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月二十三。長安。淩晨。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築宏偉的長安古城門還沒有開。每天負責開城門的兵卒老黃和阿金,昨天殺了條野狗,湊錢買了兩斤燒刀子,兩斤大餅,吃了個酒足飯飽,早上就爬不起床了。怠忽職守,耽誤了開城的時刻,那是要處“斬立決”的死罪。軍法如山,老黃起床時發現時候已經晚了大半刻,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連棉襖的鈕扣都來不及扣上,就趕去開城。“天氣這麼冷,大概不會有人這麼早就進城的。”老黃在心裡安慰自己,打開了門上的大鐵鎖,剛把城門推開了一線,就嚇了一跳。外麵不但已經有人在等著進城,而且看起來最少也有七八十位。七八十個人都穿著一身勁裝,打著倒趕千層浪的綁腿,背後都背著鬼頭刀,頭上都綁著白布巾,上麵還縫著一塊暗赤色的碎布。每個人的臉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氣一樣,帶著種叫人心裡發毛的殺氣。城門一開,這些人就分成了兩行,默默的走近了城,刀上的血紅刀衣迎風飄動,襯著頭上綁著的白巾,雪亮的刀鋒閃著寒光。每把刀都已出鞘,因為刀上根本沒有鞘。——這些殺氣騰騰的大漢究竟是些什麼人?到長安來乾什麼?守城的老黃職責所在,本來想攔住他們盤問。可是舌頭卻像是忽然發硬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就在這時候,一條反穿著熊皮襖的大漢已出現在他眼前,用一雙滿布血絲的大眼瞪著他,人雖然已經瘦得脫了形,可是顴骨高聳,眼銳如刀,看來還是威風凜凜,就像是條剛從深山中竄出的猛獸。他的滿頭亂發也用一條白布巾緊緊綁住,上麵有塊暗赤色的碎布。惟一裝束打扮和他們不同的人,是個清俊瘦削的年輕人,手提著狹長的青布包袱,緊隨在他身後。老黃的眼已經發軟了,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要來殺人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是不是想盤問盤問我們?是從哪裡來的?來乾什麼?”這個人的聲音雖然嘶啞,可是口氣中也帶著種懾人的威嚴氣概。“你聽著,好好的聽著,我就是朱猛,洛陽朱猛。”他厲聲道:“我們是到長安來死的。”【二】卓東來的臉上本來就沒有什麼表情,現在更好像已經被凍結了,臉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凍結了。如果你曾經看到過凍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臉,你才能想像到他現在的臉色和神情。一個年紀還不滿二十的青少年標槍般站在他麵前,臉上的神情看來居然跟他差不多。這位少年人叫卓青。他本來並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紅花集的郭莊的幼弟。可是自從卓東來將他收為義子後,他立刻就把本來的姓名忘記了。“朱猛已入城。”這個消息就是他報上來的,查出水溝每天都有藥汁流出的人也是他。最近他為卓東來做的事,遠比卓東來屬下所有的親信加起來都多。“他們來了多少人?”“連高漸飛在內,一共有八十八人。”“他親口告訴守城的老黃,他就是朱猛?”“是。”“他還說了什麼?”“他說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卓東來的瞳孔驟然收縮,看起來仿佛已變成了兩把錐子。“他們不是到長安來殺人的?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是。”“好,很好。”卓東來的眼角忽然開始跳動:“好極了。”認得卓東來的人都知道隻有在事態最嚴重時他的眼角才會跳。現在他的眼角開始跳動,因為他已看出了對方來的並不止八十八個人,而是八百八十個。——來殺人的人不可怕,來死的人才可怕,這種人一個就可以比得上十個。