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九指眼睛明亮起來,沉聲道:“不瞞子陵兄,老哥這十多年來,可說賭遍全國大小賭城,人稱的‘北雷南香’,北雷就是我雷九指,南香當然是香貴,即使沒有販賣人口的事,我早晚都要和香貴在賭桌上決勝負。”徐子陵不解道:“你就算能在賭桌上勝過他,與他販賣人口的事有何關係?”雷九指道:“香貴在兩年前宣布金盤洗手,再不理江湖的事,也裝模作樣把人所共知的旗下多間賭場妓院結束,其實卻是掩人耳目,讓有心者失去偵查他的線索。現在誰都不知道香貴陽居何處,但若我能把他引出來,說不定可從他身上追出線索來。以他這麼大的一盤生意,定有可堆成小山般的帳簿名冊等物,記載所有交收往來,隻要公諸天下,香貴的罪惡皇朝將頓時崩潰,為人唾棄。”徐子陵仍是一頭霧水,問道:“他既金盤洗手,怎肯食言出來和雷兄決勝賭桌之上?”雷九指道:“他的金盤洗手隻是個幌子,事實上香家內野心最大的人是香貴的幼子香玉山,據聞最近他已離開蕭銑,轉而全力拓展家族生意。原因則眾說紛紜,其中一說是他開罪了一些沒人敢惹的敵手,所以要隱匿行綜。哈!若連蕭銑都護不住他,今回闖的禍定是非同小可。”徐子陵道:“此事容後再說,雷兄先說有甚方法可把香貴父子引出來?”雷九指思索半晌,才道:“當我贏到香貴沉不住氣時,他惟有出來與我大賭一場。”徐子陵沉吟道:“你怎知那所賭場是他香家開設的呢?”雷九指微笑道:“賭場自有賭場的諸多禁忌、布局和手法,隻要我入場打個轉,便可曉得是出自何家何派所主持設計,休想瞞過我。現在我正一家一家的在香貴的賭場狠嬴下去,而每次我都以不同的容貌打扮出現,該已惹起香貴的注意,所以我才誤以為霍紀童來找我算賬。香玉山不知是否為應付你們,近年在各地重金禮聘多全局手,以增強實力,亦令我的處境非常危險。”徐子陵道:“既是如此,你的計劃怎行得通?香貴根本不須和雷兄在賭桌上見高下,隻要派出高手用武力把你解決,說不定還可追回你以前所嬴的錢財。”雷九指胸有成竹道:“當然不會那麼簡單。目下是他旗下的賭場給我搞得風聲鶴唳、惶惶不可終日。是他著緊要把爭情解決,而非我緊張他會否出來和我大賭一場。隻要他公開向我下決戰書,自然須依足江湖規矩辦事。但在這情況發生前,我要分外小心保命之道,因此才有早先邀你合作的提議。”徐子陵苦笑道:“在公在私,我和寇仲都要管這件事,待見過寇仲,我們再商量行事的細節吧?”雷九指大喜道:“有子陵和少帥相助,香家勢必難逃此劫,待我把多年來領悟回來的賭術,向子陵詳細解說。”徐子陵愕然道:“又不是我出手去賭,教曉我有甚麼用?”雷九指露出個帶點狡猾意味的微笑道:“你已成為我的副手,怎能對賭術一竅不通?”寇仲從深沉的坐息醒轉過來,太陽早降至目光不及的院牆下,一群鳥兒在槐樹茂密的葉蔭中追逐嬉鬨,吱吱喳喳吵個不停。他卻是渾身舒泰。繼大海餘生後,他是第二度用儘體內真氣,而今趟隻短短兩個時辰多一點就完全回複過來,真氣更趨精純澎湃,證明他先前的推論是正確的。就是當真氣耗儘,再恢複時會有更奇異的增長。對一般人來說,這種情況罕有發生,一般的情況都是當具氣無以為繼時,隻落得例如在激戰中力儘而亡,少有人能像他那麼迅快複元。上次在大海是因以內呼吸在海水裡潛泳,致耗儘真氣。今趟卻因宋缺驚天動地,無有休止的刀法,使他勁竭神疲,使真氣在散而複生下快速增長。以往就算對著強如婠婠的對手,他怎都有回氣的間隙,但宋缺的天刀卻好比怒海的巨浪,使他連一線調息的時間都難以爭取。