄一起上路,口上卻不願說出來,緩緩搖頭。婠婠歎道:“修習天魔大法的女子,是絕不可和自己心愛的男子發生肉體的關係,師尊正因情不自禁,被石之軒騙到床上去歡好,所以天魔大法至十七重後再無寸進,始終不能達到第十八重的最高境界,隻好以玉石俱焚與石之軒來個同歸於儘,可惜仍是失敗。”徐子陵尷尬道:“這並非我拒絕你留宿的原因,而是我不能代侯希白答應你,因何你不接受我的勸告,立即離開長安。”婠婠苦笑道:“尚未動手,我便倉皇逃竄,還有甚麼資格繼承派主之位?不要婆婆媽媽的好嗎?照我們侯公子一向夜夜笙歌的習慣,不到天亮絕不回家。不管你啦!人家哭累了,想睡覺哩!”說罷就那麼躺在床上,閉上美目,橫陳的嬌軀起伏有致,雪白的赤足,秀麗的玉容,即使以徐子陵的自持力,亦看得怦然心動,心中喚娘,更拿她沒法。婠婠唇角逸出一絲甜蜜迷人的笑意,輕拍身旁柔聲道:“躺下來休息一會好嗎?”徐子陵嚇得站起來,狼狽的道:“不行!”婠婠依然美目緊閉,神態安詳的道:“剛摟著人家都不怕,睡一起有甚麼問題?呀!”徐子陵心神劇震,隻見婠婠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花容慘淡,陣紅陣白,顯是走火入魔的可怕先兆,難道她因祝玉妍之死動真情,以至有此厄難。大駭下一時忘卻與她敵對的關係,撲上床去。婠婠仍是抖震不休,探手將他摟個結實,累得徐子陵和她滾作一團時,顫聲道:“子陵救我!”徐子陵雙手按上她香背,送入真氣,懍然驚覺。她體內天魔氣亂竄狂流,如脫韁野馬不受控製的在經脈竅穴間騰奔竄闖,若不把這可怕的情況改變過來,肯定她捱不了多少時候。彆無選擇下,徐子陵無私的送入真氣,先抵其丹田氣海,再由該處出發,沿十二正經來個撥亂反正。他因熟悉婠婠體內的情況,駕輕就熟的向她施以援手。長生氣在她嬌軀內不知連行多少遍,到徐子陵神疲力竭,真元損耗钜大之際,婠婠回複平靜,鬆開抱著他的手,躺在床上,似是沉沉睡去。徐子陵不放心的探手按上她的香額,大吃一驚,感到她的體溫正瘋狂的攀升,想再輸入真氣探個究竟,竟給她充盈澎湃的天魔氣排斥。此時更奇異的事又發生!當她變得灼手般熱時,體溫轉往下降,變得冰雪般寒凍,出奇地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如此忽寒忽熱,徐子陵亳無辦法,無從入手。一陣疲累侵襲全身,徐子陵身不由己的閉目調息,臥倒身旁,他曉得若硬撐下去,說不定會對自己造成永久性的傷害。隻休息片刻,隻休息片刻……當他再張開眼睛,晨早的日光映入他眼簾,徐子陵駭然坐起來,婠婠仍躺在身旁,輕柔的呼吸著。徐子陵聽到侯希白的足音,正朝內進走來;心知若非被他驚醒,或會繼續睡下去。伸手探觸婠婠額角,奇寒無此,此時他無暇理會,跳起床來,在門外截著滿身酒氣的侯希白。侯希白探頭一看,驚訝得合不攏嘴,望望床上的婠婠,瞧瞧徐子陵。徐子陵知他誤會,既狼狽又尷尬,忙把他推到外廳,將事情解釋清楚。侯希白露出凝重的神色,道:“子陵中她的奸計哩!”徐子陵色變道:“甚麼奸計?”侯希白像從宿醉中醒過來般,雙目閃閃生輝,道:“我雖不真正清楚她玩甚麼手段把戲,但看她現在的情況,她該是借子陵的長生氣助她突破天魔大法的限製,進軍陰癸派自初祖以降,曆代派主從未有人臻達的第十八重境界,甚或尤有過之。”徐子陵心中亂成一團,不知是驚是喜。侯希白逍:“現在隻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就是下手乾掉她。”徐子陵一震道:“這怎麼成?”侯希白猛然起立道:“讓我來下手。”說罷住內進走去。徐子陵叫道:“希白兄!”侯希白往他退回來,頹然坐進椅內,喘息著搖頭歎道:“你不用阻止我,我根本狠不下辣手摧花的心,何況是美若天仙的大美人,唉!”兩人對視苦笑。“砰”!扣門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