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澤三年,冬。湛藍的天空如一方無瑕的暖玉,瑩潤澄澈,熾日輕輕灑下暖輝,將下方那青山綠水紅樓碧瓦鍍上一層明亮的光華,耀耀的昭示著這太平天下。長長的隊伍從中堂排到外堂再排到街上,從白發蒼顏的老人至不及三尺的幼童,從六尺大漢至嬌嬌弱女,無論是紫袍絳服還是白衣青衫,所有的人都是規規矩矩、安安靜靜的排隊。臨街的牌匾上三個鬥大的楷體字───品玉軒,不過是簡樸的白板平常的素墨,偏這三字卻顯雍容格度,令人見之生敬。品玉軒,天下人都知道,這是一座醫館,天下人也都知道,這品玉軒中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神醫───有著“木觀音”、“活菩薩”之稱的君品玉。天下人更知道這君神醫醫人的規矩:無論貴貧富,求醫者一律親往品玉軒,神醫自會親予診斷,但恕不外診!寬大的中堂,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正端坐長案後,耐心的傾聽案前坐著的病人講述病痛。那女子一襲淡青衣裙,頭上一支黃玉釵挽起滿頭青絲,修飾得甚是樸素,卻生得極為妍麗,一張完美的鵝蛋臉,雪膚黛眉,杏眸,端是難得一見的佳人,更兼眉目間那柔和慈憫的神態,再重的病見之也緩三分。“老人家,按這藥方抓藥,早晚一劑,一月後當病除。”不但人美,便是那聲音也是柔潤如水,清清暢暢的流過,怡心怡脾。“好好好。”那老人連連點頭,臉上堆滿感激的笑,“多謝君菩薩。”“石硯,送送老人家。”君品玉柔淡頷首,柔淡的吩咐,目光移向下一位病人,慈憫的神態間未有絲毫改變,“這位公子有哪不妥?”……這一邊,君品玉有條不紊的診病開方,而大堂的另一邊卻靜立著五名男子,目光炯炯的看著她。那五名男子當先的一人年約二十七、八,不過著一襲淺紫長袍,除頭頂束發玉冠外,全身無一絲奢華之物,卻氣度高華凜然,目光轉視間自有一種令人不敢對視的威儀。而身後作隨從打扮的四名男子雖無主人的出色儀表,但也都挺拔英武,望之不俗。這五人巳時即至,卻不見其排隊問診,也不向主人問座請茶,隻是站在一旁看著,看這簡樸的品玉軒,看這品玉軒的女神醫,看醫館中的學徒,看那些排隊治病的病人。而觀這五人,也不似有病之人,石硯也曾上前詢問,若是看病便請排隊,若是有事找師傅,那便請酉時再來,可那為首之人隻是淡笑搖頭,那模樣倒似石硯的詢問打擾了他,於是石硯便也不再多管,自一旁忙去,畢竟跟隨師傅時日已久,什麼樣的怪人沒見過呢。申時半,乃是品玉軒閉館之時。送走最後一個病人,人來人往了一天的品玉軒終於安靜下來,頗有倦色的君品玉揉揉眉心,目光掃一眼那五人,也未有理會,自入後堂去,而那幾名學徒則迅速的整理、打掃,完後也回後堂去,隻餘那五名男子依矗立於中堂。“主人?”四名隨從中有人開口,畢竟以他們主人的身份豈能被如此冷待。為首的紫衣男子搖搖頭,目光輕輕掃向堂角的一張椅上,馬上便有一名隨從會意將椅子搬過來,紫衣男子當下舒服的坐下,然後才淡淡開口道:“不急。”四名隨從點頭,靜靜的立於他身後。沙漏輕瀉,時光流逝。酉時已至,堂中光線轉暗,夜幕已悄悄掩下。阻隔內堂的那道青簾終於掀起,一道桔紅的燈光入堂中,走出一身素裙的君品玉,手挑一盞小巧宮燈,照著間眉目間那一份慈柔,仿如那臨世觀音。“幾位已候一日,也觀品玉醫人一日,既等至現在依未離去,想來品玉這點微技還堪入目,隻是恕品玉笨拙,不知幾位前來到底有何事?”君品玉將燈掛於架上,施施然的在問診的椅上坐下,杏眸卻是定定的看向紫衣男子。紫衣男子也定定的看向君品玉,似審視又似讚賞,片刻後才道:“在下確實有事相求姑娘。”“喔。”君品玉微微點頭。“在下想請姑娘前往家中為家兄治病。”紫衣男子起身躬身一禮道。這一禮令他身後的四名隨從微微變色,然後目光一致向君品玉,似乎她若是敢坐受這一禮,四人便要以目光滅之!還好,君品玉離座側身回禮,她當然不是怕著了那四人的目光,一來她並非妄自尊大之人,二來眼前這人下意識的覺得不可冒然受禮。“公子既來品玉軒,那便應知品玉軒的規矩。”君品玉輕言慢語道。“姑娘從不離品玉軒,這一點在下知道,隻是……”紫衣男子隱有些煩憂的歎一口氣,“隻是家兄實也不便前來,所以在下才想懇請姑娘,是否能有例外?”“品玉自十二歲開館行醫以來,館規十年未改。”君品玉又施施然坐下,語氣就如問診之時的柔潤清和,“無論貴貧富,想要求醫者必要遵品玉軒的規矩。”“這樣麼?”紫衣男子眉間凝重。“主人……”那四名隨從對於主人如此低聲下氣的請求而對方卻不屑為之很是不憤,以他們主人的身份,這世上有何事需他做如此委屈之態。紫衣男子擺擺手,製止四人,然後目光微有些焦灼的看向君品玉:“家兄……家兄實不能前來,在下將家兄病講述與姑娘聽,姑娘肯施以妙手嗎?”“嗯?”君品玉本想拒絕,可那男子的目光卻令她一頓。見她不語,那紫衣男子更急了,向前幾步,立於長案前,“姑娘妙手救天下許多人,但家兄救的人卻比姑娘更多更廣,他之生死關乎整個天下……”話音忽急急一頓,似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之話,緩一口氣,然後才道,“家兄若能病好,則可救更多的人,姑娘菩薩心腸,又豈忍置於不顧?”君品玉凝眸看著紫衣男子,依從容道:“公子既道令兄所救之人比品玉更多,那自是醫術更勝品玉,那又何需求助於品玉?若以令兄之醫術都不能自救,那品玉這點微末之技又如何能救之?”“不是的。”紫衣男子搖首,“姑娘以醫術救人,但家兄與姑娘不同的,他並不懂醫術,隻是以另一種方式救了這天下許許多多的人家。”紫衣男子言隱意晦,但君品玉也不追問,依隻是語氣柔和的道:“若是求醫,那便請病人親自上門,即算是病入膏荒,一乘軟轎一張軟塌也可抬來,品玉雖技薄,但自會儘力而為。”“唉,彆說他未至如此,便是行坐不良,他又豈會讓人抬。”紫衣男子幽幽而歎,“平日裡連那些禦……譽滿一方的名醫的診斷他都嗤之以鼻,被他罵為庸醫,開出藥方也道是浪費藥材,從不肯用。他行事總隻求己身痛快無悔,卻不知他人心,他……唉!不瞞姑娘,在下此次前來實乃瞞著家兄的,回去若被知曉,說不定還會被訓一頓的。”君品玉聞言黛眉略略一皺,道:“令兄如此諱疾忌醫,不知珍惜命,旁人再急又何能。便是無治,那也是其自尋之果。”對於君品玉這隱帶苛責之言,那四名隨從頗有怒意,但紫衣男子卻隻是輕輕搖頭道:“他也非如姑娘所言之不重命,隻是他呀……”語氣一頓,似是不知要從何說起又似是一言難儘般的悵然,目光落向那燈架上的宮燈,似透過那明亮的燈火仰視那如日般耀目的兄長。片刻後才聽他繼續道:“他之病這些年來可謂看儘天下名醫,也是用儘靈藥,奈何皆無良效,唯有一故人所留之藥能稍緩其症,是以他便不肯再用他人之藥,也令家人再尋醫訪藥,以免浪費人力錢物。隻是他之病一年重似一年,故人之藥也不能根治其病,他病發之時總是強忍隱瞞,可我們這些親人卻如痛己身!所以……姑娘素有神醫之名,所以在下才會前來,隻盼能求得良方,好救兄長。”說罷目光轉向君品玉,眸中隱有祈盼,“姑娘就聽聽家兄的病,看在他也曾救人無數的份上,為其開一方良藥可好?”君品玉看著眼前這紫衣男子,觀其眉目,鋒藏骨傲,當是極其剛強堅定之人,可他此時卻肯低頭求助她,視其氣度,雍容凜然,定是大富大貴之家,可他此時卻肯卑微的乞求於她。