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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淩力 8062 字 1個月前

這也是天子聖明……”福臨皺皺眉頭,說:“去年朕就詔告大小臣工:朕纘承鴻緒已十餘年,治效未臻,疆域多故,水旱迭見,地震屢聞,皆朕之不德所致。而內外章奏動輒以聖稱,是加重朕之不德!克鞏忘卻了嗎?"成克鞏連忙跪下,摘帽叩頭請罪。福臨說:“這倒不必。爾等須牢記,今後凡章奏稟詞,不得稱聖……“略一停頓,又說:“朕一日萬機,豈無未合天意、未順人心之事,爾等直言無隱,當者必旌,戇者不罪。]事情來得突然,大學士們一時不知所對。傅以漸想要出列上前,被年老的金之俊用目光止祝陳名夏之死,給漢官心理上造成很大壓抑。他們在皇上懷柔親善的鼓舞下,好不容易來了一次抗爭,第一個回合就全線潰敗,整整兩年,一片沉寂。如今,小皇上又要鼓動了?福臨繼續說:“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輔治,法司用刑務求公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江南十舊姓謀反一案,自國初以來延綿十年,株連極廣,至今未結,究竟是實是虛?是實,刑部應拿出證據;是虛,誣告者就該反坐。豈能成一積案,十數年不清?"現任刑部尚書圖海忙奏道:“江南十舊姓謀反,立案於順治二年,初時由江南領兵王貝勒處置,歸刑部辦理時大局已定,雖曾有人提出疑議,但不得結果。順治八年後,順承郡王兼理刑部,一切惟命是聽。郡王乃國家重臣,事務繁多,實在無暇細細查閱案情,認定是實。尚書侍郎皆相隨畫諾,不敢異議。“福臨麵露不悅之色:“如今你是刑部尚書,為什麼不查疑用刑?"圖海遲疑著沒有回答。福臨眼睛一閃,目光象刀子那麼鋒利,直射圖海。頃刻間,福臨止住了怒氣,說:“法者,天下之器,不以喜怒為輕重。你身為刑部之長,職守所在,有何疑慮,不敢在朕前直陳?"圖海終於跪地免冠叩頭,奏道:“恕奴才之罪,實在因為貴賤有彆,不敢冒昧回奏,有瀆聖聽。江南十舊家謀反案,立於順承郡王。順治九年順承郡王謝世,順承小郡王襲位後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刑部處理重案,往往尚書、侍郎商榷未定,王爺所差司員已持王爺擬定奏本邀各官畫押,當時誰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見,親王、郡王位望高貴,可使他們為大將軍、為議政王,卻不可使他們兼六部部務。"圖海的話戛然而止,仿佛沒有說完,仔細想想,該說的都說了。福臨的麵色反倒平靜了,眼睛依然閃閃發亮,那是另一種興奮的光芒,圖海說到他心裡去了。他說:“刑部如此,其他五部可想而知,江南十家獄可想而知。以漸,你意如何?"傅以漸趨前幾步,奏道:“去歲三月,皇上下諭將興文教崇儒術,以開太平,還詔示諸臣於政事之暇留心學問、薦舉賢才,此誠英明之舉,文武盛世當不遠矣。江南乃人才淵藪,十舊姓都是百年望族、書香門第,士人眾望所歸的世家。解江南十舊家獄,正當其時。”福臨微微點頭,烏黑的眸子裡光亮閃爍,透露出壓抑不住的振奮:“之俊年高持重,以為如何?"金之俊躬身答道:“去歲正月,皇上命在京在外各官各舉職事及兵民疾苦,極言無隱。其時江南奏折中便有幾本提及此案冤枉,曾蒙皇上過問。如今訐告之風大熾,不是誣人謀反,便是借投充、逃人兩法害民。正可借此案嚴肅反坐之律,一掃此風。”福臨望著金之俊,沒有作聲。在圈地基本停止之後,逃人就成了民間動亂的主要問題。通過征戰、投充等各種手段,旗人從上至下都大量蓄奴。奴豈不堪忍受主人的摧殘,紛紛逃亡,朝廷於是立下嚴厲的逃人法。此法雖也懲罰逃奴,不過鞭一百、刺字、發還原主而已,逃跑三次者方處絞刑;而窩藏逃人者卻立斬不赦,妻子、家產、房地一概籍沒。實際上,窩主所以敢於窩藏逃人,多數情況是因為逃人是他們多年前被滿洲旗人掠奪去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因此,逃人法在漢民百姓眼裡,是毫無道理的誅族滅門的酷法,極其可怕。順治初年戰事頻繁,許多奴仆隨主出征,逃人問題還不尖銳。近年戰爭移到邊境,中原和北方漸趨平靜,逃人就越來越多,逃人法於是更加嚴厲。順治十一年,議政王大臣會議議定:不僅窩主正法籍沒,鄰居十家也要房地家產入官,人口流徙寧古塔;鄉約、地方鞭責四十;地方官降級;捕得逃人若在途中複逃,解差也要流徙。皇上認為此議過嚴,命議政王大臣等再議,結果仍以原議上奏,迫使福臨不得不認可。這樣苛酷的連坐法,加上奸惡之徒的詐索財產,使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金之俊見福臨沒有表示反對,便鼓足勇氣進一步說:“直陳政事得失,乃言官職責所在,一孔之見,難免失之偏頗。況且應皇上明諭直言民間疾苦,即使有誤,也罪不至流徙。求皇上寬言官之罰,否則言路緘口,朝無直臣,非廟廊之福。"去年正月,應皇帝直言民間疾苦的詔諭,許多言官題奏逃人法害民。