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交順治十六年,前方的勝利消息便雪片般飛來。正月,多尼、吳三桂、趙布泰等四路大軍會師於平越府,隨後再分三路取雲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複了昆明。繼而大軍追擊永曆帝朱由榔,進克永昌,在怒江之濱磨盤山一場大戰,清軍雖然中伏損失不小,但最後大獲全勝,李定國奉永曆帝出逃緬甸,於是雲貴全部收複。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南,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繼茂鎮守四川,西南諸省大定,統一大業終於完成了。舉朝上下一片歡騰,滿洲王公貴族更是興高采烈,他們攀上了他們祖先不曾達到的高峰!由於撤議政改內閣造成的矛盾和齟齬,此時都淹沒在勝利的狂歡之中。各地一些響應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馬,都被輕而易舉地平定下去了。三月裡,鄭成功曾率軍進犯浙江太平,企圖減輕雲貴方麵的壓力,但被官軍擊敗,遠遁海島。撤議政雖未成功,但內院改內閣和增設翰林院,總算是付諸實施了。順治躊躇滿誌,開始計劃許多統一後的大事:撤回大軍,削減軍費,改革賦稅,進一步推行"招撫流亡、開墾荒地"等等。福臨身邊也一切如意。宮內平靜和順,太後福體安康,後妃相親相愛,阿哥、格格也都平安。由於皇上"雨露均勻”,各宮主位的怨氣平息了許多。董鄂妃的堂妹已經進宮,封為貞貴人,和姐姐一樣受到皇上的寵愛。政暇日,順治或與後妃們飲宴說笑、賞花看戲;或召內閣、翰林院學士談詩作賦;或往萬善殿拜訪玉林、木陳等高僧,參禪學道。總而言之,一切都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他自己也十分滿意。七月初七七巧節,是民間所謂天上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喜鵲、烏鴉之類,一整天都應當不見蹤影,因為它們都去天河為牛郎、織女搭橋了。偏偏有兩隻喜鵲,不知為什麼缺少仁義心,不曾飛往遙遠的銀河,隻在坤寧宮前黃澄澄的屋簷上跳來跳去,喳喳亂叫。容妞兒正跟皇後的侍女在階前卜巧,聽到鵲噪,抬頭呆呆地望了好一會兒,悄悄說:“俺再沒喜氣要你報的。你彆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橋吧,人家夫妻一年就見這麼一回麵兒,這點兒忙你都不肯幫嗎?……”“唉呀!瞧我的這個多好!"皇後的一個侍女拍手笑著喊:“容妞兒,快來瞧呀!"台階上放了四五個盛滿清水的瓷碗,曬在太陽下。女孩子們各拿一枚小針,輪流往水碗裡投。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麵,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針影的形狀:散如花,動如雲,中等;如果細如線,尖如錐,這投針的女孩兒便是最巧手了。這就是俗稱丟針兒的小姑娘七夕之戲,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時候,女孩子們還要往供桌上擺瓜果糕點和自己的女紅繡品,向銀河祝拜,祈求織女保佑她們拙的變巧,巧的更巧。陽光在水麵上嬉戲,女孩子們忽而歎息,忽而歡笑。容妞兒最後一個丟針。小小銀針象貼在水麵的一根羽毛,極輕極穩,水麵紋絲不動,碗底透出一道細細如絲的線。"哈,容妞兒最巧!"女孩子們笑著嚷叫起來。笑嚷聲驚動了董鄂妃,她走出暖閣,女孩子們趕忙低頭斂容,恭敬地站好。董鄂妃看看階上的碗,笑了,說:“在卜巧嗎?你們最巧的是誰?"