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正細味祝玉妍臨彆贈言那一句“心上人”是意何所指,答案出現身旁,男裝打扮、神色平靜的師妃暄在他旁邊坐下,淡然自若的道:“你和祝玉妍又有什麼交易?”徐子陵心中一陣刺痛,師妃暄對他顯是誤解日深。就以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實帶幾分輕蔑鄙視,在以前更不會吐自她的香唇。他把心內的情緒隱藏起來,目光落在她靜若止水的玉容上,聳肩灑然道:“隻是閒聊幾句吧。”師妃暄秀眸一黯,打量他道:“子陵兄語帶不忿,是否心中覺有不平之事?”徐子陵想不到她竟能窺破自已的心事,苦笑道:“有什麼語帶不忿的?事實上我們確和祝玉妍有單大交易,目標是殺死石之軒。”師妃暄輕輕淺歎道:“我們的關係因何變得如此惡劣?”徐子陵拿起放在桌子中間的茶杯,放在她前,為她斟滿一杯熱茶,道:“在我心中,師小姐永遠是我尊敬的人。”師妃暄秀眉輕蹙,露出一個“縱然尊敬又如何”的苦澀表情,這種神信罕得出現在她俏臉上,故而格外動人,舉茶淺嘗一口,柔聲道:“塞外給你們三人鬨得天翻地覆,途中遇上的人,總忍不住要提起你們。今趟來龍泉,不是要把五采石送給拜紫亭吧?”徐子陵心中湧起強烈的衝動!很想向她解釋自己並沒有違背與寇仲分道揚鏢,不會卷進寇仲爭霸大業的承諾,可是那等若暴露楊公寶藏的秘密,隻好把來到唇邊的話硬咽回去,道:“五采石確在我身上,不過仍未決定該如何處置,師小姐又怎會來到這裡?”師妃暄漫不經意的道:“周老歎從大明尊敬的人手上脫身,可惜金環真已給帶離山海關,幸好周老歎有一套追蹤他妻子的方法,直追到這裡來。我是今早才進城的。”徐子陵動容道:“竟又是大明尊教?他的什麼追蹤法竟能如此神乎其技?”師妃暄道:“周老歎夫妻一直和大明尊教關係密切。當年為逃避陰癸派的追殺,曾到回紇托庇於善母之下。回到中原後,苦無他法下隻好向榮姣姣求助,故有金環真被擒一事。”徐子陵道:“你也曉到榮姣姣是大明尊教的人。”師妃暄道:“我是從周老歎口中聽來的,榮嬌嬌是五明子中的妙風明子,屬大明尊教領導層的人物。辟塵則是大明尊教在中原最親密的盟友,彼此狼狽為奸,攪風攪雨。”徐子陵道:“這麼說,大明尊教亦想染指邪帝舍利。大尊究竟是誰?”師妃暄道:“大尊身份神秘,恐怕隻有大明尊教的領導層才曉得。善母莎芳現在的身份則為回統時健俟斤最寵愛的大妃,時健對她言聽計從。”徐子陵不禁為菩薩擔心起來,問道:“善母會否親自來此爭奪舍利呢?”師妃暄道:“這個可能性非常大。不過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從大明尊教手上把金環真救出來,這是我答應周老歎的事。”徐子陵低聲道:“可否讓我們助小姐一臂之力?”師妃暄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看進他眸子深處,唇角逸出一絲輕柔的笑意,平靜的道:“徐子陵啊!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徐子陵苦笑道:“你大可當我是個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唉!舍利落到石之軒手上,我事實上內疚得要命,所以縱使是和祝玉妍合作,隻要能殺死石之軒,奪回邪帝舍利,我亦顧不得那麼多。”師妃暄皺眉道:“若舍利落到祝玉妍手上又為何?”徐子陵道:“希望祝玉妍沒有騙我們。她說過隻有與石之軒同歸於儘,始有殺死石之軒的可能。若這兩個魔門最頂尖的人同告完蛋,師小姐以後的日子是否會易過點。”師妃暄露出深思的神情,輕輕道:“你仍未肯老老實實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徐子陵愕然道:“什麼問題?”師妃暄盯著他道:“徐子陵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徐子陵啞口以對,迎著她深邃澄明的眼神,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好一會才艱澀的道:“師小姐為何想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師妃暄欺霜賽雪的雙頰微現紅霞,語調卻出奇平靜,緩緩道:“因為妃暄很想知道。”