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中已經是個死人。宋中雖然還沒有死,卻已等於是個死人。柳若鬆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很驚訝,柳夫人看見他的時候,也覺得很驚訝。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變了,冷酷而驕傲的宋中,忽然變得憔悴而遲鈍。本來滴酒不沾的宋中,現在居然在找酒喝,找到了一杯酒,立刻就一飲而儘。等他喝了三杯下去,柳若鬆才微笑道:“這次你一定辛苦了,我再敬你一杯。”他對宋中還是很有信心,他相信這次任務一定已圓滿完成。柳夫人也微笑道:“我要敬你三杯,因為你以前從來不喝酒的。”她對他更有信心,她親眼看見過他殺人。他殺人不但乾淨利落,而且從未失手過,他的出手不但準確迅速,而且動作優美。她至今猶未看見過第二個殺手比得上他。宋中在喝酒,不停地喝,他以前不喝酒,並不是因為不能喝,而是不願喝。一個殺人的人,手一定要穩,如果喝多了酒,手一定不會穩。他看見過很多酒鬼手抖得連酒杯都拿不穩的樣子。他一直在奇怪,他們為什麼還要喝?他覺得他們不但可憐,而且可笑。可是現在他已經知道那些酒鬼為什麼會變成酒鬼了。現在他還沒有醉,但是像他這種喝法,遲早總是要醉的。柳若鬆終於問到了正題:“最近西湖的秋色正好,你是不是已經到那裡去過了?”宋中道:“我去過!”柳若鬆微笑道:“秋高氣爽,湖邊試劍,你此行想必愉快得很。”宋中道:“不愉快。”柳夫人道:“可是我記得你好像說過,秋高氣爽,正是殺人的好天氣,名湖勝景,也正是殺人的好地方,天時地利,快意殺人,豈非是件很愉快的事?”宋中道:“不愉快。”柳夫人道:“為什麼?”宋中道:“因為我要殺的那個人,是殺不得的。”柳夫人道:“丁鵬是個殺不得的人?”宋中道:“絕對殺不得。”柳夫人又問:“為什麼?”宋中道:“因為我還不想死!”他又喝一兩杯,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我隻有一條命,我為什麼要死?”柳若鬆皺了皺眉,柳夫人道:“顯然你已試過,難道你不是丁鵬的對手?”宋中道:“我不必試,也不能試,我隻要一出手,現在就已是個死人。”柳夫人看看柳若鬆,柳若鬆在看著自己的手。柳夫人忽然笑了:“我不信,以你的劍法,以你的脾氣,怎麼會怕彆人?”宋中冷笑道:“我幾時怕過彆人,誰我都不怕。”又乾了幾杯後,他的豪氣又生,大聲道:“若不是有那四個人在,不管丁鵬有多大本事,我都要他死在我的劍下。”柳夫人道:“有哪四個人在?”宋中道:“孫伏虎,林祥熊,南宮華樹,鐘展。”柳若鬆的臉色變了,大多數人聽見這四個人的名字,臉色都會變的。宋中卻偏偏還要問:“你也知道他們?”柳若鬆歎了口氣,若笑道:“不知道他們的人,恐怕還沒有幾個。”江湖中不知道他們的人確實不多。孫伏虎是南宗少林的俗家大弟子,以天生的神力,練少林的伏虎神拳。他不但能伏虎,而且還能伏人,顯然已是嶺南一帶的武林領袖。林祥熊是孫伏虎的結義兄弟,一身鋼筋鐵骨,做人卻八麵玲瓏。五年前,江南六省八大鏢局聯營,一致公推他為第一任總鏢頭。江南武林,黑白兩道的朋友,連一個反對的人都沒有。南宮華樹的門第更高。南宮世家近年來雖然已漸沒落,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的武功和氣派,仍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至於“風雲劍客”鐘展,更是遠在二十年前就已名滿江湖了。柳夫人道:“他們都在西湖?”宋中道:“不但都在西湖,而且都在半邊堂,紅梅閣。”他又喝酒:“我去了五天,他們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那位丁公子左右。”柳夫人也歎了口氣,道:“士彆三日,真是應該刮目相看,想不到丁鵬居然能請得到他們四位這樣的貴客。”宋中道:“他們不是他的貴客。”柳夫人道:“他們不是?”宋中道:“他們最多也隻不過是他的保鏢。”他冷笑:“看他們的樣子,簡直好像隨時都會跪下去吻他的腳。”柳夫人不說話了。他又看了看柳若鬆,柳若鬆已經沒有看著自己的手。他在看著宋中的手。宋中的手握得很緊很緊,指甲都已握得發白,就好像手裡在握著一柄看不見的劍,正在麵對著一個看不見的對手。一個他自己也知道絕不是他能擊敗的對手。柳若鬆忽然道:“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看見他們四位在,我也絕不敢出手的。”