以往所見,如此身份之人求醫之時要麼盛氣淩人,要麼錢財壓人,不得之時,不是輕言辱之,便是痛哭嚎之。而這男子雖矮身委求,卻不失其儀禮,雖失望焦灼,卻不失其風度,有如此不凡的弟弟,那哥哥又會是何等樣的人?“說來聽聽。”君品玉沉吟良久,終於開口。一言即出,那紫衣男子頓時麵露喜色,當下便將其兄病況一五一十的講來,講述之時也不忘觀察君品玉之神色,見其眉峰不動,麵容平靜,倒有些心安,隻道兄長之病在這位女神醫看來定是不重,講得更是詳儘了,就盼這神醫了解得更徹底些,好一把根除兄長的病。隻是當君品玉聽完他的講述之後,卻隻是輕輕吐出兩字:“無治。”“什麼?”不但那紫衣男子聞言色變,便是他身後那四名隨從也麵露驚慌。君品玉卻並不為他們神色所動,平靜清晰的道:“聽你所言,令兄之病乃他三年多前所受之箭傷引起,當年身受重傷不但不臥根治靜養,更兼傷未好即四處奔波勞,此便已種下病根。再加你剛才所言,其這些年來宵旰憂勞,未曾有一日好好歇養,要知人乃五穀養就的凡身胎,非金身銅骨,他此時必已心力憔悴,體竭神哀,若是普通人一年前大約便已死了,令兄能拖至今日,一方麵乃他故人良藥所養,另一方麵……”語氣一頓,杏眸靜靜打量紫衣男子一眼,道:“觀你精氣,應有一身武藝,令兄想來也不低於你,所以他能拖至今日,也不過賴其一身修為在強撐,耗竭之時,便也是命斷之時。自身知自事,是以令兄才會令你們尋醫訪藥。”君品玉依是神色靜然,隻是將這斷人生死之語也說得這般慈和的人卻是少有。而那紫衣男子此刻卻已是麵色慘白,牙關緊咬,雖力持鎮定,卻已無法掩示目中那憂痛之意。他非愚人,也非不肯麵對現實的弱者,這些年來那些名醫的診斷無一不是如此結果,隻是他總不肯放棄,總覺得兄長那等人物豈會為一小小箭傷所累而至送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尋訪名醫,總盼著下一個能有不一樣的診斷,可眼前……眼前這有著天下第一神醫之稱的人卻也如此下論,不俤閻羅王下的生死帖!“品玉雖有薄技,但也非起死回生之神仙。依令兄病,已無需親診,公子若想令兄活久點,便從今日起,好好勸其安心靜養,不再勞心體,再輔以良藥,或還能活至明夏。”君品玉看著紫衣男子悲痛之雖有惻隱,但無能為力。“活至明年夏天?”紫衣男子有些呆凝的看著君品玉,但那目光其實早已穿越,不知落向何方。“是的。”君品玉點頭,“強弩之末豈可久持。”“現已近臘月,竟連一年都不到?可是我如何勸阻於他,能令他言聽計從的人早已走了。”紫衣男子喃喃念到,目光呆愣,身形搖晃,那模樣竟是神斷魂渙,足見其兄弟深。“囁呀!”正在此時,隱約聽到大堂門開之聲,然後傳來淺淺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後一個修長的身影輕悄的步入中堂。那身影一步入,中堂竟剎時光華迸現,昏暗的燈火也分外的明亮起來,堂中幾人頓時都將目光移去,便是那失神的紫衣男子也移首看去。那是一名與紫衣男子年紀相仿的男子,仿是從雪中走來的仙人一般,雪一般潔柔的長發輕瀉了一身,雪一般凈美的容顏更勝絕色佳人,但那斜飛入鬢的兩道墨色劍眉卻生凜然英氣,如冰般透澈的雙眸出的是冷利鋒芒,偏那一身淺藍的衣衫卻淡化了那一身冷肅的氣息,漓漓淩淩,化為男兒的傲世清華。幾人這一看頓生各樣變化。君品玉柔和平靜的目光略起一絲微瀾,慈憫的臉上也浮起一絲淡柔的淺笑:“你回來了。”隻是她這一聲問候此時卻無人答應。那進來的人此時定眸看著紫衣男子,冷然如冰的臉上竟裂開一道細縫,隱透絲絲緒。而那紫衣男子更瞪大一雙眼睛,仿如見鬼一般的驚詫,隻不過常人見到鬼不會如他這般興奮激動罷。而那四名隨從也如主人一般瞪大眼睛,麵露欣喜之。一時堂中靜如極淵,隻聞人急促興奮的呼吸之聲。“雪人!”一聲響亮的呼喚,劃破靜寂,一道紫影瞬間掠過中堂,急風刮過,晃起燈架上的宮燈,剎時堂中燈影搖曳。“雪人!雪人!雪人你沒死呀!太好了!雪人沒死呀!”隻聽那紫衣男子連連呼喚,而他人已至那淺藍身影前,一把抱住了,一雙手死命的拍著他的背,“雪人,你真的沒死呀!”那素來冷淡的藍衣男子此時竟也任他抱了拍了,似也需這熱切的言語,這激烈的碰觸來確定對方。“雪人,我哪都找不到你,以為你死了,可是皇……大哥卻肯定的說你沒死!原來大哥真的說對了啊,你真的沒死呀!太好了!沒死呀……”那紫衣男子不住的念叨,堂中數人全都瞪眼看著他那激動的言行,一時似有些反應不過來。“雪人,雪人,你怎麼不說話?”紫衣男子見藍衣男子久久不回應,不由放開他,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翻,然後嘴一咧,綻開一臉朝陽般燦華的笑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這雪人肯定是見到本公子太高興了,太激動了,所以一時不能言語!哈哈,雪人,你想念本公子了吧,太久沒見到本公子激動得想流淚了吧!哈哈,放心吧,你想流就流吧,本公子絕不會笑你的。”邊說還拍拍他的肩膀,“雪人,本公子雖然沒有一點兒想念你,但是見到你還沒有化,本公子還是有一點點高興的,你不用太感激本公子的。”紫衣男子這一翻話說完,原本覺著他大家風範雍容尊貴的君品玉此時不由懷疑起自己的眼光,眼前這人似眨眼間便倒退了十多歲。而藍衣男子卻隻是一挑眉頭,淡淡看著紫衣男子道:“九霜不在,想不到你一人也可以這麼吵。”“吵?你竟然說本公子吵?”紫衣男子馬上跳腳嚷了起來,抬手成拳擊在藍衣男子肩上,“枉費我自你失蹤後日夜的擔憂,枉費我還每日派人打掃你的房子,枉費我還上寺裡為你求平安簽,枉費我還……”那紫衣男子說著許許多多的“枉費”,那藍衣男子說嫌他吵卻也未加阻止,隻是靜靜的站著,任憑他的拳擊打在肩上,雖然有些疼,但疼得溫暖,疼得痛快!而君品玉此時看這紫衣男子隻覺他又倒退了十歲,不過是一癩皮小孩兒,被同伴一句話刺著了要處,不由惱羞成怒,打打罵罵的欺負著,可這欺負歲倒似是說:咱們這麼久不見,我不欺負你一下怎能示我和你的好,怎能示我對你的思念之苦?而那人……目光移向藍衣男子,非但未有嫌惡,冰般透澈的眸子裡出絲絲暖光,這倒是稀奇了。三年前,那個雪夜裡,本已安寢的她忽被石硯的驚叫聲喚醒,披衣起身,才得啟門,便見石硯他們幾個抬著一個雪血交融的人至她門前。睡在後堂的石硯本已睡著了的,誰知卻被院中響聲驚醒,起開門,便見院中臥著一個血人,雖是驚疑不已,但察探下知這人還有氣息,當是救人要緊,忙喚起師弟們,將之抬至她院來。他隻受一劍之傷,偏那一劍卻是極深極重。前一年裡,他幾乎都臥於榻,至第二年,才可勉強起身,但也隻限於房中慢慢活動,第二年過完之時才算完全康複。想起為他治傷的那前一年裡,他閉口不言,從未道及自己的來曆,也不問及他人自己身在何方,隻是靜靜的躺著,任人施為,偶爾裡,目光移向窗外,張望一眼那通透的藍空,但眸中神色黯淡鬱,令人見之揪心。她常年接觸的便是徘徊生死之間的病人,自能了解那樣的眼神,那是心若死灰之人才有的絕望!明明如此年輕、如此出色的人物,為何卻有如此眼神?不由得心一緊,憶起自身之,對之便心生一份同病相憐之意,雖不知其來曆,卻依是儘心為之醫治,偶爾裡得閒,也來他病榻前閒說幾句,基本都是她在說,他從未答言,但她知道他都聽進去了。直到有一天,因白日裡她醫治了一個重傷的江湖人,是以晚間洗去一身血腥之氣後來他的房中閒說之時便自然的說起了江湖間的事跡,也很自然的說起江湖人的武功,然後她很自然的便說道“雖不知傷你的是何人,但從那一劍的傷口來看,那人定是罕世高手,那一劍間分寸拿捏得一毫不差,不要你的命,卻可令你重傷兩年不起。”