兵科給事中李裀極論逃人法的弊端,提出了由此產生的極可痛心的種種後果。他的奏疏在順治禦案上留了十幾天,順治很為震動,將此奏本發下議政王大臣會議。誰知議政王、貝勒、貝子、大臣們一個個氣得臉色發青,痛罵李裀,竟然以"七可痛情由可惡,李裀當斬"奏報呈上,把順治氣得直跳起來,他批了個"不準,發回重議"。議政王大臣們於是改議為"杖八十,流徙寧古塔"。他們已經讓步,順治也不得不讓步,於是便批下:“免杖,安置尚陽堡。"這些過程,幾位大學士一清二楚。他們表麵上在諫正皇上,骨子裡的目標是議政王大臣。這個高踞於內院之上的議政會議,是實際的執政集團,使內院處於從屬地位,也分去了皇帝的權力。福臨懂得大學士用心之苦,他握著寶座扶手,幾個手指按笛似地輪流彈過金色的龍頭,緊蹙眉峰,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各家役使之人皆征戰所得,甚是艱辛。滿洲之有役使家人,猶如中原江南之民有房產土地一般。不想十餘年間,背主逃亡者日眾,隱匿者尤多,滿洲各家必將日益貧困,特立嚴法,以止此風。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亦萬不得已,非朕之本心!……”大學士們萬萬沒有料到皇上如此坦率地說出他的苦衷,一時相顧無言,不敢進一步深諫了。福臨微微一笑,熄滅了眼睛裡那團明亮的火光,淡淡地說:“這幾件事待朕深思熟慮後,再做定奪。去吧!"四名大學士向皇上拜辭出殿,福臨又添了一句:“以漸暫留。"傅以漸是真正的新朝貴官,福臨對他特彆信任。當他恭立禦座旁時,發現皇上的一雙眼睛又在熠熠發光,暗示著他內心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在躍動。福臨盯住傅以漸的眼睛:“以漸,你似乎沒有把話講完。"傅以漸腦子轉得飛快。福臨的個性和他的處境,都使這位少年天子喜怒無常。他需要滿洲親貴支持時,就把漢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製滿洲貴族了,又會把漢大臣拉一拉。他的自尊心強得驚人。有位朝臣進言睿親王多爾袞功大於過,求賜昭雪,被他流徙寧古塔;有位言官聽民間傳說宮監往揚州買女子而上疏進諫,他惱羞成怒,斥為瀆奏沽名,流徙尚陽堡。因此傅以漸不得不特彆謹慎。當然,他也不願意辜負年輕皇帝對他的特殊信賴。他精細地、小心地挑選著詞句,說了這樣一番話:“陛下上承天命,主宰天下,並非一方諸侯,當以神州萬民為念,不隻是八旗滿洲。"停了片刻,他說起了仿佛與此並不相乾的另一個話題:“有史以來,元代最無製度,馬上得天下,又於馬上治天下,毫無長治久安之法度,立國未到百年,便群雄並起,土崩瓦解了。其所以能箝製萬民數十年,僅恃憑武力而已。明太祖,誠如陛下所稱,乃一代英主,承元代法紀蕩然之後,參酌百代之得失,定立國之規,足與漢、唐相媲美。但所以能夠成就大業,也在明太祖英敏果決,獨斷專行,言必信,行必果,不許他人掣肘,也決不受人播弄,法峻典重,執法森嚴。若非後代嗣君昏庸亂法,大權旁落,明代享國何止二百七十年!"福臨扭開臉,目光避免與傅以漸接觸,投向殿頂塗金雕龍的華麗藻井,靜靜地說:“然而開國之初,殺戮功臣,明太祖不免有傷盛德。"傅以漸後退了兩步,拱手說:“漢有韓信,明有藍玉,讀史至此,誠可感歎。然以國家全體而論,當開創伊始,若無約束元勳宿將之力,人人挾騎馬上功勞,驕縱橫暴,民生凋敝,也不能立國長久。漢高祖、明太祖誅殺功臣,雖千古歎為寡恩,其實也是漢、明開國之功所以能夠速就的原因。"福臨猛一低頭,灼灼發亮的眸子盯住了傅以漸。他眼睛裡包含的內容太複雜了:驚奇、喜悅、恐懼、惱怒、感佩、疑惑……傅以漸強迫自己咬緊牙關,坦然承受。他很明白,他若流露出一絲畏縮和心虛,就會留下"唆君之惡"的口實,弄得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將斷送在這一點點真情的表露上。還是福臨年輕,先笑了起來,說:“以漸不愧為內國史院大學士,史學精博,立論獨到。好!"聽皇上自動把這一番對話納入史學的軌道,傅以漸才鬆了一口氣。福臨一聲"賜茶",結束了君臣之間的心腹話。兩人都明白,話說到這個程度,就不可再說了。傅以漸走後,福臨怎麼也坐不住了。今天聽政,他原想隻拋出江南十家謀反案加以解決,不想牽涉到早就梗在他心頭的親王、郡王兼理六部的慣例,進而又觸及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這個祖製,是他始未料及的。福臨念及祖宗創業的艱難,不能不遵循祖製,維護滿洲八旗。但他是皇帝,又正當年少,血氣方剛,銳意求治之心異常強烈。要顧念天下百姓的生計,必然與滿洲八旗的利害發生抵觸。他想在兩者間尋求平衡,非常困難。福臨踱出了弘德殿,走上乾清宮漢白玉丹陛。吳良輔以為他要回宮,便招呼小太監準備。福臨一擺手:“不回宮,我隨便走走。”“要不要命禦輦侍候?”“不用。"福臨從乾清宮門前折向南,走上漢白玉甬道。“萬歲爺可是到哪位娘娘宮裡去?"吳良輔壓低聲音問。“不去。"福臨頭也不回,隻管漫步南行,也沒有讓吳良輔繼續答話的意思,吳良輔不敢作聲了。