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迤邐,曲廊飛簷,這是一座秀麗雅致的園林。同太平公主府放任自流的野趣盎然不同,這裡哪怕是一棵小草都有斧鑿的痕跡,任何一處都布置的彆具匠心,安排的井井有條。廳堂很寬敞,因為隻有一張幾案,又顯得很空曠。幾案後麵坐著一個人,三旬左右,輕衣軟袍,相貌平凡,但是一雙眼睛銳利有神。他頭戴高冠,身穿寬帶,寬坐於幾案之後,頗有幾分漢晉遺風的神韻。在他麵前,長長的幾案上擺滿了佐料和食物:醬汁、蒜泥、芥茉、胡椒、蕪荽、韮黃、蔥薑等調料盛在小碟內,又有鹿脊、羊項、雞舌、蝦仁、駝峰、牛肉、蘑菇等各色食物,切好碼片,狀若花瓣。桌子中間有一隻宛若青銅大鼎的式樣古樸的紫銅火鍋,鍋中沸水滾滾,熱氣騰騰。一位身著素淨的窄袖襦裙,腰裡係一條短腰裙的柔媚少女,跪坐於幾案一側,正探身案上,一雙纖秀如花的小手有條不紊地把一味味佐料投入沸水,又使一雙象牙箸挾一片鹿肉,在沸水中稍一涮洗,便蘸了醬料盛進一隻薄如蟬翼的蘭花小碟,雙手捧送到主人麵前,動作優雅之極。那位高冠博帶的男子並沒有看她遞來的香氣四溢的食物,而是微微側著肩膀,一手托著下巴,正傾聽堂上躬身站立的一人說話。“楊帆已經到了長安,先去拜見了太平公主,隨後便和大隊人馬分離,獨自去了公孫府。”“公孫府?是公孫不凡的家麼?”“是!”高冠博帶的男子挾起那片涮鹿肉添進嘴裡,細嚼慢咽一番,將鹿肉咽下,這才緩緩問道:“他和公孫世家是什麼關係?”那人答道:“楊帆的妻子幼年時曾是公孫府上一個侍婢,但是因與公孫姑娘情同姊妹,所以也被公孫不凡視如己出。如今她有了身孕,被送回長安。入住的就是公孫府。楊帆是去探望他的妻子的。”那位公子冷笑了一聲。道:“楊帆!他既然來了長安,那就不要走了!”微微欠著身的人遲疑著問道:“大公子不是近日就要秘密返回長安麼,此事是否與大公子商議一下再說?畢竟,他是一個朝廷命官!”那位公子乜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區區一個刑部郎中,隻要讓他死得沒有破綻,能出什麼問題!難道這件事。我還做不了主嗎?”那人臉色一變,不敢多說,連忙躬身道:“是!”“楊帆!”高冠博帶的男子停下象牙箸,臉上露出忿恨之色:“若非是你,吾家大兄豈會輕易落敗!這一次,你既然來了長安。我就叫你來得走不得!”他的眼睛慢慢抬起,森然道:“你去安排吧,我想儘快聽到他的死訊!”那人沒再說話,隻是深深一揖,悄然退了出去。高冠公子打發了那人離開,便專心吃起東西來。他吃東西時很仔細,細嚼慢咽,就像在寫一篇字。非常的耐心專注。而且在進食的過程中絕不說話。旁邊的小侍女涮好鮮肉,蘸好醬料。再遞到他的麵前,平常人這麼吃飯大概會感到很不耐煩,但是這位公子好象早已經習慣了這樣進食,再加上他用餐的速度實在不快,所以侍女涮肉、蘸醬料的過程也很從容。這時,又有人被引進了大廳,於是,公子又放下筷子,他沒有一邊說話一邊吃東西的習慣。這是一位客人,嚴格來說,又不是客人,而是一位生意人。這位生意人販賣的商品隻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人!他是一個奴隸販子,長安城裡最大的奴隸販子,龍飛。龍飛的身材不算魁偉,甚至有些羸弱,臉上始終掛著一種很卑微的笑容,可是誰都知道他的凶狠。能在長安成為數一數二的奴隸販子,沒有一點真本事,如果鎮得住手下那班陰狠狡詐之途?但是現在他臉上謙和卑微的表情卻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因為他眼前坐著的這位公子姓盧,家在範陽。這是一位真正的世家子弟,擁有龐大力量的人,龍飛在這位貴介公子麵前,連給人家舔腳趾的資格都沒有。龍飛未語先笑,謙卑地向盧公子彎下腰去。龍飛的奴隸來源很豐富,不管是西域草原上的馬匪,還是東海、南海的海盜,都與他有著密切的聯係。所以,突厥吐蕃的戰俘、波斯的破落貴族、高麗新羅的少女、南方的傣人和昆化奴,能夠源源不絕地流入他的手中。龍飛經手的奴隸從來都沒有唐人,因為販賣國內的平民是違法的,風險太大,得不償失。這些異族奴隸又極受豪門世家的歡迎,所以龍飛是一個合法的奴隸商人,因之也就成了豪門世家最受歡迎的一位商人,所以他才能在盧公子麵前擁有一席之地。但是龍飛自打站在那兒,就再也不肯挪動一步,似乎生怕踩臟了人家的廳堂。他打起精神,向這位高冠博帶的盧公子賣力地吹噓起來,麵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可是範陽盧氏的嫡房子嗣,是他最大的買家之一。