就在她那一句話說完,那死灰一般的眼眸忽閃現一絲亮光,那總是漠然的望著屋頂的雙眸也立時轉向了她,似在向她確認。那一刻,她知道,那傷他之人必是他心中極重之人,傷在體,病在心!而她這一言卻解了他的結!第二日,她再去看他之時,他終於開口,雪空。隻是簡短的兩字,但她知道他是在告知他的名字,那一刻,素來心緒淡然的她竟隱有愉悅。那時她想,這人是打算要活下去了,活著的生命當比死去的生命令人開心。而那以後,他雖依不多言,但在她問話之時卻偶有答複,且治療時極其配合,不再生死無關的漠然,那眉眼間神韻漸現,那罕世的容顏、冷冽的清華常令軒裡的徒弟們失神。待他漸漸好起,能自由活動之時,便見他常在院中練劍。她雖通武藝,但也隻是練有幾分內功,為著救人之時的方便,而於其它卻是懶於練習,武技一途不及醫術一半,隻是平日接觸的江湖人也不少,稍有些眼力,自能知那樣的劍術世間少有的。再有時間,便是呆在她的書房,隻可惜她的書籍基本都是醫書,難得他看得進去。他依是不多話,整個人也如他的容色般透著一股冷淡氣息,偏軒裡的徒弟們卻愛親近他,無需他說他答,一個個有空總圍在他身邊,各說各的,各做各的,倒是相處得怡然自得,一天忙完,看著這樣的景倒能逗一笑,辛苦疲勞也瞬間能褪大半。待他傷完全好後也未言離去,而兩年的相處,品玉軒的人都當他是自己人了,一個個都待他極好,巴不得他不走,所以他便留在了品玉軒,偶爾太忙之時他也伸手幫忙,隻是他的幫忙很難生效,那樣特異的容色,無論病人還是徒弟們常都隻顧著看他去了,早忘了己事,是以幾次後他便極少出內堂,倒是常上天支山去,早出晚歸,回時便會帶回一些草藥,想來書房中的那些醫書他定是看了不少了。她雖非江湖人,也不與朝堂接觸,但人在塵中,自也能看明一些事。雪空必不是凡品!隻不過,她行醫已久,看慣了生離死彆,也看淡了世百態。這人來了便來了罷,若要去時那便也去罷。如此一年又過去了,品玉軒的人似都忘了他是憑空而來的人,隻當他就是這品玉軒的人,一輩子都在此了。可此刻……眼前這身份不明卻定是來曆非凡的紫衣男子親密的喚著他“雪人”,而冷淡待人的他卻肯任他摟抱捶打,那眸中分明的暖意與愉悅。他該是離去了罷?“雪人,你既然沒事,為什麼不回去?你不知道我們多擔心你嗎?竟是連個信也不給我們,你真是雪做的啊,沒一點人味!”這邊君品玉一番思量,那邊紫衣男子還在嘮叨。“雪人,你這麼久都不回去是不是因為這個女人?”紫衣男子忽然眼一轉,手指向君品玉。君品玉倒不防他有這一說,雖有些驚異,但也無一般女子的羞惱,隻是淡淡看一眼此刻眉飛色舞的紫衣男子,他此時倒似已忘了兄長之病,而那一身的雍容貴氣此刻已然無存,不知他是很會裝還是他素來便有兩副麵貌。藍衣的雪空與他相處多年,自知他的子,隻是淡淡道:“我受傷了,一直在此治療。”三年有多的時光便用這簡簡單單的一語總結了。“受傷?”紫衣男子趕忙將他全身打量了一番,見之無礙才放下心來,“當初……康城……原來你受了重傷啊,現在好了吧?當年沒有你的消息,我和九霜要派人去找,可是大哥卻說不必了,他說你絕不會死,那時我怎麼也不能安心,今日我倒是信了。”“王……主人他……好嗎?”雪空冰眸閃爍一下,輕輕問了一句。他這一問,倒是將紫衣男子的開心、輕鬆全給問回去了,一下怔在那不知要如何作答。紫衣男子的猶疑令雪空眉峰一鎖,凝眸打量著他,道:“你為何會來此?”“我……”紫衣男子張口,目光卻掃向君品玉,再看看雪空,似不知到底要不要說實話。可雪空也非愚人,一看再一思自是明了,“來品玉軒的皆為求醫,你來……”目光仔仔細細的打量了紫衣男子一番,“你並無病,那能令你前來的必是九霜或……”話音一收,冰眸中已是利鋒迸,一字一字問道,“誰病了?”那三字說得緩慢卻低沉有力,隱透壓迫之感,那五人未曾如何,君品玉卻是目露異色。“九霜很好。”紫衣男子避重就輕答道。“皇雨!”雪空的聲音中已透霜雪之嚴。“唉。”紫衣男子---皇雨輕輕歎息,“是大哥。”“怎樣?”雪空猛然抓住皇雨的肩膀,急急問道,問出後,心中卻又馬上明白了,會來品玉軒求這第一神醫的必是極難醫治之病,而能讓他親自來此,那必是嚴重至極,否則……那一剎那,那雙冰眸忽生變化,那瞳仁竟奇異的湧現一抹藍色,由淡至深,最後化為雪原藍空般純麗凈透。一旁看著的君品玉暗暗歎息,雖不明白為何他瞳眸變色,但從他的神色卻已知他此時情緒極其激動。這個人自見麵始便冷如冰雪,自身的生死都不能令他動色,可此刻……真不知那能令他如此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暗裡淡淡一笑,心頭卻有些不明所以的失落。“當年的箭傷一直未能痊愈,反成病根,再加這些年來他四處奔波,日夜憂勞……他……他……”皇雨語不能繼,目光看向君品玉,依希盼著她能說出相反的結論,奈何君品玉容色不變,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幽幽脫口,“剛才,這位君神醫已下診斷,大哥他……他活不過明夏……”最後一字說完,似扯痛了心上的某根線,令他不由麵容痙攣。“什麼?”雪空愕然瞪大眼睛,似不認實般瞪視著皇雨,然後緩緩移首,望向君品玉。一時間,堂中又是極靜。半晌後,輕輕的腳步聲響起,雪空慢慢的走至君品玉麵前,定定的看著她,然後傾山倒柱屈膝跪於地上。此一舉,不但君品玉震驚起身,便是皇雨也是震撼不已,急步走至,“雪人!”伸手扶著他的肩,想將他拉起來。可雪空卻如生根般跪於地上,目光明亮清澈卻同樣也犀利威嚴,“得姑娘救命,卻一直未言身份,是雪空之過,雪空乃昔日皇國掃雪將軍蕭雪空。雪空此一生除跪我君王外未曾跪他人,此一生從未求過人,但此刻厚顏乞求,求姑娘救我王一命!姑娘救命之恩、救主之恩,雪空來生銜草相報!”說罷重重叩下三個響頭。“雪人,你……”皇雨看著那如雪般潔凈的人額上印下的塵血,心頭酸甜悲喜竟全都有。這個人本是目下無塵,如雪般傲潔,多年相處,何曾見他如此屈於人下,可此刻,為著兄長,他卻未有絲毫猶疑,這人啦……君品玉定定的看著地上的蕭雪空,她當然知道他未曾跪人未曾求人,那般冰雪冷傲的人物,自是寧為劍折不肯劍彎。到底是什麼人,這世間能有什麼人能令他如此?那一刻,素來淡然的心竟是酸澀一片,卻解不清為何,依希間,似極久以前也曾如此心酸苦鬱。“原來你就是那‘風霜雪雨'的掃雪將軍。”君品玉輕輕啟口,杏眸婉轉,移向那“皇雨”,“想來這位便也是昔日'風霜雪雨'中的雷雨將軍、現今的昀王殿下了。”說罷後退一步盈盈行禮,柔柔道來,“望將軍與王爺恕品玉不識之罪,品玉能救將軍,那是品玉之榮幸。”蕭雪空依跪於地上,有些怔愣的看著君品玉。“姑娘又何需如此令雪空難堪。”皇雨歎一口氣,伸手扶起地上的蕭雪空,“雪空雖未向姑娘表明身份,可我素知他,無論何時何地,他之性情行事絕無改變,姑娘所知所識之人真真實實,又何需責怪之。”君品玉聞言,不由有些訝異的看向這位昀王,想不到竟是如此敏悅,連她那一點點惱意也看出了。其實在雪空喚他“皇雨”時不就應有所覺嗎,畢竟“皇”可是當朝國姓,怪隻怪自己素來對外界之事太過漠然了,才會一時想不起來。“我隱瞞身份前來求醫自也有我的苦衷,姑娘是明白人,當知我皇兄之病情不僅是關乎他個人安危,若傳揚出去,必影響國事安定。”皇雨繼續說道,這一刻那雍容威嚴之態又回複於身,目光凜凜的看向君品玉,“還望姑娘體察恕之。”