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皮帽子的小陵仲躺在地席上午睡,下墊軟褥,上蓋薄被,雖是寒冬剛過,天氣尚未回暖,但因廳堂內燃起爐火,這樣的禦寒措施,正是恰到好處。所以小陵仲嘴角掛著一絲甜甜的笑意,說不出的安詳舒適。楚楚、奶娘和另兩個小婢,伴在小陵仲身旁一邊做針線,一邊閒話家常,令徐子陵感受到“家”溫暖窩心的滋味。他從來沒有家,揚州廢園的破屋,隻是個棲身的巢穴,他很難把它視作自己的家。家應該是眼前這個樣子。寇仲則是震撼未過。他跨過門檻進入廳內的一刻,迎上楚楚送來的眼神,本是平靜的心湖突給衝進一道湍急的水流,登時激的波紋蕩漾,楚楚的眼神好比一枝神奇的“情箭”,其中包含她芳心深處的驚喜、複雜微妙的情緒、無儘的企盼,誰能招架抵擋?寇仲記起當年在大龍頭府,楚楚主動向他投擲雪球的情景,又記起自己扯她羅袖時,她嗔罵自己“呆子”的迷人姿韻。美的令人心醉的往昔,忽然重活過來,變成眼前的現實。寇仲立告“中箭”,心中湧起從未之有的衝動,想去擁抱她、憐惜她、慰藉她,令她幸福快樂。即使對著宋玉致,他仍未試過有這種難以遏止的渴求和欲望。或者是因楚楚在大龍頭府時顯現出來主動大膽的作風,分外能勾起他深心暗藏的渴望。在接觸到她深情一瞥的此刻,他隻想到要把她擁入自己強而有力的雙臂內,愛撫她,儘量去了解她芳心的奧秘。他對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令他生出親近的感覺,陌生則使他有尋幽探秘、強烈刺激的滋味。隻可惜他此時定要把內心這種真正的情緒強壓下去,不容絲毫泄出。兩人帶著兩種不同的心情,脫掉靴子,踏足滿鋪廳內鬆軟而有彈性的草席,楚楚迎上來,溫柔細意的以衣掃子為兩人拂掉身沾的塵屑,沒有說半句話。徐子陵目光落在地席上酣睡不醒的小陵仲小臉上,微笑道:“楚楚姐不用理會我們,更不需喚醒陵仲,我們隻在旁靜靜的看著他便成,待他醒後再和他玩。”楚楚輕輕道:“他剛剛睡著,恐怕沒有把時辰是不會醒的,就算在他旁說話亦不怕吵醒他。”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湧起既辛酸又安慰的感覺,想到小陵仲不但沒有娘,也等若沒有爹,翟嬌性情暴躁且欠耐性,非是作母親的好人選,楚楚則肯定是最佳的選擇。奶娘等人知機的暫且告退,由楚楚領他們到小陵仲旁坐下。楚楚自然而然的坐在寇仲那一邊,欣然道:“你們看小少爺是否長的像素姐?”寇仲嗅著她既熟悉又似屬於遙遠過去的幽香氣息,感受她對自己的依戀和企盼,卻又曉得萬不得對她動情,全力抑製下點頭道:“素姐的優點都儘遺傳給他,沒有半點保留。”徐子陵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小陵仲,問道:“他今年多少歲?”楚楚豎高兩支手指道:“快到三歲。”接著站起來道:“你們在這裡為我照看著小少爺,楚楚稍去即回。”兩人愕然瞧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都摸不著頭腦。寇仲回過頭來,目光再落到小陵仲透出紅撲撲健康膚色的小臉蛋上,歎道:“希望他永遠不曉得誰是他的爹,假若香玉山以後安分守己,我們和他的帳可以一筆勾消,可惜這是沒有可能的,因問題是出在他身上。”徐子陵愛憐的為小陵仲輕輕的整理帽子和薄被,免他99lib?受風寒所侵,同意的苦笑道:“眼前擺明是個陷阱,我們屢次跟頡利作對,肯定觸怒他,故藉香玉山對我們的熟悉,務要除掉我們。”寇仲雙目精芒劇盛,沉聲道:“我要立威。”徐子陵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寇仲歎道:“隻有你才會明白我。”埋葬了貞嫂和大仇人宇文化及後,兩人對人世間的仇恨恩怨變的模糊起來,甚至生出萬念俱灰的感受。寇仲要隨徐子陵來樂壽探望翟嬌和小陵仲,根本是一種逃避。可是受到外界的種種刺激,如被管平的欺騙以致乎眼前擺明是以頡利為首的外族強敵布下的陷阱,終令寇仲怵然驚醒過來,明白到必須振起消頹的意誌,讓敵人認識到他這少帥絕非浪得虛名之輩。比起宋缺貨寧道奇那類揚名數十年,仍是屹立不倒,沒有人敢挑戰的宗師級蓋代高手,他兩人在威望和名聲上仍差一截,皆因他兩人一直以來都是打打逃逃,若長此下去,終難確立無敵高手的威名。