“盧公子,這一次小人手裡有新運來的高麗、新羅少女三百人,嬌豔美麗、性情溫柔,而且個個能歌善舞,做貼身侍女、姬妾或者樂舞伎都是上上之選。此外,還有昆侖奴五百人,個個溫馴耐勞,其中有九人水性奇佳。去年公子一時大意,不是在入水尋珠的遊戲中輸給崔公子了麼,嗬嗬,隻要公子從這九人中任選一人,相信其他幾位公子就再也沒人能勝得了公子您了。”入水尋珠是貴介公子玩的一種遊戲,他們將價值千金的明珠隨手拋進河水,然後讓水性好的奴仆入水尋珠,誰的奴仆最先撈的上來,誰就算贏了,如果撈得慢或者乾脆就找不到的,那自然就是輸了。方才說起三百名新羅奴、高麗婢,盧公子還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一聽他手中有水性奇佳的昆侖奴,盧公子便來了興致:“好!這九個人。我都要了!”龍飛一怔。說道:“公子,入水尋珠……有一兩個水性奇佳的人就行了,何必……”盧公子瞪了他一眼,說道:“萬一叫崔放他們幾個人把其他水性好的昆侖奴買走,如何就能保證我贏?這幾個水性好的,我都要了!如此才萬無一失!”盧公子坐直了身子,將那片涮鹿肉挾起來。細嚼慢咽了一番,抿了口酒,等到食物完全咽下,才又說道:“我的祖母大人壽辰將至,你從新羅、高麗女中挑選一百名最好的來,我要送去伺候祖母。”龍飛連聲道:“是是是。公子要不要親自看一下?”盧公子擺擺手。道:“不用了,又不是頭一回和你打交道,你的眼光我信得過。除了那九個水性好的,你再選五十名年輕力壯的昆侖奴來。”“是是是!”“明天!”盧公子興致勃勃地道:“把那九個昆侖奴帶去曲江,我要親自看看他們的本事。”如今已是深秋,早起的時候,草葉上會有一層白霜,山上的楓葉已經變成深紅。曲江的水也開始變涼了。昆侖奴來自南方,並不適應寒冷的江水。但是他想在這個季節看看那些昆侖奴的水性,那些人就隻能跳到江裡去,在江底淤泥裡尋找他投下的一顆明珠,搏他一樂。“如果他們的水性果然奇佳,我一定要把小崔他們找來,大家再比一場!”盧公子在大腿上拍了一下,興衝衝地:“上一次把我極鐘愛的一位波斯公主都輸給了他,這一次,我要把他最鐘愛的侍妾贏過來,報這‘一箭’之仇!”龍飛滿臉堆笑地恭維:“公子一定能得償所願!”盧公子哈哈大笑起來,在他眼裡,殺死一個朝廷五品大員,似乎遠不及一次投珠入水的遊戲來的重要。※※※※※※※※※※※※※※※※※※※※※※※※※※楊帆在公孫府住了下來。公孫不凡是個很爽朗、很好客的胖老頭兒,短暫的相處下來,楊帆就發覺公孫蘭芷姑娘那種讓她老爹深惡痛絕的男子性格,其實恰恰就是遺傳自這位公孫老先生本人,可是同樣的這種性格出現在男人身上就讓人舒服多了,所以他和公孫老頭兒相處的很愉快。裴大娘出身裴字世家,雖然一身劍技驚人,但是在常人看來,她就是一位雍容高貴的婦人。居移氣,養移體,這位裴大娘已經多年不在外麵走動了,看起來就更像一位和善慈祥的老婦人。如今裴大娘崇信佛教,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自家的佛堂裡敲木魚兒,所以楊帆也隻見過她一麵,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她了。在公孫府的日子平淡而溫馨。清晨,楊帆陪著小蠻在花園中散步,這時候公孫姑娘正在林中練劍;楊帆陪著小蠻和阿奴一起用早餐的時候,這時公孫姑娘還在練劍;等到太陽高升,楊帆準備出門去拜望長安府令柳徇天的時候,公孫姑娘依舊在練劍。楊帆為之動容了,一個人如果能如此專注於一件事情,就算他天資一般,成就也絕對不俗。何況公孫姑娘看來絕不是一個蠢笨的人,她的師傅更非平庸之輩。聽小蠻說,阿奴與公孫姑娘屢戰屢敗,如今看她練劍如此刻苦,真要動起手來,隻怕自己也未必是她對手呢。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楊帆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修行武功的時間,遠遠不及這位公孫姑娘。楊帆本來還想找時間和這位公孫姑娘較量一下劍技,她畢竟是小蠻的師姐,不好鬨得太僵,籍由比武投其所好,或可緩和彼此的關係,如今見了公孫姑娘習劍時的癡狂勁兒,這個念頭早已不翼而飛了。他可不願意跟一個女劍癡較量武功,老婆和準老婆都在旁邊看著呢,贏了勝之不武,輸了……很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