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男人的確有毛病,色盲的毛病。色盲是對於顏色無法作正確的分辨,但這裡說的色盲卻不是那一種毛病,因為這一個色字,也不是顏色。聽說一個女孩子在洗澡,而浴室的牆上有個可以偷窺的小洞,不一定每個男人都會去偷看,有很多人至少還可以守著非禮勿視的道德規範。但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全身赤裸不著寸縷地出現在眼前,那些男人居然視若無睹,那隻有說他們是色盲了。盲於色,美色之色。但這些男人是不是真有問題呢?不!他們中間有五個人已經娶了老婆,其中兩個人還有三個老婆。他們中間有十個人強暴過女人。有兩個人是受著富婆供養的小白臉。有一個人則養著十個固定的情婦,在各地的秦樓楚館中是受妓女們歡迎的恩客和密友。要成為妓女們的恩客和密友,並不簡單,恩客是對她們慷慨大方,脫手是金,密友則是身上不方便時也可以分文不付地照樣住夜,甚至於臨走時,妓女還會在他的衣服裡偷偷地塞上一塊銀子的男人。這樣子的男人,一定是很有本事的男人,至少不會是有毛病的男人。可是他們在玉無瑕麵前卻都像是有毛病。玉無瑕就是那樣赤裸裸地進來,氣呼呼地把身子摔進了正中間的那張大靠椅,習慣地分開了兩條腿,使她那些最隱蔽的地方都毫無掩蔽地顯露時,那些男人一個個都視如不見。這份定力實在很難得。為了培養這份定力,他們一定吃過很多的苦。莫非,玉無瑕是個很可怕的女人?她指著一個畏縮的漢子道:“老馬,你回來了?”老馬可憐兮兮地道:“是……是的,回來了。”玉無瑕道:“老秦呢?怎麼沒一起回來?”老馬低下了頭,聲音中仍然有著驚懼:“他被丁鵬一刀劈成兩片,那實在是一柄可怕的刀。”玉無瑕倒反而笑了道:“他若劈了一個還算客氣的,大概是要你領他前來,才沒有劈掉你。”老馬不敢說話,玉無瑕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斷語下得太早,所以立刻道:“丁鵬呢?他是否殺了柳若鬆?”老馬囁嚅地道:“沒……沒有,他看了字條後,拔出了刀,我們以為他要殺柳若鬆了,誰知道他竟把老秦劈了。”玉無瑕似乎很開心:“你們沒有把話說清楚?”“不!不!說得很清楚,一句話沒少說。”玉無瑕更為開心了,道:“那就是說,他寧可犧牲他的老婆,也不願意殺掉柳若鬆。”老馬忙又道:“不!他也沒有這麼說。”玉無瑕沉下了臉道:“他究竟怎麼說的?”老馬道:“他說他不會砍人的頭,隻會把人劈成兩片,叫我們下次要他殺人的時候,要換個方式。”“他隻說了這一句?”老馬道:“他還說了很多,總而言之歸納起來隻有一句話,他不會受我們的威脅。”“用他老婆也不行?”“用他老婆也不行,他說我們可以殺死他的妻子,但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然後他就放你回來了?”老馬點點頭,卻不敢說出自己武功已經被廢,因為那等於是宣布了自己的死刑。玉無瑕怒罵道:“你真是笨蛋,難道你不知道這是他的詭計,要你帶路,好跟著你回來?”老馬連忙道:“我當然想到了,一路上特彆注意,而且通知了十七個暗哨,要他們注意我的身後,結果證明他並沒有跟蹤前來。”“哦!這倒是令人百思難解了,難道他對他的老婆一點都不關心?”老馬道:“也不是,他說他自然有辦法找到他的妻子,他們之間心有靈犀可通,哪怕是遠在千裡之外都能很快地找到她。”“活見他媽的大頭鬼。”這是玉無瑕罵出了第二句話的時候。玉無瑕知道了丁鵬會來,卻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她相信老馬的話,丁鵬沒有追蹤老馬,但是她卻不肯相信這是丁鵬與青青之間的靈犀交通。她無法否認青青是個很可愛的女人,但是在她脫光了青青的衣服之後,她卻又不相信青青能比自己更吸引男人。雖然她跟丁鵬一點關係都沒有,卻似乎已經在嫉妒青青了。這的確是個莫名奇妙的女人。但無法否認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尤其是她穿上女裝的時候。