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讓姚曠送給馮保的信劄,談的仍是張佳胤處理安慶駐軍嘩變的事。他感覺到高拱又會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故向馮保說明事情原委,希望他注意高拱近期的奏折,方便情況下通報一聲。大約兩天後的下午,趁著高拱去吏部上班,馮保約張居正來恭默室相見。剛一坐下,馮保就打開隨身帶來的小紅木匣子,拿出三份折子來遞給張居正。這三份折子中,張佳胤的那一份張居正已在高拱值房裡看過,餘下兩份,一份是查誌隆的申訴,一份是高拱對於此事的處理意見。高拱的折子對張佳胤措詞嚴厲,認為他逮捕查誌隆是“奪皇上威權以自用,視朝廷命官如盜賊……國朝兩百年來,撫按兩院台長出巡,雖懲治巨奸大滑,猶須事前請得君命。未有如張佳胤者,儘棄綱紀,擅作威福。何況查誌隆雖有小過,卻非大劣……如此處置,豈不長叛將凶焰,而令天下士人,對皇上齒冷?伏請皇上,頒下聖旨將張佳胤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張誌學、查誌隆一案移交三法司審理……”這封奏折蓋了內閣的大印,顯然是高拱領銜呈上的公折。看罷折子,張居正的不愉快已是不消說得:既是公折,張居正就有權知道。何況這份折子事涉兵部,按常理,他這個分管兵部的次輔應該是這份公折起草之人,可是如今折子已送進了大內,他卻不知不曉。可見在高拱眼中,他這個次輔早已成聾子的耳朵——擺設了。“這三份折子,皇上看過了嗎?”張居正問。“沒有,”張居正讀折子時,馮保百無聊賴伸出十個指頭在茶幾上練指法,這會兒聽到問話,便收了手回道,“折子今天上午才送給司禮監,正好我當值,記著你的吩咐,就先沒有讓人看。"張居正表示了謝意,接著問:“依公公之見,皇上看到這幾份折子,會如何處置?”馮保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了一個彎子說道:“那一天,萬歲爺從內閣回來,不知為何,把高胡子大大稱讚了一番,對先生的態度,卻好像有些不客氣,這是怎麼回事?”“那是因為我冒犯了皇上。”張居正說著,就把那日內閣中發生的事情述說了一遍。馮保聽罷切齒罵道:“高拱這頭老狐狸,最會看皇上眼色行事。”張居正沒有馮保這麼激動,但他開口說話語氣中便充滿鄙夷:“其實高拱對這些妖道也恨之入骨。嘉靖皇帝駕崩後,當今皇上褫了龍虎山張天師的封號。去年,張天師到京活動想恢複爵位,找到高拱,他一口回絕。這次他也不是真的相信那妖道的什麼奇門偏方,而是為了取悅聖心以博專寵。作為柄國大臣,應該是‘主有失而敢分爭正諫’,如果曲意奉上,倒真的要讓天下士人齒冷了。”張居正如果不是對馮保絕對相信,斷然不敢說出這番“罵在高拱,譏在皇上”的話,馮保聽了卻默不做聲。這裡頭另有一層張居正並不知曉的隱情,去年張天師到京時,曾托人找到馮保送上一萬兩銀子,希望他在恢複爵號問題上也幫著在皇上麵前說說話。馮保滿口答應,正是因為高拱作梗,這事兒才沒有辦成。如今張居正舊事重提,馮保內心頗有一些難堪,沉默少許,他便引開話題:“先生剛才問皇上對張佳胤的態度,我看十之八九還是老規矩,發回內閣票擬。”張居正苦笑了笑,“還票擬什麼,高閣老的態度,已在折子上表明了。”“是啊,張佳胤頭上的這頂烏紗帽,戴不了幾天了,”馮保歎息著說道,“萬歲爺這兩年,從沒有駁回過高拱的擬票。”“可憐了張佳胤,一世廉名,秉公辦事,反遭了這等削籍的下場。”張居正說著站起身來,踱到正牆上懸掛的“勵精圖治”四字大匾之下——這是嘉靖皇帝的手書。反剪雙手,長久地凝視不語。馮保理解張居正此時的痛苦心情,在一旁以同情的口吻說道:“聽說這張佳胤是當今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寫得一手好詩,寫得一筆好字,官又做得清正,卻不成讓高拱給害了。