“你把他們的打扮再說一遍。”“他們每個人都穿勁裝,打裹腿,綁白巾,白巾上還縫著條暗赤色的碎布。”卓東來冷笑。“好,好極了。”他問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裡來的?”“不知道。”“那一定是釘鞋的血衣。”卓東來說:“釘鞋死時,衣衫已儘被鮮血染紅。”洛陽已有人來,向卓東來報告了那一次血戰的全部經過。“雄獅堂本來已經變成了一盤散沙,可是釘鞋的血又把這盤散沙結在一起了。”卓東來的聲音裡居然也有了感情:“釘鞋,好,好釘鞋。”“是的,”卓青說:“釘鞋不好看,釘鞋也很便宜,平時雖然比不上彆的鞋子,可是到了下雨下雪泥濘滿路時,就隻有釘鞋才是最有用的。”他說得很平淡,因為他隻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實而已。他不是很容易動感情的人。卓東來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很久,忽然做出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他忽然站起來,走過去抱住了卓青,顯然隻不過輕輕的抱了一下,卻已經是他平生第一次。——除了司馬超群外,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如此親近。卓青雖然還是標槍般的站在那裡,眼中卻似已有熱淚滿眶。卓東來卻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忽然改變了話題:“朱猛知道我在哪裡,可是他暫時絕不會來找我的。”“是。”“他們既然是來死的,我們當然要成全他,當然會去找他。”“是。”“這八十八個人都抱著必死之心而來,八十八個人隻有一條心,八十八個人都有一股氣。”卓東來說:“這股氣現在已經憋足了,一觸即發,銳不可當。”“是。”“所以我現在不會去找他們。”“是。”卓東來尖錐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種殘酷而難測的笑意,問卓青:“你知道我要怎麼對付他們嗎?”“不知道。”卓東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卓青。“我要請他們吃飯。”他說:“今天晚上我要在‘長安居’的第一樓替他們接風,請他們吃飯。”“是。”“你要替我去請他們。”“是。”“朱猛也許不會答應,也許會認為這是個陷阱。”卓東來淡淡的說:“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讓他們去的。不但朱猛要去,高漸飛也要去。”“是。”卓青說:“他們會去的,一定會去。”“我也希望你能活著回來。”卓青的回答簡短肯定:“我會。”【三】卓東來回到他那間溫暖如春的寢室時,蝶舞正在梳頭。她把漆黑的長發梳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梳頭外,這個世界上好像已經沒有她想要做的事。卓東來靜靜的看著她梳頭,看著她梳了一遍又一遍。兩個人一個梳頭,一個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崩”的一聲響,木梳斷了,斷成三截。這把梳子是柳州“玉人坊”的精品,就算用兩隻手用力去拗,也很難拗得斷。女人們對自己的頭發通常都很珍惜,梳頭時通常都不會太用力。可是現在梳子已經斷了。蝶舞的手在發抖,抖得連手裡僅剩的一截梳子都拿不住了,“叮”的一聲,落在妝台上。卓東來沒有看見。這些事他好像全都沒有看見。“今天晚上我要請人吃飯。”他很溫和的告訴蝶舞:“請兩位貴客吃飯。”蝶舞看著妝台上折斷的木梳,仿佛已經看癡了。“今天晚上我也要請人吃飯。”她癡癡的說:“請我自己吃飯。”她又癡癡的在笑:“每天我都要請我自己吃飯,因為每個人都要吃飯的,連我這種人都要吃飯,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好開心好開心。”“今天我也想讓我的貴客吃得開心!”