她發完了脾氣,從那兩個陰陽怪氣的男人手中,隨便接過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將那滿頭的秀發,隨意往後一掠的時候,她意外地發現——她那十幾個夥伴的眼睛都盯著她,目中射出了火熱的傾慕的光彩。玉無瑕不禁嚇了一跳。她對這種眼光並不陌生,而且很熟悉,那是她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麵前脫光衣服時經常可看見的。可是在她自己的夥伴麵前卻是第一次看見,這些人已經跟她相處好幾年了,最近的一個都有一年了。連雲十四煞星,隻是一個名稱,一個奇特組合的名稱,並不是指僅有十四個人。隻是他們每次要做什麼事的時候,必須是十四個人,因為玉無瑕做起事情來,都是萬無一失的,而一件完美的行動,至少要有十四個人才夠。連雲十四煞星並不是很有名的組織,卻是個很實在的組織,他們敢接受任何艱難的任務,他們的主顧甚至於還有武林中很有名的大門派,委托他們來完成一些本身不便出麵或者能力不足以完成的事。當然他們不是毫無代價地替人做事的,他們所索取的代價很高。代價很高的事,一定是很困難的事。代價很高的事,也不是經常有的事,所以他們很閒。但是隻要做成一件事,他們就可以逍遙地,豪華地生活上好幾年,最近他們已經做了好幾件事,所以他們都很富有。隻不過擄劫青青這一件事,他們實在接得很不聰明,因為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有賺進一文,卻已經要賠錢了,賠得很慘。就在玉無瑕發現自己穿上了衣服比不穿衣服更為吸引人的時候,丁鵬已經來了。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因為要想悄悄地接近連雲山莊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但是到了丁鵬手裡,就沒有什麼不可能了。丁鵬越過了十七道暗哨,通過了四重警戒,沒發出一點聲息。但是當他站在連雲山莊的大門口時,他卻叫阿古一腳踢開了厚重的大門。那兩扇大門並不比城門薄,也不比城門輕,上下用五道門閂來拴住,但是阿古隻用了一腳。門不是被踢開的,而是被踢倒的。他們把門做得那麼堅固,卻忘記了裝兩支同樣堅固的門柱,所以,那一腳把兩根粗若茶碗的門柱踢斷後,兩扇相連的大門就平倒下去,發出了像雷般的聲音,也產生了比雷更大的震動。玉無瑕還沒有出去看,就知道丁鵬來了,她隻下了一道最簡單的命令:“出去,儘一切的力量,格殺來人。”格殺來人應該是阻擋來人的意思。玉無瑕很清楚,她的這些夥伴雖然個個都是一流的好手,但是絕對殺不掉丁鵬的。隻不過她這些夥伴還不知道,甚至於不相信。有點本事的人,是很難相信彆人的武功有多了不起的,而這些人又都是驕傲而自負的家夥。玉無瑕如果說是要大家儘最大的努力阻擋來人,很可能會有兩三個較為聰明的會聯想到來人的身手一定很高,而心存怯意。他們雖然自負,卻對玉無瑕很信任。玉無瑕不但了解敵人,也了解自己。他們惹過很強的敵人,在玉無瑕妥當而完美的設計下,強敵還是倒了下去。所以玉無瑕隻叫他們儘力去格殺來人,那表示說他們的力量是可以殺死來人的。他們對玉無瑕有著從不動搖的信心,雖然他們也知道一句格言“不可太信任女人”。隻不過他們的眼中,玉無瑕根本不是女人。是他們的首領,是他們的神。隻不過他們還忘記了一件事,玉無瑕今天在他們麵前穿了女裝。風情曼妙,使他們都直了眼。玉無瑕脫光衣服時像魔鬼,穿了男裝時像神明。因此,他們沒想到玉無瑕著了女裝時會如此好看。當他們發現玉無瑕是如此可愛的一個女人時,卻沒有同時記起“女人不可信任”的古訓。這是一個大錯。人的一生中會犯很多的錯,但一定有一次最大的,通常那就是最後一次,最不可原諒的一次。因為這一次大錯犯了後,往往已經沒有原諒自己的機會,沒有原諒自己的時間了。所以,他們也沒有太多後悔的時間。首先衝出去的是那對陰陽怪氣的活寶。也就是玉無瑕說過的那兩個天生的寺人。他們的毛病也不錯,痛恨女人,因此他們看見了玉無瑕披上了女裝後,恨意就在他們心中滋長了。通常這時候,是他們最想殺人的時候,他們當然不能殺玉無瑕。