宋中道:“你當然不敢。”柳若鬆道:“這並不是件很丟人的事。”宋中道:“本來就不是。”柳若鬆道:“但是你卻好像覺得很丟人,很難受,我實在想不通你是為了什麼?”宋中不說話,隻喝酒,拚命地喝。隻有一個存心要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才會這麼樣喝酒。隻有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很丟人的人,才會跟自己過不去。柳若鬆道:“你在那裡究竟遇到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子難受?”宋中忽然站起來,大聲道:“不錯,我是很難受,因為我自己知道我已經完了。”冷酒都化作了熱淚。這個冷酷,倔強,驕傲的年輕人,居然也會流淚,也會哭。他哭起來就像是個孩子。他說了實話,也像是個孩子一樣,把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其實我並不怕他們,孫伏虎和林祥熊隻有一身橫肉,南宮和鐘展隻會裝模作樣,在我眼中看來,他們根本連一個錢都不值。”“可是我怕丁鵬。”“現在我才知道,就算我再苦練一輩子,也休想能比得上他。”“我去找過他,按照江湖規矩去找他比武,讓他不能拒絕。”“這就是我去找他的結果。”他忽然撕開了衣襟,露出了胸膛。他的胸膛寬闊而健壯。“她”看過他的胸膛,也曾伏在他的胸膛上呻吟,喘息,低語。現在他的胸膛上已多了七道刀痕,彎彎的刀痕,就像是新月。“他用的是刀,一把彎彎的刀,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法。”“我給了他七七四十九劍,他隻還了我一刀。”“這就是那一刀的結果。”“我平生從未敗得如此慘,也從未想到我會像這麼樣慘敗。”“我知道就算再苦練一百年,也休想能接得住他這一刀。”“我求他殺了我,逼他殺了我。”“他卻隻對我笑了笑。”“他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我卻看得出,他不殺我,隻因為我還不配死在他的刀下。”“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就知道我完了。”柳若鬆默默地聽著,什麼話都不再問,什麼話都不再說。聽完了他也開始喝酒,不停地喝。他喝得也不比宋中少。所以他們都醉了,爛醉如泥,喝醉並不能解決任何事,但是至少可以讓人暫時忘記很多事。這一天是十一月十六。從這一天開始,柳若鬆就一連串遇到很多他連喝醉都忘不了的事。十一月十七。柳若鬆醒來時不但頭痛如裂,而且虛火上升,第一個想到的人居然不是丁鵬,而是他朋友從樂戶中買來送給他的那個年輕女人。那個女人隻有十五歲,本來隻不過是個女孩子,可是在樂戶中長大的女孩子,十五歲就已經是個發育得很好的女人了。他想到她的長腿細腰,想到她婉轉嬌啼時那種又痛苦,又快樂的表情。於是他就像是匹春情已發動的種馬般跑了出去,去找她。他找到的是一條母狗。他用後花園角落裡的一棟小房子,作藏嬌的金屋,布置精致的閨房裡還特地準備了一張寬大舒服而柔軟的床。他以為她一定會在床上等著他。在床上等著他的卻是條洗得乾乾淨淨的母狗。那個長腿細腰的大姑娘竟已不見了。萬鬆山莊雖然沒有蜀中唐家堡、長江十二連環塢那麼警衛森嚴,但還是有五六十個受過嚴格訓練的家丁,大多數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其中有四十八個人,分成了六班,不分日夜,在莊子裡守衛巡邏。他們都沒有看見她走出過那個院子。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會失蹤了的,也沒有人知道那條母狗怎麼會到了她的床上。這是件奇案。於是柳若鬆想到了丁鵬。十一月十九日。經過了兩天的搜查和盤問,那件奇案還是沒有一點頭緒。柳若鬆決定暫時放開這件事。他又想喝酒。他們夫妻都喜歡喝兩杯,喝的當然都是好酒。在這方麵,他們兩個都可以算是專家,萬鬆山莊的藏酒也是一向很有名的。根據酒窖管事最近的記錄,他們窖藏的美酒一共還有二百二十三壇,都是二十五斤裝的大壇子,倒出來足足可以淹死十來個人。今天他要人去拿酒的時候,酒窖裡卻已連一滴酒都沒有了。他窖藏多年的二百二十三壇美酒,竟已全都變成了汙水。女人絕不會忽然變成母狗,美酒也絕不會忽然變成汙水。酒到哪裡去了?汙水是從哪裡來的?沒有人知道。酒窖的管事指天誓日,這兩天絕沒有人到酒窖裡去過。就算有人進去過,要把兩百多壇酒都換成汙水,也不是件容易事。