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寇仲和徐子陵登岸處約十多裡的東平郡鬨市中一座酒樓二樓處,他們叫來酒菜,大吃大喝。臨彆時,李世民贈了他們一筆可觀的錢財,寇仲當然不會客氣,所以立時變得意氣風發,出手闊綽。徐子陵按著酒壺,勸道:“不要喝了,看你快要醉倒哩。”寇仲推開他的手,自斟自飲道:“就讓我醉他娘的這一趟吧!保證以後再不喝酒了。”徐子陵氣道:“不是說自己看通了嗎?現在又要借酒澆愁,算甚麼英雄好漢?”寇仲眯著醉眼斜兜著他,推了他一把怪笑道:“這叫借酒慶祝,慶祝我仲少第一趟學人戀愛便愛出了個大頭佛來。哈!就為她奶奶的醉那麼一次,將來我定要她因嫁不著我而後悔。柴小鬼算甚麼束西,竟敢看不起我。來!乾杯!”徐子陵拿他沒法,見酒樓內僅有的幾個客人都拿眼來瞧,隻好舉杯相碰,閉口不言。寇仲此時不勝酒力,伏到台上咕噥道:“夠了,現在讓我們到隔鄰那所青樓去,揀個比她美上百倍、千倍的女人,看看是否沒有她就不成。”徐子陵乘機付帳,硬把他扯了起來,扶他下樓,口中順著他道:“去!我們逛窯子去。”寇仲登時醒了小半,道:“可不要騙我,一世人兩兄弟,你定要帶我到青樓去,還要給我挑選最可愛的俏娘兒。”這時兩人來到街上,正是華燈初上時刻,本應熱鬨的大道卻是靜似鬼域,秋風颯颯下隻間中有一兩個匆匆而過的路人,一片蕭條景象。徐子陵苦笑道:“看來你仍然清醒!”寇仲色變道:“原來你並不打算帶我到青樓去,這樣還算兄弟?”徐子陵硬撐道:“我有說過嗎?”寇仲忽地掙脫徐子陵的扶持,蹌踉走到道旁,蹲身俯首,“嘩啦啦”的對著溝渠嘔吐大作。徐子陵撲了過去,蹲低抓著他肩膊,另一手為他搓揉背心,心中難過得想哭。他從未見過寇仲這麼不快樂的。寇仲嘔得黃膽水都出了來後,低頭喘著氣道:“小陵!我很痛苦!”徐子陵歎道:“你的愛情大業尚未開始,便苦成這樣子,假若李秀寧曾和你有海誓山盟之約而又移情彆戀,你豈非要自儘才行。”寇仲搖頭道:“你不明白的了,昨晚你和李小鬼研究賬簿時,我逗她說話都不知多麼投契,她還表現得很關心我的。”旋則淒然道:“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她隻是代李小鬼盤問我們的來曆,由始至終她都沒有放我寇仲在心上。”徐子陵頹然道:“早該知道這些高門大族不會看得起我們這種藉藉無名的小腳色的!今趟你是否自尋煩惱呢?”寇仲顯巳清醒過來,虎目異光爍動,沉聲道:“好兄弟放心吧!經過這回後,我寇仲再不會那麼輕易對女人動情了。”徐子陵試探道:“還要去逛窯子嗎?”寇仲淒然搖首,讓徐子陵扶著他站了起來,道:“找家客棧度宿一宵,明早立即起程到滎陽,待找到素素姐後,我們便……哈!”徐子陵扶著他沿街緩行,奇道。:“有甚麼好笑的?”寇仲搭著他肩頭,愈想愈好笑道:“事實上老天爺待我們算是不薄,至少我們巳能進窺上乘武功門徑,練成了娘說的第一重境界。囊裡既有充足銀雨,又起碼知道‘楊公寶庫’在京都躍馬橋附近某處,更得到了可害得宇文化骨真的化骨的賬簿,我卻仍要為一個女人哭哭啼啼,確不長進。”徐子陵欣然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但你還想當皇帝嗎?”寇仲默然片晌,停下步來,認真地道:“我們自懂事開始,便要看彆人臉色做人,這樣有啥生趣。是否想當皇帝我不敢說,但總之我不想再屈居人下,我們有甚麼比彆人不上呢?”徐子陵同意道:“我們確不輸虧於任何人。”寇仲嗬嗬笑道:“就讓我們闖出一番事業來吧,讓娘在天之靈也感欣慰,以後再沒有人敢當我們不是東西了。”徐子陵聽得豪情大發,高唱當時流行的曲子道:“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寇仲接下唱道:“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兩人邁開步伐,朝前奮進,齊聲唱下去道:“西馳丁零塞,北上單於台。登山見千裡,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拌聲在昏黑無人的街道上激蕩回響。寇仲和徐子陵終暫彆了東躲西逃的生涯,可放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兩人來到一口水井處,坐倒井欄旁。