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甫踏出房門,差點想立即退返房內,那並非他忽然改變主意,又或殺機驟斂,而是因為感覺到麵臨極度的危險。在刹那之間,他已知身份被識破,敵人正布下天衣無縫的絕陣,讓他自動獻身的失陷其中。長達七、八丈的廊道空無一人,當他把身後的門掩上時,便隻有每邊四道緊閉的門,和左方東端的花窗、右方西端儘處連往樓下的梯階。晚風從東窗處徐徐吹進廊內,搖晃著照明廊道的三盞宮燈。管弦絲竹、笑語暄嘩之聲隱隱從其中五間廂房透出,西端與他們廂房處於同一邊敵人所在的廂房,更有曼妙的箏音傳來。表麵上一切都是那麼歡欣動人,旖旎香豔,但徐子陵由《長生訣》引發的靈覺,卻使他絲毫不誤地掌握到針對他而設的重重殺機。他把刀收到背後,將動作放緩,同時腦筋飛快轉動。他眼前最大的問題是不能一走了之。除了要保護桂錫良和幸容外,還有個不懂武功的玉玲夫人。首先想到的是因何竟會暴露身份。魯妙子製的麵具可說是全無破綻,絕對可以亂真,否則怎能騙倒祝玉妍?再緩緩來至長廊中,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西端的最後一間廂房處。就算李子通、邵令周等因他的行藏而生出疑心,亦不能百分百肯定他是由徐子陵改裝的,隻要有一絲懷疑都不敢在這非常時期冒險殺他,因假若錯殺旁人,將會遭到寇仲和真正的徐子陵的報複。再向深處想,對李子通來說,保住江都乃頭等要務,縱使明知他是徐子陵,亦不會輕舉妄勁,免致因小失大,本末倒置。排除了李子通這可能性外,就隻剩下蕭銑的一方,心中同時泛起雲玉真的顏容。很多在先前仍是模糊的意念,立時清晰起來。適才他踏出房門時,感覺到有五個敵人正伏在暗處,準備予他致命一擊。兩人埋伏於西廂房門後兩旁處,而另兩人則分彆藏於兩間空房的門後。但最具威脅的敵人,卻是伏在東端花窗之外;此人武功之高,比之他徐子陵應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幾可確定此人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這並非因雲玉真而來的聯想,而是一種感覺。一種沒法解釋的感覺,總言之他打開始便感覺到侯希白在東窗外某處對他虎視眈眈,就像那趟他在洛陽閉上眼睛,仍有如目睹侯希白和跋鋒寒兩人對壘那樣。至於其他四名敵人,則是因他們身體發出無形而有實的真氣,致惹起他的警覺。他甚至可測知個彆敵人的強弱,甚至乎從個中微妙的變化對它們的“意圖”掌握無遺。所有這些思量和計箅,以電光火石的速度閃過他的腦海,徐子陵已邁開步子,朝西廂房走去。敵人的殺勢立時進一步提升和凝聚,除其中一人外,都是極有節製和計算精微的,要待他踏入被圍攻的死門位時,他們的功力會剛臻至最顛峰的狀態,俾能對他作出最淩厲的攻擊,置他於萬劫不複之地。例外者當然是麥雲飛,他功力不但與侯希白有天壤雲泥之彆,且遠遜“大力神”包讓、“惡犬”屈無懼和“亡命徒”蘇綽三人,他幾乎是立即把內功提至極限,且不能保留在那種狀態中,呈現出起伏波動的現象。徐子陵直至此刻連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未見過,卻能完全把握到敵人的虛實布局,甚至可從而推算到當他再踏前五六步時,敵人會對他發勁攻擊。而他更心裡明白,知道歸知道,他是絕沒有可能同時應忖包括侯希白在內的五個敵人。假如是正麵交鋒,隻對著包讓、屈無懼和蘇綽,他也全無勝算。唯一的一線生機,就是利用侯希白“不能曝光”的隱秘身份。