恰好玉無瑕發出了這個命令,他們立刻就跑了出來,惟恐被人搶了先似的。他們看見了三個人。丁鵬手上空空,那柄彎刀佩在腰間,也不怎麼起眼,起眼的是旁邊的阿古。那像是來自蠻荒的巨人。不過他們並不怕巨人,他們知道四肢發達的人,頭腦一定較為簡單,手腳也較為笨拙。何況他們最起眼的還是小香,因為她是女人,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嬌弱,可人,像他們在皇宮中以前見過的那些嬪妃一樣,而且他們是在下風,風送來了小香身上的陣陣香味,更刺激得他們要發狂,引起了他們的欲望。一種把對方撕得粉碎的欲望,所以他們第一個就找上了小香。這兩個人出手之快,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身形一閃,就已經到了小香的兩邊,然後幾乎同時伸手向小香抓去。他們的功夫全在這雙手上,就是一個石頭雕的人,給他們這一抓也會粉碎。江湖上曾有百曉生寫了兵器譜,那自然是很多年前的事,當年在譜上的英雄,現在都已作古了。百曉生之後,再也沒有人作兵器譜了,否則一定也會把他們這兩雙手列入的。如果他們生在百曉生的那個年代,百曉生也會把他們的兩雙手列入兵器譜的,而且排名不會在紅魔手和青魔手之後。所以,這兩雙手如果抓在小香身上,那的確是很糟糕的事,因為那香噴噴嬌滴滴的小美人是絕對經不起這一抓的。但是以他們出手的速度,要避開這一抓也並不容易,隻不過小香就站在阿古的旁邊。而阿古是個身長丈二的巨人。巨人並不可怕,他們也曾殺過跟阿古差不多身高的巨人,但這一次他們碰到的是阿古。阿古的身軀雖巨大,動作卻不笨,速度更不比他們慢。阿古並沒有攻擊他們,隻不過一人一手,抓住了他們的背脊,把他們提了起來。他們的身材並不高,跟小香差不多,阿古輕輕一提,他們就比小香高出了半個身子了,他們的手仍然抓了出去,抓了個正著。有骨碎的聲音,有如同利物刺入敗革的聲音,卻沒有發出一聲哼或呻吟。被他們的手抓上的人都沒有喊痛的機會,他們自己互相對抓時也一樣。鮮血噴了阿古一身,阿古不在乎,他隻雙手一丟,丟開了兩具屍體。但是小香卻幾乎想嘔吐,她的身上沒濺到一點血,隻不過兩個人被提起來後,他們下半身剛好在小香的麵前晃動著,突然進出一股刺鼻的臭氣與騷氣。丁鵬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見,繼續向前走著,那兩個家夥衝過來,他沒有眨下眼,那兩個人成為兩具屍體,他也沒有回頭。他一直走到跟第二批人相遇時才停止。那一共是六個人,一排橫列,每個人都拿著兵器。“連雲十四煞?”丁鵬問。“是的。”另一個人回答。“我是丁鵬,是你們捉住了我的妻子?”“是的。”問答就隻有這四句,因為丁鵬的刀已出鞘了。丁鵬在決心要殺人時,是懶得多話的,當他很耐心地跟人問答談話時,那表示他心裡並沒有殺人的意思,除非惹得他很煩,或是對方實在自己要找死。他決心要殺人時,也從未落空過,尤其是他練成了手中這柄彎刀之後。刀光一閃,從左到右,沒有人看得清他出手,隻看見他的刀歸鞘。六個人成為十二片倒了下來,由頂至股,分得很勻。在殺死第三批人的時候較為費時,也較為費力,因為丁鵬殺死那六個人時,終於使他們看到了這一柄魔刀,也使他們嚇破了膽。他們更知道這次搗了一個多大的馬蜂窩。人都有拚命的勇氣,那是在尚可一拚的時候,如果是在絕對無法抗拒的時候,他們隻有兩種反應。束手待斃和立即逃走。第三批是八個人,有三個人嚇呆了,五個人嚇跑了。丁鵬沒有動手,他隻留下了一句話“雞犬不留”。隻要兩個字就夠了,阿古那巨大的身軀就飛了起來,像一頭蒼鷹攫殺奔逃的小雞。以一個人追殺五個散開奔逃的武林高手是比較不容易的,但是阿古還是完成了。隻不過最後他是追到莊外,還經過四個回合的搏鬥後才完成。當他記起還有三個嚇呆了的人得趕回來殺時,小香已經站在屍體旁邊發呆。阿古不會說話,他以為是小香替他完成的,點點頭表示謝意。小香似乎要說什麼,卻來不及說,因為她看見丁鵬正帶著青青跟小雲走下樓來。脫險的經過說來很平淡,所以丁鵬聽了之後,居然哈哈大笑起來。青青道:“丁郎,還有什麼好笑的?”丁鵬笑道:“我隻是為你們的傻而感到好笑,那個玉無瑕隻脫掉了你們的衣服,就把你們困在這樓上了。”