張先生,你看我們想個什麼法子,把張佳胤搭救搭救?”張居正回轉身來,坐回到椅子上,看著高拱的奏折,緩緩說道:“救,就不必了。”“先生,這是為何?”馮保不解地問。“我猜想高拱,正是想到我一定會上折子疏救,這樣勢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可以趁機請旨,把我擠出內閣。”馮保覺得張居正分析有道理,但仍不無憂慮地說:“聽說張佳胤如此處置,原是得到了先生令他全權處理的批示,現在問題既出,先生又袖手旁觀,豈不讓那些好生是非的官員,有了嚼舌頭的地方?”“這正是高拱的陰險之處,”張居正無奈地搖搖頭,喟然說道,“救吧,就會得罪皇上,不救吧,又會得罪同僚,馮公公,此情之下,你想得出兩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嗎?”馮保想了想,說道:“看來,先生也隻能隔岸觀火,丟卒保車了。”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如果丟了我這一隻車,能把張佳胤這一隻卒保下來,我也就豁出去了。問題是人家設計好了的圈套,是想讓車和卒同歸於儘啊!”“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先生能穩坐釣魚台,張佳胤這隻卒就有東山再起之日。”馮保溫聲撫慰。“惟願如此,”張居正長籲一口氣,接著問道,“皇上最近病情如何?”“時好時壞,”馮保臉色陡地沉下來,說道,“今兒下午,萬歲爺把孟衝叫進乾清宮西暖閣,關起門來說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說些什麼?”“會不會與那個妖道有關?”張居正問。“不清楚。”“那個妖道叫什麼?”“王九思,自號崆峒道人。”“這麼說他是從崆峒山下來的?我原還以為是張天師手下的人。”“這個人跟張天師沒什麼關係。”馮保趁機替張天師辯解幾句,“張先生有所不知,張天師這人還正派,約束手下一幫真人道士,不搞這些邪門歪道的法術。”張居正不置可否,思路仍在那妖道身上,說道:“三五天之內,要在京城裡頭找到兩百個童男童女,談何容易。聽說京城有孩子的人家聞到風聲,都把孩子送到鄉下藏起來了。”張居正口氣中充滿反感,臉上也怒形於色,馮保盯著他,詭秘說道:“什麼陰陽大丹,都是誑人的鬼話,這又是孟衝的餿主意,每夜裡,都要弄一對童男童女給萬歲爺伴睡。”“皇上真的不要命了?”“我看不長了,”馮保意味深長,接著拖腔拖調低聲說道,“張先生,咱們熬吧。”張居正乘坐的綠呢錦簾帷轎抬出東角門時,日頭已經偏西,被門樓的飛角重簷挑起的瓦藍天空,這時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這幾日天氣燥熱,剛過仲春時節的北京城,仿佛一下子進入到火燒火燎的夏季。街上一些店家,開始擺賣起涼透了的大碗茶,而蒲扇涼席夏布汗衫背褂等一應消夏物品也立馬走俏起來。坐在轎中的張居正,雖然感到悶熱,卻也懶得掀開轎窗上的黃緞絲幔透透氣。他仍在為張佳胤的事情感到煩躁。與馮保道彆從恭默室出來,他又回到內閣值房給張佳胤寫了一封信,告知可能發生的事情,讓他早作準備。還有慶遠那邊的事情他也一直牽掛在心。李義河自慶遠回到長沙後,給他來過一封信,說到殷正茂似乎有“腳踩兩邊船”的意思,他並不讚同這一說法。殷正茂雖然為人一向刁鑽,但也講究情義,君道臣道友道分得一清二楚,不是那種賣身投靠之人。他尋思殷正茂之所以不肯對李義河口吐真言,一是擔心李義河口風不嚴,二是對京城這邊局勢不甚了解,所以不肯貿然行事。昨日,吏部給皇上的公折發回內閣票擬,要提拔殷正茂掛右都禦史銜,寸功未見先升官一級,這有違朝廷大法。明眼人一看便知,高拱是想借此籠絡人心,把殷正茂從張居正的陣營中奪走。秉公而論,張居正想阻止這件事。