徐子陵抹過一陣強烈的渴望,假設能和這內外都純淨潔美、勝比天仙的美女並騎馳騁大草原,逐水草放牧,人生尚有何求?旋又想到此事絕不會發生,歎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不應由我口中說出來。同樣的問題,也恐怕沒人能回答。我和寇仲出身市井,性情粗野難馴。在很多事情上沒能節製,否則師小姐不會那麼氣惱我們。”師妃暄搖頭道:“確有一段時間我在生你的氣!可是剛才見到你,我的氣惱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否則怎肯出來與你見麵。”徐子陵一呆道:“你真的不再生我的氣?”師妃暄歎道:“我現在隻氣自己低估你和寇仲間的兄弟之情。有你助寇仲打天下,現在更有突利站到你們一方去,中土什麼時候才有太平安樂的日子?”徐子陵肅容道,“小姐可以放心,我絕不會介入寇仲的爭霸大業去。”師妃暄道:“這又如何?寇仲背後有宋缺鼎力支持,他就算在北方失利,雄據南方仍是遊刃有餘。想不到大隋一統之局隻能維持那麼短的一段時間,天下又重回南北對峙,互相攻戰之局。所以妃喧才想請問徐子陵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若真如我想象的那樣,是否該為這情況想點辦法?”徐子陵被她銳利的辭鋒迫得無法招架,若笑道:“待李世民坐上帝座,我們再討論此事如何?”師妃暄白他一眼道:“記著你曾說過這句話,妃暄尚有一事相詢。”徐子陵整個人輕鬆起來,皆因師妃暄現在對待他的神態,已回複舊觀,灑然道:“小姐請說出來。”師妃暄單刀直入的問道:“楊公寶藏究竟是什麼一回事?若你們不曉得庫內有庫,為何能把舍利偷出來?”寇仲感到三人雖劍未出鞘,可是氣勢早把他鎖牢,隻要他有任何動作,就如要投往溫泉河水去,均會惹來三人全力聯擊,那可非說著玩的一回事。韓朝安是翟嬌指定要他殺的三個人之一,現在終於碰頭,他反要恐懼會被他乾掉,確是令人氣餒的一回事。因傅君綽的關係,他下意識地不把小師姨傅君嬙視為敵人,所以全無防備之心,以致陷此進退兩難之局。如若動手,傅君嬙肯定手下不留情,他卻無法對她施辣手。此仗勝敗,不用打可預知結局。聲稱用任何兵器亦能得心應手的金正宗,穿的是素白色的高麗武士服,不論頭巾、腰帶和馬靴無不素白,一身潔白,與攔在橋上的傅君嬙雙雙配對,令人感到高麗人不好華彩的民族風情。寇仲更留意掛在他腰間左右的兩把劍,一長一短,肯定不易施展,但若使得好,當是險奇兼備,非常難擋。當年與他交手,寇仲自問仍遜他一籌,幸好借風浪從大海脫身,此時看他精神氣度,顯然功力大見精進,縱使單對單,鹿死誰手,仍是未可逆料。韓朝安表麵上對他最客氣,踏前一步,微笑道:“少帥不是和跋兄與徐兄同行嗎?為何現在隻得少帥一人。”過橋的行人,見到橋上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的形勢,無不紛紛繞道,從附近左右的另兩道橋過河,亦有人駐足遠處看熱鬨。寇仲笑道:“韓兄若想見他們還不容易,隻要隨小弟走幾步路就成。”傅君嬙嗔道:“仍然胡言亂語,現在給你兩條路走,是交出五采石,並廢去武功,另一條路就是濺血橋頭,伏屍此地。”寇仲抓頭道:“娘並沒有教過我如何自廢武功,小師姨你不若先密傳法訣,然後大家再作商量。”金正宗長笑道:“好膽色!少帥似乎並不把我們放在眼內。”寇仲苦笑道:“金兄說笑啦,你當我是傅采林或畢玄嗎?怎敢不把你們放在眼內,問題是我真不懂散功之法,身上更無五采石,看來隻好領教三位的高麗絕學。”傅君嬙一聲嬌叱,長劍出鞘,朝他迎頭疾劈。韓朝安的雙短戟,金正宗的長短刃同時出路,朝他攻來。寇仲哈哈一笑,絲毫不理傅君嬙劈頭而來的一劍,更沒有拔出井中月,攸地前衝,硬要撞入傅君嬙的香懷去。傅君嬙大叫“無賴”,竟收劍後退。原來寇仲此一不成招式的招式,完全是針對她的奕劍術而設,靈感來自上趟在宇文化及宮內他不依章法出刀,反令傅君嬙無法發揮奕劍術的威力。他也是不得不使無賴,如若讓傅君嬙展開劍法,肯定可把他纏死,教他無法分心應付韓朝安和金正宗的聯手猛攻。在傅君嬙變招攻來前的少許空隙,寇仲一個旋身,羊皮外袍連著井中月脫下來,像一片白雲般往韓金兩人掃打,帶起的勁旋,若龍卷風暴的往他們襲去。如此淩厲奇招,兩人哪曾碰過。羊皮袍首先掃上韓朝安的雙戟,此人不愧能與深末桓、呼延金分為名鎮三方的馬盜頭子,左戟劃往羊皮袍,另一戟電刺而出,直取寇仲麵門,心忖隻要能擋住寇仲此擊,金正宗將可乘隙切入,一舉斃敵。豈知“當”的一聲,左戟劃中的非是蓄滿氣勁的羊皮袍,而是藏在袍內連鞘的井中月,他的如意算盤立即打不響,硬給震得往後跌退,虎口發麻。