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解開縛在樹旁的馬兒後,策騎趕赴宋金剛的約會。街上景況依然,但他已有點意興闌珊的感覺。王世充終是成不了大器的人,隻可做個地方性的霸主,而不像李密、李世民之輩,乃爭天下的人物。比之杜伏威,他亦遠未能及。自己雖算無遺策,但始終因他的窩囊難以暢展抱負。李密現在有千百個理由須來攻打洛陽,但以他的忍功,隻要知道王世充仍能控製大局,他就不肯犯險。否則縱使戰勝,李世民大軍由關西掩來時,便是為李密敲響喪鐘的一刻。故李密寧願讓王世充多風光一會,好為他擋著李世民,而手下大軍將儘量爭取休養生息的時間,並補充軍員,好恢複元氣。難道對付李密的大計就這麼功虧一簣?那種得而複失的感覺,就等若明知手中的牌可穩贏時,對手卻忽然擲牌不賭般令人遺憾。洛陽現時的形勢每刻都在變化中,誰都不知下一刻會發生甚麼幻變。鐵勒人的撤退,獨孤霸的被殺,會令獨孤閥產生甚麼新部署呢?忽然間寇仲腦際靈光一閃,豁然而悟。以沉落雁對李密的忠心耿耿,絕不會因私怨而殺死獨孤霸。隻看獨孤霸親自到鐵勒人的巢穴,便知獨孤霸縱非在獨孤閥內的親鐵勒派,至少也該是負責穿針引線的接頭人。沉落雁殺他,正是要破壞獨孤閥和鐵勒人的關係。跋鋒寒迫走曲傲,實是幫了李密一個大忙。假設能讓獨孤閥的人知道殺獨孤霸的真凶是誰,會有怎麼樣的後果?思索至此。旋又大感頹然,心知獨孤閥絕不會信他的話。馬兒此時來到天津橋的最高處,往下踱去。街上雖滿是行人車馬,但寇仲卻感到無比的孤獨,就像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他的思潮轉到李世民身上去。他的實力確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強大,天策府的高手無不是智勇雙全之輩,隨便點幾個出來都要叫人吃不完兜著走。現在跋鋒寒走了,他兩人實力大減,雖解決了師妃暄的問題,但卻補出個令他同樣頭痛的李世民,使他覺得隨時會有殺身之禍。在這種情況下,應否立即撤走,趁李世民未返關中之前,起出‘楊公寶庫’。抵洛陽後,他還是初次心萌退意。想到這裡,猛一咬牙,掉轉馬頭,下決心先往皇城設法找虛行之,連宋金剛的約會都置諸腦後。“徐子陵!”徐子陵把秘本合起,納入懷裡,頭也不回的冷冷道:“今趟又要怎樣害我們呢?”沉落雁來到他旁,盈盈坐下,歎氣道:“蒼天為何如此作弄人,將你和我安排在敵對的立場上?”她一身素白,消瘦了的玉容於清麗中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楚楚動人的風韻。徐子陵忽地怒氣全消。她說得對,際此天下大亂之際,不同立場的人拚智鬥力,無所不用其極,等若在賭桌上的人每個都竭儘全力想把所有錢都贏到自己袋裡去。這有甚麼可怪彆人的。沉落雁淡淡道:“走吧!王世充氣數已儘,遲點你們連走都走不了。”徐子陵仍回味著剛才從魯妙子的钜著中得到的天文知識,心中一片寧和,思慮清明。從容道:“告訴我,我怎樣才可分辨你的提議是惡意還是善意?”沉落雁幽幽道:“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獨孤霸的屍身已被發現,從他身上的傷痕,幾可肯定是你和跋鋒寒下手的。”徐子陵微一愕然九九藏書網,旋即醒悟過來,苦笑道:“好一條嫁禍的妙計!”