自去年六月順治鑄了嚴禁內監乾政的鐵牌以來,太監們一個個都夾起了尾巴。皇上這一年來變化也很大。如果說他過去是縱欲,那麼現在可說是節欲。主位們很少應召。坤寧宮皇後那兒,福臨本來就去得不多。至於其他貴人、常在、答應,連見皇上的麵都難。皇上經常獨處乾清宮,批閱本章,苦讀詩書,有時又對燈凝望,若有所思。大家都暗暗稱奇。有的人猜到了緣由,隻是不敢說或不肯說罷了。吳良輔就是其中之一。福臨信步南行,出了乾清門,心裡還在翻騰。親王、郡王兼理六部,是福臨親政時,攝政叔王濟爾哈朗的意思,他也願意以此表示對諸王擁戴自己度過多爾袞死後的危機的獎賞。這些親王、郡王們表麵馴順,實際上各行其是,處處使順治感到掣肘……議政王大臣會議呢?有時簡直在和皇上作對!……他應該怎麼辦?象明太祖那樣,他不行,他不是開國之主,沒有那樣的威望;當個窩窩囊囊、形如傀儡、無所作為的皇帝,他又不甘心!應該怎麼辦?順治的腦子非常專注,緊張地活動著……親政那年,兼理六部的親王、郡王都是同輩的堂兄,有戰功、有威望,奈何不得。如今除了掌工部的嶽樂,其他繼任者都是晚輩,怕他們何來?……對!議政王大臣會議是祖製,搬它不動,但王爺兼理六部並非祖製,完全可以由此入手!福臨想著,決心漸定,麵露笑意:“對!就以江南十家謀反冤獄為由頭,從刑部入手,停了諸王兼理六部的弊政!……事關大局,必定震動朝野,又要跟議政王大臣們對壘一番了!……是不是先跟額娘商議商議?……”福臨停步,舉目四望,才驚訝地發現,他竟步行到右翼門下來了。貼在身後的幾十名太監組成的"尾巴"誠惶誠恐地跟著他,誰也不敢問他一句。他不免自己好笑。回頭一望,慈寧宮已落在身後,經冬後愈顯墨綠的鬆柏覆蓋著慈寧花園高高的牆頭,鬆柏間探出嫩綠的新葉,那是銀杏和青桐今春新吐的枝芽。不如進慈寧花園漫步一回,想想怎樣說服太後。從花園直接進慈寧宮,路更近一些呢。進了花園南門,便見青石由牆根向外散開,疏疏莽莽,有的偃臥,有的直立,漸漸聚成一丘小山,石色深青,形體規整,紋理橫豎清晰,頗具蒼勁深遠的意趣。登上小丘,可以看到慈寧宮的琉璃殿脊,福臨不由想起半月前的聖壽節。那時,賓客們都已離去,暖閣裡隻剩下他們娘兒倆。太後對福臨講起太宗皇帝征伐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往事,從頭到尾,有聲有色。講得最詳細的,是皇太極如何繼絕世,立林丹汗之子額哲為察哈爾蒙古郡主,如何因此而受到蒙古各旗的愛戴。太後最後笑道:“蒙古四十九其中,察哈爾旗歸附最晚,兵馬僅次於科爾沁。難得他們舉國歸附後,始終忠心耿耿,北邊寧帖無事,朝廷才得以全力向南。論起來,額哲、阿布鼐和博穆博果爾是嫡親的同母兄弟,與你也有手足之誼。你對博穆博果爾特彆愛重,阿布鼐和察哈爾旗定會感恩戴德,我也高興非常哩!"福臨笑著連連點頭。但是,母親和兒子心裡都清楚這一席話說的究竟是什麼。他倆思慮的中心都是那個人,雖然那個人的名字提也不曾提到。福臨那熱烈的感情,哪裡會因太後的反對而冷卻!越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顯得珍貴。她的美麗的身影和麵容在福臨心上生了根。是她委婉的提示,使福臨牽出江南十家冤案這個頭,去打開集中治國權力的道路。她也許並非有意,福臨卻已把她當成知己,愛得發狂。可惜他不能任意召她進宮,隻能焦急地盼望著宮廷的節日,盼望她進宮向皇太後問安時,自己能夠當麵遇上。即使說不上話,看她一眼也是好的。事實上,福臨有多少話想要對她講啊!身為皇上,誰敢對他把心裡話掏儘?傅以漸不敢,湯若望不能,連額娘也不情願。他們不是因為害怕,便是出於擔心,或是需要維護某種尊嚴。他不是也不能對彆人說心裡話嗎?他必須具備天子的威儀,必須不被人看透。然而,他又是多麼想說說真心話,多麼希望得到理解和支持啊!……皇後雖然秉性淳樸,卻有德無才;其他妃嬪,除了盼他光臨,盼望生皇子以提高自己的位分之外,還懂得什麼?……她出現了,象荒涼沙漠上流淌的一道清泉,象孤寂原野上飄灑的一陣歡快的笛聲,他的心怎麼能不向她傾倒?幾乎在見麵的第一瞬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今天這個特彆的日子,福臨的願望格外強烈:想見到她!她明慧的眼睛,知心的笑,一定會給他勇氣和力量。福臨快步穿過花壇,踏上臨溪亭南的石板路,兩旁古老的參天銀杏已經蒙上新綠,花壇上的牡丹、芍藥尚未發芽。臨溪亭四周鬆柏繁密,枝葉相連,拂簷掩樓,滿目蒼翠,竟看不清臨溪亭北的路徑。“撲棱棱"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振動了空氣,兩隻白羽黑尾的丹頂鶴高叫著飛上天空,在鬆柏上方盤旋,福臨停步注目鶴飛的當兒,一片笑語從臨溪亭北傳了過來。一個女子含笑的聲音問:“以後我們叫你福晉呢,還是叫你格格?"那個甜美低沉的、福臨從來不曾忘卻的聲音回答了:“在宮裡叫格格,出宮叫福晉,好不好?"福臨拔腳就跑。跟從的太監大吃一驚,皇上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兒?隻得跟著盲目地跑,卻怎麼也追不上萬歲爺。福臨幾個大步便衝過臨溪亭,突然出現在襄親王福晉麵前,嚇得那一群女子"刷"的全跪倒了。