袍尾拍打在他右手刺出的另一枝戟的尖鋒處,聲勢陡盛連環揮打的掃擊正要撲往寇仲的金正宗。金正宗哪想得到韓朝安竟擋不住寇仲的一掃,駭然下抽身猛退,狼狽非常。寇仲順手拔出井中月,反手劈後。“當”!傅君嬙二度攻來的長劍像送上去給他砍劈般命中刀鋒。螺旋勁山洪暴發般湧過去。一個是氣勢如虹時全力發刀,另一方則是倉卒變招,故以傅君嬙的高明,亦被他這以奕劍對奕劍的小師侄,劈得後著不繼,觸電般慘被震退。寇仲沒趁此機會逃走,沒乘勝追擊,還刀鞘內,慢條斯理地穿回羊皮外袍,長笑道:“萬事好商量,我和小師姨隻是一場誤會。與兩位大哥更無他娘的什麼深仇大恨,他奶奶的熊,有什麼好打呢?不若大家一齊吃響水稻去,不是勝過打生打死,弄出人命嗎?”傅君牆劍尖遙指寇仲,不住顫震,似是怕得發抖,隻有首當其衝的寇仲感到那是一種玄奧的劍法,能把全身功力積聚創鋒,且取向變化無定,教他難以揣測。此劍若攻來,將是洞穿山河之勢,雙方更無緩衝餘地,必有一方落敗傷亡方休。這才是傅君牆的真功夫。寇仲心中叫苦,看在娘的份上,他怎能殺傷她的小師妹。韓朝安和金正宗重整陣腳,再度往他迫至,前者啞然失笑道:“少帥你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吧!這十多天我們一直恭候大駕,難得你終於現身,為的當然不是喝酒吃飯這類事兒。”驀地蹄聲驟響,一隊騎士如飛馳來,圍觀者立時四散奔避,亂成一片。帶頭的粟末靺鞨武士遙喝過來道:“少帥駕臨龍泉,大王有請立即入官相見。”徐子陵把心一橫,坦然道:“楊公寶藏不但是庫內有庫,且庫有真假正副之彆,師小姐明鑒。”師妃暄玉容仍是靜若止水,像早知必是如此般,淡然自若的道:“為何到現在才肯說出來。”徐子陵環目掃視身處這陌生奇異的城市,熱鬨的市況,深思的道:“可能這裡離開中土太遠,遠至可令我感到在長安發生過的事,隻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又或因我感到小姐絕不會出賣我們,將此事轉告李世民。”師妃暄一對美目升起朦朧似溫柔月色、如水如霧的霞彩,輕搖嫁首,輕輕道:“妃暄當然不會說。唉!妃暄已儘力而為,爭天下的大漩渦內再沒有妃暄容身之所。此間事了後,妃暄會返回靜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妃暄將不踏足人世。”徐子陵失聲道:“什麼?”師妃暄一瞬不瞬的凝望他,柔聲道:“子陵肯否聽妃暄一個忠告。”徐子陵雖明知此事終有一天會發生,就是師妃暄返靜齋潛修天道,永不踏足凡塵,可是當麵對這事實,仍無法控製心湖內翻天撼地的激烈情緒,生出永遠失去她的魂斷神傷。師妃暄垂首柔聲道:“知道嗎?徐子陵,妃暄真的很喜歡看到你真情流露的樣子。你這人有個缺點,是愛把事情藏在心底內無人可窺的深處,什麼都悶在裡麵,既不肯說出來,更不肯去爭取。這就是妃暄對你的忠告。”徐子陵呆看著她,好半晌才長籲一口氣道:“妃暄不是在鼓勵小弟趁你尚未返回靜齋前,全力追求你吧?”師妃暄遽地霞生玉頰,有點狼狽地沒好氣的橫他一眼,似嗔非嗔,神態有那麼動人就那麼動人,秀眉輕蹙道:“你這人哩!怎會想到這方麵去,我指的是你和石青璿之間的事。唉!真想不到會從你口中說出這種話來。”徐子陵像在雲端失足,重重一跤直墮凡塵,苦笑道:“第一趟真情流露,就受到口舌輕浮之責,似乎還是稍有保留為妙。”師妃暄回複“正常”,微笑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妃暄總算對子陵儘過朋友之道。你還是第一趟喚人作妃暄哩!”徐子陵忽然感到無比輕鬆,不知是因把埋藏心底的話傾情吐出,還是因為曉得師妃暄對他並非像她表麵般無情。她最後一句更令他心湖微蕩。開懷一笑,油然道:“我不想去爭取,不敢流露真情是因為我不願強人所難。這是否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呢?”師妃暄香肩微聳,岔開去道:“子陵可知如若石之軒真能借舍利把破綻縫補,第一個要殺的人是誰?”徐子陵色變道:“誰?”師妃暄盯著他道:“子陵猜到答案,對嗎?”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駭然道:“難道是他的女兒?”師妃暄一字一字的沉聲道:“石青璿就是碧秀心的化身,石之軒唯一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