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事院的大牢空蕩蕩的,當初人滿為患的情景不見了,整個大牢裡隻關了三個人,不過這三個人依舊是份量十足的人物,禦史台隻抓大老虎,升鬥小民還不配關在這個地方。三個人分據三間牢房,他們分彆是宰相蘇味道、宰相張錫、宰相崔元綜。崔元綜坐在那兒呆若木雞。拜相還不到半年,他就鋃鐺入獄了,終究沒有逃過大周宰相不得善終的魔咒。想到他拜相時的躊躇滿誌,想到他還妄想能一步步爬到“首席執筆”的位置,崔元綜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張錫坐在草榻上,麵牆而坐,有點達摩麵壁的感覺,隻是不知道他如此麵壁多年,能不能在牢牆上留下一道身影,悟得佛家真諦。張錫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愧見友人。蘇味道和崔元綜是他招認的,這兩個人當初也是他拉下水的,準確點說,這兩個人無心受賄,之所以接受他饋贈的好處,倒不是為了給請托他辦事的那些官員們提供便利,實在是同為宰相,不想得罪了他。結果他一進大牢就把這兩位仁兄招了出來,做事實在不太地道,怎還有臉見故人。蘇味道時而坐下,時而站起,時而走動,時而仰起頭來呆呆地望著通風口的一抹光亮發呆。他恨張錫不講義氣,他恨自己沒有堅持本性,他悔當初為何卻不開情麵,他擔心一生前程因此毀於一旦……種種思慮,讓他花白的頭發才幾天功夫就近乎全白了。此時,他正望著烏漆麻黑的大獄一角,幽幽地想著身後事。他有四個兒子,老大、老三、老四都在外地府縣做官,也不知會不會因為他的事受了牽累,自己隻是犯了坐贓罪而已,但願聖人英明。不要懲罰他們。他的二兒子蘇份也是一身才學。在四個兒子裡麵也是佼佼者,但是蘇味道深知宦海官途誘惑無窮,險惡也是無窮,尤其是武後專權之後,更是殺戮不斷,為了以防萬一,他沒讓二兒子作官。如今二兒子蘇份已娶妻生子。住在蜀地的眉山縣,他是宰相之子,又有一身大學問,如今已是當地有名的士紳,這場宦途風波應該不會影響到他。如此。哪怕有更大的變化,蘇家至少也能保全一支血脈了。想到這裡,蘇味道心中安慰了些。可是剛剛覺得有些欣慰,忽爾想到他的兄弟蘇味玄,不禁又生起些淒苦的感覺。蘇味玄是他的兄弟,兩兄弟歲數相差很大,父親死的早。他亦兄亦父地把這個幼弟拉扯大,又教他學問。如今官至太子洗馬,也算對得起亡去的父母了。他對這個幼弟嗬護備至。可是自他做了宰相,兄弟倆反而越走越遠了。因為蘇味玄見兄長做了宰相。常常請托他辦些不合情理的事,蘇味道每每拒絕,蘇味玄便會惱羞成怒,對兄長不止摔摔打打甚至惡語相向,蘇味道一直不以為忤,對幼弟寵溺萬分,可謂儘足了兄長的本份。如今他入了獄,味玄始終不來探望,也許是因為推事院監管嚴厲,不許犯官家屬探望吧,可是一日三餐都是自家仆傭送來,也未見味玄稍儘心意,蘇味道哪還不知弟弟這是惱恨自己,以至不顧兄弟之情,想起來不免黯然神傷。這官兒,做的擔驚受怕,兄弟失和,好沒意思。蘇味道在那兒長籲短歎,走走停停,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巡弋在牢中的王德壽儘皆看在眼裡。這王德壽原是禦史台判官,上一次狄仁傑等七大員入獄的時候,眼見彆人借著問案節節高升,這王德壽也紅了眼,想讓狄仁傑攀咬其他官員,作為自己升官的敲門磚。誰料狄仁傑性情節烈,竟以頭碰柱明誌,嚇得他屁滾尿流。狄仁傑等人無罪出獄以後,一些靠酷刑逼供升官的禦史紛紛被流放邊荒,他這沒升官的倒是逃過一劫,隻是降級留用,從判官降為了獄吏。三位宰相的反應,王德壽冷眼旁觀,一一看在眼中,暗暗記在心裡。多年來禦史台一手遮天、欺上瞞下的行為,已經令女皇帝產生了一絲警惕,這一次三位宰相入獄,女皇帝特意秘密召見了他這個犯官,叫他嚴密監視獄中動靜,不隻要看萬國俊等人怎麼問案,還要觀察三位宰相在獄中的反應。王德壽知道這是官複原職的莫大機遇,心中興奮不已,他如今以天子密探自居,一顆紅心全向著女皇帝了。蘇味道想想前程歎一口氣,想想兄弟歎一口氣,想想兒子歎一口氣,歎來歎去,懊悔不已,也不知道歎到第幾口氣時,牢門一開,一個大漢站在牢門口喊了一嗓子:“王禦史提審犯官張錫、蘇味道、崔元綜!”