遇上這樣的敵手,隻能和他比拚誰的氣脈更悠長,現在他顯然遠遠及不上宋缺。這是沒有可能的,他寇仲始終年輕力壯,習的又是《長生訣》加上和氏璧兩大玄之又玄,奇上加奇的先天真氣,縱使火候及不上宋缺,不會在對方仍是充盈有餘時,他卻先倒了下來。其中定另有關鍵。想到這裡,腦際靈光一閃。宋缺的聲音傳來道:“少帥請進,今次若你能擋過八十刀,宋某人可讓你再想一晚。”寇仲心中喚娘,適才一戰隻不過三十來刀,就劈得他滾出磨刀堂,現在再來八十刀,他可能連滾出堂外的僥幸亦欠奉。但形勢至此,還有甚麼好說的,彈起身來,昂然走進像張口鯨吞的磨刀堂去。昏黑的大堂內,宋缺挺身做立,右手抓著刀鞘,左手正緩緩把長刀拔出鞘子。寇仲功聚雙目,定神瞧去,見刀體薄如綢緞,像羽毛般輕柔靈巧,還滲出藍晶晶的瑩芒,鋒快至非是目睹,定不敢相信世間竟會有此異寶。寇仲的心登時涼了半截,他早先所想種種應付宋缺的方法,均以他的厚背刀為假想目標,豈知他竟換過另一把截然不同的寶刃,可推想會是另一種不同路子的刀法,使他擬定的對策完全落空,派不上用場。宋缺的目光在刀身來回巡逕,柔聲道:“此刀名水仙,本人曾就此刀的特性,創出‘天刀八訣’,每訣十刀,共八十刀。刀下無情,少帥小心啦!”“鏘”!寇仲掣出井中月,立時黃芒大盛,喜怒不露諸形色的淡淡道:“這八訣有甚麼好聽的名字,閥主可否說來讓在下開開耳界。”宋缺的目光離開水仙寶刃,朝他瞧去,卻啞然失笑道:“甚麼開開耳界,不過你的不守成規,正是你的長處。我‘天刀’宋缺自出道以來,從沒有人敢與我刀鋒相對,絲毫不讓的硬拚三十多刀,代價隻是一口鮮血,所以我才破例讓你歇息後再戰,非是我改變主意,肯饒你一命。”寇仲哈哈笑道:“‘天刀’宋缺也恁多廢話。我幾時想過閥主會刀下留情?閥主偏要這麼說,是否因殺我之心不夠堅定,所以須先把話說滿呢?”宋缺微一錯愕,然後點頭道:“你這番話不無道理。如說玉致對我殺你的決心沒絲毫影響的話,自是騙你。少帥可否再考慮宋某人勸你退出這場爭天下的紛爭的提議?”寇仲失笑道:“閥主仍摸不清我寇仲是那一類人嗎?”宋缺審視他好半晌後,訝道:“你若身死此地,還爭甚麼天下。所謂好死不如惡活,你就算不怕死,這麼死去卻是毫無意義。”寇仲灑然聳肩道:“都怪閥主你不好,自訂八十刀之約,不怕告訴你,小子根本不相信閥主能在八十刀內宰掉我。再有一晚的思索,說不定明天我可揚長而去哩!”宋缺把刀鞘隨意拋開,左手揚刀,仰天笑道:“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天刀八訣’第一式名為‘天風環佩’,意境是有天仙在雲端乘風來去,雖不能看到,卻有環佩鏗鏘的仙樂清音。”寇仲歎道:“果不愧天刀的起首一式,隻聽聽便知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奇招。閥主看刀!”有過前車之鑒,他再不敢讓宋缺主攻。當然麵對如此可怕的大敵,他也不敢貿然進擊,當下提刀迫去,雙目緊盯宋缺。龐大的刀氣,立時朝宋缺湧去,寒氣漫堂。宋缺雙目閃過訝色,點頭稱許道:“難怪少帥口出狂言,原來不但功力儘按,且尤有精進,確是非常難得。”寇仲倏地搶前,揮刀猛掃,化作黃芒,疾取宋缺胸口,淩厲如電閃。宋缺不動如山的瞧著井中月尚差尺許就往胸脅掃至時,才略往後移,手中水仙薄刃化作千百道藍汪汪的刀芒,把寇仲連人帶刀籠罩其中,刀法精妙絕倫,令人難以相信。寇仲心知不妙,更知迅快飄忽至此的刀法根本是無法捉摸,無從掌握。