皇後的侍女跪下笑道:“稟皇貴妃,是你宮裡的容妞兒。”“快起來,什麼大事,還要跪稟。"董鄂妃和藹地說:“倒不知道容妞兒這麼好運氣,今兒晚上還得乞乞巧吧?"女孩子們都笑著連連點頭稱是。“好。皇後病體初愈,你們不要大聲說笑,好嗎?"董鄂妃依然那麼和藹地提出要求,宮女們哪能不立刻遵行?看她移動著弱不禁風的身體回到坤寧宮,她們忍不住小聲議論開了:“多虧了皇貴妃,不然,咱們皇後這一病可就難好了!”“可不嗎!五天五夜,皇貴妃眼睛都沒閉過,守在床邊喂水喂藥,洗臉洗腳,就是坤寧宮侍女、太監還輪著歇息呢,她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唉,不管哪宮主子病了,皇貴妃都去親自照看,她的心眼兒也太厚道了!”“哼,誰再說董鄂娘娘想當皇後,我就不信!……”年齡最小的一位皇後侍女剛不平地說了一聲,就被旁人把嘴捂上了,還挨了幾句申斥:“這話是你能說的嗎?快閉嘴!"容妞兒隻是聽著,沒有搭碴。她比她們知道得多得多。她知道董鄂妃五晝夜目不交睫;她知道皇後病危時,董鄂妃每離皇後榻出寢門便落淚說:“皇上委我侍候照看皇後,要是不能痊愈,可怎麼辦哪!"容妞兒還親眼見她設香案為皇後祈禱。但容妞兒更知道在這耗費心力的五晝夜之後,皇貴妃更加消瘦、更加虛弱了;夜晚更難入眠,痰中見血的次數也更多了。不過皇貴妃嚴禁容妞兒對彆人提起這些,如果犯禁,她說就要把容妞兒立刻趕出宮去!容妞兒可不願離開這裡!在她短短的一生中,還沒有對誰產生過這樣又敬又愛的感情。在馬蘭村的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她愛母親、姐姐,也愛大哥。但對母親她是愛而不敬,對姐姐是又愛又憐,對大哥是怕多於愛。怎麼能跟皇貴妃比呢?皇貴妃象是天上的神仙啊!當初容姑全家被押進京,很快就被賞給功臣家為奴了。容姑因為年齡小,乾不了活,王府都不要,最後落到一家包衣佐領手中。包衣按說是滿洲的家奴,可是待自家的奴婢卻格外凶狠,不到半個月,容姑就被打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一頭黑發被揪得七零八落,一個漂亮活潑的小姑娘被折磨得沒了人形,容姑的眼淚都哭乾了。誰知主人家忽然變了麵孔,對容姑好起來。做了兩套綢子的韃子袍,另撥了一間乾淨屋子讓她住,不僅不再餓肚子,隔三岔五總有好菜好湯款待她。容姑是直心眼的小女孩兒,對她壞她就罵,對她好她又很感激,不多時竟養得白白胖胖,倒象主子姑娘了,又恢複了原來的天真。這是為什麼?容姑想不透,也不愛想。但主母很快就向她透了底:她得頂替主人家的女兒去選宮女。宮女不同於秀女,是每年由十三衙門中的內官監辦選,選自包衣佐領下各家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女兒。她們的地位比秀女低得多,主要供內廷各宮主位役使。年滿二十五歲就被遣出宮,由母家另行擇配。容姑的主人主管選宮女,暗中早已做好手腳,唯一要堵的漏洞是容姑的嘴。於是容姑受到嚴厲警告:膽敢透露真情,就把她的母親和姐姐殺掉!就這樣,容姑莫名其妙地進了宮,成了承乾宮掃地送水的粗使丫頭。由於她天真的笑臉、秀麗的眼睛和對本宮主子的說不清的傾慕,董鄂妃注意到她,很快就使她代替出宮的蓉妞兒,做了皇貴妃隨侍宮女中的一名。容姑心甘情願地服侍皇貴妃,一片忠心。皇貴妃也喜歡她,但做得從不過分,恰到好處地使容姑感到皇貴妃另眼看待,又不使其他宮女、太監有所覺察。不管皇貴妃怎樣得到內廷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和讚美,不管皇貴妃平日怎樣談笑風生,神采奕奕,容姑卻知道皇貴妃有多少說不出的苦楚、有多少需要背人流淚的辛酸。在這些時候,容姑恨不得跪到皇貴妃麵前,摟著她的雙腿替她痛哭一場,哪怕隻向她說一句安慰的話呢!但容姑不敢……“容妞兒,你聽!"