王德壽聽了,便站起身來,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正在牢房裡似熱鍋上的螞蟻般亂轉的蘇味道聽到王禦史的名字,不禁一哆嗦。文官們與酷吏們的幾番戰鬥,固然損失慘重,可是禦史台這班酷吏也是大為凋零,不複昔日盛況。如今禦史台有名的酷吏已所餘不多,姓王的而且有資格提審他們的禦史不用說,必是王弘義無疑。也難怪蘇味道恐懼,這王弘義可是個極霸道的狠人呐。想當初,武則天為了登基,授意酷吏編排罪名,大肆屠殺李唐宗室和忠於李唐的官員。當時,來俊臣炮製證據,指控勝州都督王安仁謀反,武則天派王弘義前去審訊。王弘義趕到勝州,枷了都督王安仁父子大刑逼供,王安仁不服,咬緊牙關堅不認罪,王弘義竟不管不顧,悍然砍了王安仁父子的人頭,用灑了石灰的木匣盛了回京。路過汾州的時候,汾州司馬毛公趕緊接迎,將他奉若上賓。王弘義入城,赴毛公的接風宴,酒過三巡,突然變色,嗬斥毛公下階,指控他也是反對武後的叛黨,立命左右斬之,以槍挑其首級,一路滴著鮮血,招搖回京,因此一舉,立即成為來俊臣手下一員得力大將。這王弘義虐囚還有一招,酷暑夏日,在不通風的小房間裡鋪氈堆毯,將囚犯遮蓋其間,不一會兒就氣絕而死,身上絕無半點傷痕,然後報一個暴斃了事。其凶名在外,以至他的一份行本到了地方,州縣戰戰兢兢,比聖旨更奉行不渝。王弘義因此自誇:“我之文牒,有如狼毒野葛,無人不懼!”“如今竟要此人審我……”想到此處,蘇味道麵如死灰。※※※※※※※※※※※※※※※※※※※※※※※※※※※※※※大堂上,王弘義肅然高坐,冠戴整齊。自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禦史台聲勢一落千丈,一班禦史們都夾起尾巴做人,憋屈的夠久了。禦史台威風不再,他斂財也困難了,甚至為了安全,還得絞儘腦汁設個古玩店,十天半月才有一樁生意,哪比得當初日進鬥金。如今可好,三位宰相入獄,朝野為之震動,這樁案子辦好了,禦史台就能重振聲威。萬國俊已對他秘授機宜:“天子老邁,猜忌之心尤重於從前,務必要想法設法,把這樁貪弊案辦成謀反案,隻要事涉謀反,天子驚憂,必然再度重用禦史台。”今天之所以讓他問案,也正是因為他凶名赫赫,萬國俊想借他聲威,恐嚇三位宰相乖乖按他想要的供詞招供。“帶人犯!”王弘義一拍驚堂木,意氣飛揚!推事院門口此刻突然來了一哨人馬,二十名刀撓手,二十名槍棍手,頭戴烏巾,上插燕翎,身穿藍底紅邊衙役公服,腳踏黑色皂靴。頭前兩個旗牌,最前邊又有三人乘馬,成銳三角形,直趨推事院大門。門前守衛一見,不知是哪個衙門的公人至此,納罕地上前攔阻,喝道:“此處是禦史台推事院,何人膽敢擅闖!”三匹馬中間一人英氣勃勃,佇馬不語。在他左後那匹馬上,一個身著綠袍官袍的官員將一卷黃軸高高舉起,喝道:“刑部奉旨拿人,誰敢阻撓,退下!”門衛大驚,眼見他手中黃澄澄一卷,料想不敢假冒聖旨,隻得惶然退下,三匹馬引著數十名皂役公差,竟然直接闖進推事院去了。推事院中來往的公人見此情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紛紛跟在他們後麵觀望,不一會兒,聞訊而來的人愈加多了,有那小吏匆匆跑出來,竟連手中的毛筆都未來得及放下,看著頗為可笑。楊帆這是第二次進推事院,上一次是以囚犯身份鋃鐺而來,這一次他的身後依舊帶著手提枷鎖鐵鐐的公差,卻是來拿人的法官。楊帆策馬直入推事院,到了衙中才翻身下馬,雙手往身後一負,向他右邊那人瞥了一眼。跟在楊帆左右的是刑部主事馮西輝和刑部班頭袁寒。楊帆瞥了一眼,袁寒立即對一個禦史台小吏喝道:“我等奉旨拿人,侍禦史王弘義何在,叫他上前答話!”那小吏變色道:“王禦史……正提審三位犯官!”楊帆微笑道:“他在何處問案?”楊帆一臉和煦的笑容,那小吏看在眼中,卻不禁心中一寒,手一哆嗦,所持的毛筆都掉在地上。他可沒有認出這位笑容中透著森森冷意,令人不寒而栗的官員就是當初禦史台裡那個蓬頭垢麵的楊郎將。小吏戰戰兢兢地向前方一指,楊帆扭頭看了看,把下巴一擺,幾十個如狼似虎的差役們便猛撲過去……p:將近下旬,向諸友求訂閱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