卓東來說:“所以我想請你為我做一件事。”“隨便你要我做什麼都行。”蝶舞一直笑個不停:“就算是你要我不吃飯去吃屎,我也會遵命去吃的。”“那就好極了!”卓東來居然也在笑,而且也好像笑得很愉快的樣子。“其實你應該知道我想請你去做什麼事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想請你去為我一舞。”“寶劍無情,莊生無夢;為君一舞,化作蝴蝶。”【四】長安城最有名的酒樓裡是“長安居”。長安最有名的茶館也是“長安居”,隻不過長安居酒樓和長安居茶館是完全不同的。“長安居,大不易。”要開這麼樣一家酒樓茶館也同樣不容易。長安居酒樓在城西,園林開闊,用器精雅,花木扶疏間有十數樓閣,每一樓每一閣的陳設布置都華美絕倫,飲食之佳,更令人讚不絕口。長安居茶館在城中,在城中最繁榮熱鬨的一條街上,價格公道,經濟實惠。而且無論茶水飲食麵點酒菜,每樣東西的分量都很足,絕不會讓人有吃虧上當的感覺。所以每天一大早這裡就已高朋滿座,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因為到這裡來除了吃喝外,還可以享受到其他很多種樂趣,可以看見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可以遇見一些多年未見的朋友,在你旁邊一張桌上陪著丈夫孩子喝茶的,很可能就是你昔年的情人;躲在一個角落裡不敢抬頭看你的,很可能就是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債戶。所以一個人如果不想被彆人找到,就絕不該到這地方。所以朱猛來了。他不怕被人找到,他正在等著大鏢局裡的人來找他。沒有人敢問朱猛,“為什麼要在這裡等?為什麼不一口氣殺進大鏢局去?”朱猛當然有他的理由。——長安是大鏢局的根據地,長安的總局裡好手如雲,司馬超群和卓東來的武功更可怕。現在他們以逸待勞,已經占儘了天時地利。“我們是來拚命的,不是來送死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代價。”——要戰強敵,並不是單憑一股血氣就夠的。“我們一定要忍耐,一定要自立自強,一定要忍辱負重。”——蝶舞,你會不會去為彆人而舞?朱猛儘量不去想她。蝶舞的舞姿雖然令人刻骨銘心,永生難忘,可是現在卻已被釘鞋的鮮血衝淡。他發誓,絕不讓釘鞋的血白流。沒有人喝酒。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鬥誌都很激昂,用不著用酒來刺激。他們在這家有一百多張桌子的茶館裡,占據了十三個座頭,本來這地方早已客滿了,可是他們出現了片刻之後,茶館裡的人就走了一大半。看到他們背後的血紅刀衣,看到他們頭纏的白巾,看到他們臉上的殺氣,每個人都看得出這些陌生的外地客絕不是來喝茶的。他們要喝的是血。仇人的血。卓青是一個人來的。他走進這家茶館時,他們並沒有注意他,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隻有小高知道。這個少年人曾經讓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卓青卻好像已經不認得他了,一走入茶館,就直接走到朱猛的麵前。“是不是洛陽雄獅堂的朱堂主?”朱猛霍然抬頭,用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瞪著他。“我就是朱猛,你是誰?”“晚輩姓卓。”“你姓卓?”小高很驚訝:“我記得你本來好像不是姓卓的。”“哦?”“你本來姓郭,我記得很清楚。”“可是我已經不記得了。”卓青淡淡的說:“已經過去的事,我一向都忘得很快,應該忘記的事,我更連想都不會去想它。”他靜靜的看著小高,臉上全無表情:“有時候你也不妨學學我,那麼你活得也許就會比較愉快一些了。”——人們總是會在一些不適當的時候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現在小高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個不該想的女人?