沉落雁對他沒有勃然震怒大感奇怪,好半晌才垂首低聲道:“每趟要害你時,我心中的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你明白嗎?你還是走吧!”徐子陵大感不妥,偏又不知問題出在甚麼地方。沉落雁若非有把握在這場東都之爭中有必勝的把握,是不會以這種語調神態和自己說話的。他直覺感到她是經過內心的一番掙紮,才來勸自己離開,還透露了絕不該讓他知道的陰謀。獨孤閥若不顧一切為獨孤霸報仇,又在他們全無準備下,他和寇仲的小命確是危如累卵。沉落雁抬頭美目深注的瞧著他道:“要說的話已說了!連不該說的都說出來,大丈夫能屈能伸。子陵保重!”最後一句聲細如蚊蚋,說罷沉落雁便似要逃命的走了。徐子陵霍地站起,深吸一口氣。他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找到寇仲,看看應如何應付盛怒下的獨孤閥。寇仲正思量著如何可以不惹人注意的找到虛行之,宋蒙秋在後麵叫著他道:“寇兄弟,尚書大人正要找你。”寇仲在尚書府入門的台階上停下,轉身施禮道:“宋將軍這兩天定是很忙,否則我怎會有像很久沒見過宋將軍的感覺?”宋蒙秋來到他旁,挽著他的手朝內走去,入門後才停下來道:“這些日子我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所以連尚書大人都要找些東西來鬆弛一下。”寇仲從開始便對這人沒有好印像,總覺得他圓滑虛偽,口不對心。不過為了找虛行之,心想從他入手怎都好過直接問王世充,不得不先敷衍道:“我真想不到有甚麼事情可令我們這些沒一覺好睡的人能忘憂無慮。”宋蒙秋故作神秘的湊在他耳邊道:“當然是女人,還得是最標致的美人兒,聲色藝俱全,美得能令人連老爹姓甚麼都忘掉。”寇仲差點忘掉虛行之,大奇道:“誰家美人兒有這種魅力和威力。”宋蒙秋欣然道:“當然是有天下第一名妓之稱的尚秀芳,除了她誰還配稱聲、色、藝俱全呢?”寇仲忖道原來是她。伏騫第一次約戰曲傲於曼清院時,王薄本請了她來當眾獻藝的,卻給他和徐子陵、跋鋒寒三人破壞了。而他們亦因要帶走上官龍,致和她緣慳一麵,對她是否有過表演都弄不清楚,想想都覺得好笑。宋蒙秋得意道:“王大人知她明晚唱完榮鳳祥那台戲後便要入關中,所以千方百計把她請來,還擺了兩桌酒席,所以囑我們找你去趁熱鬨。”寇仲摸著肚子道:“現在是甚麼時候,我剛剛飲飽食醉,想塞多半個包子都無能為力。”宋蒙秋那知他是想趁王世充不暇分身之際去找虛行之,啞然失笑道:“寇兄弟是否在說笑,醉翁之意,豈在酒菜?尚美人出名愛睡午覺,所以若要約她,隻能在未時之後,來吧!”寇仲陪他走了兩步,停下來道:“我要先去方便一下。免得入席後看得精采之時卻欲離難離就不妙之極了。哈!”宋蒙秋隻好點頭道:“那待會見吧!”寇仲暗叫天助我也,脫身而去。徐子陵來到馬兒旁,一邊憐愛地撫弄馬兒的頸子,一邊思索該如何著手去找寇仲。要找寇仲,首先要弄清楚宋金剛現下在洛陽的落腳地點,此事惟有聯絡青蛇幫的任恩,在洛陽他總比自己有辦法。正要飛身上馬,有人迅快接近。徐子陵彆頭望去,隻見一個作仆役打扮的年青瘦小子,從遠處迎麵走過來,眉清目秀的,頗為眼熟,卻一時省不起曾在那裡見過。那青年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待來到他身旁才道:“徐爺不認得彤彤了嗎?那天徐爺和劉帥見麵時,人家還給你斟茶哩!”