冷不防皇後的侍女小聲叫她:“皇貴妃又講笑話了,咱們去聽聽啊?"果然,從暖閣打開的窗紗裡傳來了笑聲。自打皇後的病有了起色,陪在床邊的皇貴妃又多了一件事,為皇後讀書講史,不時講幾個小笑話為皇後解悶。可是皇貴妃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身體衰弱而又孤單的時候,有誰來給她講笑話解悶呢?容妞兒搖搖頭,她不忍心去聽。東暖閣裡,董鄂妃果然在強打精神,給皇後講笑話:“從前有個邢進士,長得十分矮小,有一次在鄱陽湖遇到水盜,水盜把他的財物搶到手,便要殺他滅口。強盜剛剛舉起鬼頭大刀,邢進士趕忙湊趣說:人家已經叫我邢矮子了,假如你再砍了我的頭,我不就更矮了?強盜聽了不覺大笑,收起刀,放他走了。"皇後又笑了,道:“難得這位邢進士不怕死。”“正是呢!萬事隻要想得開,死在眼前都有辦法化解。”董鄂妃笑著說,很是自然親切。皇後斜靠在涼塌上,董鄂妃坐的椅子就在榻邊。窗外強烈的陽光經過濃綠的窗紗後,已經變得十分柔和,仿佛帶著淡淡的青綠。這樣的冷光斜射在董鄂妃的臉上,使她的麵龐更顯蒼白,眼圈的烏青色也更濃重了。皇後心裡不過意,說:“我的病已經全好了。你辛苦了這麼些日子,也該好好歇歇了,不要天天來陪我……““娘娘言重了。妾妃等輩理當事皇上如父,事皇後如母,母病,子女怎能不儘心儘孝呢?但凡有體貼不周之處,娘娘多加教訓才好。"皇後望著董鄂妃美麗的眼睛,感受到一陣煦煦暖意,心裡很激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後來,她長歎一聲,握住了董鄂妃的一隻手,含淚道:“你真是好人!心腸好!……一向都是好的……我隻當你處處邀買人心,不是想取中宮之位,也要日後當皇太後。這回我病倒,心想你不知有多高興、不知怎麼盼著我早死呢!……哪曉得你全然不是的,你這樣待我,我……唉,我太多心了!"董鄂妃把另一隻手也伸過去,輕輕撫摸著皇後胖胖的手背,誠摯地說:“皇上治國日理萬機,勞心費神,娘娘內為六宮之主,外替皇上分憂。如今天下歸一,國事政務、宮外宮內都會更加繁忙。妾妃若能為皇上娘娘分擔細務,分憂解愁,不但責無旁貸,也是一大快事,理當的啊!……“皇後道:“我病已全好,明日要去慈寧宮請安。太後遣人來問候看視,真叫我羞愧啊!……妹妹,我們明天一起去,好嗎?"聽到最後這一個新的、從未有過的稱呼--"妹妹",董鄂妃心裡一熱,眼睛濕潤了。她連連點頭稱是。當董鄂妃向皇後告辭時,實際上已經精疲力儘了。她怕自己豈不來,便撐著椅子扶手,猛的一站,隻聽耳朵裡“嗡"的一陣尖嘯,頓時眼冒金花,意亂心慌,搖晃著就要摔倒,皇後驚呼一聲,宮女們連忙趕來扶住她。皇後看她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忙問:“你這是……噯呀,快去傳太醫!……”董鄂妃勉強笑著安慰皇後:“娘娘,我不要緊的,回去躺躺就好。你好好歇著吧!"容妞兒和一個坤寧宮侍女扶著董鄂妃,隻走了幾步,董鄂妃又回頭對皇後笑道:“娘娘,明兒早起等著我,咱們一起去慈寧宮跪安。"次日清晨,後妃們按每日必修課,都往慈寧宮請安,前前後後絡繹不絕。唯有皇後和皇貴妃七八天沒有親身來慈寧宮了,遇到的妃嬪都向她倆請安,為皇後康複而祝福,為見到皇貴妃而欣慰。皇後看得清楚,董鄂妃在宮中上上下下很得人心。如果在過去,她會因此而鬱悶心酸的。今天她卻由衷地高興,因為她明白了:她和董鄂妃象自家姐妹似的友愛,她也會得人心的。淑惠妃和貞貴人正陪著太後說話。見她倆一同來了,太後很高興。兩人一同跪下請安,站起來時,皇後怕皇貴妃體弱無力,向側後方的皇貴妃斜過身子,伸過手去扶了她一把。在皇後,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動作;在皇貴妃,心裡很感動。其他人可就覺得詫異了:皇後怎麼能降低身份去攙皇貴妃呢?