原來他那輕鬆的一麵隻對他親近的人。微微垂首,依是平靜柔和的道:“請王爺放心,品玉自知守口。”皇雨靜看君品玉一會,最後依是忍不住開口:“姑娘……我皇兄真再無救治了嗎?”君品玉抬首,眼前六雙利眸緊盯於她,令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懷。不待她答話,皇雨又道:“而今天下太平,國力日強,百姓生活日趨安穩,雖不能說全是皇兄一人之勞,但他確也功不可沒,姑娘即算不為他,便為這天下蒼生出手如何?”君品玉暗暗歎息一聲,垂眸,不忍看那六雙失望的眼睛,“王爺,恕品玉無能。”“姑娘……”蕭雪空急切上前,肩上卻落下一手,壓住了他。“雪人,你無需再求。”皇雨微微一閉眼,然後睜開,眸中已是一片冷靜沉著,“君姑娘肯聽皇兄病況,肯吐真言我已十分感激。其實,當年無緣離去之前曾對我說過一語'必戒辛勞,否命不久長‘,那時我就有警覺,隻是皇兄那人你也知曉,他決定的事誰能勸阻,這些年來安定邊疆、政事操勞,早就耗儘了他的心血,那麼多禦醫都診斷了,隻是我不肯死心罷,才來求君姑娘,而今……”“王……”蕭雪空才開口忽一頓,省起他的王現今已是新王朝的皇帝陛下,想起昔日的誓言,想起昔日君臣相伴金戈鐵馬不由一陣恍惚。“我要回去了,你跟我一起嗎?”皇雨看著蕭雪空。“啊?我……”蕭雪空張口,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似無法麵對皇雨那殷殷祈盼的眼神,稍稍轉首,卻不期然碰上君品玉望來的目光,彼此皆迅速的不著痕跡的移開。皇雨看在眼中卻也隻是微微一笑,經過這些年的磨煉,他早已不是昔年的懵懂年少。“康城城破後你生死不明,我與九霜總不死心,皇兄登基後,我數次讓他下詔尋找,可他總說,你必性命無憂,風王絕不會繼瀛洲後再取你命,而你若不願回去,他又豈能強求於你。”皇雨負手身後,自透一種王者的雍容風範,“他說君臣一場,知你甚深,你未有負於他,他豈能負於你。是以,你若願回去,自是有許多的人開懷,若不願回去,也決無人苛責於你。”蕭雪空抬眸看著皇雨,眸中猶疑迷茫。“雪人,你與我不同的,數載君臣你早儘情義。”皇雨淡淡道,“而我,無論他聽不聽我的話,我總要分他一份勞。”說罷忽又笑笑,俯近他耳,悄聲道:“雪人,你若是舍不得這美女神醫要留在這,那也是美事一樁的,大喜之日千萬記得通知一聲,我便是偷溜也要前來觀禮的。”一言說完,蕭雪空難得有些惱意的瞪他一眼,皇雨看著更是開懷,笑吟吟的移首看向君品玉,那雙淺金色的瞳眸剎時晶燦一片,光華流溢,令君品玉心頭一跳,緊接著頭皮一麻。“君神醫,我最後有一事相詢。”“王爺請說。”君品玉微微低首。“聞說昔日曾有一貴公子寫有情詩一首贈予姑娘,以示愛慕之意,誰知姑娘……”皇雨話音微微一頓,目光很有些詭異的一轉。君品玉此刻知道自己剛才為何會覺得頭皮一麻了。“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皇雨搖頭晃腦的吟唱道:“多美的詩句啊,多深的情意呀,偏偏姑娘卻道‘既說要贈我桃李木瓜,何以未見?既說要報我以瓊琚瑤玖,何以未至?這桃李木瓜不但可美容清體,桃核更可入藥,可以省一些買藥的錢,這瓊琚瑤玖正可當了買幾筐鮮梨,軒裡已無止咳的梨漿了!’哈哈哈……”皇雨朗聲大笑:“哈哈哈……我就想知道,姑娘當日是不是真有此言?可憐那人一番心意……哈哈哈……姑娘自那以後便得了這‘木觀音’之號,人皆道姑娘雖有觀音之美顏,卻是不解風情的一尊榆木觀音!哈哈哈……”皇雨笑得前俯後仰,引得蕭雪空微睇一眼。倒是那君品玉竟依是容色未動,神態柔和靜慈,“品玉確有此言,隻因在品玉眼中,那桃李木瓜比之那瓊瑤美詩更有益處。”“服……了!”皇雨笑彎了腰,卻猶是抱拳作揖,甚是滑稽。而那四名隨從倒似見慣了主人的狂態,此時方得上前向蕭雪空行禮問好。等到皇雨終於笑夠了止聲,看著眼前那神色如常的“木觀音”,心頭暗暗生奇。自見她始,她臉上那柔和慈憫的神態便未動分毫,那柔潤如水的聲線也未有起伏,仿如是掛著一副麵具一般。這“木觀音”啊果是一尊木觀音!“好了,問題問完了,天也晚了,我也該回去了。”皇雨端容正身,走至蕭雪空身前,抬手拍在他肩上,“我這三日會在行宮,無論你是回還是不回,都歡迎前來一敘,畢竟你我兄弟一場,這些年總有些話要說的吧。”“我會去。”蕭雪空頷首。皇雨向君品玉微微一點頭,轉身離去,走幾步忽又回頭對蕭雪空道:“對了,忘了告訴你,皇兄已有一子,皇嫂現又有身孕了,而我已與九霜成婚,你可不要太落後哦。”說罷眨眨眼看看君品玉。戌時已儘,品玉軒的書房裡卻依亮著燈火,柔和的燈下青衣慈容的女子捧著一卷醫書,目光雖落在書上,但雙眸卻是定定的不動,那一頁書半個時辰過去了,依未翻動。院子裡的藤架下卻靜立著一道人影,仰首望著夜空中的那一輪皓月,今夜月色清寒,如霜般輕瀉了一天一地,屋宇樹木全染上一層淺淺的銀白,輕風拂過,樹影婆娑,配上藤下那如畫似雪的人物,這小院便如那廣寒桂宮。書房的門輕輕開啟,走出黛眉輕籠的君品玉,看著院中矗立的人影,她也未有驚奇。“還未睡。”淡淡的開口。院中的人並未答話,回頭看一眼她,又將目光移向夜空。兩人一時皆未言語,君品玉看著藤下那靜矗如雪峰的人,挺峭孤寒,從來如此,抬眸望向天幕上那一輪冰月,倒更似那人的歸處,這小小的品玉軒又豈是他久留之地。“今夜這般好的月色想來便是中秋佳月也不過如此吧。”恍然間卻聽得蕭雪空開口,轉眸望去,隻見那冰雪般的容顏上一臉罕有的思慕。“我曾經仰幕過一個人,就如仰慕這一輪皓月一般,便是隔著這遙遙九-九-藏-書-網九重天也無法不為那絕世風華所吸,隻是……”蕭雪空聲音微微一頓,然後才幽幽歎道,“隻是那樣的人,便也如這一輪皓月,無論我如何仰望如何追攀,永遠都天遙地遠。”君品玉聞言不由心中一動,忽憶起昔日自己那唯一一次動,那時不也是為那人的絕世風采所傾嗎?隻因那樣的人物此生僅見,那一刻的心動不由自己。生時,又豈是意所能控。“那次的傷便給了我一次機會,就當掃雪將軍歿於康城,而重生的隻是一介平民雪空。我想知道能育出那人恣意風的江湖是什麼樣的,我想嘗試一下那樣的生活,我想離那人近一些,所以我並未回去,而是留下。隻是三年的時光過去了,我並未體會到什麼,而那快意恩仇的江湖、柴米油鹽的民間生涯也並未令我生出依戀,倒讓我迷茫不知途。”蕭雪空手一抬,寒光劃過,掃雪劍出鞘,於月夜中泛著泠泠冷華。“可是今日皇雨的到來卻讓我清醒了,我根本融不入江湖,我根本無法庸碌一生,我根本無法忘記昔日的誓言,我根本放不下我的王!”輕輕彈指,劍作龍吟,冰眸微張,剎時銳氣畢現,人劍一體,青鋒傲骨。“無論生死,蕭雪空永遠是皇王---是皇帝陛下的掃雪將軍!”那聲音雖輕悄卻意誌堅定,那瞳眸雖覆薄冰卻眼神銳利,那人雖冷峻卻有熱血丹心。“將軍終於下定了決心嗎?”君品玉輕輕移步走至院中。“治國比建國更難,雪空雖拙,也要為我的君王儘一份心力!”蕭雪空還劍入鞘,人劍鋒斂。“那麼品玉要恭喜將軍重燃鬥誌。”君品玉微微一躬身道。蕭雪空靜看她,片刻後移首夜空,“這樣的月人人都會心生喜愛對嗎?”“嗯?”君品玉一時未能明了他之意。蕭雪空的目光從天幕皓月移至君品玉的雙眸,定定的看著,“今夜你我為這月色所傾,可明日絢麗燦爛的朝陽升起之時,我們也會為那浩瀚無垠的光華所折。