這又是件奇案。於是柳若鬆又想到了丁鵬。十一月二十二。萬鬆山莊的廚房後麵有塊地,除了晾衣服外,還養著些豬、牛、雞、鴨。這一天廚房的管事起來時,忽然發現所有的豬、牛、雞、鴨完全都在一夜間死得乾乾淨淨。前幾天,一連發生那兩件怪事後,大家本來已經在心裡嘀咕,現在更是人心惶惶,嘴裡雖然不敢說出來,暗地裡的傳說更可怕。大家都已猜到,主人有個極厲害的對頭,已經找上門來。現在牲畜都已死去,是不是就要輪到人了。連柳若鬆自己都不能不這麼想,這種想法實在讓人受不了。十一月二十三。跟著柳若鬆已有二十年的門房早上醒來時,忽然發現自己竟被脫得赤裸裸的睡在豬欄裡,嘴裡還被人塞了一嘴爛泥。十一月二十六。這幾天發生的怪事更多,晚上明明睡在床上的人,早上醒來已被人吊在樹上。明明洗得乾乾淨淨的一鍋米,煮成飯時裡麵竟多了十七八條死老鼠。柳若鬆最喜歡的幾個丫頭,忽然一起脫得精光,跳下了荷池。柴房忽然起了火,米倉忽然淹了水,擺在庫房裡的幾匹綢緞,忽然全都被剪成一條條碎布,掛在樹梢花枝上。柳夫人早上起來推開窗子一看,滿園子紅紅綠綠的碎布迎風飛舞,其中有的竟是她的衣裳。十一月二十七。六十多個家丁,和四十多個丫頭老媽子,已經有一半悄悄地溜了。誰也不想再跟著受這種罪。早上起來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床底下,這種事有誰能忍受?沒有走的人也全都變成了驚弓之鳥,聽見有人敲門就會被嚇得半死。這種日子誰能過得下去?十一月二十八。初雪。雪已經停了,天氣晴朗乾冷,平常這個時候,柳若鬆早已起來了很久。他一向起床很早。因為他已決心要做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他的行為都要做彆人的表率。可是今天他還躺在被窩裡。昨天晚上,他一直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天亮了之後才睡著。他實在起不來,也懶得起來。起來了之後又怎麼樣?說不定又有件壞消息在等著他。屋裡雖然很溫暖,空氣卻很壞,所有的窗戶都已被封死。他不想再去看對麵山坡上那片一天比一天華麗壯觀的莊院。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生氣蓬勃,容光煥發,對每件事都充滿信心的人了。現在他自己變得暴躁易怒,心神不安,聽見敲門的聲音也會嚇一跳。他怕,怕推門進來的人是丁鵬。現在就有人在敲門,推門進來的人不是丁鵬,是他的妻子秦可情。他看得出她也瘦了,本來豐滿而嫣紅的臉頰,現在已蒼白凹陷。雖然她還在笑,可是連她的笑容都已不像昔日那麼甜美動人。她坐下來,坐在他的床頭,看著他,忽然道:“我們走吧!”柳若鬆道:“走?”柳夫人道:“你心裡一定也跟我一樣明白,那些事都是丁鵬乾的。”柳若鬆冷笑,道:“你真的相信他忽然變得有這麼大本事?”柳夫人道:“如果他能讓孫伏虎和鐘展那些人那麼服他,還有什麼事做不出?”柳若鬆不說話了。他實在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他們夫妻的人緣一向不錯,出手一向很慷慨,江湖中很少有人比他們更會交朋友。柳夫人道:“這兩天我想了很多,那次我們也實在做得太過分了些,他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放過我們的。”她歎了口氣,道:“所以現在他也要我們受點罪,故意先用這種法子來折磨我們,把我們逼得發瘋,然後再出手。”柳若鬆還是不說話。柳夫人道:“如果我們留在這裡,以後絕不會再有一天好日子過。”柳若鬆道:“我們能到哪裡去?”柳夫人道:“我們還有錢,還有朋友,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去。”柳若鬆道:“既然他有這麼大的本事,隨便我們到哪裡去,他還是一樣可以找得到我們。”他冷笑,道:“除非我們像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一輩子都不再露麵。”柳夫人道:“那至少總比被逼死的好。”柳若鬆又不說話了。柳夫人道:“你為什麼不到武當去?”柳若鬆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搖頭道:“我不能去,因為……”柳夫人道:“因為你還想做武當掌門,這種事如果鬨了出去,被武當的同門知道,你就完全沒有希望了。”柳若鬆不否認。柳夫人道:“你也舍不得這片家產,更舍不得你的名頭,你還想跟他鬥一鬥。”