青青道:“是的,要我那種樣子在彆的男人麵前出現,我寧可死了的好。”丁鵬歎了口氣道:“難道你沒有聽過事急從權?”青青卻道:“不可以,這是一個女人的貞操。”“你知道我絕不會在那種情形下認為你不貞的。”“我知道,但是我卻自己有不貞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那麼重要嗎?”“是的,非常重要。”“有沒有哪種力量能改變你這種感覺?”“有,在一個情形下,我可以不顧一切。”“什麼情形?”“你在危險的時候,而我那麼做可以使你脫險,即使是要我獻身給另一個男人,我也會那麼做的。”丁鵬非常感動,抱緊了她,道:“青青,與其要你那麼做,我還是寧可死了的好。”青青幸福地笑著,用手撫著他的臉:“幸好我那樣做的機會太少了。”“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危險的可能了?”“不!你的武功越高,危險也越多。”武功越高,危險越多。這話似乎矛盾,其實卻非常有道理。武功越高,人也越有名,遭嫉必甚,想要謀害他,陷害他的人也越多,手段也越險惡。這個道理丁鵬是懂的,但是他卻不懂青青的另一句話。“既然我的危險多,為什麼你那麼做的可能很少呢?”青青歎了口氣道:“因為能使你陷入險境的,一定是非常厲害的圈套,更是人家苦心設計的圈套,他們的目的是殺死你,而不是得到我,因此,即使我想獻出自己來解救你,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才說不可能。”丁鵬搖搖頭,歎道:“不!青青,你錯了。”“我錯了?”“是的,不但錯了,而且錯得厲害,我現在對我自己的狀況很了解,也許有圈套能使我陷入險境,但是絕不可能殺死我,不過你若是認為我已經陷入險境而那樣做了,才真正地要我命了。”“你會因而殺了自己?”“不會,我隻擔心你自己不想活下去,而失去了你,才是我真正不想活的時候。”青青笑了道:“不!丁郎,你也錯了。”“我也錯了?”“是的,假如我真為了救你而失身給另一個男人,我絕不會有不貞的感覺,更不會因而輕生,反而會活得更有意思,更有樂趣。”“更有樂趣?”“是的,因為我發現自己對你還有更大的用處,作更多的貢獻,自己活得更起勁。”丁鵬想了一想,哈哈大笑道:“說得對,我是錯了,你錯了一次,我也錯了一次,我們扯平了。”“是的,丁郎,扯平了,我們以為對彼此已很了解了,哪知道在觀念上還有著如此大的錯誤。”凡事都是在患難中成長的,愛情也是一樣。他們發現了自己一個不曾注意而原已存在的錯誤,幸而發現得早,在沒有成為錯誤前就發現了。所以他們很開心,他們在開心的時候是不必避忌人的,所以他們互相抱著,跳著,笑著,像是兩個瘋子。小香在笑,小雲在笑,阿古也在笑,他們都在歡欣地笑。但是有一個人,躲在暗中掉眼淚。不是為了悲傷,也不是為了傷心而是為了氣憤。她的牙齒咬著嘴唇,已經咬出了血,她的眼中卻在流淚。忽然小雲問道:“爺,玉無瑕呢?那個臭婆娘呢?你有沒有殺了她?”屍體都堆在地上,小雲清點過了,沒有玉無瑕。玉無瑕呢?這個罪魁禍首的女人。她擄劫青青的目的,就是要引丁鵬前來,但丁鵬真正來到的時候,她卻躲了起來。她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她不知道丁鵬那柄圓月彎刀的厲害,以為自己的那些夥伴能夠抵擋得住丁鵬?還是她以為扣住青青,就可以控製住丁鵬,成為她隨心所欲的殺人工具?這兩個理由看起來似乎都很合理,但是仔細一推究,卻又都不能成立了。連雲十四煞星中,彆的人也許對丁鵬的威力不夠了解,但她卻是很清楚的。此刻她正在一間地下的秘室中,對著微弱的燈光,在一卷紙上填寫著丁鵬的資料。這卷紙軸的前麵,已經填得很多了,從杭州半邊堂的紅梅閣開始就填寫了。——見丁鵬刀挫鐵燕雙飛夫婦,一刀劈落,威力之巨,幾無與倫比。——見丁鵬刀挫林若萍,飄逸空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其人已得刀中之神髓,步入前無古人之境矣。現在她寫的這一段卻是不久前的遭遇。——見丁鵬一刀裂六煞,刀過人分,無一扳者,一式而能有此威,雖為目睹,亦卒為難信者。