福臨旁若無人,眼睛隻望著福晉,叫了一聲:“烏雲珠!……”這名字,他在自己心裡,在黃昏清晨、花前月下,獨自叫了無數遍,今天是怎麼啦?聲音都不象是自己的了。烏雲珠連忙跪叩請安,隨後站起來,笑道:“啟稟皇上,太後今天召我進宮,認我作義女了。”“哦?"福臨望著她烏黑晶瑩的眼睛,心裡一寒,心裡暗暗喊著母親:“額娘,我的額娘!這些全都沒用,全都太晚了!什麼也攔不住我了!……”他穩了穩自己,笑道:“好啊,這下我該叫你皇妹啦!"烏雲珠紅了臉,仍然含笑,接著低聲說:“太後要我教她說漢話,讀漢詩……““當真?"福臨驚喜地揚起濃黑的眉毛。“嗯。太後很喜歡上次我們敬獻的九九果盒各種名目,她說很美,很有詩意。要是用漢話念出來,一定更好聽。”“啊!你……”福臨高興得很,一伸手,連袖子帶胳臂抓住了烏雲珠:“我正有要緊事跟你商量,來,到臨溪亭裡坐。"烏雲珠胳臂被捉,很難為情,低聲地帶著嗔怪說:“皇上,你!……”福臨這才對周圍那些使女看了一眼,仿佛現在才發現她們。他全然不把她們放在眼裡,也不鬆手,半拉半攙地把他的皇妹請進亭中,直到兩人麵對麵地在石桌兩側的石墩上坐下,他才放開烏雲珠。借著太監和侍女分彆送上坐墊的間隙,福臨已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便滔滔不絕地就江南十姓案、就諸王兼六部事和議政王大臣會議等等,把自己的想法傾吐了出來。烏雲珠起初十分狼狽和羞怯,神態極不自然,老是做賊心虛似地偷偷覷看亭外呆立著的侍女。但很快她就被福臨的話所吸引,目光專注,心無他顧了。她雖然一聲不響地聽著,但她那極富表情的一雙大眼睛,已把她內心的意向全都透露給了福臨,福臨在這明媚春光般溫暖的雙眸中,感到了理解和支持,這比任何語言更使他振奮和心醉。福臨終於說完了,默默望著她。她象悟到了什麼,又一次紅了臉。不過她迅速恢複常態,掠了掠被春風拂到額前的烏發,不再躲避福臨那逼人的火熱目光,鎮定而堅決地說:“皇上是天下萬民之君王,並非滿洲一部之酋長!……皇太後一定會幫助你!”“烏雲珠!"福臨幾乎喊起來,聲音都哆嗦了。兩雙明亮的眼睛互相凝視,兩顆年輕的心在激烈跳動。此刻的沉默,飽含著深情,但它也阻止了感情激流的衝蕩。福臨努力使聲調恢複正常,說起他極想和烏雲珠交談的思考:“皇妹,我近日反複閱看《明實錄》,受益不淺。明之亡,一亡於製度廢弛,二亡於庸人柄政。總之是君主昏憒,百官曠職,終於民窮財儘,內外交困。"大清朝廷自太祖、太宗皇帝以來,都在探究明弱明亡的原因,或說任用宦官,或說啟用文臣,或說貪風熾烈,或說民貧文弱,莫衷一是。還沒有人象福臨這樣說出過如此深切的原因。烏雲珠目光閃閃,象清晨的露珠,滿臉是讚賞的微笑,這使福臨得到鼓舞,想的說的更加深切了:“我想,明亡雖亡於崇禎,明衰卻早衰在正德、嘉靖間,到了萬曆則病入膏肓,此後泰昌、天啟、崇禎三朝便益發不可收拾。縱有明太祖再世,怕也無力回天了。所以,崇禎殉國之日還說朕非亡國之君,可謂執迷不悟了。”“是。"烏雲珠認真地說:“從來一朝之亡,非一代之過;而一朝之興,亦非一代之功啊!”“說得好!"福臨興奮地說:“我必將以明為鑒,效法先賢,為後代子孫開出一條路來!……不過,"他遺憾地搖搖頭,笑著說:“如今天下初定,瘡痍未複,那太平盛世,我或許看不到了……““可是,開基創業之主,都是永垂青史,為萬世所敬仰的。”“你說,我是開基之主還是守成之主?”“開大清疆域,創一代製度,難道不是開創?眼下兩事,皇上不是正在開創嗎?"烏雲珠直視福臨,說得很有信心。“對!"福臨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開基創業,總要吃些辛苦,受些艱難……““皇上,你怕嗎?"烏雲珠象對知己朋友似的,同情中含有鼓勵。“我?"福臨凝視著烏雲珠的眼睛,覺得雄心壯誌和似水柔情融彙進一道歡樂的暖流中,在他全身衝擊回蕩。他用低得隻有她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深情地說:“我要說服太後,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不怕。"三陽光明媚,百花盛開,三月來臨了。慈寧花園含清齋前,白、紫兩色玉蘭相繼開放,象是立在樹間的無數隻白玉紫玉雕就的酒杯,盛滿春光的濃酒,散發出醉人的甜香,彌漫在清幽的小庭院,從窗際簷下直沁入雅麗的正房。南窗下一片長炕,鋪著毛氈,氈上蒙了明黃緞褥。莊太後舒舒服服地倚著繡鳳明黃靠枕和扶枕,半坐半躺,一個伶俐的小宮女拿了一對美人拳為她輕輕捶腿。炕邊一左一右的烏木雕花椅上,坐著太後的兩個乾女兒:襄親王福晉董鄂氏--太後左右現在稱她烏雲珠格格--和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被稱為四貞格格的孔四貞。孔四貞今年剛十五歲,長得很漂亮,但眉梢高揚,粉麵含威,和烏雲珠一比,她多些武氣,少些文氣;多些驕氣,少些勁氣。由於她到底還小,儀態表情中常帶著些令人愛憐的嬌憨。她正在講著桂林城破、她父親臨死前的情況:“……那時,父王對母親說:我不幸少年從軍,漂泊鐵山、鴨綠江間,指望立功受爵,垂名青史,不料毛大將軍忠心為國反被慘殺,這才歸命本朝,從此青雲直上,曆受兩朝知遇之恩,封親王,賜藩土,榮寵至極。