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官不好做,門閥世家此時依舊是朝廷官員的主要提供者。此時的所謂科舉,其大部分名額都是把持在門閥世家手裡的,多少名揚天下的大詩人、大才子,年過半百都還混不上個一官半職,縱然是入仕做官,沒有世家豪門為後盾,也休想做個七品以上的官。一介布衣想要出人頭地談何容易,可楊明笙在短短九年間,從一個小小的刑部掌固,居然做到了刑部第三把交椅!刑部司司刑郎中是何許人也?再升一步就是刑部侍郎,頭頂上隻有尚書和侍郎兩個位置,那已算得上朝廷的重要官員了,楊明笙本身不是世家豪門出身,又不曾入贅權貴人家,要坐上這個位置如此容易?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可是僅憑這些,他還不能確定楊郎中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楊郎中當年是刑部掌固,是文官,而發生血案的當場,恰恰也有一名文官,除了龍武軍的將士,僅有的一名文官,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文官的樣子,他要先看看這位楊郎中的長相,以便決定下一步的行動。可是見過楊郎中的人並不多,坊裡的人大多知道楊郎中的家,卻很少有人見過楊郎中,就連武侯鋪的鋪長和坊正都沒有見過楊郎中本人,憑他們的身份,即便有事登門,也隻配跟楊郎中家的管事搭訕幾句。司刑郎中位高權重,哪是他們這些升鬥小民能看得到的?就算是楊帆、馬橋這等負責開坊門的坊丁,在上朝的日子每天開坊門,看到的也隻有從楊府裡駛出的那輛駟馬高車。翌日,楊帆起了一個大早,這個月不是他負責開坊門,本不必起這麼早的。楊帆隨便找了個理由,先與那開坊門的坊丁搭訕了幾句,主動攬下了幫他買早點的事情,趕到江旭寧攤位前買了兩碗湯麵,往回走時堪堪走到楊府大門前時,楊府的朱漆大門準時開了。楊帆輪值開門時,每天都要迎送官員上朝的車馬,楊府就在剛進坊門的第一曲,府門正對著坊內的十字大街,所以楊郎中每天開門出坊的時間他很清楚。而楊郎中出門的時間一向準時,從來不早,也從來不晚。門開了!楊府大門的門軸一定時常上油保養,開門時無聲無息。朱漆的大門開啟時,陽光從門麵上一閃而過,漾起一抹血色的光芒,楊帆不禁輕輕眯起了眼睛。楊家走出幾個家丁,抬起高大的門檻搬到一旁,一輛駟馬高車從院中緩緩馳出來。馬車在幾個挺胸腆肚的豪奴簇擁下朝坊門駛來,後邊的家丁將門檻重新放下。楊帆突然端起大木碗走過去。“哎喲!”楊帆叫了一聲,好象突然才看見楊家的馬車,想要躲閃,倉促之間在並不特彆平坦的地麵上絆了一下,身子向前一栽,一碗湯麵“唰”地一下潑出去,潑了一個豪奴一頭一臉。“可惡!你這小畜牲,真是豈有此理!”那豪奴勃然大怒,伸手就來抓楊帆,一爪探出,不知怎地,卻正扣在油膩膩的大碗裡。“咦?你這人好不講道理,我不小心絆了一跤,正要道歉,你怎就動手打人。權貴人家就可以如此不講道理麼?”楊帆抻著脖子叫起來。那豪奴一爪抓空,滿頭滿臉都是油湯,本就懊惱萬分,又聽他惡人先告狀,隻氣得渾身發抖,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就要飽以老拳。…,楊帆立即扯開嗓子大叫起來:“快來人呐!鄉裡鄉親的快來看呐!楊郎中家的人欺負人啦!”四下裡“忽啦啦”圍上一群無聊的坊間百姓,甚有女人緣的楊帆馬上得到了那些大娘大嬸、姑娘媳婦兒們的熱烈支持:“太不像話了!怎麼可以這樣呢!有權有勢的人家,也不能這麼欺負人不是……”“住手!”那豪奴一拳打出,楊帆雙手抱頭,用小臂一迎,將那一拳擋了開去,那豪奴第二拳又要打下來,車轎中突然傳出一聲威嚴的喝斥。竹製的窗簾兒緩緩卷起,現出一副冷肅的麵孔。楊明笙,四旬上下,頸項修長,一隻鷹勾鼻子,一雙銳利的眼睛,他微微扭頭,向車外看著,那睥睨的眼神,就像一隻居高臨下,顧盼覓食的禿鷲,令人望而生畏。尤其是他鼻翼兩側那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法令紋,使得他的麵容透出十分的冷厲。楊郎中冷冷地問道:“什麼事?”“阿郎(老爺),這個痞賴小子,無端潑我一頭一臉的湯水……”那家奴好生委曲,向楊明笙急急說明了情況,未等楊帆說話,四下裡便有許多人給楊帆幫腔:“人家隻是不小心,還不是為了避讓你們的馬車嗎?這都已經道了歉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還要怎地?”楊明笙的眉頭微微地皺了皺,收回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淡淡地道:“放開他,你回去換身衣服,清洗一下,今日不必伴我上朝!走!”竹簾緩緩放下,遮住了他那正襟危坐的身子。坊間百姓,與他而言,就是腳下的一隻螻蟻,螻蟻爬上腳麵,彈去就是,誰會跟螻蟻生氣。車子軲轆轆地駛遠了,圍攏來看熱鬨的人也都散去,被楊郎中忽略了的那隻螻蟻依舊死死地盯著他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那雙凹陷的眼睛,那隻鷹勾鼻子,那銳利冷酷的眼神,那一絲不苟的頭發,尤其是那兩道溝壑似的法令紋,像磁石般深深地吸住了他的眼睛。楊帆眸中漸漸漾起一抹血色的陰翳,眼前的景像忽而朦朧、忽而清晰,他仿佛看見了一片蒼翠的山穀,一個燃著大火的村莊,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一聲聲淒厲絕望的哭叫,他仿佛看到了阿姊牝鹿般奔跑在山野間,看著她的頭顱飛起……種種景象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轉換,背景始終是楊明笙那副無限放大的酷厲的形象:凹目、鷹鼻,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那狠厲陰森的聲音在楊帆耳邊不斷地回蕩,聲音越來越大!那血、那火、那屍體,都被這越來越大的聲音衝淡了,最後隻剩下那張凹目鷹鼻的麵孔無限地放大,覆蓋了整個山穀,在血色的火焰中蕩漾著,深壑似的法令紋下,那張嘴巴一開一合地厲吼著:“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楊明笙,就是他。他就是楊明笙!楊帆一輩子都忘不了楊明笙的模樣,那時候他還小,他伏在草叢裡,身上披著一叢雜草,隻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他看到的隻有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從那時起就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不知多少次讓他從噩夢中驚醒。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很少再做噩夢,可是這副形象他沒有忘,從來都沒有忘。天可憐見,那個凹目鷹鼻的酷吏,終於被他找到了!誰說冥冥中沒有天意,這豈不就是天意?“阿姊!爹娘……”楊帆的眸中輕輕蒙上了一層淚光,他仰起臉,眨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淚光。然後,他就低下頭往回走,唇邊悄然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笑意。p:求推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