寇仲探頭瞧進水井去,見到井底的水正反映著高掛晴空的明月,笑道:“這就叫井內乾坤,比老爹的袖裹乾坤更深不可測。”徐子陵學他般伏在井口處,苦笑道:“這東平郡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所有客棧都客滿了,偏是街上卻泠泠清清的。咦!”寇仲奇道:“你在看井中之月嗎,有甚麼好大驚小敝的?”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虎目放光道:“我打像把握到了點甚麼似的,卻很難說出來。”寇仲呆了半晌,再低頭細看井內倒影,恰好有雲橫過正空,月兒乍現倏隱,心底確泛起某種難以形容的味兒。徐子陵夢囈般道:“娘不是說過她師傅常謂每個人都自具自足嗎?這口井便是自具自足了。井內的水就等若人體內的寶庫,可擁有和變成任何東西,像這一刻,明月都給它升到井底去,你說不真實嗎?事實卻是真假難分,隻要覺得是那樣子,就該是那樣子了。”寇仲一對大眼亮了起來,一拍井欄道:“說得好!再看!”隨手執了塊石子,擲進井內去。“噗通!”一聲,明月化成蕩漾的波紋光影,好一會才回複原狀。徐子陵喜叫道:“我明白了,這實是一種厲害的心法,以往我對著敵人時,開始時仍能平心靜氣,就像井內可反映任何環境的清水。可是一旦打得興起,便咬牙切齒,甚麼都忘了。”寇仲歎道:“你仍未說得夠透徹,像我們見著老爹時,便像老鼠見到貓般,上趟對著尚公亦是那樣。假若我們能去儘驚懼的心,像平常練功那樣守一於中的境界,便能變成這井中清水,可反映出一切環境,與以前自有天淵之彆。”徐子陵側頭把臉頰貼在冰涼的井緣上,歎道:“我高興得要死了,若能臻至這種無勝無敗,無求無欲,永不動心的井中明月的境界,就算短命十年都甘願。”寇仲尚要說話,足音把兩人驚醒過來。兩人循聲望去,見到兩名配著長劍的大漢正朝水井走來,其中穿灰衣的喝道:“小鬼不要阻著井口,老子要喝水呢。”寇仲笑道。“讓小鬼來侍候大爺吧!”兩人夾手夾腳放下吊桶,打了清水上來。那兩名大漢毫不客氣接過喝了。另一人道:“小鬼都算精乖,這麼夜了,還磨在這裡乾嗎?”徐子陵道:“閒著無事聊天吧,。請問兩位大叔要到哪裡去?”灰衣大漢冷冷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告訴你又怎樣,夠資格去嗎?”話畢和同伴走了。兩人對望一眼,都為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寇仲道:“橫豎無事,不若吊尾跟去,看他們神氣甚麼?順便找個地方將就渡過這一晚也好。”徐子陵欣然同意。兩人童心大起,展開輕功,飛簷越壁,如履平地,真個得心應手。忽然間他們進入了以前隻能於夢想得之的天地間,那種與一般人的世界雖隻一線之隔,但又迥然有異,隻屬於絕頂高手方可臻致的輕功境界,使他們充滿了神秘不平凡的感覺。他們的心化成了井中之水,無思無礙,隻是客觀地反映著大宇宙神秘的一麵。當他們的頭由一處屋簷探出來時,那兩名大漢剛由橫巷走進一條大街上。隻見座落城南的一座巨宅門外,車水馬龍,好不熱鬨。門內門外燈火輝煌,人影往來,喧笑之聲,處處可聞。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原來所有人都到了這裡來,定是壽宴婚宴一類的紅事,我們也去湊個興如何?”徐子陵道:“難怪那兩個混蛋笑我們沒資格去了。隻看派頭,便知這辦喜事的人非同小可,沒有請帖,怎樣混得入去。”寇仲似從李秀寧的打擊完全回複了過來,充滿生趣的道:“前門進不了,就走他娘的後門,現在找們衣著簇新,隻要混得進去,誰都不會懷疑我們是白撞的!”寇仲不待他答應,逕自躍下橫巷,舉步走出大街。徐子陵隻好追著他去了。兩人肩並肩朝街角的大宅走去,這才發覺剛才那角度看不到的府門對街處,擠滿看熱鬨又不得其門而入的人群,少說也有數百人之眾。一群三十多名身穿青衣的武裝大漢,正在維持秩序,不讓閒人阻塞街道,防礙賓客的車馬駛進大宅去。寇仲大感奇怪道:“我的娘!這是甚麼一回事,這家人就算擺酒宴客,也不會吸引到這麼多人來看呢?”徐子陵見到前麵的一群閒人給數名大漢攔著,趕了回頭,忙截住其中一人問道:“哪裡有甚麼大事了?”