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難陀仍是那從容不迫的神態,微笑道:“兩位可汗誌不在五采石,而在大王。”轉向可達誌道:“對嗎?”徐子陵和寇仲交換個眼色,均看出對方心內對突利的不滿。大家本是兄弟,在決定這麼連串的重大決定,先是與頡利修好,現在又揮軍來殲滅後天立國的渤海國,竟對他們兩人一句話都久奉,累得兩人夾在其中,既不忍見泉城生靈塗炭,又隨時有被拜紫亭加害的危險。拜紫亭脊一挺,露出霸主不可一世的神態,仰天長笑,道:“既是如此,有請可將軍回報大汗,五采石並非在我拜紫亭手上,恐難如大汗所願。”可達誌轟然應道:“好!末將會將大王之言一字不漏轉述與大汗。”轉向尚秀芳施禮道:“秀芳大家請立即收拾行裝,我們必須立即離開。”寇仲和徐子陵立即心中叫糟,以尚秀芳憎厭戰爭暴力的性情,怎肯接納可達誌的提議。果然尚秀芳幽幽一歎道:“今趟到龍泉來,是要為新成立的渤海國獻藝,未唱過那台歌舞,秀芳絕不離開。可將軍請自便。”可達誌露出錯愕神色,他顯然不像寇仲和徐子陵般了解尚秀芳,目光掃過在她身旁麵有得色的烈瑕,欲言又止,最後再施禮道:“末將必須立即大王的話回報大汗,稍後再回來聽候秀芳大家的差遣。”拜紫亭似乎一點不把突厥大軍壓境一事放在心上,漫不經意的道:“可將軍若要回來見秀芳大家,最好選在白天的時間,因為由今晚開始,龍泉將進行宵禁,即時生效。”宗湘花嬌叱一聲”領旨“,轉身便去。由此刻開始,龍泉將進入戰爭狀態!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劇震,拜紫亭突竟憑甚麼不懼在大草原縱橫無敵的突厥狼軍。可達誌亦露出疑惑神色,拜紫亭現在的行為,等若公然向頡利和突利的聯軍宣戰,他恃的是甚麼?他深深看拜紫亭一眼,點頭道:“縱使未來要和大王對陣沙場,但末將對大王的勇氣仍非常佩服。”目光掠過寇仲和徐子陵,退至門前,施禮後昂然離開。寇仲糊塗起來,大家不是說好要對付深末桓嗎?但現在看可達誌的樣兒,擺明是奉頡利之旨立即離城,這算甚麼一碼子的事。徐子陵因不曉得兩人關係的最新發展,故沒有寇仲的疑惑,遂特彆留心其他人的反應。伏難陀仍是一副沉著自然、秘不可測的神態。傅君嬙三人則表情各異,小師姨一對美眸閃閃生輝,似因突厥軍的壓境心情興奮。金正宗劍眉鎖起,神色凝重。韓朝安則嘴角隱孕冷笑,生出他胸有成竹的感覺。最出奇是烈瑕,麵色忽晴忽暗,隻目精芒爍動,看來比任何人更關心尚未成立的渤海國的存亡。尚秀芳螓首低垂,顯是愛好和平的芳心,已被以男人為主的殘酷戰爭現實傷透。寇仲和徐子陵各有心事時,尚秀芳盈盈起立,仍坐著的各人,包括伏難陀在內忙陪她站起來,可見這色藝雙絕的美女,在各人的心中均有崇高地位。拜紫亭收回望往門外的目光,投在尚秀芳身上,訝然道:“人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來明日當,天若塌下來就讓頭頂去擋,我們今晚何不來個不醉無歸?”尚透芳搖頭道:“秀芳忽然有些疲倦,想回房休息。”轉向伏難陀道:“國師所說戰場及說生死之道的最佳場所,現在秀芳終體會到個中妙諦,領教哩!”緩緩離座,烈瑕忙為她拉開椅子,柔聲道:“讓愚蒙陪秀芳大家走兩步吧!”尚秀芳目光一瞥寇仲,眼神內包含複雜無比的情緒,搖頭拒絕烈瑕的好意,淡淡道:“秀芳想獨自靜靜的走回去。”在眾人注視下,她輕移玉步,直抵大門,又回過頭來,麵上現出令人心碎的傷感神色,語氣卻非常平靜,向寇仲道:“少帥明日若有空,可否入宮與秀芳見個麵?”寇仲連忙答應,心忖隻要仍能活命,明早定會來見蓮駕。尚秀芳施禮離去,自有侍衛婢女前後護持。宴不成宴。寇仲和徐子陵趁機告辭。拜紫亭在兩人拒絕他派馬車侍衛送回府後,道:“那就讓拜紫亭送兩位一程吧!”兩人大感愕然,說不出拒絕的話。拜紫亭向傅君嬙等交待兩句,又請伏難陀代他招呼傅君嬙、烈瑕等人,揮退從衛,就那麼陪兩人朝宮門方向漫步。途經模擬長安太極宮的殿台樓閣仍是那麼優雅華美,但寇仲和徐子陵卻完全換了另一種心情,看到的是眼前一切美景將被人為的狂風暴雨摧毀的背後危機。