淑惠妃蹙蹙眉頭,憤憤不平的神色立刻不加掩飾地從眼睛裡透露出來,使勁白了她姐姐一眼;貞貴人還年輕,隻管看著她的姐姐,臉上泛出羞澀的愉快的笑;太後呢,顯而易見地非常高興,立刻命二人坐下,細細問起皇後這些日子生病到痊愈的情況。皇後感激地講起皇貴妃五晝夜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的辛苦侍奉。皇太後頻頻點頭,十分感慨。皇後說完,和皇太後一期望著皇貴妃。皇貴妃紅了臉,很難為情地立起身,低聲說:“娘娘誇獎,實在不敢當,這原是妾妃份內事……”她的瘦弱的身姿,羞赧的神態,愈加令人憐愛。皇太後拉著她一隻手,疼愛地說:“我的兒,真難為你了……”皇太後盯著董鄂妃看了片刻,又用另一隻手拉著皇後的手,笑道:“古時候有位大舜帝,娥皇女英姐妹同心,輔佐君王成就千秋大業。今日裡你們姐妹相親相愛、和順端敬,可稱又一代賢後賢妃。輔佐皇帝勵精圖治,做我們滿洲的娥皇、女英吧!"皇後和皇貴妃都笑著斂身向皇太後致謝。但董鄂妃心頭卻忽然閃出《九歌》中《湘夫人》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她聯想到娥皇、女英投水殉舜的結局,太後的比方竟使她產生不祥的預感,心裡暗暗發抖,但她儘力把這悲哀遮掩了過去。太後用商量的口吻說:“立秋已過,我想到溫泉去住幾天。皇後病體初愈,正好去靜養,烏雲珠,你也去吧!"董鄂妃遲疑片刻,說:“兒近日氣虛體弱,還是不去為好。"皇後說:“稟母後,昨天皇貴妃在兒宮中昏厥過。這些日子她太勞累了。"皇太後說:“我知道你近年身心交瘁,虧虛太過,正需要好好靜養。我特地著人命西鶴年堂配製了白鳳丸、八寶丹、女金丹幾種名藥,專治氣血不足、經血不調等一應婦人病症。……貞貴人也去,時時扶持,總是姐妹,好照應。"聽到這樣體貼的、充滿母愛的話,淚水直在烏雲珠眼裡打轉兒,畢竟有人真疼她,她的勞瘁得到了報償。貞貴人連忙答應:“我正想去呢!跟姐姐作伴兒最好。"太後瞪了貞貴人一眼:“不是要你給姐姐作伴兒,是要你多照看姐姐的病!"聽太後的口氣,分明很喜歡那個一團稚氣的貞貴人。貞貴人悄悄從太後背後向姐姐頑皮地擠擠眼兒,董鄂妃隻當沒看見,又稟道:“母後恩德,兒銘記在心。隻是這些日子皇後病重,宮內事務繁雜,許多事情都沒有辦完。兒想把內廷事務、宮規宮訓都弄出個頭緒,再……“太後歎道:“就是一塊堅玉,也經不住日夜磨損,何況血肉之軀呢?你聰明過人,才智出眾,又識大局顧大體,原是好的。隻是後宮一年到頭多少事,你怎能事事都擔在肩上?操勞過了,操勞過了!我正要你離後宮往溫泉靜養。這些日子老沒見你,說話兒都沒趣。您能不能勉強起來跟我一同去,讓我這老太平高興高興呢?“董鄂妃連忙跪下,說:“母後言重了,兒實不敢當。兒一定同去。什麼時候動身?““哦,我已讓他們準備好,用過早膳就動身。你們也回宮收拾一下。淑惠妃,我們去後,宮裡的事你代管幾天。我已告訴皇帝,有什麼大事,差人來溫泉稟告。“淑惠妃早跪下領命了。後妃們出了慈寧宮,入憑祥門,在月華門前分手。董鄂妃笑著對淑惠妃拜了拜,說:“妹妹,家裡的事就累你了!……”淑惠妃微微一笑:“沒什麼,理當代勞……”當她眼望著董鄂妃姐妹的背影消失在月華門內,臉上的笑容霎時消失殆儘,氣憤憤地說:“狐媚子!看把她興頭的!"皇後皺眉道:“你又在胡說什麼!"淑惠妃兩年來長大成人,稚氣退了,對董鄂妃的嫉恨更深了:“我就看不慣她拿腔作勢,裝神弄鬼的,把太後哄得一腔心思全在她身上了!你看看剛才那個勁兒!”“剛才怎麼啦?太後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哎喲我的姐姐,你也給胡弄住了?你當你真能跟她當什麼娥皇、女英?”“為什麼不能?”“天無二日,後宮也不能有兩個皇後哇!瞧她這狐媚子把太後和皇上都灌迷糊了,誰不說她比你強?早晚姐姐你這皇後得讓了她!"皇後皺漆黑黑的細眉:“她要想當皇後,我死了不是正好?前幾天她為什麼要不顧自己地照看我?”“……邀買人心唄!"