那人兩眼一瞪,把氣發泄在他倆身上,怒道:“連名傳天下的石青璿來了都不知道,快滾回窩去湊你們老娘的奶子吧!”言罷悻悻然走了。兩人一聽都呆了起來。要知石青璿乃名震全國的奇女子,以簫技震驚當代。早在揚州便聽過她的名字,隻不知誰人這麼大麵子,把她請到了這裹來表演。聽說她一向過著隱居的生活,沒多少人能欣賞到她的簫音,但聽過的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寇仲一肘打在徐子陵脅下,怪笑道:“今晚不愁寂寞了,既有戲看又有便宜酒喝。”徐子陵心中一熱,笑道:“若你再喝酒,我便不奉陪了。”寇仲忙道:“不喝酒哩,來吧!”他見前路被封,領徐子陵繞了個大圈,來到了占地近百畝的豪宅後牆處。他們輕易越過高牆,到了宅後無人的後院裡,往前宅走去時,見到主宅後的大花園內花燈處處,光如白晝,擠滿了婢仆和賓客。兩人撣掉衣衫塵埃,大搖大擺地混進人群裹,心中大感有趣。寇仲金睛火眼的打量那些刻意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不時指指點點,評頭品足,似真的把李秀寧完全置諸腦後。擠入華宅的主堂內時,氣氛更是熾烈,人人都在興奮地討論石青璿的簫藝,就像都是研究她的專家那副樣子。廳內靠牆一列十多張台子,擺滿了佳肴美點,任人享用。寇仲摟著徐子陵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歎道:“早知有此好去處,剛才的那頓晚飯就留到這裡才吃呢!”徐子陵忽地低呼一聲,扯著寇仲閃到了一條石柱後,似要躲避某些人。寇仲一頭霧水,不解道:“甚麼事?”徐子陵伸手一指道:“看!”寇仲探頭望去,隻見到六七個貴介公子,在男女紛遝的賓客群中,正團團圍著兩個美麗的少女在說話,相當惹人注目。精神一振道:“這兩個妞兒確長得很美。”徐子陵氣道:“我不是說他們,再看遠一點好嗎?還說不那麼容易對女人動心了。”寇仲依依不舍的移開目光,這才見到堂側的一組酸枝椅中,坐了三個人,其他人都隻能立在一旁,更突顯了這三個人的身分地位。中間一人須發皓白,氣度威猛,卻是衣衫襤褸,雖是坐著,但仍使人感到他雄偉如山的身材氣概。另一人身穿長衫,星霜兩鬢,使人知道他年紀定巳不少,但相貌隻是中年模樣,且一派儒雅風流,意態飄逸,予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寇仲這些日子來閱曆大增,但仍感到這兩人超然出眾之處。陪這兩人坐著說話的是個大官模樣的中年人,非常有氣派,亦給人精明厲害的印象。寇仲心中奇怪,這三個人雖看來像個人物,但徐子陵仍不該大驚小敝。這時徐子陵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那不是我們遇過的沈乃堂嗎?”寇仲嚇了一跳,迅速在圍著三人說話的十多人間找到了沈乃堂。當日兩人被杜伏威押這去取《長生訣》,途中遇上沈乃堂和粱師都的兒子梁舜明等人,發生衝突,致兩人能乘亂溜走,這些日子來早忘掉了,現在見到沈乃堂,登時記起他的美人兒姨甥女沈無雙來。徐子陵低聲道:“還不快溜!”寇仲硬撐道:“為甚麼要溜,不聽過石青璿的簫聲,怎都不會溜的了,何況沈老頭又見不到我們。”又道:“那官兒看來就是主人了,不知這兩個是甚麼人物呢?”徐子陵暫時拋開了沈乃堂,應道:“隻看其他人對他們的恭仿模樣,便知是非同凡響之輩。嘿!絕頂的高手應該是這種氣派哩!”就在此時,那威猛老者和長衫儒生,都像察覺到兩人在注視他們般,眼神不約而同向兩人射來。兩人嚇了一跳,忙縮回柱後去。寇仲低呼道:“我的娘!高手真是高手,不是玩的。”心慌膽跳中,徐子陵感到後側有人欺近來,還以為是其他賓客走過,但卻清楚感到對方的手正向自己肩頭拍過來。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感應,他一點都看不到對方的動作,偏是卻清楚知道。在這刹那,他的心神進入了能反映天上明月的不波井水境界裡,把握到對方並非是要下手傷害自己。手掌拍上肩頭,溫潤柔軟。寇仲也感有異,與他同時轉身朝來人望去。一瞧下,兩人立時魂飛魄散。竟是扮作俏書生的東溟公主單琬晶,一個他們目下最不想遇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