人一生會有很多令其心動生慕的,但並不是樣樣都能擁有,很多都隻能遙遙觀望,又有很多隻是擦肩而過,還有一些是在我們還未明了之時便錯過了,所以我們能抓在手中的其實很少。”“啊?”這一下君品玉可是瞪目訝然,想不到這個冰雪般冷徹的人今夜竟肯說這麼多話,竟會和她說意義這般深刻的話。蕭雪空見她似乎沒有聽明白,不由再道,隻可惜……“我是說……我和你……那個……白風黑息……他們……喜歡……那個……我們……”那舌頭似打了結般,一句話怎麼也無法連貫完整。“將軍是要說……”君品玉卻隱隱的似有些明白,隱隱的有些期待,一時竟止不住一顆心砰砰直跳。“我是說我們……我們有我們的緣,他們……他們是……”蕭雪空很想利落的將話說完說明白,奈何口舌不聽命令,手中的掃雪劍都快給他捏出汗來,最後他似放棄了一般止言了。君品玉呆呆的看著他,似不能明白,又似在等待。這一刻,院中靜謐卻不寒冷,彼此相對,那不能言說的卻透過雙眸傳達。“姑娘……願不願意和我去帝都?”蕭雪空再開口,已不再口結,冰眸中浮現柔光,“品玉軒在帝都也可以開的,有姑娘在的地方便是品玉軒。”一言道完,那張雪似的臉上竟罕見的浮現淡淡的暈紅,在這月夜中分外分明。君品玉隻覺得心劇烈的一跳,張口欲言卻發現無法出聲。蕭雪空卻不待她答話,又急急的加一句:“姑娘考慮一下,嗯,認真的考慮一下。”話音一落,人已躍起,眨眼便不見影兒,竟施展輕功逃遁了。院中隻留君品玉,以及那清晰入耳的心跳聲。“剛才……算是這冰人的表白嗎?”良久後才聽得她呢喃輕語,然後臉一熱,不由抬手撫顏,卻撫不住唇邊綻出的那一絲微甜的淺笑。“該死的雪人,你竟讓我空等三日!”一大早,品玉軒便迎來了一位客人,這客人入軒後也不要人通傳便直奔後院,看到院中的人便大聲怒嚷。蕭雪空淡淡的瞟一眼怒火衝天的人,冷冷的吐出一字:“忙。”“忙?”皇雨瞪大眼睛,手指著他的鼻子,義憤填襟,“虧我們數載誼,你竟撥一個時辰來看我一下都不肯?!我……我……我要和你割袍斷義!”“彆擋路,我要整理行李。”蕭雪空對於他的怒氣與指控充耳未聞,手一伸,將他推置一旁,自顧而去。“你……你……”皇雨氣得渾身發抖,“竟嫌我擋路?!什麼狗行李這般重要,竟連我……呃?等等,你整理行李?整理行李乾麼?難道是……”皇雨趕忙跟上前去,抓著蕭雪空的手臂待要問個清楚,卻被他手一甩。“有空囉嗦不如幫忙,品玉軒的東西很多,光是醫書便已裝了三車。”“啊?”皇雨當場石化,待醒悟過來,竟似個孩子一般跳起,“你是說……你是說君姑娘……君姑娘也去?你和我……你和她都跟我一起回帝都去?”根本無需蕭雪空的答話,皇雨此時已是眉開眼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太好了!太好了!此行真是大有收獲啊!不但找著了雪人,還將這天下第一神醫也帶回去了,那樣的話……皇兄……皇兄一定不會……明夏……一定可以過明夏的!“將這搬到後巷的馬車去。”皇雨還傻樂在院中時,冷不防一團黑影淩空飛來,即要擊中額頭時他總算回神,慌忙後躍三尺,掌一圈,化去勁道,再兩手一抱,便將東西穩穩抱在懷裡,一看,是一個三尺見方的黑木箱子。“死雪人!你想謀害我嗎?要知道我現在可是王爺,你竟敢以下犯上?等回到帝都,看本王不削你一層皮!”“說來也是,王爺身份尊貴,雪空怎可讓王爺動手,這箱中都是品玉醫人的用具,還是讓品玉自己搬吧。”皇雨正想趁此一扭地位,偏生橫裡走出君品玉,輕言一語便令他趕忙低頭。若惹惱了這神醫,她不肯去帝都了,那皇兄的病……當下笑如朝陽,語如風,和和氣氣,溫溫暖暖灑了一院:“不,不,不,我正空閒呢,非常樂意,非常樂意!”說罷抱起木箱一步三跳的便往後巷走去。想他雖貴為皇弟,但當年“風霜雪雨”四將排名中他卻是居於最末,令他耿耿於懷數年,而今他可是堂堂王爺了,理所當然便應該居於首位,隻是……一個成了老婆大人,而這剩下的一個,很顯然也不把他這王爺放在眼裡,身邊還站著一個掐住他死脈的神醫,看來他這輩子是彆想來個“雨雪霜”了!“昀王真是有意思的人。”君品玉看著皇雨離去的背影笑道,回眸看著蕭雪空,“有這樣的弟弟,不知皇帝陛下會是怎樣一個人?”蕭雪空冰眸中湧現一絲尊慕,“陛下……便是陛下。”“哦?”君品玉看著蕭雪空雪一樣的長發,恍然間忽想起另一個人,那人黑衣黑眸黑發,完全是另一番雍容風範,那樣俊雅絕倫的品貌風采此生未見,以後當也不會再有那樣的人。若無遣憾便是偽言,但眼前這人,自己此刻歡喜著,此刻心頭湧現的是溫馨,此刻為這人背進離鄉也是心甘願,這便已足夠了,人生短短數十載而已,能遇著這人已是幸事!“人生百態,有萬種。”蕭雪空看著君品玉惘然的神色有了然,有同感,有欣慰,“你和我是營營眾生之一,你我也是獨一無二,能相遇相伴,便珍緣惜福。”“有理。”君品玉淺笑頷首。從華城起程已走了近一月,近帝都時已年末將至,天氣日寒,這一日竟下起了雪,鵝毛般的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為大雪鋪上一層厚厚的雪毯。一行人在雪裡行進,馬蹄車輪在雪地裡壓出深深的印痕。“雪人,你說這雪是不是為你下的?”騎在馬上的皇雨仰首看著上空綿綿不絕的雪絮道,“因為知道你回來了,所以下雪歡迎你這雪將軍。”蕭雪空聞言目光一閃,不由便想起當年康城城破之時。那一天也下著雪,隻是並不大,一早開門便見著靜立樹梢的人影,茫茫細雪中,那人似真似幻。那一天,那人也曾如此說“雪空……今天的雪是為你下的嗎?”。神思恍惚間,皇雨猶在一旁嘮叨著,可耳中卻已聽不到了,隻有那風呼劍嘯之聲,一縷清歌開風雪和著劍氣緩緩唱來,盤繞於蒼茫天地,久久不絕……“雪人!雪人!你聽到沒?”皇雨猛然一拍蕭雪空,看他那樣,倒似是要神魂出竅般。蕭雪空猛一回神,然後略皺眉頭的看著皇雨,“說什麼?”皇雨一瞪他,不過還是再次道:“你回來的消息我已派人先一步告知皇兄了,我怕你猛然一出現在他麵前,讓他太過激動,畢竟他現在身體……帝都馬上就到了,你們先住到我府裡,等你府裡收拾好了再搬過去,我等下先進宮去,明天你再隨我進宮見皇兄。”“嗯?”蕭雪空疑惑的看著他。皇雨與他多年相處,當知他疑惑什麼,道:“皇兄當然賜我府第時便也留了給你,他說若你哪一天回來不能讓你連家也沒有。你我兩府連在一處,後院隻有一牆之隔,這些年我雖有派人打掃,但現在要住進人去總還要收拾一番才行。”說罷一頓,微有些黯然道,“瀛洲的墓地便在你我府第旁邊,皇兄說,我們”風霜雪雨“總要在一起的。”“喔。”蕭雪空垂首,看不清神色。但皇雨也並不想探究,遙指前方,“帝都到了。“嗯。”蕭雪空抬首,前方巍峨的帝都城門矗立,城樓上士兵林列。“走吧。”皇雨一場鞭,馬兒張開四蹄,往城門前奔去,瓊雪飛濺。蕭雪空同樣揚鞭縱馬,隨其而後,那七輛馬車及隨從當下也快馬加鞭,緊跟而來。城門前守衛的士兵們看見前方奔近的那一騎,齊齊跪迎,“恭迎昀王千歲!”“起來吧!”皇雨手一抬,馬兒已穿越城門,後方車馬緊緊跟進。因為下著雪,街上的人極少,一行暢通無阻在帝都城內七拐八彎的,終於停於一處氣派恢宏的府第前,門前兩隻大石獅子上落了厚厚的積雪,倒似那天宮降下的玉雪獅子,淡去了那威嚴猛態,倒是剔透可愛多了。“就這啦。”皇雨下馬,隻是近到家門前他倒是有些怯了,這次出門兩月未歸,且離前隻是留書就走,隻怕等下那女人會要找他算帳,而且門前那侍衛怎麼忽然多了起來,偏看著卻是眼熟,難道是那女人想在這家門前便算帳所以特令這些人候著他?“恭迎王爺!”門前侍衛們齊齊跪迎。“起來吧。”