刀風呼嘯聲在四麵八方響起,寇仲猛一咬牙,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急時刻,純憑直覺去揣測宋缺殺氣所在,於殺氣最盛處,化繁為簡,身隨刀走,一刀劈去。“叮”!一聲清響後,藍芒與黃芒不斷交擊。寇仲連擋宋缺接踵而來,有若鳥飛魚遊,無跡可尋的連續九刀,殺得他汗流浹背,差點棄刀逃亡。兩人倏地分開。寇仲橫刀而立,暗自調息,一時說不出話來。宋缺從容不迫的撫刀笑道:“少帥現在明白甚麼是刀意嗎?”寇仲苦笑道:“想不明白也不行,原來感覺是這麼重要。不過若我沒有猜錯,閥主並非真的想殺我,否則一出手就是道甚麼娘的‘天刀八訣’,恐怕我隻能在地府中去領悟甚麼叫刀意。”宋缺長歎道:“你這麼想可是錯了。隻因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寂寞,難得有你這麼一個好對手,才不肯輕易讓你迅快歸天。”寇仲調息完畢,信心大幅增強,微笑道:“小心愈來愈難殺我,第二訣又是甚麼名堂?”宋缺欣然道:“愈難殺愈好,第二訣名為‘瀟湘水雲’,雖是十刀,卻如霞霧繚繞,隱見水光雲影,流轉不儘,意態無窮,看刀!”寇仲忙喝道:“且慢!”宋缺淡然道:“若我發覺少帥是在拖延時間,少帥將會非常後悔。”寇仲哂道:“我寇仲從不會為這種事後悔,更沒興趣拖延時間,隻因閥主的一訣十刀之數而想起一套名‘血戰十式’的淩厲刀法。閥主若能隻守不攻,任我施展刀法,保證會是非常痛快暢美的享受。”宋缺大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說刎頸自儘。不過這‘血戰十式’確能使本人聞之心動,即管使來看看。假若名不符實,休怪本人沒有看下去的耐性。”寇仲暗忖最緊要你肯受落,嘿然笑道:“閥主小心啦!”立時提刀九-九-藏-書-網作勢,弓起腰背,上身微俯向前,井中月遙指宋缺,雙目厲芒電射,鷹售般一瞬不瞬的緊盯對手,作勢欲撲。那種迫人的氣勢,換作一般高手,怕要立即不戰自潰,棄械逃生。宋缺持刀做立,點頭道:“果然有點對壘戰場,浴血苦戰的味兒。”寇仲沉聲喝道:“這一式正是‘兩軍對壘’。”話猶未已,井中月化作黃芒,直向丈半外的宋缺射去。由於不用顧忌宋缺會以攻對攻,所以去勢份外淩厲,大有一往無回之勢。宋缺目射奇光,寇仲這一刀最厲害處非是刀法,而是刀意。從他提刀作勢,至撲前狂攻,所有動作均渾成一個無可分割的整體,雖是右手運刀,但這一刀卻包含全身全靈的力量,教人不敢小看。而最令宋缺又好氣又好笑的,是寇仲分明看準自己這把水仙寶刃利攻不利守,遂故意以言語誰得自己隻守不攻,眼睜睜的吃虧。“當”!宋缺錯往一側,左手水仙刃往上斜挑,正中寇仲刀鋒。寇仲手中刀芒大盛,冷喝道:“鋒芒畢露!”千萬點刀光,像無數逐花的浪蝶般變招灑往宋缺,氣勢如虹。宋缺喝一聲“好”後,單手抱刀,喳喳喳的連閃三步,竟在刀光中穿插自如,最後才運刀斜削,劈在井中月離刀把三寸許處。寇仲下一招“輕騎突出”竟使不下去,改為第四式“探囊取物”,疾挑宋缺腰腹。宋缺哂道:“少帥技窮啦!咦!”隻見寇仲挑來此刀,其“刀意”正隨速度和角度不住變化,所以雖是表麵看來簡單直接的一刀,落在宋缺這大行家眼內,卻知因其無法捉摸的特性,如若被動的等待,必然擋格不住。縱是能勉強守過此招,接續而來的攻勢將會令高明如宋缺也要落在下風,其後要扳平將非是容易。在寇仲眼中,見到宋缺神情略一猶豫,心知肚明宋缺終於中計。