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元書方丈已經依照《大雲經疏》把武後當稱帝的意思講解明白了,側廂一座香案之後,突然站起一個人來,聲嘶力竭地大聲疾呼道:“天後稱帝,是大勢所趨,上順天心,下合民意!各位信眾若是讚同天後稱帝的,請來此處簽名,簽完名字,就可以領一升米回去啦!”這人說完,身後就有兩個赤膊大漢抬來一隻大米鬥,往香案旁邊一放,雙手叉腰看著階下眾百姓,又有幾個大漢肩扛了一袋袋大米,到了米鬥前嘩嘩地倒進去,不一會兒白花花的大米就冒了尖兒。眾百姓一見,紛紛搶上前去,有人急得高聲叫喊道:“我不認識字啊怎麼辦?我也要簽名,我也要讚同天後稱帝啊!”那人喜形於色,一手抓著空白的名簿冊子,一手抓起硯台,大叫道:“不會簽字按手印兒就行啦,快來快來,按完手印你就能領米啦!”狄仁傑的眉頭又是一皺,訝然道:“侍禦史傅遊藝?”楊帆就在狄仁傑身邊,一聽他點明此人身份,不禁也注意地看了一眼那人。如果他當初選擇以“勸進”謀求上位,那麼此時站在那兒蠱惑百姓的人就該是他了吧?這傅遊藝年紀不大,才三十出頭,穿一件圓領大袖袍,頭戴軟腳襆頭,做文人士子打扮,五官端正,倒是生了一副好麵相,他大聲疾呼著,激動得臉龐漲紅。不為五鬥米拯的老百姓畢竟還是少的。管他誰當皇帝呢,按個手印就有一升米拿,這種事傻子才不乾。百姓們都踴躍上前,有些事先沒有聽到消息,今日確是到廟裡進香的信眾也慶幸自己碰上了這等好事,紛紛衝上去按個手印,然後用衣襟兜了一升米。歡天喜地的離開。狄仁傑鄙夷地瞟了傅遊藝一眼,對楊帆道:“咱們走吧!”一行人離開法台,從大雄寶殿側麵繞到了第二進大殿前。然後又繼續往前走。狄仁傑一路行去,一路觀望著四下的環境,楊帆陪在他的身邊。坦然自若。他也聽說過狄仁傑執掌大理寺時,一年處理數千樁懸而未決積壓多年的疑案,無一人上訴鳴冤的事情,知道狄仁傑乃是個刑獄高手,但是隻要他不是能通陰陽的神靈,能抓來苗神客的魂魄問個清楚,楊帆自信不會查到自己身上。即便是狄仁傑疑心了自己,而且有本事排除來自薛懷義的阻礙,查清自己在洛陽一直以來的經曆,確信自己就是殺人凶手。他也沒有一絲憑據,除非他再繼續查下去,派人到交趾去查清自己的來曆,證實那裡並沒有楊帆這麼一個人。可要做到這一點何其不易,狄仁傑是朝廷三品大員。在天後即將登基的關鍵時刻,他會把精力放在查索這件刑事案子上麵麼?彆的不說,光是營救那個黑齒常之,就得牽涉狄仁傑絕大部分精力,這老頭兒哪有那個閒心。狄仁傑一路向後行去,走到藏經閣附近時。四下看了一番,指著左側那高高的廟牆道:“這天宮寺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如此高牆,想要翻越過去而不被人發覺,那麼這裡就是他最可能的路徑了。”楊帆環顧左右,點頭附和道:“不錯,如果真是有人逼迫苗神客自儘,而且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他指了指藏經閣與廟牆之間的那道縫隙,道:“此處雖遊人漸少,卻也不至於一個人都沒有。如果我是凶手,我會裝作解手,選擇從那縫隙間爬上去。”…,狄仁傑點點頭,捋著胡須沉思了片刻,乜了楊帆一眼道:“你說如果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那就是說還有夜晚現身的可能了?”楊帆道:“雖然洛京實行宵禁,夜晚不得上街,可這條禁令是難不住那些能飛簷走壁的神偷飛賊的,身手好的人,自然可以夜間登門。”狄仁傑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皺,徐徐說道:“如果那人是趁夜潛入苗家,那就更加的無跡可尋了。不過……”他扭過頭,望著那近三丈高的廟牆微微一笑,篤定地道:“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他一定是白日潛入的!”楊帆心中一驚,忙故作疑惑地道:“伯父何以有此判斷?”狄仁傑雙眼微微一眯,捋著胡須道:“因為,苗神客是午後自縊,如果是有人半夜潛入,時間當在頭一天晚上,苗神客若是因此動了自儘的念頭,早上起來家人不可能毫無異狀,他也不會不給家人留下隻字片語的遺囑。”狄仁傑沉思道:“老夫曾詢問過他那弟子杜閒,當日苗神客全無異常,像往常一樣教他習練書法,還曾想要品一品茶飲,這就更不像一個想要赴死的人了。因此,那人應該是午後潛入,就在杜閒離開去給苗神客烹茶的時候,見到了苗神客。”楊帆淡定地踱過去,伸手拍了拍那結實的高牆,仰頭看看三丈多高的牆頭,頷首道:“狄公所言大有道理!”