所以寇仲決定要明刀明槍的與頡利來一場硬仗,目標是要杜興把翟嬌那批羊皮貨嘔出來,藉此立威天下,教任何人以後想惹他們,需三思始敢後行。這更是保著翟嬌此盤生意的唯一方法。此並非匹夫之勇又或逞一時意氣,因為形式並非一麵倒的不利他們,在北疆他們有突利這肝膽相照的戰友,足可平衡雙方勢力。所以寇仲務要趁此機會立威天下。寇仲一對虎目閃亮起來,道:“我們首先要找兩匹最優良耐苦的戰馬,學習馬上作戰的技巧,由這裡操練至北疆,唉!隻要想到在塞外的大草原和荒漠與敵人決勝爭雄的情景,叫人熱血沸騰,不能自己。”徐子陵道:“我們還要學習射箭,騎和射從來都是連在一起的。”寇仲哪想的到徐子陵竟讚同他的提議,興奮起來,大力一拍他肩頭,又怕會驚醒小陵仲般壓低聲音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今趟索性把事情有那麼大就搞那麼大,使無論塞內或塞外,亦曉得惹上我們揚州雙龍,必須付出沉痛慘重的代價。終有一天,我們會超越他娘的什麼三大宗師,因為我們仍是年輕,來日方長。”徐子陵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緩緩道:“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趟並肩作戰。”目光轉到小陵仲身上,沉聲道:“我們若抓到香玉山,該怎麼辦?”寇仲呆看著小陵仲半晌,苦笑道:“在公在私,我們都應該對香玉山狠下心腸,可是他終究是陵仲這小寶貝的親爹,我們就予他最後一個勸告,著他放棄一切,退隱終老,如他仍劣性不改,那就莫怪我寇仲辣手無情,此事交由我去處理,陵少可拋開一切,到塞外遊山玩水,娶個波斯美人兒做嬌妻,哈……”徐子陵像聽不到他的取笑,虎目殺機大盛,冷然道:“就此一言為定,我們再給他一個機會,他香玉山若仍執迷不悟,就算畢玄和傅采林同時認他作兒子,我們亦要取他狗命。”寇仲沉吟道:“陰癸派那段血仇又如何?”徐子陵道:“我們跟意圖傾覆中原正道武林的魔門敗類以是勢不兩立,此事非隻關係個人恩怨,一年後我必會趕回中原,看看功力已沒有破綻的石之軒如何厲害?到時可一並把陰癸派蕩平,問題在我們的武功能跨進何等進界。”寇仲得意道:“我們今趟就非最後一次並肩作戰啦!以後不要在說這種惱人的話,我會很介意的。”徐子陵好沒氣的道:“到時你有空再說吧。”寇仲伸手輕觸小陵仲吹彈得破的粉嫩臉蛋,讚道:“好一個漂亮的寶貝兒,將來兼得我徐、寇兩家之長,包保比我們更要厲害,我們辦不到的,要由他去完成。”徐子陵曬道:“你這叫害苦他,作人至緊要是無拘無束,意之所至,這才能真正享受人生。”寇仲笑道:“我隻是隨口說說,陵少莫要當真。”接著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我們就算有足夠硬憾杜興的實力,仍須優越的戰略來配合,而擬定戰略的首要條件是知敵。現在我們對敵人可說是一無所知,這方麵要大小姐給我們想辦法才行。”徐子陵正要答話,楚楚回來,後麵跟著兩個小婢,捧著兩盅燉品似的東西,楚楚兩手亦沒有空著,提著以羊皮精製的兩件外袍,笑道:“喝完熊膽湯,再試試奴家為你們造的袍子,小姐說你們會去山海關,正好用的到。”兩人忙跳起來道謝。美人恩重,寇仲心內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道:“我們當然要先試穿楚楚為我們縫製的新衣哩。”楚楚白他一眼,甜甜的笑道:“少帥最懂賣口乖,還不快把配刀解下。”徐子陵瞧著楚楚體貼的伺候寇仲穿上外袍,憶起昔日在大龍頭府素素曾為他們縫製新衣,心生感觸,默默無語。寇仲穿著新袍子昂然的在楚楚和兩小婢前旋身一匝,自有一股迫人威勢,惹的三對眼睛亮起來。楚楚喜孜孜的道:“這外袍連有風帽,可擋風沙雨雪,袍內更能暗藏兵器,不用把刀子掛在背上那麼張揚。”接著輪到為徐子陵試穿新衣,亦是剪裁合體,亦發顯出徐子陵瀟灑俊秀的風姿。此時翟嬌忽然大駕光臨,著兩人到一旁的桌子坐下,邊喝熊膽湯邊說話,看到她撐著拐杖走路的樣子,兩人更堅定要收拾杜興的意念。翟嬌疲倦的顏容透出掩不住的興奮神色,道:“剛有新的消息,‘龍王’拜紫亭將在‘小長安’舉行立國大典,估量無論是支持其立國或反對者,均會赴會,照我猜想契單的呼延金、高麗的韓朝安和杜興都會去,你們可一並把他們乾掉,那就不用四處奔波。”