我受大清厚恩,誓以身殉,你們早早自作打算吧!母親指著我兄妹二人說:王爺無需慮我不死,隻是小兒輩有何罪過,要遭此劫難?見父王沉吟不語,母親忙喚保姆背我兄妹逃走。母親哭著把我們送出大門,對保姆說:此子若能脫難,當度為沙彌,再不要象他父親,一生馳驅南北,落得如此下場!我們才跑到城門口,回頭一看,王府的大火已經燒、燒起來了!哥哥也沒了下落……”四貞嗚嗚咽咽地哭了,烏雲珠忙上前勸慰。太後歎息著說:“定南王出身山野,血性忠烈,殘於王事,閤門死難,實在令人敬歎!烏雲珠可知道,那時四貞的母親同幾位如夫人一起自縊,是定南王親自縱火燒了王府,他北向三跪九叩之後才拔劍自刎,家口一百二十人全都被害了……”董鄂氏連忙說:“定南王死於王事,合朝悲悼。前年四貞妹扶櫬還京時,和碩親王以下數千人郊迎,三品以上大臣數百人日夜守喪,又恩諡忠烈,造墓立碑,歲時祭祀,太後還收四貞妹為養女。定南王泉下有知,也可安心瞑目了。"莊太後歎道:“定南王在四漢王中來歸最早,功勳卓著,靖南、平南都出自定南門下,死得太早了!……“她心裡的另一句話不好出口:孔有德若在,吳三桂就會受到牽製,不至於如此烜赫。如今平西王的威勢已經成為莊太後的一塊心病了。她轉而笑道:“四貞小小年紀,生長王府,倒不嬌養。我看你馬上功夫不弱。”“父王整日督催我們兄妹練武,說天下未定,騎射不可放鬆。我們從小都開得弓放得箭,文墨上卻沒功夫,不象烏雲珠姐姐,是個才女。"太後笑道:“你們倆一文一武,都可算是一時難得的女中英傑。烏雲珠,你騎射功夫怎麼樣?……烏雲珠?"望著窗外發愣的烏雲珠一驚,茫然望著太後的笑臉。四貞出聲地笑了,說:“姐姐,你的心飛哪兒去了?母後問你騎射功夫如何呢!"烏雲珠連忙跪下,先請太後免失儀之罪,然後答道:“孩兒騎馬尚可,武功不行。"太後笑道:“哪個怪罪你!不過,你可真有點心神不定呢。"烏雲珠低頭道:“昨夜失眠,至今還覺怔忡不安,母後恕兒不恭。"太後輕輕"哦"了一聲,看看她,不再說什麼。四貞滿語說得很好,加上她那清脆的聲音,色澤鮮豔的小嘴,繪聲繪色地講起"山如碧玉簪,江作青羅帶"的桂林山水。烏雲珠陪著笑臉,強打精神聽著,但不多時,心又飛走了。從昨晚起,她就不曾平靜過。她知道,福臨要在今天把江南十家獄和罷諸王兼六部這兩件大事批下議政王大臣會議!這是福臨親政以來的重要關頭,她不由得心裡七上八下:皇上能不能成功?……太後正在靜靜地聽四貞講述,忽然抬起手,微微欠了欠身子,說:“四貞,彆說話。"孔四貞吃驚地閉了嘴,捶腿的宮女也停下雙棰,屋裡屋外宮女、太監氣息凝神,一個個都凝固在前一刻的那個動作上。他們發現,太後在側耳聽著什麼,神情很專注。屋裡一片寂靜,春風掠過窗外的玉蘭樹,花朵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烏雲珠小聲說,"母後,是落花。”“哦,"太後笑笑,重新倚倒在靠墊上:“我還以為你們皇兄來了呢!……也該下朝了!"她眉頭微微聚攏,有些擔心的樣子。四貞哼了一聲,撒嬌地扭扭身子:“人家講東說西,賣力不討好,都那麼心不在焉!額娘和姐姐都有心事!"她瞟了烏雲珠一眼,一臉嬌嗔,把嘴撅得老高,逗得太後不得不笑。烏雲珠趕忙走過去,溫柔地撫著她的雙肩,軟語溫存:“好妹妹,誰不知道咱們皇額娘最喜歡你?可皇額娘是太後啊,朝廷有了大事,她哪能不掛心呢?皇額娘惦記皇上,總是正理兒呀!"四貞"撲哧"一下笑了:“我是逗皇額娘高興的!要是連這個理兒都不懂,我可成什麼人兒啦?"太後看看烏雲珠,沉吟片刻,笑道:“昨天夜裡我也是一宿睡不著,翻過來折過去的,到現在還心不定呢。你們姐兒倆能猜得出我這是怎麼啦?"四貞笑嘻嘻地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皇額娘一定想著再抱十個二十個大胖孫子!"太後忍不住笑出了聲,道:“瞧這丫頭!"話音剛落,院裡傳進來大太監的喊聲:“萬歲爺駕到!--"一陣靴子響,福臨興衝衝地快步走了進來。太後已經坐正,四貞和烏雲珠都跪下迎駕。一看烏雲珠在,福臨的眼睛亮了,唇邊泛起寬慰的笑。這自然沒有逃出太後敏銳的眼睛,她隻當沒看見,一如既往地接受兒子請安問候,並沉穩地等待兒子稟告她極其關心的大事。從福臨進門時的腳步神態,她已猜出結果不壞,但不親自聽到,她是不能放心的。請安剛罷,福臨已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眉飛色舞、指手畫腳地說下去了:“額娘,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圖海提出江南十家獄不實,王貝勒大臣爭得麵紅耳赤。勒爾錦堅持原議,說他父親定案無誤。圖海拿出許多證據和誣告者的供詞,勒爾錦可什麼也拿不出,隻好認輸!……額娘,我原以為罷諸王兼六部一定會吵翻天,哪知事情全然出我預料。安郡王嶽樂先請解任,並且盛讚此舉明智,於社稷有利。康郡王傑書隨著安郡王,鼇拜極力讚同,老臣索尼雖沒有作聲,也沒有反對。這麼一來,其他議政王大臣順水推舟,議的結果,全如兒意!"太後點頭:“皇兒平輩的親王、郡王中,以位望而言,除了簡親王濟度,就要數嶽樂。