但一想又不妥,高拱一意孤行,加之聖眷正隆,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且還會白白得罪朋友。事情到這種地步,也隻能聽之任之了。不過,他相信以殷正茂的精明,不會看不出高拱這種“欲擒故縱”的伎倆……一路這麼想來,忽然,張居正感到轎子停了不走。“李可,怎麼回事?”張居正收了手中緩緩搖動的泥金折扇,撩開轎門簾問轎前護衛班頭——一個身著橙色軟甲的黑靴小校。不用李可回答,張居正已自瞧見轎前千百人頭攢動,喧騰鼓噪攔住去路。這是在王府井大街南頭二條胡同口上,距張居正府邸紗帽胡同隻有幾步路了。“大人,小的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我這就前去驅散他們。”李可說罷,還來不及挪步,就見人群像潮水般向大轎這邊湧來。唬得李可一聲令下,幾十名錦衣侍衛一起拔刀把大轎團團圍住。張居正定眼一看,圍上來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幼各色人等一個個麵含悲戚。頭前一位老人在兩個青年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過儀仗扈從奔大轎而來,李可恐生意外,提刀就要上前阻攔。“李可,不可胡來!”張居正一聲銳喊,李可收住腳步,眾侍衛也閃開一條通道,放了三人進來。走近轎門,三人一齊跪下,當頭那位老人淚流滿麵,泣不成聲說道:“請張大學士給小民伸冤。”這老人約摸六十開外年齡,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標布道袍滾了不少泥漬,腳上著的一雙黃草無後跟涼鞋也被弄掉了一隻,情形極為狼狽。張居正看這老人麵善,開口問道:“老人家有何冤屈,可有揭帖?”老人回道:“小民沒有揭帖,我的兒子被官府人打死在路上。”“哦?”張居正一驚,走下轎來,順著老人所指方向看去,隻見人群已朝兩邊散開,幾十丈遠的地麵上影影綽綽躺了一個人。老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說事情原委。老人叫方立德,就住在東二胡同口上,家中開了一爿雜貨鋪。前麵開店,後頭住家,小日子過得殷實。方老漢的兒子叫方大林,幫助料理店務,負責一應采購事宜。這方大林膝下生有一女,叫雲枝,生得嬌嬌滴滴,出水芙蓉一般。胡同裡人家對方大林生了這麼個好女兒,有的羨慕,有的嫉妒,說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方家裡也把雲枝視作掌上明珠,真個是含在嘴裡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一心巴望她長大找個功名舉子的女婿光耀門庭。但人算不如天算,前幾日忽然從紫禁城中傳出風來,說是當今皇上頒旨又要選宮女了。望子成龍,望女進宮——千百年來天底下的父母,都期望自己的兒女有這兩樣花團錦簇的前程。可是,京師地麵天子腳下的百姓人家,想法卻不一樣。養了兒子,巴望他讀書作官出將入相這個沒有改變。但生的女兒,卻是沒有幾個父母願意把她送進皇宮。偌大一座紫禁城上萬名宮女,幸運者隻是極少極少數,大多數宮女的命運都非常淒慘。青絲紅顏燦爛如花的少女一旦走進紅牆碧瓦的皇宮深院,從此就暌違永隔親情難覓,哪怕熬到白發雞膚老態龍鐘,也決不可能離開宮門一步。因此一聽說有了選宮女的旨意,凡是養了閨女的京師百姓人家無不慌張。今年的旨意特彆,隻選一百個十二歲女孩子,而且還要配上一百個十二歲的童男。這是個什麼章程?人們納悶之餘便四處打聽,終於得到確切消息。原來是要用這兩百名童男童女為皇上配陰陽大補丹。十二歲男童的尿一屙就是,這十二歲女童的月經可不是想有就有的。聽說那個叫王九思的妖道先用什麼法術把女童迷鎮,不出一天就來了初潮。傳得神乎其神,養了女兒的人家聽得心驚膽戰。雲枝的爺爺方正德和父親方大林聽到這消息,更是慌得手搓麻繩腳轉筋——因為雲枝今年正好十二歲。