淑惠妃遲疑片刻,找出這麼一句話,大約自己也覺得不能自圓其說。皇後歎了一口氣,說:“妹妹,做人總要講良心。人家為了救活我,累得半死不活,我再猜忌人家,可就太說不過去了……”“姐姐,難道你就真不明白,你們倆勢如水火?"皇後搖搖頭:“水火也罷,木土也罷,我可不能忘記在我垂危之際,她陪伴我的日日夜夜。你是我的親妹子,不也就白天來看看,晚上仍然回你的儲秀宮嗎?"淑惠妃咬住嘴唇,無言以對。“妹妹,你還是多想想這幾天如何理事吧!不要再往皇貴妃身上費心思了。”皇後走了。淑惠妃不滿地低聲嘟囔:“好,好!不聽勸,後悔遲!……”對董鄂妃的惡感,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淑惠妃已不是當年那個孩子氣很濃的少女了。她認定,以門閥和大清的利益而言,皇後非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的格格不可。這樣,她便是當然的候補皇後。可是有了董鄂妃,不但她的希望成了泡影,姐姐的地位也受到威脅。如果董鄂氏比她們博爾濟吉特氏更高貴,淑惠妃也認了,偏偏她是個卑賤的南蠻子的女兒!這是淑惠妃死也不能服氣的!謹貴人在世,淑惠妃還有個可以暢所欲罵的談伴。謹貴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淑惠妃便想到了另一個同盟者康妃。不過,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康妃是她的另一個勁敵。因為康妃生了皇子,而淑惠妃和她的姐姐連個格格也沒有生出來。康妃也是一位候補皇後,隻是她的威脅比董鄂妃小得多,而且遠不如董鄂氏逼近眼前,所以淑惠妃還是打定了聯合康妃的主意。“遠交近攻",這個產生於戰國時期著名的連橫合縱鬥爭中的策略,正在被一位年輕的宮妃使用。她也許根本不懂這個名詞,也不知道那一大套史書上精彩的記載,但她卻完全掌握了,這種策略的精髓,並且用來得心應手。淑惠妃站在月華門前想了想,便舉步進門,往景仁宮去了。景仁宮主位雖然極少講話,也極少露出笑容,但她隻要講出一句來,就很有分量,對她大有啟迪。對此,淑惠妃已感受多次了。皇太後領了皇後、皇貴妃、貞妃和身邊的公主格格到溫泉去後,宮裡一下子冷清了許多。福臨上朝下朝,軍國大事不少,回宮後不需去向太後請安,也見不到董鄂妃姐妹的麵,不免覺得孤寂,不習慣了。他看看書,練練字,找樂工來奏些曲子,自己也和著吹笛消遣,有時召淑惠妃、端妃、康妃來養心殿一宵,雖然不及董鄂妃那麼知心著意,總可消些寂寞。一天一天,平平靜靜地過去,再有兩天,去溫泉的人們就要回來,福臨頗有一日三秋之歎。晚膳後,福臨在養心殿前的月台上漫步,幾盆秋海棠茂盛得如同矮樹,一串串深紅淺紅的花開得象無儘的纓絡。海棠花下有幾個十分精巧的的粉彩花鳥小瓷罐,那裡有小太監特地為皇上裝來的蟋蟀,"啯啯啯啯"地叫得正歡。順治幼年時愛鬥蟋蟀,直到十二、三歲了,還和太監們鬥蟋蟀賭輸贏,當然,他是從不輸什麼的。其實,那時他怕攝政王加害自己,故意裝得象個不懂事的貪玩的孩子,即所謂的韜晦之計。太監哪知真情,隻當皇上喜歡這東西;年年入秋都弄來孝敬他。他也樂得聽聽蟋蟀那悅耳的鳴叫。福臨順手從門邊小幾上的果盤裡,拿了一顆雞蛋大的馬牙棗,一點點掐碎了,喂那罐裡張須高唱的鬥士。“淑惠娘娘來了!"小太監在旁邊稟了一聲。福臨抬頭,漫不經心地向養心門看了一眼,立刻好奇地揚了揚眉梢。他身邊的侍衛、太監們也都驚異地瞪大眼睛。淑惠妃是應召來養心殿的,坐著輕便輿--一種四人抬的無頂小轎。皇上的肩輿有"尚乘轎"管理,首領太監二人,侍監、太監三十二人,隨時承應抬輿。後妃當然也可以向"尚乘轎"要輿,但為了方便,有時也由本宮太監抬。今天淑惠妃乘的還是她平日所乘的便輿,而抬肩輿的人,卻換成了一色的藍布袍、大黑辮的宮女,不是四個,而是八個。