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達誌“咦”的一聲,加速前進,並俯身探手從地上撿起像某種動物身上鱗甲似的一小塊薄片。這薄片一邊尖一邊寬。寇仲追到他旁,問到:“這是什麼?”可達誌把甲片遞到他眼下,晃動光華的一麵,反映著天上的月光,閃閃生輝,欣然道:“這是我交給陰顯鶴那怪人的小玩意,給他在城外之用,撒在草原上,隻要爬上高處隔兩三裡也可看到他的閃光,以尖的一端指方向,所以看來陰顯鶴並沒有被害。但為何他不是依約定把第一片放在城牆附近,而是放在離城近五裡的地方來,叫人費解。”寇仲目光掃過草原,前方是一片樹林,林內隱傳河水流動的聲音,神色凝重的道:“希望不是敵人從他身上搜出來後,丟一個到地上引誘我們就好哩!”可達誌雙目殺機一閃,道:“也有可能是陰小子發覺有敵人在背後跟蹤,到這裡才成功撇下敵人,隻好在這裡丟下第一片。”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卻沒你那麼樂觀,另一個可能是老陰現被深末桓、韓朝安、呼延金等整夥的人,追的上氣不接下氣,無法可施下,隻好丟下甲片,讓我們循跡救他。”可達誌微一錯愕,但顯然認為寇仲的話不無道理,陰顯鶴正是那種非到最後關頭,不肯求人的怪胎。突然一個縱身,藉雙腿撐地的力道,筆直射上天空,到達離地達七、八丈的驚人高處,來個旋身,再輕鬆降回寇仲身旁,興奮的指著西北方道:“我找到第二片,果然是依約定每裡一片,尖的一端指示方向,這樣看我手上這一片確是他親手丟的。”寇仲道:“那為何還要多說廢話,走吧!”領頭朝第二片甲片的方向馳去,可達誌怪嘯一聲,追在他背後。他們再沒有隱蔽行蹤的必要,當務之急就是循甲片追上敵人,銜尾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落花流水。徐子陵今次可說是一場豪賭,賭注是自己的生命,賭的是烈瑕再沒有十成把握下,絕不敢出手殺他,所憑的是剛從伏難陀處領悟回來的“梵我如一”。那是人與大自然合一的境界,天人合一的至境。亦是所有坐禪修佛者追求的目標,他可以有不同的名字,例如“梵我不二”、“劍心通明”、“井中月”,說的仍是同一件事,隨個人的經驗、智慧和修為而有異。大明尊教對他兩人采取的策略,是表麵和善、暗裡陰損,因為不願被人識破與拜紫亭暗中勾結;再則若拜紫亭失敗,大明尊教將遭到突厥人的報複,那時大草原雖大,將再無立足之地。若可殺死徐子陵,當然萬事俱了。可是一個不好,讓徐子陵逃掉,烈瑕和大明尊教將吃不完兜著走,突利怎肯放過殺自己兄弟的仇人,那並非說笑的一回事。徐子陵正是看準烈瑕這心理,又曉得逃過他鼻子搜索的機會微乎其微,遂行險一搏。徐子陵雙腳觸地,烈瑕從林內撲出,落在他身前兩丈許處,雙目邪光並射,灼灼打量徐子陵。徐子陵一手負後,另一手擺出一指頭禪的架勢,從容微笑道:“烈兄終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想來要小弟的性命,閒話休提,讓我看看你是否有此本領?”烈瑕虎軀一顫,雙目凝重,全神評估徐子陵的真實情況,搖首道:“子陵兄誤會啦,愚蒙隻是想趕上來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地方,怎會有相害之意?”徐子陵心神進入井中月的境界,感到自己與天地合而為一,再沒有這個自我的存在,故意無驚怖、無恐懼,對烈瑕的動靜更是了若指掌,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完全把握不到自己的虛實,看不破他是不堪一擊。忽然間,他感到自己經脈內的真氣竟開始自然凝聚,身體的狀況大有改善,渾渾融融,傷口雖仍傳來痛楚,卻與他要升至某一層次的精神意識再無直接的關係。淡淡道:“既是如此,烈瑕兄請立即回去,我現在不需任何人跟在身旁。”烈瑕踏前兩步,裝做往四處看望,道:“為何不見少帥與子陵兄同行?”