兩人聽的一臉茫然。徐子陵問道:“拜紫亭是什麼人?立的是什麼國?”翟嬌耐著性子解釋道:“拜紫亭是羯族粟末部最有實力的領袖,要立的是羯國,這麼簡單的事也不曉得?想不到你們的資質那麼的低和不試時務。”寇仲啼笑皆非的甘心被罵,恭敬的道:“小長安又是什麼東西?”翟嬌好沒氣的道:“小長安不是什麼東西,而是拜紫亭偉他的新國選定的上京龍泉府,唉!楚楚你快來解釋給他們聽。”楚楚顯然極得翟嬌的信任寵愛,清楚翟嬌的事務,盈盈過來坐在翟嬌旁,含笑道:“龍泉府位於牡丹江中遊,城環長白山餘脈,南傍鏡泊湖,羯本為契丹和高麗兩國間的遊牧民族,自‘龍王’拜紫亭冒起,聲勢大起,勢力範圍東至渤海,南抵高麗,西南與契丹突厥比鄰。拜紫亭自少仰慕中土文化,故龍泉府全依長安的樣式建造,其政治製度、文字至乎服裝習俗全向我們看齊,故龍泉府有‘小長安’的稱謂。”徐子陵大感有趣,想不到塞外竟有如此地方。寇仲則動容道:“想不到楚楚竟如此見多識廣,我們尚是首次聽到拜紫亭這麼一個人和龍泉府這小長安。”翟嬌冷哼道:“我栽培的人會差到那裡去?消息情報傳回來後,都是由楚楚整理好後,才說給那些飯桶蠢材聽的。”楚楚見到兩人被罵作飯桶蠢材的無奈表情,強忍著笑道:“龍泉府建於平原上,府內水清量大,全是溫泉,生產的響水稻,米質軟蠕適口,晶白透亮,名聞塞外,一向是契丹人虎視眈眈的肥肉,幸好高麗希望能以其做與契丹和突厥間的緩衝,故對拜紫亭非常支持,不過若非突利與頡利決裂,令拜紫亭壓力大減,他仍不敢遽然立國,反對此事最烈者,就是東突厥和契丹人,所以拜紫亭立國一事,當然不會是順風順水,結果更是難以預料。”兩人至此才對整件事有點輪廓。翟嬌插入道:“我們那批皮貨這是透過拜紫亭向回紇人買的,我和他見過一麵,算是談的攏,交情則止於做生意,此人野心頗大,本身無論才智武功均非常了得,絕不簡單。”寇仲道:“突利對此事持的是什麼態度?”楚楚道:“他該不願見在其東部有另一勢力的崛起。隻是現在自顧不暇,無力乾涉。”翟嬌道:“羯國的建國大典在四月一日於龍泉府舉行,離現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你兩個定要把事情給我辦妥。”寇仲道:“大小姐怎麼能把塞外的形勢把握得如此清楚分明?”翟嬌傲然道:“出外靠朋友,我翟嬌做生意向來說一不二,除彆有居心者外,誰不樂意與我攀交情。”徐子陵道:“大小姐在邊塞有沒有特彆信的過的朋友?”楚楚答道:“在北疆除北霸幫外,尚有兩個大幫和一大派,合稱三幫一派,其他兩幫是外聯幫和塞漠幫,前者以悉族人大貢郎為首,後者的龍頭是漢人的荊抗,荊抗與竇爺的交情甚篤,故對我們非常支持,關外有什麼風吹草動,均由他知會我們在山海關的分店,再以飛鴿傳書通知我們。”寇仲拍腿道:“那就成了!我們欠的是一個關於塞外的情報網,終於有著落。”徐子陵道:“長白派的派主是否是‘知世郎’王薄?”翟嬌冷哼道:“不就是這個老家夥,又說放棄爭天下,偏又處處搞風搞雨,前些兒竟往投靠宇文化及,後來見到他聲勢日衰,隻好夾著尾巴溜回長白,說不定今趟對付我們,有王薄的份兒。”寇仲微笑道:“事情越來越有趣,大小姐可否給我們找兩匹最好的戰馬、上等的弓矢,以及一幅詳細的塞外地理形勢路線圖,我兩個保證不會令大小姐失望。”徐子陵補充道:“到時該跟什麼人聯絡,請大小姐賜示。”翟嬌道:“你們要求的全有現成的,我剛和突厥人買來兩匹最優良的純種高昌千裡馬,不懼塞外的苦寒和風沙。”寇仲大喜道:“那就成哩!我們今晚立即起行,殺他北霸幫一個落花流水,順道嘗嘗響水稻的甘香美味。”楚楚“啊”的一聲,露出失望之色,顯是想不到寇仲這麼快動程。連徐子陵也不明白寇仲為何這麼心急的走,隻有寇仲有苦自己知,因為楚楚對他的誘惑力實在太大,多留一晚,誰都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翟嬌欲言又止,終點頭道:“好吧,就今晚啟程,我會為你們安排一切,小心點,塞外可不像中原,既乏藏身之地,一下子更會因缺糧缺水陷進絕境。”兩人同時湧起萬丈豪情,心想終有機會去見識老跋口中說的異域風情,屆時會是什麼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