女孩子們沒有乾過這樣的重活,一個個臉兒發紅,口裡喘氣,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流。淑惠妃雖然不重,可那肩輿是硬木家什,跟塊石頭似地沉。淑惠妃早就注意到皇上和眾人的驚訝表情,抿嘴一笑,輕快地下了肩輿,大聲囑咐宮女:“明兒早起來接我。還是你們幾個來!"宮女們領命,抬著依然沉重的空肩輿,腳步錯亂地走了。進到寢宮正間,福臨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彆出心裁,弄這幫宮女抬輿?她們怎能抬得動?”“所以呀,我才用了八個。不好嗎?”“為什麼不叫小太監抬?"淑惠妃等的就是這一問。她故作神秘地一笑,說:“哼,小太監!恣肆放浪,不成體統。我也是今兒才知道。以後哇,我寧肯走路,也不要他們給我抬輿!”“哦?怎麼回事?”“我……”淑惠妃今天的樣子又神秘又好奇,仿佛小了五歲,竟向皇上擠擠眼,笑著悄悄說:“我真……從來沒聽說過,太可笑啦,康妃姐姐發現的,皇上召康妃姐姐來……”福臨不高興了:“你既知道,就說,何必再問彆人!“淑惠妃也怕福臨發火,忙說:“我說我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康妃姐姐還怕皇上生氣,一直不敢說呢……”福臨不耐煩地催促道:“到底是什麼事?"淑惠妃心裡多少有些緊張。她嬌媚地笑笑,端起茶幾上一盞也許是福臨喝剩的涼茶,一仰脖喝了下去,這才定下心來,問道:“皇上博古通今,尤其注重前明之鑒,一定還記得天啟年間的魏忠賢與奉聖夫人客氏吧?"福臨皺皺眉頭:“朕早就見到這些前車之鑒,所以立鐵牌嚴禁中宮乾政……你也想乾政?”“不,不!"淑惠妃連連否認:“這完全是內事!皇上想必知道,客氏先與太監魏朝有私,後又與魏忠賢相通。在乾清宮西暖閣,兩魏因爭奪客氏而驚駕……”“朕知道。"福臨不讓她說下去,因為那件事情太醜惡了:天啟帝一天午睡時被驚醒了,魏朝、魏忠賢與客氏隻好跪請處分。天啟帝竟說:“客奶奶,你到底要跟著誰?朕替你斷。"客氏便指了魏忠賢。於是,經過"聖斷",客、魏竟成"夫妻",從此狼狽為奸,結黨亂政,肆意橫行。前明的敗亡,終於無可挽回。“那麼,皇上想必知道對食的意思了?”“嗯?這倒不曉得。"淑惠妃笑道:“所謂對食’,在前明宮中盛行,宮女常與彆的宮女或太監結為夫妻,如同客氏與魏忠賢一般,就稱對食。如今宮中使女仍然沿襲明宮舊俗,不過不稱夫妻,奉聖夫人客氏是明天啟帝的乳母,魏忠賢是宮中太監。而是結拜太監為兄弟叔伯……”“也不過求個互相照應,有什麼奇怪。”“可是,明是兄弟叔伯,暗中也許還是對食。"福臨一笑:“就稱夫妻,也是假夫妻,有什麼要緊?"淑惠妃的臉迅速地紅了,咬著嘴唇,嘻嘻地笑個不停,半天才小聲說:“妾妃原也以為是假夫素。其實……不假!……”“什麼?”福臨一驚:“難道太監有假?”“不,太監……太監也不假。”“彆這麼吞吞吐吐的!"福臨的眸子射出怕人的寒光。淑惠妃麵紅耳赤,附在福臨耳邊笑著輕聲說了幾句話,福臨一怔,眉毛直豎起來,壓低聲音問:“你見到過?”“沒,沒有!……可是宮女們私下透露……承乾宮裡就有……”淑惠妃真象是在傳笑話,掩著口隻是笑。福臨大怒,把淑惠妃一推,她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趕緊跪倒,嚇得直哆嗦。福臨眼睛冒火,直逼到淑惠妃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袍子前襟,臉色鐵青地喊道:“你撒謊!"淑惠妃瞪大驚慌的眼睛。她想到他會發火,卻沒料到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而且來得這麼快!她象憋著氣出不來似的,好半天,眼淚"嘩"地流了下來,連連叩頭說:“妾妃有多大膽子,敢在皇上麵前說謊?我隻當是個笑話,說給皇上解悶的,沒承想皇上生這麼大的氣……實在是康妃姐姐宮裡的太監吳祿,跟皇貴妃身邊的兩個容妞兒都結了乾親。