爺兒倆一商量,便把雲枝女扮男裝,方大林連夜把她送到鄉下親戚家藏起來。虧她走得及時,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順天府的公差走來二條胡同,在方家門口貼了一張蓋了順天府關防的空白紙條,初時方家並不知這是什麼意思,到後便知凡家中有十二歲女童者,門口就貼上一張白紙關防,凡家中有十二歲男童者,就貼一張紅紙關防。早飯後,就有三人一隊的衙門皂隸按紙條到家取人。卻說三個皂隸來到方大林家撲了一個空,家中女流躲在後屋,就方老漢一人在前堂招待。皂隸翻看隨身帶來的冊簿,問道:“你就是方正德?”“是的。”方老漢滿臉堆笑點頭應承。“你有一個孫女叫雲枝?”“是有一個。”“人呢?”“走了。”“走了?”皂隸臉上肌肉一扯,問道,“走哪兒去了?”“回差爺,俺孫女嫁了。”方老漢作揖打拱,按昨夜商定的謊話陳說,隻因說的是謊話,臉上表情就極不自然,懷裡也像揣了隻兔子。皂隸嘿嘿一笑,回頭對兩個同伴說:“你們聽聽,他十二歲的孫女兒嫁了!”接著瞪了方老漢一眼,吼道,“嫁給誰了?是嫁給了風還是嫁給了雨,你給我交待清楚。”“實不相瞞,俺孫女八歲上就訂了親,今年過罷春節,她婆家就把她接過去了。”“成親了?”“過去了。”“過哪裡去了?”“差爺,遠著呢!那地方叫什麼來著?”方老漢假裝記不清了,拍著腦門子說道,“啊,是了,開封府。”皂隸不言聲,把方老漢雙手端上的蓋碗茶抿了一口,又問:“知道我們為何而來嗎?”“回差爺,小老並不知曉。”“難怪你推三搪四,卻不知我們三人,是給你送一個天大的喜事而來?”“你們彆誑我小老兒了,我們小戶人家,哪會有什麼喜事從公門送來。”“誰誑你。”皂隸滿臉訕笑,說道,“方老漢你養了個好孫女,萬歲爺看上了,我們是奉命前來,領她進宮的。”“進宮?”方老漢朝著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爺你是說,皇上看中了俺孫女雲枝?”“正是,方老漢,好歹我們也得蹭一頓喜酒吃了。”皂隸們接著就起哄,方老漢搖搖頭,哭喪著臉說道:“這樣的好事怎麼去年就不說,現在遲了,俺孫女雲枝嫁了。”皂隸們這才感到方老漢是一塊牛皮糖,那為首一個將信將疑問道:“你孫女真的嫁了?”“嫁——了,去了開封府。”“他娘的,十二歲就開了封,也忒早點兒,”皂隸涎皮涎臉,油腔滑調說道,“這麼說,喜酒也沒得吃了?”“隻怪俺孫女沒這福氣,但總不成讓差爺空報一回喜,這點孝敬,你們就拿去吃杯水酒。”方老漢說罷,就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二兩碎銀拍到皂隸手中。皂隸嫌少,看看這爿小雜貨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隻好犟著臉收下,拍拍屁股走人。皂隸這一走,方老漢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無比歡欣,慶幸隻花了二兩碎銀就輕鬆渡過難關。誰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個皂隸又轉了回來。一踏進門檻,為首那一位就嚷了起來:“方老漢,你竟敢糊弄公門,不要命了!”方老漢慌忙把這些差爺請到堂屋坐定,賠著小心說道:“我的好差爺們,小老兒縱然吃下十顆豹子膽,也不敢糊弄你們。”皂隸冷笑一聲:“哼,還在耍賴,有人親眼看見前天夜裡,你兒子方大林領著雲枝女扮男裝出了城。”方老漢心裡一沉,暗自罵道:“這是哪個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長了疔瘡。”為了應付過去,也隻能搜腸刮肚把謊話編下去,“差爺,您說的也不假,前些時雲枝是回門住了幾天,但就在你們來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你彆他娘的豬鼻子上插蔥,裝象了,這一胡同人,啥時候見過你家辦喜事?”