小高忽然想喝酒。他正在開始想的時候,朱猛忽然笑了,仰麵狂笑。“好,說得好。”他大聲吩咐:“拿酒來,我要跟這個會說話的小子浮三大白。”“現在晚輩不想喝酒,”卓青說:“所以晚輩不能奉陪。”朱猛的笑聲驟然停頓,猛獸般瞪著他:“你不想喝酒,你也不想陪我喝?”“是的,晚輩不想喝,連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輩要忘記一件事的時候,也用不著喝酒。”朱猛霍然起身而立,“波”的一響,一隻茶壺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卓青還是神色不變。“朱堂主現在若是要殺我。當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卻難如登天。”朱猛忽然又大笑。“好小子,真有種。”他問卓青:“你姓卓,是不是卓東來的卓?”“是。”“是不是卓東來要你來的?”“是。”“來乾什麼?”“晚輩奉命來請朱堂主和高大俠。”卓青說:“今天晚上卓先生定在城西長安居的第一樓為兩位擺酒接風。”“他知不知道我們來了多少人?”“這次朱堂主帶來的人,除了高大俠之外,還有八十六位。”“他隻請我們兩個人?”朱猛冷笑:“卓東來也未免太小氣了。”“隻怕不是小氣,而是周到。”“周到?”“就因為卓先生想得周到,所以才隻敢請朱堂主和高大俠兩位。”“為什麼?”“兩位英雄蓋世,縱然是龍潭虎穴,也一樣來去自如。”卓青淡淡的笑了笑:“彆的人恐怕就不行了。”朱猛又大笑:“好,說得好,就算長安居的第一樓真是龍潭虎穴,朱猛和小高也會去闖一闖。可是你卻不該來的。”“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才,既然來了,我怎麼舍得放你走?”朱猛的笑聲如雷:“我若放你走了,豈非讓天下朋友笑我朱猛有眼無珠不識英雄?”卓青居然笑了笑。“楊堅可以投靠大鏢局,我當然也可以投靠雄獅堂。”他說:“可是現在還不行。”“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行?”“等到雄獅堂的力量足以擊敗大鏢局的時候。”卓青完全不動感情:“晚輩並不是個忠心的人,但卻一向很識時務。”小高吃驚的看著他,實在想不到這麼年輕的一個人居然能說得出這種話來。卓青立刻就發現了他表情的變化。“我說的是實話。”卓青說:“實話通常都不會太好聽。”朱猛不笑了,厲聲問:“那麼我是不是應該放你回去幫卓東來來對付我?”“晚輩說過,朱堂主要殺我易如反掌。”卓青道:“隻不過朱堂主若是真的殺了我,要想再見那個人就難如登天了。”朱猛變色。他當然明白卓青說的“那個人”是誰。這句話就像是條鞭子般抽過來,一時間他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招架。卓青已經在躬身行禮:“晚輩告辭。”他居然真的轉身走了,而且一點也不怕彆人會從他背後一刀砍下他的頭顱,也沒有再看朱猛一眼。朱猛額上已有青筋暴起。——他不能讓卓青走,不能讓他的屬下看著他為了一個女人而放走他們的仇敵。——可是他又怎麼能讓蝶舞因此而死?小高忽然歎了口氣,“想不到他真的看準了,看準了雄獅朱猛絕不會殺一個手無寸鐵,奉命到這裡來傳訊的人。”他的目光四掃:“這種事隻要是條男子漢就絕不會做的,何況朱猛。”一條頭纏白巾的大漢霍然站起,大聲道:“高大哥說的是,我們兄弟大夥兒都要敬高大哥一杯。”八十六條好漢立刻轟雷般響應。小高一把扯開了衣襟:“好,拿酒來。”【五】“我知道朱猛還是放不下蝶舞的,”卓東來冷冷的說:“可是我也想不到他會那麼輕易讓你走。”他眼中帶著深思之色:“為了一個女人,就輕易放走仇敵,朱猛難道就不怕他的兄弟們因此而看輕他?難道就不怕損了他們的土氣!”卓東來冷笑:“蝶舞這個女人難道真的有這麼大的魔力。”“他們的士氣並沒有因此消沉。”卓青說。“因為高漸飛很了解朱猛當時的心情,及時幫他脫出了困境,讓他的兄弟們認為他不殺你並非為了女色,而是為了義氣。”“兩國交鋒,不斬來使,光明磊落的朱猛,怎麼會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卓青眼中露出讚佩之色:“高漸飛正是這麼說的。”