徐子陵這才記起是與劉黑闥重逢後在他落腳處見到的清秀女子彤彤,她現在改穿男裝,所以一時想不起來,否則以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怎會忘記。論豔色,她當然及不上沉落雁、宋玉致那種有傾國之色的美女,但勝在單純秀麗,爽朗可人,令人感到易於親近。另有一股獨特氣質。微笑道:“你的裝扮術是否諸葛德威兄親傳?一點沒有女扮男裝的破綻。我還記得劉大哥讚你的飛刀了得呢。”彤彤一對明秀的美目亮了起來,欣然道:“想不到徐爺這麼沒有架子,初見你時,人家還有點怕你哩!”徐子陵一呆道:“我有甚麼可怕的。”彤彤興奮地道:“不是真的怕,隻是覺得徐爺是那種不愛說話,永遠都要和彆人保持一段距離那副樣子的人。你知啦!徐爺的名氣又那麼大。”徐子陵見她神態天真,給勾起童心,笑道:“那隻是我裝出來唬小女孩的。”接著皺眉道:“你沒有隨劉大哥北返嗎?這樣留你下來太危險了。”彤彤此時才彷佛記起甚麼以的,環目一掃,道:“此處太露形跡,徐爺可否隨彤彤到彆處說話?”徐子陵一來有點不忍心拒絕這清秀的美女,二來心想說不定可從她處探得宋金剛的住處,點頭道:“沒有問題,不過我有要事須處理,所以不能花太多時間。”彤彤雀躍道:“隻一會使成。馬兒可留在這裡,我們自有人為你看管。”聽她這麼說,徐子陵立知她並非一個人留在洛陽,欣然隨她去了。寇仲來到尚書府設宴的正廳入門處,心中暗歎,才跨門內進。門衛肅然致敬。罷才他東闖西撞,差點問遍所遇見的人,最後才從一位俏婢口中得知虛行之亦是有份參加這遲來午宴的座上客。換了從前,他必會因虛行之益受王世充重視而欣悅,現在因心中已打響退堂鼓,這情況隻能平添煩惱。就算有方法通知虛行之他作好的決定,兩人同時或先後借故離席均是不很妥當的。廳內果是宴開兩席,此時差點坐滿人,並列於廳堂南端。在這華麗大廳東側處,十多位樂師模樣的男女肅坐恭候,顯是為尚秀芳伴奏的班子。加上侍候的婢仆,全廳雖接近五十人,但大多數人都是嚴守安靜,縱席間有人談笑,也小心翼翼,有種官式應酬的味兒。寇仲的來臨,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居於主席的王世充哈哈笑道:“寇先生請到這裡來!”寇仲似乎尚是首次給人稱作先生,立時渾身翌起雞皮。在詐作和各人打招呼時,目光迅速與位於另一席的虛行之傳遞了個不知他能否明白的訊息,才朝王世充的一席走去。坐在主席的八成是熟人,隻有兩名男子是不認識的,卻不見尚秀芳,也沒有董淑妮。王世充吩咐下人拉開與他隔著一張空椅子的座位,打趣道:“還以為你會錯過這個盛會,見你這麼有緣,就賜你坐這鳳座旁的龍位,近水樓台,打後就要看你的造化!”除了玲瓏嬌外,席上所有男人都發出曖昧的笑聲,連歐陽希夷都不例外。王世充此舉可說給足寇仲麵子。不過因他屢建奇功,又是客卿身份,兼之近來在洛陽聲威大振,誰都不會認為王世充這安排不妥當。寇仲甫坐下便故意埋怨道:“看來王公仍非那麼夠朋友,若王公肯在今早告訴我約得尚小姐,那即使獨孤峰合家老少攔在皇城入口,我也要打進來哩!”他的說話登時惹起一陣哄笑,打破先前嚴肅的氣氛。王世充不知如何心情極佳,故意歎氣道:“小仲你有所不知了,秀芳姑娘是直至個許時辰前才通知我肯來赴宴,你說我今早能通知你甚麼呢?”眾人附和的笑聲下,坐在寇仲對麵的王玄應欣然道:“爹現在的麵子比天還大,本來秀芳小姐今趟到東都來是隻肯唱兩台的,其他一概拒絕。