“這……”方老漢一時語塞。“這、這、這個雞巴,”皂隸粗魯地罵了一句,接著逼問,“你兒子方大林呢?”“送雲枝尚未回來。”“那我們就坐在這裡等。”三個皂隸再不搭話,一個個翹起二郎腿。方老漢被晾在一邊,心裡頭雖然窩火,卻又不得不強打笑臉,忙不迭地獻茶、上點心。看看到了午飯時間,皂隸們還沒有走的意思,方老漢隻好硬著頭皮上前搭訕道:“差爺,要不就賞個臉,中午在小老兒家裡吃頓便飯。”皂隸眼一橫,鼻子一哼,刁難道:“爺們嚼乾了嗓子,要吃燕窩滋潤滋潤,你家有嗎?”方老漢賠笑說道:“爺們真會說笑話,我方老兒活了這一把年紀,還沒見過燕窩是個啥東西。”“那,魚翅也行。”“這,這個也沒有。”“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你請我們吃什麼?”“反正到了吃飯時間,好歹對付一頓。”“就是要對付,也不能在你家對付,從這裡出胡同口,向左拐百十丈遠,就是京華樓飯莊,咱們就去那裡對付一頓。”皂隸輕悠悠說來,方老漢知道這又是敲竹杠,心想蝕錢免災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橫,去雜貨店裡用木托盒托出幾吊錢來。說道:“差爺,這是小老兒孝敬的飯錢。”皂隸瞥了一眼,不滿地問:“怎麼都是銅的?”方老漢忍氣吞聲答道:“俺小本生意,一個銅板賣隻篦子,兩個銅板賣隻海碗,平常收不來銀錢。”“哭什麼窮,咱爺們又不是乞丐!”皂隸吼罷,又兀自靜坐,不吭聲了。方老漢無法,隻得返回雜貨鋪,抖抖索索地從錢櫃裡摳出一兩碎銀,回來遞給皂隸,噙著淚花說道:“差爺,這是俺小店的本錢,就這麼多了,你們好歹拿著。”“誰不知曉你們生意人,錢窟窿裡翻跟鬥!”皂隸悻悻然奪過銀子,連帶著把木托盒上的幾吊錢也收起裝了,然後揚長而去。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興了,而是提心吊膽生怕還有意外發生。當天晚上方大林從鄉下回來,聽父親講述這兩天家中發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幾句,氣衝衝說道:“你何必那麼小心,公門裡的人,喉嚨管裡都會伸出手來要錢,喂不飽的狗。明日再來,俺就不搭理,看他們咋辦。”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也平安無事。下午剛過申時,坐在雜貨店裡的方老漢,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轎從胡同口裡抬了進來,儀仗裡頭,除了一對金扇,還有了六把大黃傘。這顯赫規模,連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漢在天子腳下住了一輩子,不消打聽,就是揀耳朵也聽熟了,朝廷各色官員出行的轎馬輿蓋都有嚴格規定,任誰也不敢僭越。瞧眼前這撥子轎馬,除了官轎稍小,用的扇傘卻如同王公勳爵,更有特殊之處,那一對金扇前頭引領開路的是一對兩尺多長的素白絹麵大西瓜燈籠,正麵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欽命煉丹”。“這是哪一路王侯,怎麼就沒有見過?”方老漢正在納悶,卻見那乘官轎停到了自家門口。走上前哈著腰殷切掀開轎門簾兒的不是彆人,正是那個兩次來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皂隸。“王大真人,請!”隨著皂隸一個“請”字,一個約摸有四十多歲的蓄須男子從轎門裡貓腰出來。