狄仁傑道:“苗神客死後消息報到宮裡,天後曾派忤作仔細驗過他的屍體,他的身上連一片擦痕或淤青都沒有,全無扭鬥的痕跡過程,亦不曾中過什麼藥物,致使他死亡或昏迷,所以這‘自縊’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走上絞索的。來人隻憑一番話,就能讓他主動赴死……”狄仁傑長長地吸了口氣,把雙手往身後一背,在高牆下慢慢地踱起步來。經過在苗家的一番查訪,狄仁傑也相信苗神客絕對不是主動自縊,照理說,是天後下了秘詔,迫他自儘,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天後已然坦承。人絕不是她殺的!武後沒有任何理由掩飾這一點。那麼,這件案子就不太好辦了,因為現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證據,隻能從現場情形判斷,凶手對苗家宅第比較了解,身手敏捷。經驗老道的忤作已經檢查過苗神客的屍體,從縊痕上看。並不是被勒死後偽造了自縊現場,他確實是活活吊死的。能讓苗神客心甘情願地自己赴死,凶手要麼是知道苗神客目前的情形。詐奉天後詔令迫其自儘,要麼就是有足夠的理由讓苗神客相信,他既然來了。那麼苗神客不想自儘也必死無疑。可這一來,範圍就無窮大了。揣摩聖意,迎合殺人的,這個可能有;與苗神客有私仇的,這個可能也有。如果是私仇,那就更不好查了,苗神客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武後的心腹,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是經由他去策劃、執行。不知道這些秘密,就無法鎖定嫌疑人。想知道這些秘密,就得去問武後本人。他,能去詢問武後這麼多年來秘密處治了多少人麼?武後可能對他講述這些事情麼?恐怕,武後殺過多少人,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苗神客死了。最在意他因何而死的,大概就是當今天後,可要查清此案,最大的障礙也是來自天後………,狄仁傑暗暗苦笑,對楊帆道:“賢侄,你留兩個人在此。等天宮寺方丈講經完畢,向他詢問一下最近可有什麼異常的人物出入天宮寺,尤其是在苗神客自縊當日,是否有人看到過什麼不太尋常的人物出現在藏經閣附近,雖然希望渺茫,還是問問為妥。”楊帆連忙答應一聲,轉身對張溪桐道:“張兄,你……”張溪桐沒等他說完,便道:“我明白,我明白。張奇,田彥,你們兩個留下,等天宮寺方丈講完經文,你們好生盤問一番!”兩個精壯的軍士答應一聲,退到一邊。狄仁傑又往四下看了一眼,舉步向外走去。楊帆陪著狄仁傑向外走,出了吵鬨不休的天宮寺後,瞟了眼他的背影,快走兩步,追上去問道:“伯父,這樁案子怎麼辦?”狄仁傑負起手來,眺望著宮城,眯起眼道:“賢侄,你怎麼看?”楊帆道:“此案疑竇重重,必有蹊蹺。”狄仁傑道:“是啊,可是,此案千頭萬緒,千頭萬緒就是沒有頭緒啊。想要剝絲抽繭,就得溯本求源,而這源……,難!難!難啊”狄仁傑大搖其頭,一行人默默地過了天津橋,回到宮城前麵,狄仁傑才道:“黑齒常之被押解回京,此刻不是在洛陽府就是在刑部,賢侄派個腳快的兄弟去洛陽府打探一下,咱們直接去刑部,看看他如今到底安置在哪裡,老夫想見見他。”楊帆剛一轉身,張溪桐就笑吟吟地道:“我明白,我明白,越子傾,你往洛陽府跑一趟,我們陪狄侍郎去刑部,若是黑齒常之關押在洛陽府,早早回來稟報!”越子傾答應一聲便向洛陽府方向趕去,其餘人等則隨著狄仁傑走向刑部。楊帆低聲道:“伯父,刑部尚書如今是周興,此人……,您插手他的案子,這合適麼?”狄仁傑道:“老夫何嘗不知該先請示過天後更為妥當,隻是,若不知道黑齒常之究係什麼罪名被抓、有些什麼罪證,老夫縱然請見天後,天後也是根本不會允許老夫插手的。先去見見黑齒常之,固然不甚妥當,不過,諒來天後也不致於因此就對老夫起了猜忌。”楊帆猶豫道:“伯父,小侄是說,周尚書那裡……”“喔……”狄仁傑拋須一笑,道:“你說周興啊,周興性情和善,很好說話的。更何況,老夫當年執掌大理寺的時候,他還在老夫手下做過文案小吏,這點麵子,他一定會給的。”名列大唐四大酷吏,凶殘之名可令小兒止啼的周興居然性情和善,很好說話?楊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狄仁傑向他擠擠眼睛,促狹地笑道:“你沒跟周興打過交道吧?你若不相信老夫的話,一會兒不妨親眼看看。嘿嘿,隻要你還沒有犯到他手裡,他對你就一定會客客氣氣的!”p:第三更,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