今次破例,肯定會招來很多人的羨慕哩!”寇仲這才知道尚秀芳的架子這麼大,不由也生出要一睹芳容的好奇心。王世充聽了兒子的奉承老懷大慰,道:「顧著說話,差點忘了給寇先生引見。”在他介紹下,原來那兩人分彆為顯洲總管田瓚和管州總管楊慶,乃王世充駐守洛陽外圍城池的得力手下。這兩人當然不會專為聽曲而來,可見王世充正不斷招回手下,作出部署。席上其他人還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玲瓏嬌、楊公卿和郎奉。加上未到的尚秀芳,剛好是十二人。卻不見可風道長和張鎮周。前者大概不願出席這種聲色場合,而後者則可能離開東都,往某處負責某一軍事行動。另一席是較次級的官員和像虛行之那類幕僚,寇仲對其中數人曾點頭打過招呼。坐在寇仲旁的歐陽希夷見王世充與旁座的楊公卿密語,湊近少許道:“仲小兄該怎樣謝我?”寇仲一呆道:“前輩為小子做了甚麼好事呢?”歐陽希夷笑道:“你的座位是老夫特彆讓出來給你的,你說該否謝我?”寇仲心中一陣感激,這前輩高手對自己實在嗬護備至,連忙道謝。樂隊忽地弦管並奏,悠揚的樂韻,繞梁回蕩。尚秀芳終於來了。徐子陵和彤彤穿過外鋪,重回當日與劉黑闥聚晤的房子。坐下後,彤彤奉上香茗,坐在他旁道:“獨孤霸是否徐爺下手的呢?”徐子陵苦笑道:“我本想般他,但下手的卻是另有其人,但現在怎都脫不了關係。”彤彤若無其事道:“獨孤霸臭名遠播,他的死訊隻會大快人心。但此事最奇怪處,就是不覺獨孤峰似有甚麼顯著行動,令我反更為徐爺擔心。”徐子陵心中不妥當的感覺更強烈了。究竟是甚麼理由,可使火爆暴躁如尤楚紅著控捺得住?若看不透敵人的部署,他和寇仲可能要一敗塗地。沉聲道:“他們是甚麼時候發現獨孤霸屍身的?”彤彤答道:“該是昨天三更時份,他的屍體被巡更的人發現,吊在天津橋。”徐子陵心中一震,沉落雁這嫁禍之法確是非常毒辣,任誰都會想到是他們故意懸屍於此,好報複較早前在橋上被圍攻的仇怨。彤彤續道:“有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徐爺和寇爺最好先發製人,否則必會吃虧。”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找寇仲商量此事,你知否宋金剛落腳的地點?”彤彤點頭,並爽快說出地點。徐子陵訝道:“你的消息倒靈通。”彤彤喜孜孜的道:“這正是我們留在此處的任務。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須知會徐爺,照我們猜測,王世充的陣營中該有一個與獨孤峰暗中勾結的內奸。”徐子陵愕然道:“何有此言?”彤彤肅容道:“這是從一些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坦白說,宮城內也有我們的眼線,例如楊侗的大臣元文都一向貪生怕死,可是即管王世充枕重兵於皇城,他仍是照樣風花雪月,談話間不但顯得毫無忌憚,還曾說過曉得王世充的整盤計劃。”頓了頓續道:“隻看獨孤閥要不擇手段地對付寇爺,便知獨孤峰清楚是寇爺為王世充運籌帷幄了!”徐子陵終於色變。若事實如此,那不但他和寇仲陷身險境,連翟嬌等人也隨時有殺身大禍,甚至可牽連到宋魯和宋玉致等人。徐子陵倏地立起,斷然道:“我要立即去找寇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