卓東來不停的冷笑:“這個人倒真是朱猛的好朋友,朱猛的那些兄弟卻都是豬。”“其實那些人也不是不明白高漸飛的意思。”卓青道:“但是他們也不會因此看輕朱猛。”“因為他們並不希望朱猛真的那麼冷酷無情。”卓青說:“因為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無情的。”“什麼樣的人才真正無情?”“梟雄。”卓青說:“英雄無淚,梟雄無情。”卓東來的眼中忽然有寒光暴射而出,盯著卓青看了很久,才冷冷的問:“高漸飛如果沒有那麼說,朱猛是不是就會殺了你?”“他也不會。”“為什麼?”卓青的聲音冷淡而平靜:“因為在他的心目中;蝶舞的命比我珍貴得多。”【六】黃昏。黃昏後。屋子裡已經很暗了,卻還沒有點燈,蝶舞一向不喜歡點燈。——這是不是因為她生怕自己會變得像飛蛾一樣撲向火焰?爐中有火光閃動,蝶舞站在爐火旁,慢慢的脫下了她身上的衣服。她的胴體晶瑩柔潤潔白無瑕。門被推開,她知道有人進來了,可是她沒有回頭,因為除了卓東來之外,沒有人敢走入這間屋子。她彎下腰,輕揉自己的腿。甚至連她自己都可以感覺到她腿上肌肉的彈性是多麼容易挑逗起人們的情欲。沒有人能抗拒這種挑逗,從來都沒有。所以她奇怪。卓東來一直都在看她,可是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動作。輕盈的舞衣,輕如蟬翼,穿上它就像是穿上一層月光,美得朦朧,朦朧中看來更美,更令人難以抗拒。卓東來居然還是站在她身後沒有動。蝶舞終於忍不住回過頭,手裡剛拈起的一朵珠花忽然掉落在地上。剛才進來的人居然不是卓東來。她回過頭,就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站在她麵前看著她。蝶舞很快就恢複了鎮定。她想不到除了卓東來之外還有人敢闖入這間屋子,可是她已經被人看慣了。惟一讓她覺得不習慣的是,這個年輕人看著她時的眼光和任何人都不同。彆人看到她赤裸的胴體和她的一雙腿時,眼中卻好像有火焰在燃燒。這個年輕人的眼睛卻冷如冰雪岩石刀鋒。卓青看著蝶舞,就好像在看著一團冰雪一塊岩石一柄刀鋒。蝶舞也在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還看不出這個年輕人的表情有一點變化。“你是誰?”蝶舞忍不住問他:“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卓青,我叫卓青。”“你是不是人?是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是。”“你是不是瞎子?”“不是。”“你有沒有看見我?”“我看見了。”卓青說:“你全身上下每個地方我都看得很清楚。”他的聲音冷漠而有禮,完全不動感情,完全沒有一點譏誚猥褻的意思。因為他隻不過在敘說一件事實而已。蝶舞笑了,帶著笑歎了口氣,歎著氣問卓青。“你難道從來不會說謊?”“有時會,有時不會。”卓青道:“沒有必要說謊的時候,我一向說實話。”“現在你沒有必要說謊?”“完全沒有。”蝶舞又歎了口氣:“你說你把我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看清楚了,你不怕老卓挖出你的眼珠子來?”卓青靜靜的看著她,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現在他已經不會這麼樣做了。”蝶舞看起來仿佛完全沒有反應,其實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現在他已經不會這麼樣做了。”她問卓青:“是不是因為他已經把我讓給了你?”蝶舞又問:“不是你?是彆人?”卓青沉默。“他實在大方得很。”蝶舞的聲音充滿譏誚。“碰過我的男人從來沒有一個舍得把我讓出去。”她輕輕歎息:“這實在很可惜。”“可惜?”“我是在替你可惜,他實在應該把我讓給你的。”蝶舞說:“你這一輩子再也不會遇到第二個像我這樣的女人。”“哦?”