除非侯希白可肯定能“殺人滅口”,否則他絕不會現身出來與徐子陵為敵。這當然隻是一種估計,如果猜錯了,他徐子陵便須以性命作抵。“噗!噗!噗!”徐子陵連續踏出三步,經過左邊笫一道藏敵的廂房。從那放射性的橫練罡氣,可肯定門後正是一身橫練的“大力神”包讓。對方雖蓄意收斂隱藏,但怎蹣得過他近乎神異的感應靈覺。要知高手對壘,除了實質的動手過招外,更大的關鍵是無形的交鋒,那是精氣神三方麵的比拚,故對徐子陵這類感覺特彆靈異的高手來說,根本沒有偷襲這回事。隻要對方心起殺機,立生感應。即使以楊虛彥這樣精於刺殺潛藏之道的特級高手,亦瞞他不過。何況像包讓這類並非專家,隻是臨時急就的刺客。此時徐子陵踏出第五步,來到右邊內藏敵人的門外。眾敵的氣勢立時加速凝聚,使他準確知道再依目前速度踏出兩步,到達那“死亡點”時,敵人勢將全力出手。徐子陵感覺到在這門後該是來自“亡命徙”蘇綽鋸齒刀的鋒寒之氣,忙收攝心神,晉入無人無我、至靜至極的精神境界,再朝前邁步。生死勝敗,就決定於這兩步之間。風帆掉頭向梁都駛回去,寇仲與駱方立在船頭處,商討要事。駱方道:“蕭銑以手下頭號大將董景珍為帥,派出近三萬精兵進駐夷陵,還徵用民船,隨時可渡江北上。”寇仲皺眉道:“那為何他還未渡江,是否怕便宜了李子通?”駱方顯然答不了他的問題,搖頭道:“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蕭銑除顧忌杜伏威外,尚須應付洞庭的林士宏,一天未平定南方,他也難以全力北上。”寇仲苦思道:“蕭銑、朱粲及三寇究竟是甚麼關係,難道朱粲和曹應龍不知道若讓蕭銑在江北取得據點,他們以後都再不用出來混嗎?”駱方對這方麵是熟悉多了,滔滔不絕地答道:“現時河南江北一帶,形勢複雜至前所未有的地步。自杜伏威攻下竟陵後,一直按兵不動,轉而與沈法興聯手猛攻江都,明眼人都看出他是要分東西兩路北上。所以一旦江都失陷,他該會以竟陵作根據地向我們牧場和朱粲、曹應龍等用兵,好阻截蕭銑渡江。在這種形勢下,朱粲和曹應龍肯與蕭銑暫時合作,絕不出奇。”寇仲道:“但誰都知道牧場沒有爭天下的野心。對牧埸有野心的人該是為取得你們的戰馬,故若真的攻陷牧場,利益將會歸誰?”駱方搔頭道:“這就不太消楚,他們自該有協議的。”寇仲搖頭道:“這是不會有協議的。得到以萬計的戰馬後,誰肯再交出來,所以我看蕭銑、曹應龍和朱粲仍是各懷鬼胎,各施各法,而此正是關鍵所在;也是我們的致勝要訣。我們說不定可把對付沈法興的一套,搬去對付朱粲和曹應能,保證可鬨得他們一個個灰頭上臉。”駱方精神大振道:“甚麼方法?”寇仲伸手搭上他肩頭,微笑道:“回到梁都再說吧!如果今晚可安排妥當,明天我們便全速趕往牧埸,那時再仔細研究好了!”心中忽然浮起商秀洵絕美的玉容,心中流過一片奇異的感覺。徐子陵似要往前邁步時,用右手握在背後的刀,手腕藏書網扭轉向外,成為反手握刀,橫刀身後,刀鋒向著內藏敵人的房門。積蓄至頂峰的真氣在手心爆發,龐大無匹的勁力借手腕疾發,長刀似是化作一道閃電般,破門而入。同一時間,徐子陵沒有半絲停留的改前進為飛退,仿似鬼魅的在肉眼難察的高速下,返到“大力神”包讓處,扭身朝這隻有一門之隔的敵人全力一拳轟去。所有這些連續複雜的動作,都在眨眼間完成,敵人始生警覺。首先生出反應的是藏身東窗外的侯希白,他的殺氣倏地提升至顛峰,真氣激射,但已遲了一步。“颼!”長刀像穿透一張薄紙般毫不費力地破門而入,直沒至柄。幾乎是同一時間,徐子陵的拳頭似若無力,輕飄飄的擊在“大力神”包讓立身於俊的木門上。“喀喇”!木門生出以中拳處為核心蛛網般的裂痕,寸寸碎落,現出包讓鐵般粗壯的身形和他驚駭欲絕的臉容。