柳若鬆道:“就算我一個人鬥不過他,我也可以去找朋友。”柳夫人道:“你能去找誰?誰願意來趟這渾水,現在連鐘展都已經投靠他了,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算你能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一輩子,彆人也不會永遠陪著你的。”柳若鬆道:“你呢?”柳夫人道:“我已經受不了,你不走,我也要走。”她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出去,“我可以再等你兩天,月底之前,我非走不可,我們雖然是夫妻,但是我還不想死在這裡。”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想到了這句話,柳若鬆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忽然間,他聽到一個人帶著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想到這句話了?”柳夫人出去的時候,已經將門關上。窗戶五天前就已被封死。如果有人躲在這屋裡,一定走不出去。柳若鬆雖然聽不出是誰在說話,也聽不出說話的人在哪裡,但是這個人無疑是在這間屋子裡。因為說話的聲音顯然距離他很近,每個字他都聽得很清楚。他慢慢地站起來,先把門從裡麵拴上,然後就開始找。他這一生中,經過的凶險已不少,他相信自己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慌張失措的。他已聽出這個人是個女人,而且是個陌生的女人,因為他以前絕對沒有聽見過她說話的聲音。一個陌生的女人,怎麼會到了他屋裡?他居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發覺。這又是件怪事。可是這一次他一定能把真相查出來。他找得很仔細,屋子裡每個角落他都找遍了,甚至連衣櫃和床底下都找過,除了他自己之外,屋子裡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到哪裡去了?外麵又開始在下雪。雪花一片片打在窗紙上,對麵山坡上還在“叮叮咚咚”地敲打。屋子裡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就像是座隨時都有鬼會出現的墳墓。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會再留在這裡的,柳若鬆不是那些人。他居然又躺了下去。不管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是誰,她既然已來了,絕不會是為了說那麼樣一句風涼話來的。他相信她一定還有話要說。他沒有猜錯。他剛躺下去,居然就立刻又聽到了她那飄忽而優雅的笑聲。她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這個人的確與眾不同,隻不過你還是找不到我的。”聲音還是距離他很近,現在他已完全確定,說話的人就在他的帳子頂上。可是等到他再跳起來去看時,帳頂上已沒有人影。柳若鬆忽然覺得背脊後麵在發冷,因為他已感覺到背後有個人。他一直看不到她,隻因為他背後沒有長眼睛。他用最快的速度轉身,她還是在他背後,這個女人的身法竟像是鬼魅般飄忽輕靈。柳若鬆歎了口氣,道:“我認輸了。”這女人笑道:“好,自己肯認輸的人,都是聰明人,我喜歡聰明人。”柳若鬆道:“你也喜歡我柳……”這女人道:“如果我不喜歡你,現在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她的聲音還是很溫和,很優雅,柳若鬆卻聽得有點毛骨悚然。她就在他背後,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說話時的呼吸。但他卻看不見她。如果她真的想要他的命,看來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他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我當然知道,我本來就是要來找你的。”“你呢?你是誰?”“我是個女人,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她銀鈴般笑著道:“我保證你從來都沒看見過像我這麼好看的女人。”