隻見此人身著黑色府綢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細白葛布襯底,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色方頭布鞋,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忠靜冠,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打扮,連手中搖著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麵,端的黑得透徹。此人就是領命為隆慶皇帝煉製“陰陽大補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這就是方家?”一出轎門,王九思就拿腔拿調問道。皂隸連忙回答:“正是。”王九思看到站在雜貨鋪裡的方老漢,又問道:“你就是當家的?”方老漢一時緊張,張著口卻沒有聲音,那皂隸又搶著回答:“他就是方老漢,這雜貨店的掌櫃,雲枝就是他的孫女兒。”王九思點點頭,靠著櫃台說道:“方掌櫃的,聽他們講,你把孫女兒給藏起來了。”“回……”方老漢不知如何稱呼王九思。“這是皇上欽封的王大真人。”皂隸介紹。“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漢打了一個長揖,小心說道,“俺已稟告過這位差爺,俺的孫女兒雲枝,已經出嫁了。”“出嫁到開封是不是?”王九思聲音突然一冷,眉心裡聳起兩個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漢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怎麼能夠把姻緣牽到開封?連編謊話都不會,快說實話,把你孫女兒藏到哪裡去了。”打從京城鬨騰起征召童男童女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著名人物。京城裡那些養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詛咒多少遍。其實,這王九思也並非真的就是什麼崆峒道人,而是隴西地麵上的一個混子,年輕時曾在家鄉的一處道觀裡學過兩年道術,因在觀裡調戲前來敬香的婦女,被師傅趕了出來,從此流落江湖,吃喝嫖賭無所不能。在這京城裡也混了幾年,終是個偷雞摸狗的下九流人物。直到去年交結上大太監孟衝,這才時來運轉,成了部院門前騎馬、紫禁城中乘輿的顯赫人物。這次隆慶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征召兩百個童男童女煉製“陰陽大補丹”。他原以為聖旨頒下,在偌大一個京城征召兩百名童男童女應該不是難事,孰料他把這事想得過於簡單。一聽到風聲,各戶人家都把兒女藏起來了,一幫皂隸沒頭蒼蠅一樣忙了幾天,才找上來二十幾個。皇上那邊又催之甚緊,王九思這才急了,決定親自出馬,他彆出心裁製作了一對“欽命煉丹”的大燈籠,放在儀仗前頭招搖過市,趕馬混騾子地就來到了方家。方老漢雖然每天都會見到達官貴人的出行儀仗,但從未打過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轎子歇在他家門前,並咄咄逼人說他撒謊。方老漢頓時慌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方大林從裡屋三步並作兩步趕了出來。“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頭問道。“你是誰?”王九思反問。“這是犬子……”方老漢賠笑介紹,方大林搶過話頭,硬聲硬氣答道:“我叫方大林。”“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問身邊皂隸,“他的女兒叫什麼來著?”“雲枝。”“方大林,你把女兒藏到哪裡了?”“送回開封府了。”