這個吳祿跟彆的小太監吹牛,被康妃姐姐無意聽見,怕對皇貴妃名聲有礙,不敢聲張,隻把吳祿趕出了景仁宮。可是吳祿是原先吳良輔的乾兒子,並沒有出內廷,又到尚乘轎當差了。我聽了康妃姐姐的話,心裡對這幫太監直惡心,才換了宮女抬輿。這都是明宮舊習、下人惡俗,跟皇貴妃怎麼也不會有關聯。皇上千萬彆生氣。怪我心直口快,兜不住事兒,就彆再問了吧……”“承乾宮!……”福臨眼睛發直,臉色非常可怕。“皇上,皇上!"淑惠妃跪著向前爬了好幾步,哀求道:“這種事說什麼也不會跟皇貴妃有關,隻有那些卑賤的下人才能乾這種醜事。皇上對皇貴妃情深如海,恩重如山,皇貴妃決不會辜負皇上這一片真心的。千萬彆張揚!千萬彆怪罪皇貴妃!千萬彆去承乾宮搜尋那個!……”淑惠妃的話,一句句象鞭子,狠狠抽在福臨心上。他的心痛苦地縮成一團,痛苦又使怒氣在胸中膨脹。他腦子裡十分混亂。但淑惠妃的最後一句話卻使他打了個冷戰:“什麼?搜查承乾宮?”“不,不!“淑惠妃竟尖聲叫起來,"千萬不能去搜查,千萬千萬!皇上,求求你!就當我年輕不懂事、胡說八道,不,就當我一個字也沒說過!……”福臨紅頭脹腦,額上青筋暴起,漸漸失去了理智。淑惠妃越是這樣說,越激得他非要弄清真相不可。他逼近淑惠妃的眼睛,問:“你為什麼不讓我搜查承乾宮?嗯?那些妖具在誰那裡?在吳祿身邊,還是在容妞兒身邊?"淑惠妃驚懼地看著福臨忽大忽小的眼睛,不肯作聲。“嗯?"福臨的目光象寒光閃閃的利劍,殺氣騰騰。淑惠妃嚇得象小老鼠似地縮成一團,抖抖縮縮地小聲說:“……吳祿說……都放在容妞兒那裡……“福臨狠狠一挫牙齒,召來養心殿首領太監李國柱,命他立即率人往承乾宮搜查宮女容妞兒的住處。李國柱領旨剛要走,福臨心裡忽悠一閃,昏眩中似有一線光亮,他把李國柱叫回來,嚴厲地叮囑道:“帶去的人要牢靠,隨便找個借口,不許讓人知道是去搜查。要是走漏半點風聲,小心你的腦袋!"李國柱諾諾而退。不到一個時辰,他就回來向皇上交差,在寢宮的東次間,他把一個小木匣子呈交皇上,低聲稟告:確實是從容妞兒床下的衣物箱中搜出。福臨的手顫抖著,打開匣盒,便看到裡麵用絲巾包著的幾個形狀奇異的小包。他打開一個小包隻看了一眼,便象被燙著了似地撒手扔下,"啪"的一聲合了蓋,扭頭走開,胸口堵得發悶,如同看見百花競發的月夜芳園中聚集了一群叫聲淒厲的叫春貓,忍不住一陣陣作嘔。正間裡酒膳尚未撤去,他大步衝過去,端起那一大壺新進的醇厚濃烈的玉泉醴酒,咕嘟咕嘟喝水似地仰脖灌了下去,隨後用力把酒壺往門外猛的一摔,通往正殿的過道上清脆的陶瓷碎裂聲在高大的殿堂內引起了回響。他聲音嘶啞地大吼:“無恥!--"他醉了,但沒有忘記親手給那小木匣加了一道禦筆親封,之後便沉沉入睡。他既不知道太監給他解衣脫靴,也不知道李國柱小心地收好那木匣,更不知道淑惠妃從西梢間跑到東梢間來看他,眼睛裡閃爍著隱隱的笑意。第二天,皇太後一行就回宮了。福臨去看視母親,後妃們也向皇上跪安。看她們的氣色,都顯得比在宮裡時紅潤些,還透出一股新鮮。年輕的小董鄂貴人,更是鮮嫩得如同一朵半開的玫瑰花。福臨不動聲色地看看董鄂妃,她隻用眼睛對他微微一笑,這是彆人覺察不到,而隻有福臨能夠感到的一種知心的笑。福臨的心一抖,嗓子眼象塞了一團棉花,非常難受,直想喊叫:“不!她不是那樣的!她是無瑕的仙女!……”當晚,福臨召董鄂妃來養心殿。但不是在寢宮,而是在福臨平日讀書習字的西暖閣。董鄂妃稍覺驚異,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含笑向皇上行罷禮,象平日一樣,婉靜溫柔地笑著,滿目愛撫,如同春陽般傾灑在福臨身上。她輕輕說:“好些天不見了,皇上安好?"福臨不作聲,隻是嚴厲地審視著她。他在心裡說:“如果她心中沒鬼,她會一直很坦然;如果她表現出不安,那麼……”可是董鄂妃從來沒有承受過福臨這種懷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裡驚異,神情上自然不安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她勉強笑道:“皇上,您這是怎麼啦?