拜紫亭走在寇仲之側,沉默好一會後,忽然道:“若兩位處在我拜紫亭的處境,會怎樣做?”寇仲歎道:“在此事上,我和子陵的答案肯定不一致,大王想聽哪一個意見?”拜紫亭啞然失笑道:“兩個意見我都想聽,少帥請先說你的吧!”蹄聲隱從宮城方向傳來,看來是女將宗湘花正調兵遣將,秉宵禁之旨加強城防,可以想像城內人心惶惶。明日城開,隻要拜紫亭仍肯開放門禁,可以離開的均會離開避禍,剩下來的便是支持拜紫亭的人。寇仲淡淡道:“大王今趟是有備立國,戰場講的是軍情第一,若我是大王,如到此刻未曉得突厥聯軍的位置和軍力,我立即棄城逃生。隻要青山尚在,自有燒不完的材料。”拜紫亭停下腳步,深深望寇仲一眼,道:“三天前,他們的大軍仍在花林西方三十裡處,兵力在五萬人間,以黑狼軍為主,可是我現在真不知他們在哪裡,不過他們隻要進入我的警界線,保證瞞不過我的耳目。”寇仲道:“幸好這是一座城而非平野曠地,否則他們的大軍可能來得比你回報的探子還快。我們在統萬便曾領教突厥人的戰術,抵達前無半點先兆,到曉得時,隻剩下大半刻的工夫,當得上疾如風、勁如火的讚語。”徐子陵道:“假若突厥人押後攻城,另以全力封鎖所有通往龍泉的道路,截斷水陵交通,重重圍困,使龍泉變成一座孤城,大王以為可以撐得多久?”拜紫亭嘴角逸出一絲似是成竹在胸的笑意,道:“兩位對龍泉認識未深,故不知龍泉一向能自給自足,所以不怕圍城。我擔心的卻是突利和頡利近年為進軍你們中土,花了很多工夫研究攻城的戰術,而趙德言正是著名的攻城兵法家,有他主持大局,才真不易抵擋。”寇仲道:“大王有否想過以延遲立國來向突厥求和?”拜紫亭斷然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沒有事情能改變我於後天正式立國的決定。”說罷領路續行,雙手負後,每一步都走得那麼穩定而有力。拜紫亭又哈哈笑道:“我一生人最研究古今戰役,無論大戰小戰、著名的或不著名的,都不肯放過。從中理出一個道理,就是沒有必勝的仗。戰場上有無窮儘的變數,例如我為何要選四月立國,因為四月是我們最多雨的季節,利守不利攻。”寇仲和徐子陵均感有重新估計此人的必要,心想若像今天般下的那場傾盆大雨,肯定可把突厥聯軍的進攻癱瘓。寇仲道:“可是大王應沒想過頡利和突利會和好如初,聯手來攻打龍泉吧。”三人步出宮門,來到皇城區,隻見一隊隊騎兵隊,沿著貫通宮門和皇城朱雀門的寬闊禦道,開出朱雀門。儘管蹄聲震天,氣氛卻出奇的平靜,顯示出拜紫亭手下的兵士無不是訓練有素的勁旅,隊形完整,絲毫不因突厥軍壓境躁動不安,又或過分緊張。拜紫亭止步道:“不是沒有想過,所有可能性均被我們反覆考慮過,隻沒想過兩位會到這裡來,我想請兩位幫一個忙,希望兩位勿要拒絕。”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來了”,前者道:“我們在洗耳恭聽。”忽然十多騎馳至,領頭的是宗湘花,宮奇亦是其中之一,全是將領級的甲胄軍服,隊形整齊,奔至離三人丈許處,勒馬收韁,各戰馬人立而起,仰天嘶鳴之際,宗湘花等諸將同時拔出腰刀,斜指天上明月的位置,齊聲呼叫,動作劃一好看。寇仲和徐子陵雖聽不懂他們的靺鞨話,但也可猜到必是為拜紫亭效死的誓言。氣氛熾烈。拜紫亭大聲回話。馬兒立定,眾將紛紛下馬,然後看也不看寇仲和徐子陵的魚貫進入宮城的大門,馬兒自有禦衛牽走,顯然是準備與拜紫亭開軍事會議。寇仲最愛看的是宗湘花,此時卻不得不把注意力轉放在宮奇身上,見他雙目射出狂熱的光芒,同時想到若甫出朱雀門便遇襲,理該與宮奇無關,因他為開會議將無暇分身。子陵想的卻是若龍泉城的軍民均變成伏難陀的信徒,認為死亡隻昃另一種提升而非終結,那將人人變成不畏死的勇士,可不是說笑的。拜紫亭的聲音傳入兩人耳中響起道:“頡利和突利不要輸掉這場仗,否則大草原的曆史將要改寫。”寇仲從沒想過橫掃大草原的突厥狼軍會敗在拜紫亭手上,但在此刻目睹靺鞨兵如虹的氣勢和激昂的士氣和拜紫亭的精明厲害、高瞻遠矚,首次想到這可能性的存在。