“呀”!慘嘶聲從長刀破入的門後傳來,接著是另一下窗門破碎的激響,慘叫聲迅速遠去。“蓬”!徐子陵的一拳轟在包讓倉惶擋格的交叉手處,陰柔的螺旋勁氣聚而成束的直力由慢轉快的像個椎子般破開包讓仗之橫行南方的橫練氣功罩,直鑽進他的經脈去。包讓悶哼一聲,應拳蹌踉跌退,猛地張口噴血,背脊重重撞在與房門遙對的木格窗處,掉往樓下去。整個二樓的所有人聲與樂聲,倏地斂息。“砰”!麥雲飛和“惡犬”屈無懼這才搶門而出。徐子陵移到長廊中間,麵向的雖是麥雲飛和兩手各提一柄大鐵錘的屈無懼,心神卻全放在後方的侯希白身上。麥雲飛的武功比以前進步很多,步法劍術配合無間,剌來的一劍實而不華,頗有一往無前之勢。屈無懼則狡猾得多。此人身材高瘦,又長著令人不敢恭維的長馬臉,雙眼更細窄如線,與鼻嘴疏落隔遠的散布於長臉上,驟看還以為碰到從地府溜出來的吊死鬼。他故意墮後少許,顯是讓麥雲飛作先鋒去硬撼徐子陵,自己再從旁撿便宜。徐子陵暗叫一聲謝天謝地。假若兩人齊心合力的舍命出手,迫得他要全神應忖,那時伺伏在後的侯希白將有可乘之機,但屈無懼的乖巧,卻使侯希白失去這難得再有的機會。徐子陵猛地晃身,不但避過麥雲飛搠胸剌來的一劍,還閃進兩人間的空隙處。麥雲飛和屈無懼大吃一驚時,徐子陵已化出漫空掌影,分彆拍打在變招攻來的長劍和一對鐵錘處。兩敵踉蹌跌退開去。麥雲飛功力遠遜,旋轉著跌進原先包讓藏身的房內去,虎口震裂,長劍墮地。屈無懼不愧高手,兩錘雖如受雷殛,仍勉強撐住,邊往長廊西端梯階退走,邊化出重重錘影,防止徐子陵乘勝追擊。本來就算徐子陵全力出手,屈無懼也可撐上十招八式,問題足他見到蘇綽和武功尤勝於他的包讓亦要受傷遠遁,心裡早生怯意,又給徐子陵以神奇的身法閃到近處,無法展開和發揮鐵錘的威力,心膽俱寒下,再接招便敗走。徐子陵並不追擊,卓立廊中,同時清楚知道侯希白已離開。天香樓之戰就那麼不了了之。翌日黃昏,往探敵情的洛其飛回來向徐子陵報告道:“剛接到少帥密令,計劃有變。”徐子陵嚇了一跳,連忙追問。洛其飛把情況說出後,道:“少帥問徐爺你可否抽身陪他往飛馬牧場?那邊形勢非常危急,朱粲和曹應能分彆攻打遠安、當陽二城,使飛馬牧場難以分身,若全軍儘出,更怕敵人乘虛而入。”徐子陵想起商秀洵、馥大姐、小娟、駱方、柳宗道、許老頭等一眾好朋友,心中湧起濃烈的感情,自素素身死,他特彆珍惜人世間因生命而來的情義,因為那是如此令人心碎的脆弱!淡淡道:“洛兄怎麼看呢?”洛其飛道:“我們這裡是鬥智不鬥力,一切事儘可放心交給我辦。牧場那邊卻是硬仗連埸,極需徐爺的援手。唯一的問題就是要找個好的藉口敷衍住李子通,免致橫生枝節。”徐子陵暗為寇仲高興,隻看洛其飛敢把如此重任攬到身上,便知他是個有膽色的人,這種人材,實可遇而不可求。現在寇仲手下已有不少能人,虛行之、宣永、焦宏進、洛其飛、卜天誌、陳老謀、陳長林、任媚媚均是其中的表表者,各有所長。這些本是桀驁不馴的人,都肯甘心為寇仲賣命,當然是因寇仲過人的魅力和通天的能耐,但更重要的是寇仲是真心對人好,絕不像王世充般隻是自私自利的在利用人。凝思片刻後,徐子陵點頭道:“這個容易,我來此隻是負責傳信接治,現在完成任務,自可離開。”頓了頓又道:“你和竹花幫的人在合作上是否有問題?”洛其飛苦笑道:“我當然信得過桂爺和幸爺,但卻不敢包保其他人不是邵令周布下的奸細,所以我打算和眾兄弟隨徐爺一起離去,然後潛往與卜副幫主等會合,否則若給人步步監視,整盤妙計勢將儘忖流水。”徐子陵點頭答應,心想該是找桂錫良和幸容兩個小子說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