對於好看的女人,柳若鬆一向最有興趣。他相信她說的不是假話,難看的女人絕不會有她這麼好聽的聲音。他忍不住又試探地問:“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你真的想看我?”“真的!”“可是你看見我之後,如果被我迷住了怎麼辦?”“就算被你迷死我也願意。”能夠被一個很好看的女人迷死,的確不能算是件痛苦的事。“你不後悔?”“我絕不後悔。”“可是以後你如果不聽我的話,你就會後悔了。”她說得很絕:“我最討厭不聽話的男人。”“我聽話。”“那麼你現在就趕快躺到床上去,用棉被蒙住頭。”“用棉被蒙住了頭,怎麼還能看得見你?”“現在雖然看不見,今天晚上就會看見了。”她冷冷地接著道:“如果你不聽話,你這一輩子都休想看見我。”柳若鬆立刻躺上床,用棉被蒙住了頭。她又笑了:“今天晚上子時,如果你到後花園去,就一定會看見我的。”“我一定去。”柳若鬆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他在彆人都還是孩子的年紀時,就已經不是孩子了。可是今天晚上他居然好像又變成了個孩子,像孩子那麼聽話,而且像孩子那麼興奮。他不是沒有見過女人。從他真的還是個孩子時,他就已經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女人。他一向對女人有興趣,女人好像也對他很有興趣。他的妻子就是個女人中的女人。可是今天他為了這個還沒有看見過的女人,竟忽然變成了個孩子。這個女人實在太神秘,來得神秘,走得神秘,武功更神秘。最主要的一點是,他相信這個女人對他絕對沒有惡意。這個女人是誰?為什麼來找他?女人都想利用男人,就正如男人都想利用女人一樣,她也許想利用他去做某一件事。他更想利用她。他一向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是彼此建立在互相利用上的。如果這種關係對彼此都有利,他絕不反對。所以還不到子時,他就已到了後花園,他果然見到了她。她果然是個女人,很好看的女人。十一月已經很冷了,下雪的時候冷,雪停了以後更冷。她卻隻穿著件薄薄的輕紗衣裳,薄得就好像是透明的一樣。她並不覺得冷。她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陣風,一朵雲,一片雪花,忽然就已出現在柳若鬆眼前。柳若鬆看見她的時候,非但說不出話,連呼吸都已停頓。他見過無數女人,可是他從未見過這麼美麗,這麼高貴的女人。雖然她臉上還蒙著層輕紗,他還看不見她的臉,可是她的風姿,她的儀態,在人間已無處找尋。他看著她,仿佛已看得癡了。她就讓他癡癡地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又發出那種清悅如銀鈴的笑聲:“你看夠了麼?”柳若鬆點點頭,又搖搖頭。“如果你看夠了,我再帶你去看一個人。”“看誰?”柳若鬆問:“這世界上還有比你更好看的人?”“那個人並不好看,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去看看他的。”她忽然飄過來,挽住了他的臂。他立刻覺得整個人都騰雲駕霧般被托起,身不由主地跟著她向前飄了出去,飄過積雪的庭園,飄過高牆,飄過結了冰的小河……他的身子仿佛已變得很輕,變成了一片雪花,一朵雲。他做過這樣的夢,夢見自己會飛,每個孩子幾乎都做過這樣的夢。可是現在他並不是做夢。等他從迷惘中清醒時,他們已到了對麵的山坡上,到了那片華麗壯觀的莊院裡。在雪夜中看來,這片莊院也仿佛是個夢境,和這片莊院比起來,他的萬鬆山莊隻不過是個破落戶的小木屋而已。華廈和庭園都已將完成,已不必再急著趕工,在如此寒夜裡,工匠們都已睡了。她帶著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看過去,他幾乎已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仍在人間。她忽然問:“你知道這片莊院是誰的?”“我知道。”“你想不想看看這裡的主人?”“他在這裡?”“因為莊院已提早落成,所以他也提早來了。”她的身子忽然飄落,落在一棵積雪的樹梢,積雪竟沒有被他們踏落。他也練過輕功,可是他從未想到過人世間竟有這樣的輕功。她隻用一隻手挽著他,可是他的人仿佛也變得輕若無物。這是不是魔法?雖然無星無月,可是雪光反映,他還是能看出很遠。遠處有塊很大的青石,看來光滑而堅硬。柳若鬆忍不住問:“丁鵬會到這裡來?”“他一定會來的。”