他這兩步踏的極有學問,要知徐子陵正嚴陣以待,對他的進逼自然而然該生出反應,他便可以從徐子陵氣場的強弱,從而推知得出徐子陵作戰的能力,以決定進退。烈瑕儘管低垂雙手,以示沒有惡意,但誰都曉得這位大明尊教文采風流、出類拔萃的人物,隨時可發動雷霆萬鈞的攻擊。徐子陵卓立如山,一對眼睛精芒閃閃,語氣卻出奇的平靜,道:“我徐子陵雖非好鬥的人,卻再沒興趣聽你的胡言亂語,動手吧!”烈瑕忙道:“唉!子陵兄真的誤會,我絕沒有動手的意思,不阻子陵兄啦!”說罷往後飛退,瞬那間變成在月夜下草原上的一個黑點,沒入右方一片疏林內。徐子陵心知肚明他仍在暗裡隔遠觀察自己,因為在正常情況下,任何人如此提氣凝勢,必損耗真元,實非身負內傷的人負擔得起。豈知徐子陵的“梵我如一”,隻是一種精神境界,不需內力支援,且對傷勢大有裨益。假若烈瑕以氣勁和徐子陵做對峙,自是另一回事,徐子陵想不露出馬腳也不行。幸好烈瑕在弄不清楚徐子陵傷勢深淺下,不敢輕舉妄動。徐子陵利用剛結聚得的真氣,倏地閃身,沒進林內,接著一跤跌倒地上,前方是蜿蜒流過樹林的一道小河。隻是這下橫掠近八丈的身法,足可嚇的烈瑕不敢再跟來。小小代價,買回小命,怎都是劃算吧!寇仲追在可達誌背後全速飛馳,奇異地內傷不但沒因提氣運勁加深加重,反愈奔愈見好轉,氣血愈是暢行無阻。就像他初練長生氣,需邊走邊練的情況。早在起步之時,寇仲因一心一意與可達誌同往援陰顯鶴,故得而拋開一切,進入無人無我的至境。假若他是獨自一人,又或和徐子陵在一起,由於要動腦筋,必因此心神分散,不能如目下般心凝意聚。最妙是追蹤之責全在可達誌身上,他隻需緊追在可達誌背後,一切妥當。可達誌數度回頭瞧他,怕他不能支持,豈知竟見他能不即不離的追在身後,禁不住露出奇怪神色,不明白因何寇仲竟能絲毫不受傷勢牽累。寇仲卻是無暇理他,更清楚自己又在長生訣、和氏壁、邪帝舍利合成的先天真氣領域中,再做突破。在伏難陀的生死威脅下,為了徐子陵,他成功使出“井中八法”最後一式“方圓”,使他對自己的能力有進一步的了解。於使出“方圓”的一刻,在他心中再無生死勝敗或任何擾人的雜念,人、刀和宇宙聯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天地精氣在他施刀時灌頂而下,將沒有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這大概該是伏難陀所說的梵我不二吧!草原在腳下飛退,雙腳似能吸收融融渾渾的地氣,而先天精氣則緩慢實在的灌頂而來,古人所謂“奪天地之精華”,也不外如是。隻需少許真氣,他便如能永遠在草原上滑翔,直至宇宙的儘頭。寇仲心靈似像提升上虛空的無限高處,與星月共舞同歌,有種說不出的自在和滿足。閉塞的經脈逐一被打通,並裂的傷口迅速愈合,完全是個沒有人能相信的神跡。可達誌倏地止步。寇仲像從一個美夢醒來般,回到眼前的現實世界。可達誌一震道:“糟糕!我們中計哩!”寇仲定神一看,兩人身處在丘坡之頂,前方橫亙著丘陵起伏的山地,被濃密的樹林覆蓋,蹄聲轟天響起,數百戰士從林內衝出,潮水般朝他們殺來。在平坦的草原上,沒有人能在長途奔跑下快得過馬兒的四條腿,今趟他們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對方中隻要有深末桓、木玲那類高手助陣,他們必死無疑。“鏘!”可達誌製出狂沙刀,雙目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語氣平靜至近乎冷酷的道:“我死也要找深末桓來陪葬!”敵騎不住接近,把距離減至不到半裡,直有搖山撼嶽的驚人威勢。寇仲回頭一瞥,見到左後方地平遠處有大片樹林,一拍可達誌肩頭道:“隨我來!怎也要搏這一鋪。”徐子陵躺在岸旁泥濘濕潤的草地上,全力行氣調息。忽然破風聲再起,自遠而近,不用說也是烈瑕改變主意,不肯錯過這個能在神鬼不知下乾掉他的天賜良機。這趟無論如何嚇唬他亦不起作用。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翻身滑進冰涼刺骨的河水裡,貼著深隻八、九尺的河床順水潛往下遊。