好像丁鵬幾次重要的決鬥與殺人,她全都參加了,而且都在場目擊了。因為她沒有在的時候,記錄上也特彆標明的,如:——X月X日據XX言,丁鵬與柳若鬆對仗,一刀而令人落魄,姑存信之。這是在前麵的另一張小紙條上的。看來,她是對丁鵬了解極深的一個人,她的這些夥伴能耐如何,她當然是更清楚的。集所有的人力,未必能勝過鐵燕雙飛夫婦,用他們去迫戰丁鵬,自然是有死無存。至於用青青去挾製丁鵬,從回來的老馬口中,她也知道是沒有可能的了。那麼她為什麼還要叫那些夥伴們去送死呢?這實在是個難解的謎。不過,很快地,她已經用行動來作了解答。那是另一本簿子,是一張張單頁的記載。前麵的是人名。二號,向華強,又稱冀東人屠,丙午年六月入夥。丙午上九月,受汝南雙義莊莫四豪之請,狙殺劉中傑,得銀共十萬兩整,應分得銀一萬五千兩。丁未年二月,夜襲梅花山莊,得細軟金珠,折銀計八萬兩,扣除公積金餘三萬兩,應得銀六萬兩……戊申年六月……原來這是一本連雲十四煞星的賬簿,記載的是每一個人曆年的收入——殺人,劫掠的收人。另一頁上則是支付的銀兩。在這個二號的向華強名下,前後計四年,收入是二十四萬六千兩。支出則是三萬八千兩。四年中花了三萬八千兩,這家夥是比較節省的。她拿著簿子,走到一個木櫃前,打開其中的一個小抽屜,檢點著摺麵的銀票存數,結果是相符的。她笑了一笑,把銀票塞入懷中,然後掀開第二頁,打開了第二個抽屜,拿走了第二捆銀票。直到第十五個抽屜上,她點了又點,然後才恨恨地道:“這個混賬東西,上次提銀的時候,居然敢瞞著我,偷偷地多拿了五千兩,一定是花在那兩個婊子身上了,不行,這筆賬一定要從那兩個婊子身上去要回來。”最後一個抽屜上麵貼著的是玉無瑕的名條,她打開抽屜,拿起那捆銀票。沒有點數,但是看起來比那十幾個人的總數多了很多,可見她是分得最多,而花得最少的一個。她是老大,老大向來是吃雙份的,她的夥伴們並沒有怨言,倒是她這個老大不滿意。因為她最後把全部的銀票抱在手中時,臉上現出了滿意的笑,現在這些全屬於她了。她不要吃雙份,她要吃全份。把銀票包好捆在背上,她才拿起那本賬簿,放在火上燒了。燒得很仔細,連一點灰都撥散了。最後她才用火把點著了一根浸了油的綿線。這根綿線不但在桐油中浸過,而且還用了鬆香紙囊來包好,所以燒得很快。綿線引著了屋子裡的乾木板,很快地燒起來,然後又引著了另一根綿線。沒有用炸藥,那太危險,可是這座連雲山莊中,所有的屋子似乎都有這樣一根綿線連通著,通向一堆很容易燃燒的東西。所以沒有多久,整個連雲山莊,已經浸在一片火海中,好在那兒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毀滅,一種徹底的毀滅。火是最好的罪惡洗滌劑,這一座罪惡的莊園,受到了火的洗禮,把它的罪惡都洗完了。但是玉無瑕,她是否也為她的罪付出了代價呢?當火焰把一座牆燒塌下來,蓋住了地道的入口後,一個女人剛剛從地道中出來,望著身後的烈焰笑,喃喃地說道:“再見,連雲山莊,再見,連雲十四煞星,再見,玉無瑕。”再見的意思有時就是永不再見。那一切都將隨著這一把火而消失。但為什麼她要說“再見,玉無瑕”?玉無瑕並沒有死,她豈非仍然好好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過有些人並不需要死亡,也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當然有些偉大的人,即使死了,也不會從世界上消失。像前輩英俠們,如小李探花李尋歡,飛劍客。像有名的盜帥楚留香,花蝴蝶胡鐵花,中原一點紅。更前些時的像沈浪,像王憐花。稍晚些時的像葉開,像傅紅雪。江湖歲月已經滑過了幾百年,他們的事跡卻仍然活在人們的心中,流傳在人們的口中。但玉無瑕顯然不願意做這一種人,她使自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跟著連雲十四煞,跟著連雲山莊,都在那一片火海中永遠地消失了。從地道中出來的這個女人,看起來也完全不是玉無瑕了,看見她的人,也不會認為她是玉無瑕了。因為連雲十四煞並不是很有名氣的組合,玉無瑕也不是一個很有名氣的人,隻有很少的一些人才知道他們。