“如此深夜,他到這裡來乾什麼?”“用這塊石頭來試他的刀!”“你怎麼知道的?”她笑了笑:“我當然知道,隻要我想知道的事,我就會知道。”每個人都有很多想知道的,可惜真正能知道的卻不多。她為什麼能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是不是因為她有一種超越常人的魔力?柳若鬆不敢問,也沒有機會問了。他已經看見了丁鵬。丁鵬已經變了,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衝動無知的年輕人。現在他不但已變得成熟而穩定,而且帶著種超越一切的自信。他施施然走過來,仿佛是通宵不能成眠,到雪地上來漫步。可是他走過的雪地上,卻看不見足跡,他的腰帶上斜插著一把刀。一把形式很奇特的刀,刀身仿佛有點彎曲。——那不是青青的彎刀,這把刀是他重回人間後鑄成的,是凡人用凡鐵鑄成的。——但是現在他不管用什麼刀,都已必將無敵於天下。走過青石時,這把刀忽然出鞘。柳若鬆根本沒有看見他拔刀,可是這把刀已出鞘。刀光一閃,帶著種奇異的弧度,往那塊青石劈了下去。這一刀隻不過是隨隨便便出手的,可是一刀劈下,奇跡就出現了。那塊看來比鋼鐵還硬的青石,竟在刀光下被劈成了兩半。刀已人鞘。丁鵬已走出很遠,看來還是在漫步,可是一瞬間就已走出很遠。雪地上連一個腳印都沒有,就好像根本沒有人來過。她已帶著柳若鬆躍下樹梢:“你去看看那塊石塊。”用手摸過之後,他才知道這塊石塊遠比看上去還要堅硬。可是現在這塊比人還高,比圓桌還大的石頭,竟已被丁鵬隨隨便便一刀劈成了兩半。夜更深,風更冷,柳若鬆卻在流汗,全身上下都在冒著冷汗。這個穿著一身初雪般純白紗衣的女人道:“他用的不是魔法,他用的是刀。”柳若鬆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看得出他用的是刀。”雪衣女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一刀的變化?”柳若鬆道:“我看不出。”雪衣女微笑,道:“你當然看不出的,因為那一刀根本沒有變化。”那一刀雖然是柳若鬆平生所見過的,最驚人,最可怕的一刀。但是那一刀的確沒有變化。那一刀劈出,簡單,單純,直接,卻已發揮出一柄刀所能發出的最大威力!雪衣女道:“這一刀雖然沒有變化,卻包含了刀法中所有變化的精萃。”柳若鬆道:“為什麼?”雪衣女道:“因為這一刀出手時所用的刀法,部位、時間、力量、速度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恰好能將他所有的力量發揮到極限。”這並不是種很玄妙的說法。速度、方法、時間本來就可以使一件物體的力量改變。這本來就是武功的真義,所以武功才能以慢打快,以弱勝強。如果你能將一件物體的力量發揮到極限,用一根枯草,也可以穿透堅甲。雪衣女道:“要練成這完全沒有變化的一刀,就一定先要通透刀法中所有的變化,我知道丁鵬已練了很久。”她笑了笑:“可是他這一刀並不是用來對付你的。”柳若鬆道:“我知道,要對付我,根本用不著這種刀法。”雪衣女道:“他練這一刀,為的是想對付謝家的三少爺。”柳若鬆失聲道:“神劍山莊的謝曉峰?”雪衣女道:“除了他還有誰?”她又道:“因為他的劍法,已窮儘劍法中所有的變化,所以丁鵬隻有用這一招完全沒有變化的刀法對付他。”柳若鬆苦笑道:“如果我沒有看見他那一刀,我一定會認為他瘋了。”隻有瘋子,才會想到要去擊敗謝曉峰。可是現在他已看見了那一刀,不管那一刀是否能擊敗謝曉峰,要取他柳若鬆的人頭卻不難。雪衣女道:“你有沒有想到他能在短短三四年中練成這樣的刀法?”柳若鬆道:“我想不到。”他歎了口氣接道:“我簡直連做夢都想不到。”雪衣女道:“你當然想不到的,因為人世間根本沒有這樣的刀法。”柳若鬆道:“人世間既然沒有這樣的刀法,他是怎麼練成的?”雪衣女不回答,反問道:“你以前有沒有想到過,他能在短短幾個月中建造出這麼樣一片莊院。”柳若鬆道:“我也想不到。”雪衣女道:“可是這座莊院現在已落成了。”她慢慢地接道:“這些本來絕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他都已做到,如果他要用這種力量來對付你,你準備怎麼辦?”柳若鬆惑然道:“我……我好像隻有等死。”雪衣女道:“你想不想死?”柳若鬆道:“不想。”雪衣女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好像已經死定了。”柳若鬆道:“他為什麼還不下手?”雪衣女道:“因為他要等到下個月的十五。”柳若鬆道:“他為什麼要等到那一天?”