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呆立船頭。河風迎臉刮來,吹得他衣衫飄揚,卻拂不去戰爭慘厲的可怖回憶!他明白戰爭的必然和無可避免,就像江湖間永無休止的鬥爭仇殺。即使以師妃暄的超然,仍難以無視萬民的疾苦,了解以武止武乃和乎統一的必須手段。寇仲來到他旁,望往前方下沉的一輪紅日,悠然道:“激戰之後,尤令人感到日常平凡中毫不平凡的事物的珍貴。試問在戰場上殺決生死的時刻,誰有心去留意日出日落的動人美景?”徐子陵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仲少似乎很享受大戰後的餘韻。”寇仲道:“隻要沒有丟命,誰都會感到莫以名狀的喜悅,何況在大勝之後,又是勝得那麼險!”頓了頓思量道:“我定要組成一支無敵的親衛騎隊,否則將來遇上李世民時,怎抵擋得住他的黑甲精騎?”宣永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道:“寇爺這想法極有見地,不知可曾聽過用騎之十利呢?”寇仲欣然道:“願聞其詳?”宣永來到寇仲之側,正容道:“一曰迎敵始至;二曰乘虛敗敵;三曰追散擊亂;四曰襲敵擊後,使敵奔走;五曰遮其糧食,絕其軍道:六曰敗其關津,發其橋梁;七曰掩其不備,卒擊其未振之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燒其積聚,虛其市裡;十曰掠其田野,俘其子弟。此十旨,騎戰之利也。今次寇爺能大破李密,皆因能把騎戰的優點發揮致儘,故能以少勝多,以快克倦。”徐子陵道:“問題是人人皆知騎戰之利,為何隻有李世民才擁有無敵的騎兵,且人數隻限在千餘之數?”宣永答道:“這種事總是知易行難。誰不想自己的騎隊有過人之威,但卻受到將才、騎術、戰士質素、戰馬和裝備的種種限製。若純以騎兵論,天下莫過於累代養馬賣馬的飛馬牧場,故雖隻區區數萬正規戰士,卻能東拒杜伏威,西抗朱粲,北阻王世充,下壓蕭銑、林士宏,更使三大寇難作寸進,正顯出騎射的威力。來如火去如風,教人防不勝防。”寇仲雙目立時亮起來。偃師出現前方,城上旗幟飄揚。寇仲鬆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隻要偃師你老人家仍安然無恙,李密今次就真要完蛋了!”楊公卿聽罷,目光在圍桌而坐的寇仲、翟嬌、宣永、王玄恕、屠叔方、玲瓏嬌六人身上巡視一遍後,點頭道:“李密和邴元真均無足懼,但單雄信這支新軍現在壘固守,隻要能擋得我們十天半月,待李密重整陣腳後,局麵便會完全不同。”翟嬌望向寇仲,顯然因他一手策劃出大破李密這近乎不可能的奇跡後,對他觀感大改,唯他馬首是瞻。徐子陵並沒有出席這個大戰後最重要的軍事會議,避進靜室去。寇仲油然道:“由於李密以為我們缺糧,所以決定速戰速決,以免我們能從東都補充糧草;故今次南來,肯定攜糧不多。因此隻要我們能使金墉的王伯當自顧不暇,無法支援單雄信,那麼任單雄信擁有百萬大軍,也隻落得投降一條路可走。”翟嬌點頭道:“王伯當守金墉的兵力不過數千人,且屬新募之兵,絕對無力守住金墉。”宣永道:“金墉城內有我們的人,隻要大將軍虛張聲勢進攻金墉,人心虛怯時,我們便可乘機燒其糧倉,內外交煎下,王伯當除了棄城渡河退往河陽外,彆無他法。”楊公卿動容道:“這確是可行之計。”王玄恕皺眉道:“假若我們進軍金墉之時,單雄信兵分兩路,一旅往援金墉,另一旅進攻偃師,而李密則乘勢東來,我們豈非要陷於危局嗎?”楊公卿笑道:“二公子不用擔心。