無疑地,這個女人卻是很有名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她跟連雲十四煞扯在一起的。即使是跟連雲十四煞打過交道的人,也不會認為她跟那批殺手有什麼關連。玉無瑕的確是從此消失了,因為她是連雲十四煞的老大,她一手創造了連雲十四煞,也一手毀了連雲十四煞。沒有玉無瑕,也許不會有連雲十四煞。但是沒有連雲十四煞,就必然不會再有玉無瑕了。她望著那一堆火,抱緊了手中的銀票,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謝謝你,丁鵬。”“謝謝你,丁鵬。”為什麼她要謝丁鵬呢?丁鵬殺了她的同伴,毀了她的事業,為什麼她反而要謝謝丁鵬呢?難道這就是她要惹上青青,引來了丁鵬的真正目的嗎?從她臉上的表情看,這無疑是的。那麼,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黑吃黑的計劃,雖然是一個很殘忍的計劃,卻無可置疑是一個很完美的計劃。如果不是有一個討厭的多事者到來,這個秘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可是這個討厭的人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她忽然聽見後麵有腳步聲,連忙回頭,那個家夥已經笑嘻嘻地站在她不遠的地方。“是你,柳若鬆?”她問。“是我,柳若鬆。”柳若鬆回答。很少有女人在踩到一條毒蛇時會不驚慌失措大叫起來的,她在此時此地遇見了柳若鬆,情況不比踩到一條八尺長的老響尾蛇好多少。但是她居然很冷靜,淡淡地道:“你怎麼來了?”柳若鬆笑得很高興,就像是一個撿到了黃金的叫化子,笑得他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浮了起來。“你要我的腦袋,我又怎能不來?”她很平靜地笑道:“那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你自己也明白,丁鵬不會殺你的。”柳若鬆笑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沒有你想像中那麼重要。”她搖搖頭道:“柳若鬆,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輕了,他不是因為你很重要而不殺你,而是因為你微不足道而不殺你,正如一條死狗躺在路上,你叫任何一個路人去踢他一腳,很少會有人肯答應的,因為人怕踢臟了自己的腳。”柳若鬆的笑容收斂了一點,雖然他也知道這是事實,但是對自己的尊嚴卻是一項打擊。“你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話!”她笑了一笑:“為什麼不敢說,這原本是事實,在我,在任何一個人看來,你就是這樣一個人。”柳若鬆被激怒了,沉下臉道:“很不幸的,你卻被一條躺在路上的死狗咬住了小辮子。”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很放肆,似乎完全不在乎柳若鬆的威脅:“你以為抓住我的把柄了?”柳若鬆哈哈大笑道:“難道你還不承認?”她微微一笑道:“我當然可以不承認,因為你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的分量,你自己明白,彆人放個屁也比你說的話香,有人會相信嗎?”柳若鬆哈哈地笑道:“那你不妨試試看,柳某說的話或許比屁還臭,但是隻要柳某把這件事傳出去,總會有人聽到的,哪怕是當作笑話來聽,多少對你也有點妨礙的。”忽然她的手動了,一點寒光射向了柳若鬆的咽喉,那是一支劍,一支藏在袖中的軟劍。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事前毫無征兆,又在對方分神說話的時候,該是萬無一失了。但是柳若鬆偏偏注意到了,他沒有躲,也沒有退,隻是伸出了兩隻手指,輕輕一夾,就夾住了劍鋒。