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趕路兩天後,徐子陵終抵久違了的大江。寬闊的江麵上出奇地不見片帆隻船,惟見江水滔滔,自西而東,滾流不休。儘避是長江這樣的大河,當然難不倒徐子陵,不過他並不急於渡江,遂順道往上遊掠去,希望找到江道較窄處,好省回點氣力。日落西山下,夕陽的餘暉照得江水霞光泛彩,有種淒豔的美態。閉了一個彎後,上遊四、五裡許處赫然出現一個渡頭,沿岸尚泊有九艘中型的帆船,飄揚書有“長江聯”的旗幟。徐子陵好奇心起,暗忖長江聯不是由鄭淑明當家,以清江、蒼梧、田東三派和江南會、明陽幫等為骨乾的聯盟嗎?為何會在此聚集。心念電轉間,他腳下跑了兩裡多路,穿過一片疏林野樹,登上一個小丘頂,把長江聯於渡頭方麵的活動,儘收眼底。大地逐漸沉黑下去,九艘帆船都沒有亮燈,透出鬼祟神秘的味道。忽然上遊處有艘大船從河彎處轉出來,全速駛至。徐子陵定神一看,心中登時打個突兀,因為這艘船他絕不陌生,是他和寇仲曾渡過一段時光,巨鯤幫幫主雲玉真的座駕舟。他心中湧起很不妥當的感覺。寇仲挺坐馬上,從高處遙望星月下一片荒茫的平原林野、起伏的丘陵。宣永和焦宏進分傍左右,後麵則是十多名手下將領,泰半是來自駱馬幫的人。小春光事變,都任慘死,消息傳出,窟哥聞風慌忙逃往大海的方向,希望憑馬快,能在被寇仲截上前,回到海上。豈知寇仲胸有成竹,以擅於察探的洛其飛沿線放哨,精確地把握他撤軍的路向,又任他狂逃兩天兩夜,然後在這支孤軍必經之路上,集中軍力,蓄勢以待。蹄聲響起,洛其飛策騎穿過坡下的疏林,來到寇仲馬前,報告道:“敵人終於捱不住,在十裡外一處山丘歇息進食,好讓戰馬休息吃水草。”寇仲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照其飛猜估,這批契丹狗賊是否仍有一戰之力?”洛其飛答道:“契丹狗賊雖成驚弓之鳥,但他們一向克苦耐勞,縱是慌惶逃命,仍散而不亂,陣勢完整,兼之專揀平原曠野趕路,一旦被截,亦可憑馬快突圍。”寇仲點頭讚道:“其飛所言甚是,今次我們雖仗熟識地形,人數士氣均占儘優勢,故勝券在握。但如何可攫取最大的戰果,把我們的傷亡減至最低,這才化算得來。”焦宏進以馬鞭遙指後方十裡許高山連綿處,道:“飛鷹峽乃到大海必經之路,我們隻要在那布下伏兵,保證可令窟哥全軍覆沒。”寇仲笑道:“窟哥雖不算聰明,卻絕不愚蠢,且行軍經驗豐富,當知何處是險地。”洛其飛點頭道:“少帥明察,窟哥一夥本有餘力多走十來裡,卻在這時間歇下來休息,自是要先探清楚地理形勢,才決定究竟應穿峽而過,還是繞道而行。”宣永皺眉道:“假若他們繞道而走,由於他們馬快,可輕易把我們撇在後方,那時沿海一帶的鄉鎮可要遭殃哩。”寇仲搖頭道:“他們是不會繞道的,因為能快點走他們絕不會浪費時間,我們一於來個雙管齊下,不在飛鷹峽布下一兵一卒,隻在他們後方虛張聲勢,扮作追兵殺至的情景,令他們在得不到充份休息的劣況下倉皇逃命。”焦宏進愕然道:“那我們在甚麼地方截擊他們?”寇仲斷然道:“就在峽口之外,那時窟哥的心情剛輕鬆下來,人馬亦均泄氣,我們就給他來個迎頭痛擊兼左右夾攻,隻要把他們趕到峽內去,這一仗我們將可大獲全勝。”接微笑道:“不把窟哥生擒活捉,怎顯得出我寇仲的本領。”巨鯤號燈火熄滅,緩緩靠近。待雲玉真的座駕船貼近長江聯的其中一艘戰船,兩船距離縮窄至三丈許時,十多人騰身而起,落在雲玉真的座駕船上。此時徐子陵剛從水內探出頭來,伸手抓住船身,五指硬是嵌進堅固的木壁去,就那麼附在那。巨鯤號移離江岸,拐彎掉頭,其他戰船紛紛開航緊隨。甲板上戒備森嚴,即使以徐子陵的身手,亦無把握能瞞過對方的耳目潛進船艙去,也犯不冒這個險。他把耳朵貼在船壁,功聚於耳,聽覺的靈敏度立時以倍數提升,把船內諸人的足音說話,甚至粗重點的吸氣喘息,戰般破浪的異響,均一絲不漏的收進耳。