皇雨揮揮手,“快去通知林總管,來了貴客,快快準備客房以及酒菜,再著些人來搬行李。”“是!”當下一人領令而去。“王爺,陛下在府中。”侍衛頭領稟報道。“啊?”皇雨急道,“你說皇兄在這?他什麼時候來的?這麼大的雪為什麼出宮?”“陛下未時即到了。”侍衛頭領恭敬的答道。“雪人。”皇雨回頭笑道,“看來皇兄是在等你呢,快進去吧。”說著即移步走至第一輛馬車前,敲敲車壁,“君姑娘,到家了。”車門“囁呀”打開,走出狐裘雪帽的君品玉。皇雨伸手扶她下車,然後一拖還癡立門口的蕭雪空往府裡走去,“雪人,我們進去啦,這些東西交給他們吧,放心,不會碰壞的。”三人繞過前院,穿過長廊,前方大殿已赦然在目。“這些人就不知道將堂門關上麼,這麼大的風雪,皇兄若受了寒怎麼辦?”皇雨一看那大開的殿門不由念道,他卻不想想客從遠方來卻閉門以迎又作何道理。“你總算知道要回來了呀,這兩月在外可快活吧?”三人才一跨入殿中,便聽得一個清朗的女音。隻見一個一臉英氣的爽朗女子立在殿門前的屏風前,似笑非笑的瞅著皇雨。“先迎貴客。”皇雨趕忙將蕭雪空、君品玉往前一推。昔日的寒霜將軍、今日的昀王妃秋九霜目光在觸及蕭雪空之時,那明亮的大眼中剎那間水光隱現,唇畔不住的顫動,卻無法言語,臉上極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隻是扯開一抹似悲似喜的泣笑。“你這雪菩薩這麼多年都不給我們一點消息,害我以為你真的化了,隻好嫁給那個自大皮厚的人了!”秋九霜平息激動的情緒,上前抓了一把雪發手一使力便將蕭雪空的臉扯近了,抬手便拍在那張臉上,“幸好雪人的臉還是這麼漂亮!”蕭雪空冰眸中溫芒一閃,然後伸手將頭發搶回,手一拍秋九霜肩膀:“脾性像男人,嘴巴像女99lib?人!沒變。”言簡意賅。“死雪人,我可是弱女子,你就不會下手輕點!”秋九霜撫著吃痛的肩膀怒瞪他一眼,然後移首看向君品玉,那臉上已是堆滿親切的笑,“君姑娘一路勞累了,快快進來。”“品玉見過王妃。”君品玉躬身行禮。“喲,你可不必這樣多禮。”秋九霜趕忙扶住她,“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可用不著這些繁文縟節。”說罷衝君品玉眨眨眼睛,“這雪人這些年可多虧了你,不過你也有收獲不是麼。”君品玉暗自一笑,心道,這王爺王妃倒是絕配。“都站在門口乾麼,進去吧。”皇雨在後麵推著蕭雪空。“是呢,可還有人在等你們呢。”秋九霜牽起君品玉往裡走去。幾人繞過玉石屏風,便見大殿正前方一張長榻上端坐一人,手捧一杯熱茶,輕輕吹開茶葉,啜上一口。在見到那人的一剎那,蕭雪空腳步一頓,然後急步上前,於那人身前三步處雙膝一屈,跪倒匍匐於地,啞聲道:“雪空拜見陛下!”榻上的男子將茶杯輕輕擱在一旁案上,抬眸向他們望來,那一刻,君品玉隻覺得全身一震,然後不由自主的隨著蕭雪空跪下。輕輕的腳步聲在大殿中響起,然後一個淡而威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朕的掃雪將軍終於回來了麼。”蕭雪空雙肩一暖,不由自主被輕輕扶起。抬首,那雙金色的瞳仁正滿懷感慨的、欣喜的看著他,那一刻,蕭雪空隻覺得眼眶酸澀,竟看不清君王的臉,抬手緊緊抓住肩膀上的手,“陛下,雪空……雪空有負陛下!”皇朝看著眼前的愛將,那冰眸中此刻湛藍隱透,盈盈水光浮動,不由展顏笑道:“說什麼傻話呢,朕的掃雪將軍清鋒傲骨,從來都不流淚的。”“是,雪空失態。”蕭雪空垂下頭,抬手一拭雙眸。“君姑娘請起。”修長略有些瘦削的手伸在君品玉身前,她不由自主的抬手,借力起身,那手很暖很穩。“姑娘仁心佳術,實是天下百姓之福。”那淡淡的一語自帶威儀,卻是肺腑真誠。君品玉抬眸,眼前淺紫便服的男子靜靜而立,未有華服玉冠卻氣勢天成,尊貴凜如,令人隻可仰視,這雪天裡本看不到太陽,可那金色的眸子卻明如朗日,輕輕掃來,光華燦灼。這樣的人是病人嗎?這是她親口下論活不過明年夏天的重病之人嗎?眼前之人無論是容顏還是神色皆看不出有絲毫病態,更逞論是昀王口中那病入膏荒無藥可救?不,這人怎會是病人,定是昀王誤導。“皇兄,這麼大冷天的你乾麼出宮來?若是受了寒引發了病可怎麼辦?”隻聽得皇雨有些責難的念叨,一邊扯過兄長往長榻走去,拾起榻上的白裘披在兄長的身上,“皇兄,不是臣弟說你。你今天便是不來看雪人,明日我也帶他入宮見你了,反正都幾年沒見了也不急在這一時麼,他又不會怪你不來看他。是吧,雪人?”“嗯。”蕭雪空鄭重頷首,走至皇朝身邊打量著他的氣色,“陛下,您的身體……”皇朝在榻上坐下,微揚首,道:“朕是水晶做的嗎?”揚首抬眸間那睥睨天下的傲然氣勢自然而生,金眸中銳氣如昔。“不是!”蕭雪空朗然道,“陛下是頂天立地之人,豈會屈於小小病痛!”“哈哈哈!”皇朝朗笑,“雪空比四弟明事,朕若死,也決不死於病榻!”“呸!說什麼死呢!”皇雨卻是渤然變色,隻因他經曆過那病發之時無能為力的恨痛,抬眸瞪一眼蕭雪空,再瞪一眼皇朝,“我討厭聽到那個字!”“是啊,陛下這樣的人不適合死於病榻。”皇雨才一吼完,想不到又聽到一個“死”字,不由眼又瞪向君品玉。君品玉卻不理會他,施施然上前,毫無顧忌的伸手捉起當朝皇帝的手,纖指搭在腕上,頓時旁邊三人全都緊盯著她,心一下都懸在了嗓眼。指一搭上脈門,君品玉的心便一沉,移眸看去,卻是一張鎮定淡然的臉,金色的瞳眸一派從容的看著她,似看透了她的心緒,淺淺的一笑,似是安慰。這樣的人怎能短命?!不,絕不可以的!她君品玉素來儘人事聽天命,可這一刻,她卻不肯了!便是與天抗掙她也要一搏,她要救眼前之人,非關他之身份,非關他係天下蒼生,隻是單純要將眼前這一輪皓日留於九空!“姑娘眉眼間倒很似一位故人。”皇朝看著君品玉眉眼間那柔和慈憫的神態有片刻間失神。“陛下以後飲食起居請聽品玉的。”君品玉淡淡的開口,目光柔靜堅定的看著皇朝,“還有,讓我隨時可出入皇宮吧。”皇朝眉一揚,金眸中銳鋒一閃而逝。看著眼前神色不變的女神醫,不但是神態像,便是說話的這語氣也有些像了。這世間從來隻有那人才會直言要求他聽他的,而他便是貴為天下至尊,也從不駁他一言。“陛下。”蕭雪空單膝一屈,以額觸皇朝鞋尖,“雪空此生唯陛下是主,請陛下準許雪空追隨陛下一生!”所以,請陛下要活得長長久久,雪空定追隨至死。“皇兄!”皇雨、秋九霜齊跪下。皇朝看一眼跪著的兄弟臣子,金眸移向前方的玉石屏風,看著屏風上雕刻的高山碧湖,片刻後輕輕開口道:“你們都起來吧。”那算是答應了,可那一刻,一旁的君品玉卻從那雙金眸中窺得一絲極淡的寂寥!昔澤三年冬末,帝都喜事不斷。首先,皇後娘娘又懷有身孕,喜訊傳出時,整個皇朝無論朝堂還是民間都為之高興,畢竟皇帝陛下目前僅有太子一子,皇室人丁單薄。其二,因重傷一直於鄉下休養的掃雪將軍蕭九_九_藏_書_網雪空終於回朝,皇帝陛下龍心大悅,封其一等大將軍之位。其三,皇帝陛下為掃雪將軍與女神醫君品玉賜婚,並親自為其主持婚禮。昔澤四年,元月五日。年前下的一場大雪,雖未化完,但街道上的積雪早已清掃乾凈。今日是掃雪將軍與女神醫的大喜之日,是皇帝陛下親賜的吉日,天公甚是作美,朗日一早即高高升起,暖暖的輕輝灑下,映著屋頂樹梢的殘雪,雲光雪照,天地一派明朗瑰麗。但見將軍府前紅燈高掛,彩綢環繞,門前更是車馬不斷,賓客雲來。掃雪將軍戰功彪炳,更兼深得皇寵,是以,朝中官員無論大小皆以前來恭賀為榮,便是昔日為敵、今日同殿為臣的喬謹、端木文聲、賀棄殊、齊恕、徐淵、程知六人也齊來賀喜。