劍刃離他的咽喉隻有半寸,就是這半寸刺不過來了。她用力往前送了一送,隻可惜這是一柄軟劍,要貫以內力才能使劍身硬而直。她的內力並不弱,隻是柳若鬆也不弱,所以劍身左右彎得直響卻無法推進半寸。柳若鬆笑道:“柳若鬆不是好人,不是君子,而且是個很多疑的小人,所以柳某不容易受到人家的暗算。”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要想暗算一個整天在算計彆人的小人的確是不太容易,正因為他整天在算計彆人,所以才會對自己防範得很謹慎,他知道同同樣地也會有人要算計他的。柳若鬆笑道:“柳某的武功在丁鵬的刀下,固然不值得一顧,但是在一般江湖上,多少也可以算個高手,雖不一定能勝過你,但是你想殺死我還不容易。”她頓了一頓,忽地抽回了劍,笑道:“我又何必要殺你,殺你又何必要我親自動手?”柳若鬆一笑道:“我知道你可以策動一批裙下之臣來對付我,但是他們的分量夠得上嗎?”她笑了一下道:“柳若鬆,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必動用家裡的人手,隨便招招手找一個來,也夠你消受的了。”柳若鬆大笑道:“柳某不是燈草紮的,不會被一陣大風吹倒的,在當今江湖上,除了丁鵬之外,柳某還沒有把彆人放在心上。”她笑得更嬌媚了,道:“我不想嚇唬你,隻不過我也不想騙你,從現在起,我向前走七步,走到第七步上,你最好就把在這兒看見我的事情忘記掉,否則你就會後悔了。”說完她轉身行去,柳若鬆自然不相信她說的那些,但也沒有追過去。儘管心中不相信,他也想觀察一下,她走出七步之後,會有什麼奇跡出現。何況柳若鬆對自己的輕功也有相當的自信,就算讓她走出七十步,他也有把握在一百步上追到她。而這是一片很廣闊的原野,七百步也很難逃出一個人的視線去。她果然隻走了七步,很美妙的七步,柳若鬆自從殺死了自己的老婆後,他已經對女人斷絕了興趣。但是望著那美妙的背影,他卻無法不興起一陣非分之想。當然,這不是柳若鬆退步的原因。柳若鬆以前是條色狼,現在不是了。柳若鬆以前會為色而迷,現在也不會了,苦難、挫折與屈辱使一個人堅強而深沉,不會輕易激動了。但是柳若鬆卻為她行出七步後所發生的事而受到極大的震動。奇跡果然發生了,而且發生得使人難以相信。突如其來的,柳若鬆感到兩股逼人的殺氣,兩股使人窒息的殺氣,一股來自左邊,一股來自右邊。接著出現了兩個人。兩個老人。老人並不可怕,但這兩個老人卻令柳若鬆呆如木偶,隻怪自己的命太苦,何以每次在自以為得意成功時,就會出現這種倒黴的事,而這一次,卻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了。柳若鬆如若是個新出道的小夥子,他倒不會害怕了,初生之犢不怕虎,何況這隻是兩個老人而已。但柳若鬆偏偏又是個見識廣的人,江湖上的高手他很少有不認識的。他當然認出了這兩個老人,可是他寧願不認識。現在他隻希望一件事,這兩個老人不是為了他而來,而是為了那個女人。至少,希望他們不是跟這女子有交情。但是事情偏偏又不如他的願,那個女子跟這兩個老者居然有著很深的交情,不但如此,兩個老人對她似乎還頗為客氣,她躬身為禮時,居然還能得到兩個老人的答禮。“兩位老伯好,好久不見了。”左麵那個金衣黃發,長發及肩的老人笑著道:“姑娘好,蒙以信香召見,不知有何要我們效勞的?”“老伯太客氣了,靶女隻是有點小麻煩,發動信香,隻想隨便請個人來幫忙的,哪知竟把二位老伯驚動了,靶女十分過意不去。”右麵那個穿銀衣的老者笑道:“我們恰好在附近,接獲信香,以為姑娘遇上了大麻煩了呢,所以才聯袂趕來。”“其實也不算什麼,隻不過這個姓柳的家夥突然摸了來,而且他似乎比我想像中還要高明一點。”金衣老人笑道:“這太容易了,交給我們好了,姑娘要他怎麼樣?”如果這時候要柳若鬆跪下來叫親娘,隻求饒他一死,柳若鬆也肯乾的。隻是他也知道,就算他跪下來叫祖奶奶也沒有用,她不是丁鵬,她要殺人時,不會為了心軟的理由而罷手的。幸好這位祖奶奶現在並不想殺人,隻是笑笑道:“這家夥雖然討厭,但留著總比死掉的好,隻是他對如何活下去,還不太明白,請二位開導他一下。”銀衣老人笑道:“姑娘放心好了,老朽們會辦妥的。”