徐子陵閉上眼睛,心神在這個純粹由聲音組成的天地搜索目標,當他聽到鄭淑明和雲玉真熟悉的語聲時,自然而然地把其他聲音過濾排除,等若眼光集中凝注於某一物件時,其他景象會變得模糊起來般。他們該是進入艙廳的位置,由於徐子陵對巨鯤號的熟悉,腦海中毫無困難的勾劃出她們在廳內分賓主坐下,而雲玉真的心腹俏婢雲芝以香茗奉客的情景,都有如目睹。幾句場麵話說過,雲玉真轉入正題道:“今趟得貴聯與我大梁結成盟友,攜手合作,朱粲朱媚父女,授首之期將不遠矣。”徐子陵心中恍然,自稱“迦樓羅王”的朱粲和其女“毒蛛”朱媚,一向恃勢橫行,無惡不作,無可避免地威脅到長江聯的存在,故不得不向勢力漸從長江以南擴展至江北的蕭銑投靠依附,以對抗朱粲父女的迦樓羅國。而雲玉真正是穿針引線之人,說不定是在洛陽時談妥的。暗忖這等事不聽也罷,正欲離去時,鄭淑明道:“雲幫主說要借敝聯的力量清除幫內叛徒,事情當然是非常嚴重,可否指示清楚,使我們能效犬馬之勞。”徐子陵心中劇震,立即把握到卜天誌在與雲玉真的鬥爭中正落在下風,陷身險境。蹄聲轟傳峽穀,愈趨響亮,使本已繃緊的氣氛更為凝重。藏在一片長於山坡密林內的寇仲卻是出奇地平靜,因整個戰場都在他掌握之內,一切都依他的擺布進行和發生,無有例外。他以前儘避曾向徐子陵侃侃談論“戰爭如遊戲”之道,但直至今夜此刻,才確切地體會到那種“遊戲”的奇異感受。從將帥的任用到卒伍的徵募、選取和編伍,由訓練、旗鼓、偵察、通訊、裝備至乎陣勢、行軍、設營、守城、攻城,戰術的運用,均令他有與人對奕的感覺。目標就是要作那最後的勝利者。旁邊的洛其飛低呼道:“來啦!”寇仲冷然注視,契丹馬賊現身峽口,風馳電掣的策騎奔上峽口外的古道。果如寇仲所料,經過近十裡急急有如喪家之犬的飛馳,又穿過險要的峽穀,敵人已是強弩之末,儘銳氣,速度上明顯放緩。窟哥一向的戰術就是“來去如風”四字真言。打不過就溜,教人碰不他的尾巴。而他能縱橫山東,實與熟悉地理風土的“狼王”米放有莫大關係。來到這人生路不熟的地方,窟哥等若有目如盲的瞎子,而米放則是引路的盲公竹。米放之死,使窟哥隻能循舊路退軍,再無他途,正好陷進寇仲的天羅地網去。此時大半馬賊已走出峽穀,忽然前頭的十多騎先後失蹄,翻跌地上。埋伏在兩邊新編入少帥軍的駱馬幫眾同聲發喊,在戰鼓打得震天劇響中,兩邊林內的箭手同時發箭,取人不取馬,契丹馬賊紛紛墜地,亂成一團。接槍矛手隊形整齊的從兩邊分四組殺出,每組五百人,一下子就把敵人衝得支離破碎,斷成數截,首尾不能相顧。埋伏在峽口旁的箭手則朝出口處箭如雨發,把尚未出峽的小部份敵騎硬迫得逃返峽內。寇仲知是時候,大喝一聲,率領二百精騎從密林衝出,正麵朝敵人殺去。無論契丹馬賊如何強悍,馬術如何高明,在折騰了兩日後,兼且是新敗之師,士氣低落至極點,在這種四麵受敵的情況下,終失去反擊的能力,四散奔逃,潰不成軍。徐子陵傾耳細聽,雲玉真冷哼道:“成幫立派,講的是仁義誠信,現在卜天誌私通外敵,陰謀叛幫,不顧信義,是死有餘辜,絕不足惜。枉我這些年來對他照顧有加,把他提拔作隻我一人之下的副手,可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這樣對不起我,從那方麵說都饒他不過。”一藏書網把低沉的男聲道:“雲幫主何須為這等奸徒痛心,卜天誌伏誅在即,我們已依雲幫主之言,以一筆大生意為餌,誘他到菜子湖商議,到時以戰船快艇把他重重圍困,保證他要沉江底,便宜水中的魚兒。”鄭淑明壓低聲音道:“卜天誌知否雲幫主在懷疑他呢?”雲玉真淡淡道:“當然不會讓他知道,我還故意委以重任,使他仍?99lib.以為我像以前那麼信任他。今趟我特意不調動手下親信,交由貴聯出手對付他,更令他全無戒心。至緊要手腳乾淨,不留任何活口,那我更可趁卜天誌的餘黨全無防備下逐一清除,免留無窮後患。”鄭淑明道:“雲幫主放心,這隻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隻要給我們賺上船去,卜天誌和他的人休想有半個能漏網。”徐子陵聽得暗抹冷汗,又大叫僥幸。