“吉時已至,新人拜堂!”主儀的太音大人高高揚聲,響徹將軍府內外。新郎新娘皆無父母親人,但大堂上方端坐的是當朝皇帝,儐相是堂堂皇弟昀王,喜娘是名傳天下的寒霜將軍、昀王妃,兩旁含笑觀禮祝福的是暉王、昕王及號為皇朝六星的喬、齊、賀、徐、程、端木六位將軍,堂下文武百官觀禮,這樣的婚禮還能有何憾,便是昔年昀王的婚禮也不若此風光!新郎雪似的容顏在喜服華冠的襯映下更顯傲世清華,那平日冷峭的眉眼今日也平添喜氣柔光。為鳳冠流蘇遮顏的新娘雖看不清麵貌,但那窈窕的身段,那亭亭而立的風姿令人不難想象其妍美之態。一個是當朝大將軍,一個是當世女神醫,如此身份,如此容態,如此婚禮,何能謂不完美?世人誰能不羨?一拜天地,謝天地降予這一份姻緣。二拜天子,謝陛下賜予這一份祝福。三拜夫妻,謝彼此給予這一份未來。從今以後,夫妻一體,榮辱與共,禍福共享,病痛同擔。“掬泉奉我主之命,特來恭賀!”正當所有人都滿懷欣喜豔慕的看著新人完禮之時,卻有一個略有些低沉的聲音遠遠傳來,滿堂賓客皆清晰入耳。那些官員們還未覺如何,但在堂的諸位大將、及堂外守衛的那些侍衛已瞬息變色。聽音便可知發聲之人還在府門外,離此數百米之距,卻如語耳邊,來人當是內力深厚的高手。堂外的侍衛齊齊戒備,堂中諸人則望向高位上的皇帝,皇朝神色未動,隻是看著皇雨淡淡頷首。皇雨會意,“迎客!”這聲音也不大,堂中賓客同樣入耳,奇的卻是府門外的侍衛也清楚聽到。“多謝!”那低沉的聲音再次傳來,過了片刻,眾人便見堂前園門遠遠走來一葛衣男子,身形灑逸,步態從容,瞬息便到了堂中。眾人此刻方才看清,那男子頗是年輕,約二十五、六歲,雙手捧一尺見方的鏤花木盒,長身玉立,眉清目朗,雖比不上新郎那般絕世容華,但自有一種風流清爽,鎮靜的立於這高官顯貴環繞的大堂,未有絲毫窘迫。有些人不由暗暗生奇,仆人已是如此出色,真不知那主人又該是何等風範。那葛衣男子到了堂中,也不自行介紹來曆,無視堂中高官貴客,目光直接望向高位上端坐雍容的皇帝,然後微微一躬身,算是行禮。皇帝未有何不悅之態,堂中的官員們卻有些薄怒,而其餘諸王諸將卻隻是靜看來人神態如昔,倒是喬謹、端木、賀棄殊三人神色有異,目光炯炯注於葛衣男子,但也非怒意,反隱透激動欣喜之色。“掬泉此行代表主人,贈美酒一杯,祝願新人白頭偕老,和美一生!”葛衣男子---掬泉將手中木盒置於近旁桌上,打開盒左之門,從中取出一約高約三寸的翡翠玉瓶,再打開右門取出兩個翡翠玉杯,然後輕輕拔啟玉瓶瓶塞,頓時一股酒香溢出,芬芳清冽,剎時便流轉整個大堂,堂中眾人無不為這酒香所吸,皆目注於那玉瓶,不知是什麼樣的仙釀,竟如此香醇。再見那掬泉手輕輕一斜,玉瓶中便傾出流丹似的美酒,盈盈注於玉杯中,碧杯彤霞,煞是好看。那酒倒完,不多不少,竟正好兩杯,令那些為酒香所醉之人不由有些惋惜自己無此口福。“此酒名曰‘彤雲’,乃三年前掬泉為主人大喜所釀,僅留此瓶,主人曰贈予故人。”掬泉將玉杯遞與新郎。蕭雪空目光專注的看著掬泉,正確的來說是盯著他的衣裳,那洗得有些發白的葛衣衣襟上繡在一縷白雲,腰間纏繞的腰帶上繡有一朵淺淡的蘭花,這平常的修飾卻令蕭雪空一震,剎那間心神搖動,幾不能自持。躬身行禮,再恭敬的接過玉杯:“雪空多謝尊主賜酒!”轉身遞一杯立於身畔的新娘,兩人一飲而儘。掬泉將翡翠玉瓶玉杯收起,又從木盒左門中取出一高約兩寸的白玉瓶,從右門中取出一白玉杯,拔啟瓶塞,香溢滿堂。眾人一聞乃酒之醇香,再聞仿約花之幽香,三聞卻有藥草清香,一時隻覺心暢神怡,通體舒泰。掬泉將酒小心翼翼的倒入白玉杯中,那模樣倒似瓶中之酒無比甘貴,不可浪費一滴一毫,隻是此酒卻未如前一種那般色豔如霞,反是無色清液一杯。“此酒名曰‘碧漢’,當世僅此一杯,吾主令掬泉奉與皇帝陛下。”掬泉捧杯於手,微微躬身。“你既代主人前來,便等若令主之身,朕領謝禮。”那端坐的至尊之人起身離座,走至掬泉身前,竟親自接杯,這一下滿堂皆驚。若說方才掃雪將軍行禮接酒已令在堂眾官詫異不已,那麼此刻皇帝陛下的這一舉便令他們驚憾莫名。太上皇與皇太後已於兩年前先後去逝,這世間還有何人能令皇帝敬若如此?於是乎,對於這掬泉的來曆以及他身後的主人更是好奇。“蒼涯鳳衣!”大堂中猛然響起新娘子的驚呼,眾人便見那新娘子抬手拂開鳳冠前遮顏的珍珠流蘇,露出一張如觀音般端美慈柔的麵容,急步走至皇帝身前,伸手從他手中取過玉杯,置於鼻下細聞,片刻後驚喜的看著皇帝,“陛下,真的是蒼涯鳳衣!”堂中除那掬泉依神色從容外,堂中眾官皆是疑惑不已,不知這‘蒼涯鳳衣’到底為何物,竟能讓新娘子如此失態,不過新郎與諸王諸將卻全都有些為新娘子欣喜的神色所感,隱約間有些明了,不由一個個也麵露喜色。君品玉回身看著掬泉,然後躬身一禮道:“品玉代……代天下謝尊主贈酒!”掬泉微微側身,道:“夫人不必多禮。主人曾說此酒必不至浪費,看來不假。”君品玉轉身,也不理會堂中那些驚異賓客,目光掃向蕭雪空、皇雨、秋九霜三人,那眸中的欣喜與急切頓時令他們驚醒。皇雨對一旁的太音大人使個眼色,太音馬上會意,高聲朗唱:“儀式已成,新人向陛下敬酒!”君品玉與蕭雪空一左一右恭扶皇朝回座,馬上便有侍者搬來屏風一麵置於座前前,正堪堪遮住,令人無法窺看。“陛下,請儘飲此杯,然後運氣靜坐。”君品玉將玉杯遞與皇朝,接著拔下發上一枚玉釵,將釵頭輕輕一轉拔下來,釵身中空,裝著細細銀針數十枚。“蒼涯鳳衣百世難遇之靈藥,莫怪乎說當世僅此一杯,想不到他們竟將之贈與陛下,實陛下之福,兩年之內陛下之病無礙。”君品玉輕聲說道。皇朝金眸中光芒一閃,似感動似悵然,欲語又止,最後隻是輕閉金眸,靜心運氣。而屏風外的眾官們正驚詫著,卻見昀王皇雨笑吟吟的走向掬泉,微微拱手道:“掬泉公子,你代令主贈來美酒,新郎新娘再加皇兄他們都已喝過,卻不知皇雨是否有福,也能討得一杯呢?”“九霜雖為女子,卻也極愛美酒,不知掬泉公子能否也賞我一杯呢?”秋九霜也笑眯眯的問道。當下眾官注意力便全給這昀王及王妃吸過去了,目光皆注於掬泉或那鏤花木盒,不知那盒中還有何等仙釀,又有誰能有此口福。那掬泉也不答話,隻是微微一笑,然後再開盒門,取出一高約六寸的水晶瓶,瓶身通透,眾人皆可視得瓶中碧色的美酒,瑩潤如水浸碧玉,煞是美觀。又見他再從盒中取出六個透色水晶杯,拔啟瓶塞,將碧色美酒均勻倒入六個杯中,清冽甘醇的酒香陣陣流溢,堂中眾人無不酒蟲翻動。眾人正眼羨之時,掬泉卻取了原置於桌上的白玉托盤,將酒杯一一置於其中,然後移步,走至喬謹、齊恕、徐淵、賀棄殊、程知、端木文聲六人麵前。“此酒名曰‘丹魄’,乃主人賜予六位將軍。主人言,六位將軍忠肝義膽,仰可對天地,俯無愧於君王百姓,足可謂‘丹魄’!”眾人正有些失望之時,卻見六位將軍齊齊屈膝,俯首於地:“臣叩謝!”“六位將軍請接酒。”掬泉將玉盤捧至六人麵前。六人起身,恭敬的接過酒杯,高舉於頂,然後才仰首飲儘此杯。堂中眾官皆愣愣的看著六將,他六人竟以此大禮接酒,敬謝皇帝陛下的恩賜也不過如此,這掬泉的主人到底是什麼人啊?此時已有人恨不得能出聲相問了,轉頭再看向昀王,卻發現他竟未有絲毫不悅。而有一些看著六將的尊敬之態再細思六將的來曆,隱約有些明白了。“主人……可好?”六將飲完酒後團團圍住掬泉齊齊問道。“主人……現在在哪裡?”急的程知更是緊問一句。“幾位將軍放心,兩位主人一切安好,無憂自在,十分快活。”掬泉微笑道。六人還有許許多多的要說要問,屏風後卻轉出皇朝。“替朕傳話,朕藏有一壇百年佳釀,一直想與你家兩位主人一起品嘗!”