“有二位老伯出來,靶女沒什麼不放心了,靶女要快點趕回去,就不再多打擾二位老伯了。”兩個老人一齊彎腰:“姑娘請便。”她曼妙地點頭返身,忽又回頭道:“對了,有件事靶女還想麻煩二位老伯一下,上次我確是不知道,才開罪了鐵燕雙飛老兩口兒。”金衣老人道:“姑娘放心,那一次是老朽們疏忽,叫姑娘受了驚,幸喜姑娘無恙,以後他們絕不敢來找麻煩了。”“對他們說我很抱歉。”銀衣老人笑道:“無須麻煩了,對於兩個斷了手的人,我們實在懶得老跟他們噦嗦,而且心懷仇念的人也容易誤事,所以我們已經叫他們到一個地方去休息了。”叫兩個會誤事的人到一個地方休息,那意思已非常明顯,他們也將從此在人間消失了。柳若鬆雖然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經保住了,但是聽了他們的談話,卻仍忍不住兩條腿發抖。他已經認出了這兩個老人的身份,自然更知道他們跟鐵燕雙飛的關係。金獅、銀龍、銅駝、鐵燕。這是昔日魔教的四名長老。魔教的聲勢如同日正中天時,大家還是很少能見到魔教的教主,隻有這四位長老出現在人前。魔教在中原殺了很多人,因為他們是一個外來的組合,要想把勢力插足到中原來,自然會受到群起而逐的反擊,何況魔教的宗旨與行事的手法,都與中原的傳統道義相背。柳若鬆那時還年輕,不過是初入江湖,剛開始出道,那些大事還輪不到他。幸虧輪不到,否則現在很可能就沒有柳若鬆了。為了抵製魔教的東進,每一門派都犧牲慘重,死了很多好手。然而魔教的實力實在太強了,各大門派儘管死傷慘重,仍然未能阻擋住他們的勢力。幸好,藝冠天下的神劍山莊也被驚動了。神劍無敵的謝三少爺謝曉峰終於在五大門派的苦苦哀懇之下,參與了蕩魔的行列。隻有他的神劍,才能抵擋魔教教主的魔刀一劈。五大門派的掌門人,會同了謝曉峰,與魔教相約決鬥於祁連山巔。那驚天動地的一戰柳若鬆沒看見,隻是聽彆人說起,說的人很多,說法也很多。每一家的門人都把自己掌門人在那一戰中說得英勇無比。好在他們也都還帶上了一句,魔教教主的魔刀實在厲害,若不是謝曉峰來得及時,他們是必死無疑。這故事的背後使人不難想見,決定此戰勝負的,不是哪家掌門人的英勇,而是謝曉峰的神劍。不過大家所說的結果倒是相同的,魔教的教主在那一戰中,終於被逼跌下了祁連山的千丈高峰。在那麼高的地方跌下去,誰也不相信還能活著。從此魔教就在中原銷聲匿跡了,隻不過五大門派並不放心,因為魔教的教主夫人,帶著她的兒媳卻早就躲了起來,他們在掃蕩魔宮時,沒有找到這兩個女人。掃蕩魔宮是同時進行的,四大長老中的金獅、銀龍與鐵燕同時背叛了魔教,魔宮的少主浴血苦戰後,身受重傷,被另外一位忠心的長老銅駝背著逃了出去。大家在山上展開了三天三夜的追逐,終因為祁連山太大了,而銅駝的耐力卻又勝過任何一個人,終於失去了銅駝的蹤跡。不過大家也不太緊張,因為最後一天,大家都已經看到被綁在銅駝背上的魔宮少主斷了氣。多少年來,大家都幾乎忘記了魔宮的存在了,但據說魔宮反叛的三位長老卻仍然在擔心著。他們擔心的事情有兩點:一、魔教教主墜落深崖未死,他的武功已臻化境,而且魔教中有許多玄奇的武功心法,包括起死回生在內。當年江湖上流傳著一句話——跟魔教中人對敵時,除非你砍掉他的腦袋,否則千萬不可以為他死了。他們擔心的是那位教主不死,還會卷土重來。二、由於教主夫人未獲,魔宮中尚有一批忠心的弟子也跟著失蹤了,很可能還會重新出現的。所以這些年來,五大門派與魔教中的那三位長老,一直在搜索著魔宮的餘黨。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柳若鬆沒有參與當年的蕩魔盛舉,但至少認得出這兩個老人正是金獅與銀龍。當然,前一陣子,在圓月山莊中,他也看見了鐵燕雙飛夫婦,見識到他們淩厲的刀法,把梅、竹二人劈成兩片,使得歲寒三友隻剩他藏書網一株青鬆。隻不過他這株不凋的常綠鬆已經連根小草都不如了。從剛才那一番談話中,柳若鬆聽見了鐵燕雙飛的命運,記得他們在圓月山莊中,還曾誇下豪語。在各被削斷一條手臂後,他們還曾對在座的江湖豪傑們威脅說,他們還有一隻手,可以殺儘座上客。現在他們一個人也殺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