“娘的,你爺兒兩個都是鴨子死了嘴硬,小心彆惹得爺生氣。”王九思獰笑著,收了手中扇子朝燈籠一指,“這上麵的字,認識麼?”方大林瞟了一眼,答道:“認得。”“認得就好,”王九思雙手往後一剪,一邊踱步,一邊玩著紙扇說道,“欽命煉丹,你是京城裡頭的百姓,自然知道什麼叫欽命,征召你家女兒雲枝,這就是欽命,你把女兒藏起來,這就是違抗欽命。違抗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麼?”王九思擺譜說話時,左鄰右舍過往行人已是聚了不少,把個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方大林見有這麼多人看熱鬨,也不想裝孬種讓人瞧不起,於是亢聲答道:“回王大真人,小人知道違抗君命可以殺頭。但小人並沒有違抗君命。”“你把女兒藏了起來,豈不是違抗君命?”“皇上頒旨征召童男童女不假,可聖旨裡頭,並沒有點明要征召我家雲枝。”“你,”方大林這一狡辯,竟讓王九思一時搭不上話來,頓時惱羞成怒,恨恨罵道,“你這刁鑽小民,不給點厲害給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頸是豆腐刀是鐵,來人!”“在!”眾皂隸一起頓了頓手中水火棍,答應得山響。“把這小子鎖了。”“是!”立刻幾個皂隸上前扭住方大林,拿住木枷就要往方大林頭上套。“你們憑什麼拿我?”方大林扭著身子反抗。王九思上前,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惡狠狠說道:“爺專門治你這種犟頸驢子,進了大牢,站站木籠子,你就老實了,帶走!”看著王九思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方大林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也顧不得危險,竟“呸”地一聲,把一泡痰吐到王九思臉上。這一下闖了大禍。“打!”王九思接過皂隸遞過來的手袱兒揩淨痰跡,一聲怒喝,早見眾皂隸一起舉棍劈頭蓋臉朝方大林打來。方大林頓時被打翻在地一片亂滾,滿頭滿臉是血。“打,往死裡打!”王九思猶在狂喊。其時方大林躲避棍棒,已自滾出胡同口躺到了王府井大街,眾皂隸接了王九思命令仍不放過,一路追著打過來,可憐方大林頃刻之間皮開肉綻,七孔流血便已斃命。眼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圍觀的人群可不依了。他們把欲登轎離去的王九思團團圍住。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當兒,張居正的大轎抬了過來。聽罷方老漢的哭訴,張居正感到事態嚴重。心中忖道:“兩天前我曾為這妖道之事挨了皇上的訓斥。現在如果再管這件事,要麼就為王九思開脫,這樣就會大失民心,遭天下士人唾罵。要麼就秉公而斷,嚴懲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不法行為。如此來又會引火燒身,如果一旦得罪皇上,自己本來就岌岌可危的次輔地位恐怕就更是難保了。”正在左右為難之時,恰好巡城禦史王篆聞訊趕了過來,他本是張居正的幕客,平日過從甚密,被張居正倚為心腹。王篆知道張居正的難處,故一來就大包大攬說道:“先生您且登轎回府,這裡的事留給學生一手處理。”“這樣也好。”張居正點頭答應,轉身就要登轎而去,方老漢眼見此情連忙膝行一步,抱住張居正的雙腿,哀哀哭道:“張老大人,你不能走啊,這王大真人口口聲聲說是奉了欽命而來,巡城禦史恐怕管不了他啊!”接著方老漢的哭訴,漸次圍上來的市民百姓也都一起跪了下來,叩地呼道:“請張老大人做主。”麵對男女老幼一片哀聲,張居正已不能計較個人安危了,隻得長歎一聲,與王篆一道走到了胡同口。