先說金墉城,我方隻要派出五千勁騎,進屯金墉城外,單雄信聞信之時,我們早守穩陣腳,至乎可以輕騎突襲,令他的新軍疲於奔命。際此人心惶惶之時,單雄信的新兵根本沒有應戰的士氣和能力。”屠叔方悠地吸了一口旱煙管,吐出煙霞,微笑道:“隻要能迫得王伯當棄守金墉,便由屠某人往見單雄信,向他痛陳厲害,看他是否識時務的明智之士。不過在見他之前,最好能先令邴元真不戰而降,那李密將勢窮力促,永無東山再起之望。”玲瓏嬌也發言道:“單雄信至少要有十來天的時間,才可伐木造車作梯,作好攻打偃師的準備,所以現在他理該不敢輕舉妄動。”楊公卿道:“拿下金墉城隻是小事一樁,就算燒不掉王伯當的糧草,但隻要我們虛張聲勢,保證王伯當要望風而遁。金墉並非堅城,遠遜偃師,它以前沒曾失陷,隻因李密有大軍牽製我們吧了!”略歇後又道:“不過若要邴元真投降,就必須把李密引離洛口,否則憑他一向的威望,會令邴元真心懷顧忌。”宣永胸有成竹地道:“無論是邴元真又或單雄信,均是翟爺的舊部,對李密害死翟爺一事都心存不滿,隻是敢怒而不敢言罷。近年來李密不住扶掖他手下的親信,此事更添他們不滿的情緒,所以隻要我們能營造出一種深深威脅到他們的情勢,我可包保他們投降歸順,而不會再為聲威劇降的李密賣命。”楊公卿瞧往寇仲道:“寇軍師對此有何良策?”寇仲笑道:“此計叫兵分兩頭,虛張聲勢。一邊派出快騎直迫金墉,另一邊則整軍渡河,裝出從陸路以攻城裝備硬撼洛口的姿態。兩者必須以前者為先,待迫走王伯當,才可作渡河之舉。”王玄恕道:“若要把攻城裝備運到對岸營地,由於浮橋負重有限,須時頗久,單雄信和李密聞信來襲,豈非不妙之極?”寇仲微笑道:“所以才要先迫走王伯當,斷單雄信的後路,再勸他投降,才可進行此事。那時李密聞風而至,發覺單雄信擁兵自守,邴元真又獻上洛口,他除了逃命外,還可以有甚麼作為呢?”楊公卿哈哈大笑道:“寇軍師確是算無遺策。事不宜遲,今晚我們好好休息,犒賞三軍,激勵士氣。明晚我們便趁黑行兵,派出五千騎兵往金墉虛張聲勢,隻要王伯當棄城逃走,其他連環妙計便可逐一進行,教李密小兒一蹶不振,含恨終身。”寇仲和徐子陵左右伴翟嬌,立在北牆的哨樓上,遙觀北方延綿達一裡的敵營,後邊就是邙山。翟嬌已改變了很多,雖仍是性情火躁莽撞,但明顯比以前作為千金小姐時肯講道理、納人言。兩人由於素素的關係,都對她特彆尊敬和愛護。翟嬌忽然歎了一口氣道:“若爹在天之靈,知道由他一手創立的瓦崗軍,竟是被自己女兒所破,不知會否感觸傷情,難以排遣。”寇仲明白她那矛盾和患得患失的心情,婉言開解道:“假設佛家所言輪回之說屬實,那大龍頭現在可能是個白胖胖的可愛小嬰兒,當然忘掉了前生的一切事,且樂而忘憂。又假設人死如燈滅,那就像長睡不醒,四大皆空,亦不會再興煩惱。所以大小姐不必為大龍頭在天之靈費神擔心,現在隻須想手刃李密老賊後的痛快感就成啦!”翟嬌的一對巨眼亮起來,肯定的道:“爹準是投胎作了個健康的小寶寶,若我能找到那小寶寶,豈非可和爹再在一起嗎?你兩個小子快給我想辦法?”兩人聽得心中惻然。翟嬌直到這刻,仍不肯接受翟讓人死不能複生的殘酷事實,才有這種妙想天開的請求。連聲催促下,寇仲抓頭道:“唯一的方法,或者可找個精通巫術的靈媒婆子來詢問,看大龍頭能否親自提供情報。”“啪”!翟嬌的巨擘重重拍在寇仲肩背處,痛得他滋牙裂嘴時,大喜道:“小子果然懂得動腦筋,江湖上擅招魂通靈者,莫過於四川合一派的通天神姥夏妙瑩,殺了李密後,你們就陪我去找她。”寇仲失聲道:“這是甚麼旁門左道的邪派?”翟嬌怒道:“隻要能找到爹,管他甚麼勞什子邪派正派,你們究竟陪不陪我去?”徐子陵軟弱地應道:“不過!我們可先要去找素姐呢。”翟嬌劇震道:“素素仍在生嗎?”寇仲愕然道:“誰說素姐。嘿!”