濟度南征未回,眾人自然就尊重嶽樂的意見了。議政大臣中,索尼資曆最老,鼇拜軍功最著。難得他們對皇兒如此忠心!"福臨高興得象個孩子,坐立不安地走來走去,直搓手指尖,恨不得跳起來才好。他笑吟吟的眼睛看看烏雲珠,掠過孔四貞,望定母親:“這下子額娘可以放心啦!"太後笑笑,說:“不要高興得太早,還會有麻煩。"福臨和烏雲珠臉上的笑意幾乎是同時閃沒了。福臨急忙問:“怎麼呢?為什麼?”太後安慰道:“不要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慢慢對付就是了。哦,烏雲珠、四貞,我們說的你們都明白嗎?"孔四貞顯然什麼也沒明白,連連搖頭。烏雲珠的表情和福臨那麼合拍,這就使太後證實了一開始就存在心頭的疑問。烏雲珠稍一猶豫,坦率地說:“這是皇上英明之舉,長治久安之策。"太後緩緩地說:“你象是事先已經知道了呢。"烏雲珠粉腮上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福臨暗暗咬嘴唇,不住拿眼睛看她。她不看福臨,照直說:“稟母後,幾天前在這裡遇到皇兄,皇兄說起過。"太後問:“那時候你就這樣說的嗎?”“是。"莊太後皺皺眉頭,心中滾過一陣激蕩,不由得十分感慨:這樣有才識的女孩兒,又是皇兒癡心所愛,當初沒有留在宮中,反而應大貴妃之請配給博穆博果爾,實在是埋沒了她。不然,真可以是福臨的賢內助了!莊太後內心疼愛烏雲珠,但她又必須顧念親情和皇室的利害,不得不用各種辦法防止福臨和烏雲珠的過分接近。現在看來,她的防範沒有效果。她是過來人,隻要看看兩個年輕人的眼睛,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不是什麼天子龍目、王妃鳳眼,那就是互相鐘情的十八歲少男與十七歲少女的眼睛,美麗、純真、火熱!太後正有暗自嗟歎,坤寧宮首領太監進來跪稟:皇後想請烏雲珠格格到坤寧宮講詩作畫,求太後恩準。太後笑了,說:“烏雲珠,你將來要成本朝的曹大家了。"烏雲珠躬身道:“孩兒哪裡敢當。"太後笑道:“既然你嫂子下請,就去吧,姑嫂們在一處說說話兒,把你的靈氣兒、文氣兒傳給她些個。"烏雲珠跪拜道:“女兒就從坤寧宮出宮,不來拜辭母後了。母後多保重,過些日子再來給母後叩安。"太後說:“你去吧。我想你的時候,自會打發人去接你。下次來多住幾天。”烏雲珠登上坤寧宮四名太監抬的便輦,出了慈寧花園。走到空曠的禦道,風很大,坤寧宮首領太監小心地放下綢簾。便輦輕輕晃動,烏雲珠仿佛坐上遊船,在波浪微動的水麵起伏。她慢慢閉了眼。福臨便又一次出現在眼前……不,不是現在的,而是四年前,她剛從江南回到京師,第一次見到的那位十四歲的少年天子……八旗人家的格格是很貴重的。她們都有一次當秀女入宮應選的機會,都有可能成為尊貴無比的宮妃。在娘家都是父母疼愛、兄嫂謙讓、奴婢害怕的"姑奶奶"。早年在關外,滿洲女子所受的束縛和限製,遠不象關內漢家女兒那麼嚴苛,姑娘家更是享有漢人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不纏足、不閉鎖、能見客、能上街、會騎馬、會射箭,雖經太祖、太宗兩代皇帝倡導從父從夫的婦德,畢竟影響不深,習俗難改。烏雲珠就是這樣的滿洲格格,在家裡是個備受寵愛、說一不二的姑奶奶,豪放、開朗、灑脫。但是,她生長在江南水鄉,有一個崇信李卓吾的江南才女的母親,一位“蠻子"額娘;又有一位錢塘老名士的師傅。母親給了她聰慧的天賦,師傅培育了她出眾的智能和過人的才華。她於是又兼備漢家才女的蘊藉、溫柔和多情善感。兩者結合,造就了這麼一枝奇葩,兼有滿漢女子的特長,外柔內剛,含而不露,有心胸有見識。老天爺偏又賦予她絕代姿容,明豔驚人。她十二歲的時候,父母親友和師傅便暗自驚訝,眼看著伶俐的小山雞出脫成華美的雛鳳。親人們又喜又驚又犯愁地私下議論:“這可不是咱家留得住的,老天生就的做主子的命!”師傅教得更嚴格更認真了。她自己呢,笑容更美、更溫柔,說話更少了。她十三歲了,應選秀女的日子近了。七夕之夜,在閨房裡,她長久地對著鏡子獨自微笑。她是那樣愛慕自己的倩影,不禁親密地對鏡子裡的"她"悄聲細語:“你看你麵如春花,眼似秋水,秀外慧中,一至於此!能不叫人愛死!……你千萬不能隨波逐流,自誤終身。無論如何,要爭得個鳳凰於飛,和鳴鏘鏘!"紅霞飛上鏡中美人兒的香腮,烏黑的眸子象星星一樣閃亮……她最不放心的是,那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能不能跟他"和鳴"”於飛"?這常使她深夜不寐、輾轉籌思。人們傳說他年少英竣仁厚嗜學、果斷明睿,是真還是假?選秀女是國家大典。烏雲珠相信自己能入眩萬一他不值得她入宮呢?她自有辦法。選秀女無非選身段、氣度、臉蛋。要改變這些,在烏雲珠來說,毫不困難。“應選之前,一定要見他一麵!"這是烏雲珠對鏡子裡的自己說的第二句話。他可以用國家大典來選她,她也要用她的辦法去選他。如果不夠格,她寧可不進金碧輝煌、錦衣玉食的皇宮,而去尋找她的"鳳鳥"。機會終於來了。一次由皇帝親臨、王公貴族都參加的大規模圍獵,在京師以北延慶縣的山原間舉行。鄂碩將軍必須參加。他領著幾十名家將和護衛,在長長的萬人圍獵大隊中很不起眼。