“掬泉定將話帶到,隻是兩位主人居無定所,行蹤縹緲,若不得召喚,便是掬泉也難見其麵,最近聽聞夫人要去那碧涯海摛龍,想來難有空來帝都。”掬泉垂首道。好大的架子,皇帝陛下的邀酒不感恩戴德竟還說沒有空!堂中有人暗暗罵道。“莫非你家主人怕喝酒喝不過朕?”皇朝輕輕一言威嚴儘顯,偏那金眸中卻是淡淡的笑意,還藏著一絲極淺的期望。碧涯海去擒龍?也隻有那人才會有這等奇思異想!“這一點恕掬泉難答。”掬泉微微一笑,然後躬身,“禮已送到,掬泉要回去複命,就此拜彆。”說罷即轉身離去。“他們都有酒,就沒有我的嗎?好偏心啊。”一邊卻聽得皇雨喃喃念道,目光隱有些幽怨的盯著掬泉。掬泉足下一頓,回身看看眼前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弟,那一臉的似孩子吃不到糖的怨氣,當下笑笑,從袖中取出一青花瓷瓶,手一拋,“這是掬泉路上解渴的,昀王及王妃若是不嫌棄,便拿去罷。”皇雨手一伸,接住,拔開瓶塞,酒香撲鼻,熏熏欲醉,比之宮中那些佳釀不知勝過幾多,當下連連讚道:“好酒!好酒!謝啦。”掬泉淡笑擺手,飄身而去。“儀禮已成,眾賓入席!”太音大人嘹亮的嗓音遠遠傳開,將軍府中頓時人影匆匆,賓客按位就座,仆人侍女穿梭如花,大堂庭園,百席齊開。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今日是清明卻無雨,天氣倒是晴朗一片,隻是行人斷魂倒是事實,那大街小巷阡陌小道上提著香燭祭品的無論男女老少皆麵有黯色。帝都昀王府百米外便是一片竹林,這竹林份屬昀王府,外人絕少來此。林中有竹屋一幢,於這鳳尾森森,翠碧如淵中分外雅靜,平日裡隻有昀王及王妃會來此靜坐呆上一日,也不知乾麼。繞過竹屋,其後便是一座墳墓,漢玉為碑,墓圍碧竹,簡樸大氣。此時墓前立著四道人影,正是昀王、昀王妃、掃雪將軍及夫人。“瀛洲,又是一年了,不知你在那邊是如何景況?”秋九霜斟滿酒杯。“唉,他先去了這麼多年,等我們去時他已不知立了多少功勳,到時排起名來,他定又是首位。”皇雨卻是喃喃歎道,將手中之酒儘傾於地。蕭雪空、君品玉也同樣敬酒一杯。“不知他在那邊有沒有娶老婆,隻是以他那木納內向的子,怕是很難娶到呢。”秋九霜忽又道。“說的也是,我們‘雨雪霜’三人都成婚了,隻餘他一個孤家寡人實是說不過去,要不下次我們給他送個美人去?”皇雨接口道。蕭雪空冰眸冷冷一瞥皇雨,便不再理他。君品玉倒是柔柔一笑:“烈風將軍生為豪傑死亦鬼雄,倒真該配那紅顏絕色。”“‘紅顏絕色’這詞卻辱了白風夕那樣的人。”秋九霜在一旁接口道,“瀛洲生前念念不忘的可是她。”說罷瞟一眼蕭雪空,隱有些笑謔。蕭雪空對於她那一眼視而不見,隻是抬首望向墓碑,碑上是皇帝的親筆:烈風將軍燕瀛洲之墓。“這話倒有理,‘紅顏絕色’本是美人難得的讚詞,但於白風夕確是弱了些。”皇雨難得的不反駁秋九霜的話。“白風夕那樣的人世所無雙又豈能是一語說得?”君品玉看看蕭雪空,眸中是淡然的笑意。蕭雪空看看她,輕輕頷首,冰眸中柔光一閃。四人正說著,忽一縷清音傳來,縹緲似遙遙天際,卻又清晰入耳,細細辨來,竟是一詩:“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先墜。”至此刻,那朗朗清音便已在竹林,輕淡又隱帶愁鬱,四人不由一驚,舉目環視,竟不知人在何方,那聲音竟是從四麵八方而來,便是皇雨、秋九霜、蕭雪空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也辨不出其立身之處。“出門搔白首,苦負平生誌。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那吟哦之聲終於止了,林中刹時便一片寂靜,四人默默對視一眼,彼此點頭。“何人敢擅闖本王屬地?”皇雨揚聲問道,淡淡威嚴隱納其中。蕭雪空將君品玉拉近,手環住其腰,護在身旁,她已有身孕,當得小心。君品玉抬眸看他,盈盈一笑。“不過是小小竹林,本少爺若願意,便是皇宮帝府照闖不誤,若是不願意,你請我我還不來呢。”那聲音淡淡道來,仿若鳴琴。蒼翠竹影中忽有白雲輕悠飄來,眨眼之間,墓前便立著一個白衣少年,四人望去,皆不由暗暗讚歎。那少年衣若潔雲,豐神如玉,年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眉宇間卻是一派寫意無拘,神韻間說不儘的清靈俊秀,落落大方閒閒灑灑的站在四人麵前,倒似是站在自家的後花園麵對著闖園的四名不速之客。白衣少年目光依次掃過皇雨、秋九霜、君品玉,至蕭雪空時稍作停留,倒非為他容色所懾,那模樣似是識得他,但也隻是一頓,然後落向墓碑,移步上前,微微躬身,三揖方止。“這位公子乃瀛洲舊識嗎?”等那白衣少年禮畢,秋九霜率先發問。白衣少年禮畢回身,淡淡的道:“我與他素不相識,不過我姐姐敬他為英雄,那我自也敬他三分。”“令姐是?”皇雨接著問道,心裡卻是驚奇,不知那木頭人什麼時候竟有了位紅顏知己。白衣少年看一眼皇雨卻不他的話,反將目光移向一旁的蕭雪空,“我來此就是想問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現在哪裡?”“咦?”聞得白衣少年此一言,皇雨、秋九霜、君品玉不由皆驚疑的看向蕭雪空。蕭雪空一直凝眸看著白衣少年,隻覺得似曾相識,卻憶不起何時見過,聽得這一言,猛然間醒起,脫口而道:“你……是韓樸?”白衣少年點頭,“我姐姐哪去了?”蕭雪空此刻也是驚奇不已的盯著韓樸,眼前這白衣潔凈、容顏俊美、武藝高強的少年竟是當年那個臟兮兮的、直叫著姐姐救命的小孩?“喂,問你呢,啞了嗎?”韓樸見蕭雪空隻瞅著他瞧卻不答話不由沒好氣道。“你這小子真沒禮貌。”一旁皇雨不由嗤道。這不知打哪冒出來的臭小子狂妄得很,自進林來正眼都沒瞧他們一眼,問他話也不理,倒隻管追著人家問姐姐哪去了。“姐姐連酒都不肯請喝的人有什麼了不得的。”誰知韓樸卻反是諷言刺之。“噗哧!”秋九霜聞言即笑,也不顧那人是她的丈夫,含笑瞅著這少年,這一刻她倒是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誰了。“這臭小子!”皇雨口中惡狠狠的,眼中卻有了笑意。“我並不知道你姐姐在何處。”蕭雪空答道。“他們六個也不知,想不到你也不知啊。”韓樸失望道,“我以為她肯贈你酒,定視你不同呢。”“韓公子要找風姑娘何事?若是有事需幫忙,我們也可略儘綿薄之力。”君品玉插口道。這少年眸中隱有抑鬱,若久結於心必傷神體,她看他與白風夕頗有淵源,不忍不助。“木觀音真有觀音慈悲心腸呢。”韓樸看著君品玉點點頭,“隻是你們都不知道她在哪又如何幫我呢。”“公子隻是想找到風姑娘?”君品玉微微訝異。“姐姐說過五年後即可相見,可是五年都過去了,她卻還沒來見我。”白衣飄展,眨眼便已不見人影,空餘那幽幽長歎。“這臭小子心眼裡難道就隻他姐姐?”皇雨看著韓樸消逝的地方嚷道。蕭雪空看著韓樸消逝的方向微微歎息,扶著君品玉,“我們回去吧。”“走罷。”秋九霜最後回首看一眼墓碑,然後拉起皇雨,出林而去。竹林中刹時寂靜如恒,隻餘嫋嫋酒香飄蕩,陽光透過竹葉,在地上落下碎碎的影,風拂過,簌簌作響。流年易過,抬首間,已又是一年春逝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