“我也在替我自己可惜,”蝶舞看著卓青:“你年輕,你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子,我一向最喜歡你這麼大的男孩子。你們好像永遠都不會累的。”她的眼波漸漸朦朧,嘴唇漸漸潮濕,忽然慢慢的走過來,解開了她的舞衣,把她柔軟光滑溫暖的胴體赤裸裸的緊貼在卓青身上。她的腰肢在扭動,喉間在低低喘息呻吟。卓青居然沒有反應。蝶舞喘息著,伸手去找他的,可是她的手立刻被握住,她的人也被拋起。卓青拋球般將她拋在床上,冷冷的看著她:“你可以用各種法子來折磨自己,侮辱自己,隨便你用什麼法子都行。”卓青冷冷的說:“可是我不行。”“你不行?”蝶舞又笑了,瘋狂般大笑:“你不是男人?”“你想激怒我也沒有用的。”卓青說:“我絕不會碰你。”“為什麼?”“因為我也是男人,我不想以後每天晚上都要想著你在下麵的樣子來折磨自己。”“隻要你願意,以後每天晚上你都可以抱著我睡覺的。”卓青微笑,笑容卻像是用花崗石刻出來的:“我也曾這麼樣想過。”他帶著微笑說:“隻可惜我也知道那些想每天抱著你的男人是什麼下場。”蝶舞不笑了,眼中忽然露出種無法描述的悲傷。“你說得對。”她幽幽的說:“那些想每天抱著我的男人就算還沒有死,也在受活罪。”她的聲音已因痛苦而嘶啞:“幸好那些人不是混蛋就是白癡,不管他們受什麼樣的罪都活該。”“朱猛呢?”卓青忽然問她:“朱猛是混蛋還是白癡?”蝶舞站起來,凝神著爐中閃動的火焰,過了很久忽然冷笑。“你以為朱猛會想我?你以為朱猛會為我難受傷心?”“他不會?”“他根本就不是人。”蝶舞聲音中充滿恨意:“就像卓東來一樣不是人。”“難道他對你根本不在乎?”“他在乎什麼?”蝶舞說:“他隻在乎他的聲名,他的地位,他的權力,就算我死在他麵前,他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真的?”“在他的眼裡,我也不是人,隻不過是玩物而已。就像是孩子玩的泥娃娃,他高興的時候,就拿起來玩玩,玩厭了就丟在一邊,有時候甚至會一連好幾天都不跟我說一句話。”“就因為他這麼樣對你,所以你才會乘我們突襲雄獅堂的時候溜走?”“我也是人。”蝶舞問卓青:“有沒有人願意被彆人當作玩物?”“沒有。”卓青淡淡的說:“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你也許看錯了他?”“什麼事看錯了他?”“像他那樣的男人,就算心裡對人很好,也未必會表露出去的。”卓青說:“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很不會表露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在女人麵前作出深情款款的樣子就沒有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了。”卓青說:“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得要怎麼樣做。”“朱猛不是這種人。”蝶舞說得截釘斷鐵:“這種事他比誰都懂,比誰都會做。”“哦?”“他對彆人好的時候,做出來的事比誰都漂亮。”蝶舞說:“他為彆人做的那些事有時候連我都會覺得肉麻。”“可是你不是彆人。”卓青說:“你是跟彆人不同的。”“為什麼不同?”“因為你是他的女人,也許他認為你應該知道他對你是跟彆人不同的。”“我不知道。”蝶舞說:“一個男人如果真的喜歡一個女人,就應該讓她知道。”“也許你還不了解他。”“我不了解他!”蝶舞又在冷笑:“我跟他在一起抱著睡覺睡了三四年,我還不了解他?”卓青臉上又露出那種岩石般僵冷的微笑。“你當然很了解他,而且一定比我們這些人都了解得多。”夜色已臨,屋子裡已經沉默了很久,蝶舞才輕輕的歎了口氣。“今天我說的話是不是已經太多了?”“是的。”卓青說:“所以現在我們已經應該走了,我本來就是要來帶你走的。”“你要帶我到哪裡去?”卓青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難道你忘了?你已經答應卓先生今夜要去為他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