當長號和觱篥聲遙遙傳來時,行進中的隊列立刻左右閃開,讓出大路,皇上的儀仗熱熱鬨鬨地過去後,皇上本人騎著一匹火紅的烈馬,在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等國戚皇親的簇擁下,飛馳而過。鄂碩和周圍的人們都跪下了,不敢抬頭。但他眼睛的餘光發現,他的左側,一名護衛公然抬頭向聖駕張望。鄂碩大怒,扭過臉去就要發火,可那護衛俊美的臉兒在他眼前一閃,投給他一個頑其中帶著羞澀的笑,使他張口結舌,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他很快就猜透了女兒的心,也就原諒了女兒的"不法"行為。他看到愛女穿上護衛的漂亮短褂長袍,格外俊俏可愛,隻是夾在那些彪形大漢的家將中,太顯得嬌小玲瓏罷了。日出之前,號炮三響,令旗一招,萬餘名合圍將士齊聲吼叫,一時角鳴鼓響,旗幟飛動,聲勢浩大,驚天動地。方圓數裡的包圍圈迅速縮小,圍中被轟趕出來的鹿、狐、兔、黃羊,漫山遍野、亂竄亂跑。皇帝站上高高的看城,揮手發令:“出獵!"人們歡呼著揚弓搭箭,躍馬揮刀,縱橫馳騁,儘情追逐,粗獷興奮的呼喊和馬蹄聲、馬嘶聲、獸叫聲、號角金鼓聲攪成一團,隨著揚起的黃塵飛上高空,在天地之間震蕩。鄂碩一直把烏雲珠擋在身後。一隻火紅狐狸飛竄而過,撩起他的興頭,他夾馬一躍,奮力追趕。追出一箭地,背後忽然傳來女兒的驚叫,扭頭一看,一隻受傷的花斑豹撲向烏雲珠,驚得他一個冷戰從背上滾過。他一聲大叫,縱馬返衝過來。烏雲珠臉色慘白,撥馬便逃,豹子憤怒地咆哮著,緊追不舍。事情太突然,周圍的人都嚇呆了。在合圍之後、開獵以前,皇帝已命令虎槍手用排槍將包圍中的猛獸全部擊殺。這隻豹子想必隻是受了傷,受傷的猛獸卻是十倍地危險!鄂碩急忙搭弓射箭,已經夠不著了!眼看花斑豹離烏雲珠越來越近,將士們怕傷著人,也都不敢放箭了。偏偏烏雲珠的馬竟衝到為圍獵而挖成的二丈多寬、一丈多深的壕塹邊,人們失聲驚呼,鄂碩仰天大叫,閉上了眼睛,烏雲珠不死於豹口,也要摔下深塹!隻見烏雲珠猛力一勒韁繩,又突然放鬆,同時舉鞭向那雪白馬胯下狠狠一抽,大喝一聲:“衝!"那馬縱身一跳,躍起四尺來高,前後蹄拚命地張開,幾乎成了一條線,如同展翅翱翔的鷹,一瞬間飛過了壕塹。當馬的四蹄踏上壕塹另一麵的土地時,人們不顧一切地喝采了,為這騎士在千鈞一發的關頭機警地逃出險境而歡呼。花斑豹追到壕塹邊,凶惡地一聲怒吼,原地打了個圈子,陰沉沉地按了按兩隻前爪,俯下身子,肚皮貼到了地麵,跟著後臀聳起,長尾一豎,眼看就要跳過壕塹。人們一起吆喝,紛紛搭弓扯箭。在豹子縱身離地的一刹那,一支飛箭尖嘯著,"嗖"的一聲,直貫豹子咽喉。豹子一聲哀號,從半空中摔進壕塹。“萬歲!萬萬歲!"四麵響起歡呼。大家看到壕塹外側趕來一隊人馬,在許多穿黃馬褂的侍衛們簇擁之中,順治皇帝端坐在火紅的禦馬上,正在收弓。剛才那準確有力的一箭,是皇上親自射的。烏雲珠騎著白馬兜了一圈,轉回到壕塹邊時,鄂碩已率從人趕到皇上跟前謝恩,並且連忙推烏雲珠給皇上叩頭。烏雲珠象片樹葉子似地顫抖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跪在那兒說不出話。鄂碩急忙奏道:“稟皇上,這是奴才府裡一名小使,沒見過世麵,不會說話,膽子小,奴才替他謝皇上救命之恩。"福臨笑道:“還是個小孩子嘛!嚇壞了吧?照他的騎術,不該這麼膽小的!"烏雲珠慢慢抬起頭,很快地看了皇上一眼,正遇上皇上漫不經心的目光,她慌忙低頭,心頭怦怦直跳。皇上顯然很驚訝,揚起黑黑的眉毛,分明要問什麼。鄂碩又怕又慌,手心捏出了汗。正巧一名禦前侍衛來稟報:鄭親王趕出一群梅花鹿,請皇上快去開射。福臨年輕的臉上躍動著虎虎生氣,看看壕塹對麵的獵圈,人人馬鞍上都掛了獵物,而圈中野獸仍然紛紛奔逃,多不勝數。他立刻下令道:“圍開一麵,任憑逃竄,給來年留下種獸!"說罷,他隨著那個禦前侍衛催馬而去。跑出十來步,他象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張望。但侍從如雲,馬快如飛,他看不清烏雲珠,烏雲珠也看不見他。他和他的侍從們象一團金色的雲霞,很快就在烏雲珠的視線中消失了。且不說起他,隻是救命之恩就足以使烏雲珠對福臨感激、愛慕了,何況他儀表英俊,出言爽利,神態活躍,確有仁厚之心呢?當烏雲珠從獵場回到京師時,少年天子占據了她的心,她已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了。她暗自盼望著早日應選,盼望著再一次見到意中人。後來事情變成那樣,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竟被指配給博穆博果爾。這位皇弟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她很傷心,恨嫉妒的皇後,恨舛誤的命運,甚至也恨福臨。好在她是八旗女子,沒有漢族那種嚴酷的貞節觀念,雖然違心地出了嫁,倒沒有想到去上吊投河,隻是哀歎自己生不逢時,落個彩鳳隨鴉的結果。表麵上,她溫良柔順地做她的福晉;內心深處,卻始終不能忘情,盼望著見到福臨,甚至慶幸著作為他的弟婦,總有再見他的一天。