口鼻呼吸封閉,內呼吸天然替代,徐子陵感到渾身輕鬆起來,竟暫時把烈瑕忘掉,就那麼隨水而去。敵騎愈追愈近,快到箭矢能射及的距離,兩人仍亡命奔馳。目標樹林隻在兩裡許外,但這卻可能是他們永遠不能抵達的地方。隻要拉近至敵人箭矢可及的距離,他們除了掉頭迎戰,再無他法。一把暴烈憤恨的聲音在後方以突厥話喝道:“你們這兩個沒膽鬼也有今天,有種的就停下來。”寇仲催氣加速,向可達誌喘著氣道:“說話的小子肯定思想幼稚如孩童,這是我兒時在揚州最常聽到的兩句話。”可達誌回頭一瞥,笑道:“這小子該是深末桓,還能挺下去嗎?”“錚!錚!”弓弦聲響,兩支勁箭破風而來,落在兩人身後五丈許處。兩人同時想起一件事,駭然色變。射程比普通強弓遠上一倍的飛雲弓,豈非可把他們當成活靶?徐子陵在河水中緩緩潛遊,不敢弄出任何撥水的聲響。超人的靈覺,使他曉得敵人正沿河追來,向烈瑕那級數的高手,雖說在密林內,隻要借點月色星光,也肯定可發覺他在河水裡。心中叫苦時,忽然發覺河底靠岸壁處有塊大石,石下似有空隙,忙朝此遊去。果然天無絕他徐子陵之意,石下空隙剛好容身。才藏好身體,破風響起,倏又停止。徐子陵心叫不妙,難道烈瑕厲害至此,竟曉得他藏在石隙內嗎?風聲再起,接著是有人從空中降到岸旁草地的聲音。烈瑕的聲音道:“有什麼發現?”一把如銀鈴鐘音般好聽的女聲苦惱道:“完全沒有氣味和痕跡,難怪這小子每趟被人追捕,最後均能脫身。”她的漢語字正腔圓,是道地的北方漢語,徐子陵雖是第一趟聽到她的聲音,卻敢肯定她是漢人。且若她是回紇人,應和烈瑕說自己的語言。她會是誰呢?更醒悟到烈瑕去而複返,是因多了這個幫手。即使自己不受傷勢影響,仍逃不出他們的毒手。由此推知,此女武功應與烈瑕非常接近,甚或不在他之下。難道是祝玉妍提過五類魔內武功最高的毒水辛娜亞?烈瑕道:“我本以為他借水遁,可是追到這裡仍不見他的蹤影,這麼看他的傷勢並不嚴重。他究竟要到什麼地方去,寇仲那家夥為何不與他在一起?”徐子陵心忖烈瑕該不曉得伏難陀曾與他們交手,否則當知道他和寇仲傷勢加重。女子沉聲道:“就讓他們多活一天,有大尊和善母親自在此主持大局,豈容他們橫行無忌,我們走!”風聲遠去。徐子陵從石隙浮出來,到水麵轉身仰躺,呼吸著林木的氣息,任由河水把他帶往下遊,心神進而與萬化冥合,務求藉此彆開心裁的療傷法,爭取最快速的複元。“嗤”!破風聲至。寇仲勉力往橫移,避開第一枝從飛雲弓發射的奪命勁箭。身法因而一滯,登時落後可達至近半丈。此時兩人離開目標樹林不到一裡,但卻像永難逾越的鴻溝。隻要有十來把弓能直接威脅他們,加上飛雲神弓,他們就算改變主意回身迎敵,恐怕仍難逃箭矢穿身的厄運。寇仲尚未回氣,“嗖”的一聲,另一枝飛雲箭又電疾射來。寇仲心想我也有今日了,以前以滅日弓射殺敵人,不知多麼痛快,現在深末桓以牙還牙,他卻毫無反擊之法。可達誌倏地退到寇仲身後,狂沙刀反手後劈。“當”!刀鋒正中箭鋒,硬將勁箭擋飛。可達至一掌拍在寇仲背後,助他加速,自己則箭矢般追上寇仲,把與敵人的距離拉遠少許。寇仲再難邊走邊療傷運氣,登時大為吃力,把心一橫道:“可兄得為我報仇。”正要回頭迎敵,豈知可達至一把扯著他衣袖,帶的他縱身而起,掠過近七丈的距離,怒道:“現在豈是逞英雄的時候,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寇仲心中一陣感動,想不到可達至這表麵冷酷、處事不擇手段的人,如此有情有義。樹林隻在前方半裡處。可是兩人費力狂奔,又費力躲擋飛雲箭,早是強弩之末。敵人又逐漸趕上來,隻聽一把尖銳的女聲厲叱連連,說的是室韋話,雖聽不懂,總曉得是催促手下追上他們。可達至一聲尖嘯,扯著寇仲衣袖,發力加速。寇仲心中叫苦,曉得可達至拚著損耗真元,也要抵達樹林,但如此一來,即使他們真能逃入樹林,恐怕能否站穩也成問題,遑論繼續逃命。樹林隻在四十丈外。驀地樹林內殺聲震天,數也數不清的奔出大群戰士,往他們迎來。兩人心叫吾命休矣,哪能想到敵人竟高明至另有伏軍藏在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