翟嬌雙目湧出熱淚,顫聲道:“素素在那裡?”對這位大小姐來說,這世上最親的兩個人,翟讓之外就輪到陪她長大的貼身愛婢。此時乍聞素素仍在世間,感情豐富的她那能控製情緒。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內心絞痛,強烈的自責令他們感到沒有臉目麵對翟嬌。徐子陵低聲道:“素姐現在巴陵,已。唉!已嫁人生子。”翟嬌猛地探手抓徐子陵的臂膀,喝道:“殺了李密後,我們先去找素素,然後再往四川。素素嫁了給那個家夥?”寇仲無力地以僅可耳聞的聲音答道:“那家夥叫香玉山,是自號梁帝的蕭銑麾下大將,唉!這家夥。”翟嬌淚珠猶掛的臉上露出真誠的笑意,一點沒有覺察兩人的欲語還休,放開徐子陵,欣然道:“素素沒死就好了!”寇仲誠惶誠恐的試探道:“我們尚要辦妥一兩件事情,才可以去找素姐呢。”翟嬌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地點頭道:“我也有事要辦,看看如何約定一個時間地點,然後同赴巴陵吧!”兩人那敢拒絕,隻能心中叫苦,黯然神傷。勝利的喜悅全被深重的內疚所替代。寇仲與徐子陵把翟嬌送回她在帥府的臥房後,來到後圜的亭子裡愁容相對。寇仲歎道:“最好大小姐見到素姐所嫁非人,一怒下把我們宰掉,那我們便可重新投胎,把前世的事全忘掉,一了百了。”徐子陵頹然坐於石凳處,搖頭道:“這隻是懦夫的想法,到巴陵後,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帶走素姐母子,誰敢反對攔阻我們就殺誰。”寇仲沉痛的道:“假若反對的是素姐,難道你把她殺了嗎?且若告訴她香玉山隻是個不折不扣的感情騙子,已被李靖深深傷害過的她怎愛得起那打擊。”徐子陵把臉龐埋在手裡,呻吟道:“老天爺啊!教我們怎辦才好。”寇仲皺眉苦思道:“卜天誌或者可幫我們這個忙,至少他可回巴陵探探素姐的情況,使我們可根據情報再想辦法。”徐子陵抬頭道:“這不失為沒有辦法中唯一可乾的事。最好是我們能抓到香玉山的最大弱點,迫得他自動放手。”寇仲伸手搭在他肩頭處,低聲道:“應付完江都的事後,我和你一道回巴陵,甚麼‘楊公寶庫’都擱往一旁,有甚麼能比素姐更重要呢?”徐子陵愕然道:“這怎麼行,除非你不再想爭天下,否則那才是分秒必爭的事。”寇仲苦笑坐下道:“素姐現在是我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若她有甚麼不測,我這生人都休想快樂得起來,爭天下還有甚麼意思。”徐子陵點頭道:“由江都坐船西上巴陵,隻是十天功夫,怕隻怕蕭銑不讓我們帶走素姐,此事必須從詳計議。夜了!回房休息吧!”翌日偃師仍是充盈大勝後的氣氛,軍將們抹馬勵兵,準備對付下一場大戰。飽城的裝備排放在通往南門的大路上,隨時可離城渡河,運往對岸,擺出進攻洛口的姿態。由於水路被敵人設防封閉,所以陸路成了攻打洛口唯一可行途徑。到正午時份,兩艘戰船從東都開抵,另一大將張鎮周奉了王世充之命前來來犒賞大捷三軍,並帶來了一千援軍。張鎮周接和楊公卿避入密室說話,整個時辰後才喚寇仲進去,卻撇開了王玄恕。兩人神色出奇的凝重。寇仲坐下後訝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難道給楊侗和獨孤峰占得上風嗎?”張鎮周冷哼道:“獨孤峰知道李密大敗後,立即逃出東都,我們破入皇宮,把元文都、盧達兩人當場處斬,關起楊侗,東都已完全落在我們手上。”寇仲大惑不解道:“那兩位大將軍的臉色為何這麼難看?”楊公卿沉聲道:“現在尚書大人正要迫楊侗禪讓,準備稱帝。”