她正在這隱秘而強烈的感情中煎熬,福臨終於發現了她。那時她已長成了,青春煥發,豔麗驚人,一麵渴望著愛和被愛,一麵苦度著徒有虛名的皇子福晉的生涯。對於福臨的試探,他的一步步逼近,她心裡又驚又喜,多少有點兒恐懼,但決不拒絕。叔叔娶嫂子,伯父納侄媳,在滿洲習俗中很為平常,沒人當作大逆不道。當年莊太後與睿親王多爾袞,不就是這樣嗎?……便輦停了,太監掀簾,烏雲珠扶著太監的肩頭下輦。這不是坤寧宮。一路上烏雲珠隻顧想心事,不知來到什麼地方。各座宮門大同小異,都是兩麵綠瓦紅牆夾兩扇九九八十一顆銅釘的紅門,門外一塊雕龍照壁,門裡一麵雕花琉璃影壁。烏雲珠既不能分辨這是哪一座宮門,也無心觀賞那些精美的浮雕。皇後召見,不論從國禮,還是從家禮而言,她都要謹敬小心。一進院門,滿目姹紫嫣紅,處處盛開著牡丹,勞香四溢,招得整個院子裡充滿蜜蜂的嗡嗡聲,各色蝴蝶翩翩飛舞,和這國色天香的花王爭奇鬥豔。烏雲珠從花盆間的小路曲折而行,不時停步觀賞,瀏覽掛在花下的金牌銀牌上的曼妙雅號。瞧啊,這絳紅的珊瑚映日,粉紅的錦帳芙蓉,潔白的寒潭月,墨紫的煙籠紫玉盤,銀紅色的楊妃春睡,鵝黃色的大金輪,淡淡輕綠的幺鳳新綠,還有一花多色的漢宮春、紫霞仙、胭脂點玉、嬌容三變等等,多少種牡丹,紛紛向她探出玉盤大的花朵,爭呈它們嬌豔的姿色。烏雲珠左顧右盼,喜不自勝。她生來愛花,對這馳譽天下、名傳今古的洛陽花哪能不動心?不過她記著此來的目的,不敢久停,勉強自己挪動腳步,穿過這由盆栽牡丹擺成的花田,輕輕分開擋在路間的花朵,終於走上殿前的月台。烏雲珠這時才想起抬頭看看。大殿簷下藍青底、金色雕龍邊的匾額上,用滿、漢兩種金字寫著:養心殿。烏雲珠一愣。片刻之間,她明白了。紅暈頓時飛上麵頰,有如階前那倩紅豔冶的名品牡丹--洛妃妝。兩名養心殿太監已經跪下迎候她進殿了。烏雲珠慌亂中回頭看了一眼,隔著牡丹花叢,送她進養心殿的坤寧宮太監和便輦早已離去。養心殿內外靜悄悄的,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血流,隻聽得見蜜蜂的嗡鳴和蝴蝶粉翅的扇動……烏雲珠猶豫片刻,一抿嘴唇,橫了心:盼望了那麼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事到臨頭反而膽怯了?她一手撫住胸口,幫助氣息心的狂跳;略閉了一會兒眼,穩住自己的呼吸,然後從容地解開披風領扣。養心殿太監連忙上前替她除下披風,她邁步走進了養心殿。在大殿正中的寶座前,她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後,便細細打量他日常聽政、批本和讀書的地方。兩壁的金畫、殿頂的軒轅寶鏡、燃著沉香的熏爐、各種形狀的香柱香亭以及寶座四周富麗堂皇的裝飾,這些她隻一眼帶過。吸引她的,是靠著東、西、北三麵牆的那幾十架紫檀木的巨大書櫥。她懷著自己也說不清的敬意,打開了蒙著深藍色綢簾的櫥門。多少書啊!書的山,書的海,令她驚歎,使她讚美,她由感佩而生欣慰,輕輕歎了一口氣。烏雲珠品味著自己的境遇,恍然想起一出雜劇,劇中那位素梅小姐也處在同樣的矛盾中,最後她決心赴約與情人幽會,說了一句大膽出色的道白:“奴想貞姬守節,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誌……”烏雲珠有沒有當俠女的膽識,敢不敢行自己之誌呢?……她在"明傳奇雜劇"一欄,抽出了槲園居士的一冊,隨手一翻,翻在象牙書簽插記的地方,啊!這不正是那出叫作《素梅玉蟾》的雜劇嗎?一段珠筆勾畫的眉批赫然在目:“極是佳論,非具俠骨,不能道此。"正文中加了硃點的句子,就是素梅那段大膽的獨白!鮮紅的硃筆點劃,仿佛一朵朵跳動的火焰。能用硃筆在禦用圖書上勾畫的,還能是誰呢?烏雲珠的心潮翻滾得沸騰了一般,想不到兩人的心竟如此息息相通!烏雲珠因為深深被感動而熱淚盈眶,眼前一片模糊。“烏雲珠!"福臨站在門口喊了一聲。烏雲珠渾身一顫,回過身去望著。福臨朝她奔來,越走近,他的步子越慢、越輕,臉色煞白,濃眉漆黑,強製的、燃燒的目光,火一般燎人。烏雲珠沒有後退,沒有畏縮,她凝視著他,迎接著他。這不隻是一位皇帝、一位天潢貴胄,也是懷著不可遏止的熱烈情愛的男子,是她所愛的、願為他獻出一切的男子!“烏雲珠……”福臨目不轉瞬,閃爍著更加強烈的燙人的光芒,低聲地、輕輕地呼喚著。烏雲珠低頭,悄聲喊道:“皇上……”她躬身要拜,被福臨一把攔祝身體的突然接觸,衝破了他們之間最後的矜持。福臨張開雙臂,烏雲珠倒在他的懷中。兩人緊緊地擁抱著,一動也不敢動。相握的手,感到彼此的血脈在手指間卜卜流通,緊貼的胸膛,感到彼此的心在腔子裡怦怦劇跳,仿佛發生了強烈的共振。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福臨猛然抱起了嬌小的烏雲珠,大步走向後殿。正午的陽光下,滿院爛漫的牡丹色澤更加嬌豔。醉人的芬芳隨著春風,彌漫在養心殿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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