拜紫亭把話題岔遠道:“少帥當日以獨霸山莊的殘兵傷卒,憑竟陵的城牆堅拒杜伏威的江淮雄師於城外,此役令少帥嶄露頭角,亦使杜伏威深感後浪推前浪,種下他日後臣服於李世民之果。”寇仲大訝道:“大王怎會對中土的事清楚得有如目睹?”拜紫亭又領兩人穿過王城,避過兵騎往來的禦道,繞靠王城東的郎道朝朱雀門走去,邊走邊道:“每個月初一十五,我會接到從中土送回來有關最新形勢的報告,如少帥所言,軍情第一,對嗎?”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忖拜紫亭正是頡利外另一個對中土存有野心的梟雄。若給他稱霸草原,會對中土造成更深遠的傷害!因為在大草原上,沒有人比他諳熟中土的政治文化。徐子陵道:“大王剛才不是有話要說嗎?”朱雀門在望。把門的二十多名禦衛肅立致敬,齊呼靺鞨語,猜來若不是“我王萬歲”,就是“我王必勝”那類的話。兩人更在頭痛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的財貨,於現今大戰即臨的情況下要一個連突厥狼軍也不害怕的人,把那些東西吐出來,隻是癡人說夢。拜紫亭停下腳步,用神的打量兩人,微笑道:“明早少帥見過秀芳大家後,可否立即離開龍泉,本人將感激不儘。”他說得雖客氣,卻是下了逐客令,且暗示若非要給尚秀芳麵子,會立即令他們離開。但兩人很難怪他,他們既是突利的兄弟,又是戰績彪炳、天兵神將似的人物,不把他們當場格殺可說已仁至義儘。寇仲苦笑道:“若我們明天仍活著,當會遵從大王的吩咐,隻是秀芳大家她──”拜紫亭仰天長笑,豪情奮發,接著笑聲攸止,麵容變得無比冷酷,一字一字緩道:“秀芳大家是本人最心儀的女子,就算龍泉給夷為平地,我亦可保證沒人能損她分毫,即使凶殘如頡利、突利,亦隻會對她禮敬有加,少帥可以放心。請!”踏出王城外門的朱雀門,整條朱雀門,整修朱雀大街靜如鬼域,隻有一隊緊追在他們身後馳出的騎兵隊遠去的背影和傳回的蹄音,與先前喧鬨震天、人來車往的情景,就像兩個完全沒有關係的人世。寇仲歎道:“我的反刺殺大計肯定泡湯,老子我以後更要被人喚作仲寇,在這種情況下,刺殺隻是個笑話。”徐子陵點頭同意,像目下般的情況,刺客在全無掩護的情況下,如何進行刺殺?隻會招來巡兵的乾涉。另一隊騎兵從朱雀門馳出,轉入左方的大道,還向他們遙施敬禮。誰能預測離宮時是這番情景。徐子陵長長呼出一口氣,道:“拜紫亭絕不會讓我們活著離開龍泉。”寇仲一震道:“不會這麼嚴重吧!”徐子陵道:“今早他到四合院找我們時,已是心存殺機,現在更不會放虎歸山,因為說不定我們會助突利來攻打龍泉。戰爭從來不講仁義道德,不擇手段,他要殺我們,今晚是最好的機會。”寇仲不解道:“既是如此,剛才在宮內他為何不動手?”徐子陵道:“因為他仍未有十足把握可收拾突利,所以不願背上殺死我們的罪名,隻要我們不是死在宮內,他大可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由深末桓等人背這黑鍋。”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可達誌這小子走了,仙子又到城外去找祝王妍,四合院可能有大批高手等著我們去自投羅網,城門城牆均守衛森嚴,我們等若給困在一個大囚籠內,有甚麼地方是安全的?”徐子陵目光掃過街道兩旁屋宇瓦麵,家家戶戶烏燈黑火,奇道:“為何不見陰顯鶴?”寇仲頭皮發麻道:“我首次感到生死再不由自己操縱,而是決定在彆人手上,現在隻要任何一方的敵人全力來犯,我們都捱不了多久。”又道:“我們應否立即逃往城外,有那麼遠就走那麼遠?”徐子陵斷然搖頭道:“今晚我們不但要保命,還要殺死深末桓和石之軒,受傷有受傷的打法,這可是閣下的豪言壯語。”寇仲深吸一口氣,雙目射出堅毅不屈的神色,道:“說得對,貪生怕死絕非應敵之道,不若我們先去找越克蓬,他或者是現在唯一能幫助我們的人。”徐子陵點頭同意,兩人邁開步子,先沿街疾行,然後轉入橫巷,轉瞬消沒在龍泉城深黑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