若非給他適逢其會碰上此事,卜天誌的小命就要危乎殆哉。船隊忽然減速,拐向右邊的一道支流,逆水北上。目的地當然是雲玉真欲置卜天誌於死地的菜子湖。寇仲在宣永、焦宏進、洛其飛等一眾手下將領簇擁中,巡視臣服於他軍力之下的戰場劫後情景。這股肆虐多年的契丹馬賊,終被剿滅。戰利品除了近八百匹良種契丹戰馬,弓箭兵器無數外,尚有一批達三千兩的黃金。隻是這批財富,足可重建半個彭城。寇仲卻沒有自己預期中的欣悅。橫遍野的情景他雖非初次目睹,但今次的戰況卻是他一手做成的。他現在的反應純然是一種直接觸景生情式的反應,對四周死亡景象的感觸。寇仲勒馬停定,凝視以極不自然姿勢扭曲於地上的三具契丹馬賊冰冷僵硬的身,不遠處尚有一匹馬。其中之一該是背心中箭後從馬背摔下,頭部浸在一灘凝結成赭黑色的血液中,在晨光的照射下,本是充滿生命的肌膚呈現出惡心的藍靛色。宣永等見他呆瞪地上的屍骸,隻好在旁耐心等待。寇仲苦笑道:“你們說是否奇怪,剛才我從未想過或當過他們是人,但現在見到他們伏荒野,又忽然記起他們像我般也是人,有他們的家庭、親屬,甚至日夕盼望他們返回契丹,關心他們的妻子兒女。”宣永沉聲道:“少帥很快會習慣這一切,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軟點也不行!”寇仲歎道:“我並非心軟,就算整件事重頭再來一次,我仍會絕不留情地把這些窮凶極惡之徒殺得半個不剩。隻是人非草木,總會有些感觸罷了。”此時手下來報,找不到窟哥的屍身。寇仲冷哼道:“算他命大!收拾妥當後,我們立即趕返下邳,下一個目標該輪到李子通的老巢東海郡啦!”眾將齊聲應命。寇仲催馬便行,忽然間,他隻想離得這橫遍野的戰場愈遠愈好!菜子湖遠比不上在東麵不遠處的巢湖的麵積,且形狀很不規則,但風光之美,卻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此時他從雲玉真的巨鯤號轉移到鄭淑明的戰船上,躲附在吊於船身其中一艘小艇的船底下,欣賞水清浪白,映碧盈翠的湖上風光。巨鯤號和長江聯的戰船,分彆駛往預定包圍截擊的藏船地點,隻餘鄭淑明這艘藏滿高手的帥船往赴卜天誌之約。湖上帆影翩翩,如行明鏡之上。岸邊碧油油的山色融入清澄的湖水,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湖水染綠山色,還是山色染綠湖水,再加上蕩漾於湖麵煙霞般的薄霧,更是疑幻疑真,似是一個錯失下闖進了平時無路可入的人間仙界。半個時辰後,船速漸減。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內勁透過艇身,傳入吊索。吊索寸寸碎裂。小艇往湖水掉去時,徐子陵翻進艇內。“蓬”!小艇降落湖麵,隻下沉尺許,便在徐子陵腳勁巧控下回複平衡。敵船喝喊聲起,但一切都遲了。漿櫓提起又打進水,小艇像箭矢般越過母船,超前而去。裡許外處卜天誌的戰船正緩緩來會。徐子陵迎風挺立,一邊操舟,一邊縱目四顧。恬靜的湖麵水波不興,山湖輝映,碧水籠煙,清風徐來,使人心胸開闊,耳目清新,精神暢爽。鄭淑明的驚呼從被拋後二十多丈的戰船甲板上傳來,嬌喝道:“徐子陵!”徐子陵頭也不回的答道:“鄭當家走吧!江湖上的殺戮仍未夠嗎?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卷入彆人幫派的鬥爭,於長江聯有何好處?”再不理她,逕自催舟,迎向卜天誌的帆船。他幾可肯定鄭淑明必以打退堂鼓作收場,縱使長江聯有能力殺死他徐子陵,亦須付出沉重之極的代價,且要結下像寇仲那種近乎沒有人敢惹的勁敵,豈是區區長江聯承擔得起。況且徐子陵的出現,可讓她向雲玉真作得交待,非是突然反悔。在失去長江聯的支持後,雲玉真除了落荒而逃外,再無他法。一場風波,勢將就這麼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