張鎮周接口道:“鄭國公欲以鄭為國號,並大封親族,據我所知:將以玄應為太子,玄恕封漢王,王弘烈為魏王,王行本為荊王,王泰鎮為宋王,王世惲為齊王,王道徇為魯王。而我們兩人和郎奉、宋蒙秋隻是四鎮將軍,調守東都外四個主要的大城。”寇仲恍然大悟。王世充終是不能成大器的人物,一朝得勢,便急不及待的大封親族,如此豈能教為他出生入死的將領心服。任用私人,實是王世充將來兵敗的致命原因。張鎮周狠狠道:“此事尚未落實,若真是如此,實教人心淡。事實上今仗之所以能大破李密,戰績彪炳,功勞最大的莫如寇軍師,可是大人對此卻不置一詞,還命我暗中監視軍師。”寇仲感激道:“難得兩位大將軍對我這麼推心置腹,不過眼下最緊要之事,莫過於徹底鏟除瓦崗軍,其他都可留在日後再應付。”張鎮周和楊公卿亦知不宜在眼下這緊急的形勢中為權位的安排分心,商議一會後,各自分頭辦事。寇仲回去後院找徐子陵,他正和屠叔方在亭子內談話。見到寇仲,徐子陵道:“我已把素姐的事說給方叔知曉,希望他能使大小姐待我們救出素姐母子後,才與素姐會合。”屠叔方歎道:“素素遇人不淑,令人心痛。我現在已大致明白了情況,小姐那邊可包在我身上。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小姐為了籌募軍餉,這幾年來專做羊皮買賣,生意做得很大。”寇仲坐下道:“有方叔和宣兄助她,生意自然愈做愈大哩!”屠叔方道:“所以我才說你們不會相信,這盤生意全是她一手一腳弄出來的,用的雖是翟爺留給他的資金,使的亦是自己人,但若非她一買一賣都看得準,絕不能像目下般賺大錢。”兩人大感愕然,那會想到翟嬌竟懂得做生意。屠叔方續道:“除了要為翟爺複仇外,她的精神便全用在生意買賣上。現在做生意,除了講有生意頭腦之外,還要看拳頭是否夠硬。所以小姐看得她的羊皮生意很緊,我隻要勸她兩句,她定會答應耐心等待素素前來相聚。”他們這才明白翟嬌要辦何事。屠叔方道:“宣永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人又聰明絕頂,小仲若要打天下,他可成你的左右臂助。”寇仲尷尬的怨徐子陵道:“連這你也說出來了!”屠叔方不悅道:“有甚麼須瞞我的?大丈夫立身行事,要敢作敢為,不忌人言。小仲有此大誌,方叔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哩!”頓了頓正容道:“李密大樹既倒,瓦崗軍自是四分五裂。憑小姐的關係,再以你寇仲現時在江湖上的聲勢,我可和小永為你奔走活動,招募一班瓦崗軍的精銳,以年輕一輩為招羅目標,對你將來的大業定會有很大的助力。錢餉方麵,更是沒有問題。”寇仲大喜道:“多謝方叔支持。”屠叔方喟然道:“當日與小姐倉皇逃去,本以為複仇無望,但轉眼李密伏誅在即,這世上有甚麼事是不可能的。方叔對你有很高的期望哩。”寇仲便問起道:“你們不是一直依附在李平郡的穀應泰旗下嗎?此人又如何呢?”屠叔方搖頭道:“此人現與竇建德關係密切,雖是與李密勢不兩立。卻很難說動他投往你那一方,不理他也罷。”足音響起。三人瞧去,隻見清麗動人的小婢楚楚,怯生生的來到三人跟前,偷瞥寇仲的秀目難掩喜孜孜的神色。寇仲驚喜道:“楚楚何時來到的,為何我竟不曉得?”楚楚作了個萬福道:“楚楚今早才抵此處以服侍小姐,寇爺你那麼忙,怎會知道呢?”又對屠叔方說翟嬌要見他。徐子陵知情識趣的隨屠叔方一道離開,讓他兩人有單獨相對的機會。一時間,這對男女都有恍如隔世,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