這時王九思一行尚被圍觀人群堵在方家雜貨鋪門前,王九思雖然仗著自己有皇上撐腰,弄出人命來也感到無所謂。但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且群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心裡頭還是難免發怵。這時在一片喧嘩聲中,王九思得知張居正來了,頓時如得救星。他雖然從未與張居正打過交道,但根據“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相信張居正一定會設法把他救出困境。“張閣老,你看看,這些刁民要造反了!”看到身著一品官服的張居正走進人群,王九思便扯起嗓子嚎了起來。張居正瞅著一身黑氣的王九思,沒好氣地問道:“你是誰?”王九思一聽這口氣不善,心中一格登,答道:“在下就是隆慶皇帝欽封的大真人王九思。”“你就是王九思?”張居正目光如電掃過來,仿佛要看透王九思的五臟六腑,接著朝路上躺著的方大林一指,問道,“這個人是你打死的?”“他抗拒欽命。”“什麼欽命?”王九思指著侍從手上的燈籠,驕橫說道:“我奉欽命煉丹,要征召童男童女,這方大林違抗君命,把女兒藏了起來,本真人今日親自登門討人,他不但不知錯悔過,反而羞辱本官,所以被亂棍打死,死有餘辜。”“好一個欽命煉丹,”張居正厭惡地看了一眼那兩盞燈籠,義正辭嚴說道,“你煉丹奉了欽命,難道殺人也奉了欽命?”“這,是他咎由自取。”“當今皇上愛民如子,每年浴佛節以及觀音菩薩誕辰,他都要親到皇廟拈香,為百姓萬民祈福。你這妖道,竟敢假借煉丹欽命,當街行凶打死人命,皇上如果知道,也定不饒你!”張居正話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發一片歡呼,有人高喊:“張閣老說得好!殺人償命,把這妖道宰了。”王九思本以為來了個救星,誰知卻是個喪門星。頓時把一張生滿疙瘩的苦瓜臉拉得老長,與張居正較起勁來。隻聽得他冷笑一聲,悻悻說道:“張閣老,看來你成心要跟我王某過不去了,彆忘了大前天在內閣,你因反對煉丹,被萬歲爺罵得麵紅耳赤。”圍觀者一聽這話,都一齊把眼光投向了儒雅沉著的張居正,眾多眼神有的驚奇、有的疑惑、有的憤懣、有的恐懼。張居正腦海裡飛快掠過高拱、孟衝以及皇上的形象,禁不住血衝頭頂氣滿胸襟,忍了忍再開口說話,便如寒劍刺人:“君父臣子千古不易,臣下做錯了事,說錯了話,皇上以聖聰之明,及時指正,這乃是朝廷綱常,有何值得譏笑?倒是你這妖道,非官非爵,出門竟敢以兩把金扇、六頂黃傘開路,儀仗超過朝廷一品大員。不要說你殺了人,就這一項僭越之罪,就可以叫你腦袋搬家,王大人!”“在!”王篆朗聲答應,從張居正身後站了出來。張居正指著王九思,對他下令:“把這妖道給我拿下!”“你敢!”王九思跳開一步,吼道,“眾皂隸,都操家夥,誰敢動手,格殺勿論!”幾十名皂隸聞聲齊舉水火棍把王九思團團圍住,而王篆帶來的一隊侍衛也都拔刀相逼。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一場廝殺難免。“都給我閃開!”張居正一聲怒喝,緩步上前,伸手撥了撥一名皂隸的水火棍,問道:“你在哪個衙門當差?”“回大人,小的在順天府當差。”“啊。”張居正點點頭,說道,“順天府三品衙門也不算小,你也算見過世麵,你認得我身上的官服麼?”“小的認得,是一品仙鶴官服。”“那你再回頭看看,你身後這位王真人穿的幾品官服。”皂隸扭過頭看看,回身答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既然他沒有官袍加身,你們為何還要聽他的,反而還要違抗我這一品大臣的命令,嗯?”張居正這一問聲色俱厲,眾皂隸頓時殺氣泄儘,紛紛把舉著的水火棍放下。“上!”王篆一揮手,持刀侍衛早已一擁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