……”啊,瞧她笑得多虛假,那是裝出來的笑!福臨心裡透過一陣寒流。麵對烏雲珠,他原先的設想都做不到了。他沒法象審案那樣步步逼近中心,沒法使用這樣那樣的障眼法兒,沒法在這裡那裡設置圈套。他什麼都忍不住了,"啪"的一聲就把那小木匣撂在董鄂妃身邊的茶幾上,鐵青著臉,冷著聲音,指著木匣命令說:“打開它!"如果她看到木匣裡的東西時迷惑不解,一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表情,那就好了。那就是說,她根本不知道這種醜事!福臨板著臉,不眨眼地盯著董鄂妃的動作,胸膛裡,心跳得怦怦直響。木匣打開了,綢巾也攤開了,董鄂妃的臉紅了,她看了福臨一眼,扭開身子低下了頭。她知道!該死,她知道啊!福臨差點兒喊出聲,拚命克製著,故意問道:“你……你知道這東西?”“這……怎麼說呢?……可以算是知道的……“啊!她居然還露出那麼一點羞澀的笑容……她真會裝腔作勢啊……不,不一定!福臨猛然決定拋出最關鍵的情況,她隻要大吃一驚,那還是表明她不知情:“這東西,是從你的貼身侍女容妞兒床下衣箱找出來的!"福臨全神貫注、目不轉睛,要攫住董鄂妃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他期待著董鄂妃一聲驚叫,期待著她幾乎跳起來的又驚又怒的表情。然而,他落空了!董鄂妃隻是表現出輕微的驚訝,更多的卻是為難,還輕聲地說道:“哦……”福臨的心一下子象是浸到了冰水裡!她知道,她全知道!她卻長時間地護著那個容妞兒,長時間地瞞著我!……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她過分寵愛那個有點瘋氣的丫頭?會不會她也和她們成了一夥?……這念頭剛在福臨腦中閃出,立刻就緊緊地抓住了他,他眼前竟那麼逼真地出現了容妞兒使用這些妖具的影象,出現了太監吳祿和容妞兒在一起的影象,忽然,容妞兒的身影被烏雲珠所代替,是烏雲珠在和吳祿、在和那些下賤的太監……福臨幾乎要昏過去了,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大吼:“你!你還不知罪嗎?"炕桌被他拍得一跳,他的臉色倏然間變得十分狂暴可怕。董鄂妃這時才大吃一驚,忙說:“陛下,你這是……”“啪!"一記耳光重重搧在烏雲珠臉上。福臨的麵孔已被憤怒扭歪,漲得發紫,眼睛象火炭一樣燃燒,打過烏雲珠的手停在空中,止不住地顫抖著。烏雲珠嚇壞了,白著一張臉,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福臨惡狠狠地喝道:“你!你膽敢抗辯?”烏雲珠慌忙跪倒,低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了。福臨一個急轉身,用脊背對著烏雲珠,仰著腦袋對窗外看了許久,自然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用稍稍平靜一點的、差不多維持了他的帝王尊嚴的聲調,說:“回宮去!自責待罪!"說完,不等董鄂妃叩頭謝恩,他拔腳就離開了西暖閣。董鄂妃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從這天起,董鄂妃不曾出過承乾宮。皇後和其他妃嬪都不知是怎麼回事。向皇上求情,皇上不理;去看望待罪的董鄂妃,董鄂妃也不提一句起因;知道內情的淑惠妃,也許還有康妃,更是一個字也不肯透露了。整整十天,皇上沒有召見皇貴妃。後宮的人們從竊竊私語變成了議論紛紛,終於傳到了皇太後耳中。於是,皇太後特意召皇上進慈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