由上次交手到目下此刻,不理他如何努力爭取,卻從未曾搶占得上風,又或奪得主動的形勢,可以說是給宋缺牽緊鼻子來走。苦無辦法下絡給他心生一計,就是先以有形的“血戰十式”,誘使宋缺生出輕敵之心,再以剛從宋缺偷學過來的“刀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迫宋缺改守為攻,那在心理上宋缺已像輸了一著,氣勢自然因此心態而有所削減。眼前宋缺臨陣遲疑的情況,正是中計的如山鐵證。宋缺冷笑一聲,左手水仙刃立時化為仿如水光雲影的刀光,層層疊疊的迎往寇仲的井中月。終於放棄隻擋不攻。寇仲大笑道:“我都說沒可能隻守不攻的哩!”倏地橫移,運刀劈在空虛。他終於首次看破宋缺的刀法,施展奕劍之術。宋缺生性高傲,寇仲這句話比劈中他一刀更令他難受,登時殺氣劇盛。豈知寇仲忽然退往他刀勢最弱的位置,劈出的一刀更如天馬行空般妙至毫巔,若他原式不變,等若把水仙刃送上去給他砍劈的樣兒。而且寇仲的身法忽然變得奇詭難測,就像水中的魚兒,縱使一動不動,但隻要你搞動附近的水流,他隨時可迅速竄退溜動。那種靜中帶有強烈遊移不定的特性,以他自問能洞穿所有變化的眼力亦大感頭痛。刹那間宋缺已知剛才的略一猶豫,已給這天才橫逸的小子搶占得主動和上風。他的“瀟湘水雲”再使不下去,不怒反笑的吟道:“石上流泉!”似水流不斷的刀式,驀地化作一道碧光冶冶、穿岩漱石的清泉活水,水仙刃劃出一道藍芒,循某一條優美至超乎任何言語所能形容的弧度,直取寇仲。寇仲往另一方錯開,橫刀格擋,看似迅疾,其實卻寓快於慢,化巧為拙。“蓬”!接著連串兵刃交擊之音不絕如縷,宋缺的刀勢雖不住擴張,但寇仲已非完全處在捱打和受儘淩辱的劣勢,更非宋缺要他向東便向東,往西便朝西的無法自由自主,而是有攻有守,且不時有今宋缺頭痛的自創奇招。最大的得益就是寇仲終學曉了如何在宋缺驚濤駭浪般的刀法中回氣的方法,那是係乎輕重的把握,攻中藏守,守中含攻。每在全力出擊或格擋後稍留餘力,以調節體內真氣,當中微妙處,非是臨陣對敵時,是沒法掌握的。有點像每潛遊一段時間後,就冒出海麵透透氣,而不是死命在水底捱下去,直至力竭氣儘。在宋缺的龐大壓力下,寇仲把渾身解數毫無保留的施展出來,把過去所有領悟回來的刀法發揮得淋漓儘致,配合從宋缺身上新學曉的東西,愈打愈得心應手,暢快至極點。宋缺刀法忽變,高吟道:“梧葉舞秋風!”整個人旋動起來,水仙刃似是隨意出擊,全無痕跡刀路可尋,更因其怪異的身法,寇仲一直力保的優勢立時冰消瓦解。“當”!寇仲雖千萬般不情願,仍給宋缺令他陣腳大亂,隻能苦守致沒法回氣、神乎其技的刀法殺得一籌莫展,到第十刀時又給宋缺連人帶刀劈得蹌踉跌退,最後“咕咚”一聲坐倒門外,隻差一步就像先前般滾下石階去。宋缺移至門前,低頭凝視寇仲,目現奇光。明月不知何時偷偷爬上院牆,透過槐樹的濃蔭灑在庭圈中。寇仲苦笑道:“我沒空去計算閥主究竟用了多少刀,希望不是七十九刀巴!”宋缺臉上泛起冷酷的神色,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你不怕死嗎?”寇仲聳肩道:“說不怕就是騙你。但也相當好奇,死後究竟會是怎麼一番情景呢?麻煩閥主告訴致致,我對她確是真心的。”宋缺嘴角逸出一絲笑意,立即把他冷酷的神情和眼中的殺氣溶解,淡淡道:“這些遺言留待明早再說吧!”轉身返回磨刀堂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