雪衣女道:“那一天他要在這裡大宴賓客,他要當著天下英雄之麵,先揭穿你那件陰謀,他不但要你死,還要你身敗名裂。”柳若鬆道:“我哪件陰謀?什麼陰謀?”雪衣女道:“你自己應該知道那是件什麼陰謀,你也用不著瞞著我。”她冷冷地接著道:“也許你還認為他拿不出證據來,就沒法子讓彆人相信,可是現在他說的話就是證據,因為他已比你更有錢,更有勢,如果他說那一招天外流星是他的創出來的,有誰會不信,誰敢不信。”聽到“天外流星”這四個字,柳若鬆臉色變得更慘:“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的?”雪衣女道:“我說過,隻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能知道。”柳若鬆道:“你究竟是什麼人?”雪衣女道:“我是你的救星,惟一的救星。”柳若鬆道:“救星?”雪衣女道:“現在你雖然已死定了,可是我還能救你。”她淡淡的接著道:“現在也隻有我能救你了,因為除了我之外,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對付得了青青。”青青。這是柳若鬆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當然忍不住要問:“青青?青青是誰?”“青青就是丁鵬的妻子,丁鵬能夠做出這些本來絕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事,就因為他有青青。”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真正可怕的不是丁鵬,是青青,我可以保證,你絕對永遠都想不到她有多可怕的。”柳若鬆道:“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江湖中有她這麼樣一個人。”雪衣女道:“你當然沒有聽說過,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人。”柳若鬆道:“她不是人?”雪衣女道:“她不是人,我可以保證,她絕不是人。”柳若鬆道:“難道她是鬼?”雪衣女道:“她也不是鬼,鬼也沒有她那麼大的本事。”她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紹興有個鬼曾經把人家埋在地下的十二壇女兒紅全都偷偷喝了,再把清水裝進去,張家口有個鬼曾經把一批從口外趕來的肥羊全都弄死,可是天上地下,絕沒有一個鬼能把一個活生生的大姑娘變成母狗。”柳若鬆聽呆了。他想到了那個細腰長腿的女孩子,想到了她婉轉承歡時那種既痛苦,又快樂的表情。他又想到了那條母狗,想到了他曾經吃過的狗肉。他也不知道是想哭、想笑、還是想吐?他決定把那條母狗遠遠地送走,送到他永遠看不見的地方去。如果他再看見那條母狗,他說不定會發瘋。雪衣女歎了口氣,道:“現在你總該知道,她有多麼可怕了,不但人怕她,連鬼都怕。”柳若鬆道:“她究竟是什麼?”雪衣女道:“她是狐!”柳若鬆道:“狐?”雪衣女道:“你難道從來沒有聽說過世上有狐?”柳若鬆聽說過。有關於狐的那些荒唐而離奇的傳說,他從小就聽過很多,但總認為這些事隻有鄉下老太婆才會相信。可是現在他自己也不能不信了,因為他親眼看見的事,遠比那些傳說更荒唐離奇。現在站在他身旁的,這個又高貴,又美麗的女人難道也是狐?他不敢問。無論這個女人是人,還是狐,看來的確都已是他惟一的救星。除了她之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能夠救得了他。但他卻忍不住要問:“你為什麼要來救我?”雪衣女笑了笑道:“這一點的確很重要,你的確應該問的。”柳若鬆道:“你當然不會無緣無故來救我?”雪衣女道:“我當然不會。”她又笑了笑道:“如果我說我看上了你,所以才來救你,你當然也不會相信,我看得出你並不是個很喜歡自我陶醉的男人。”柳若鬆也笑了笑,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自我陶醉過,幸好那種時候,現在已經過去了。”雪衣女道:“那裡有棵大樹,你隻要躲在樹後麵等一等,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了。”她又道:“可是你一定要記住,不管你看見什麼事,都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更不能動,否則就連我也沒法子救你了。”於是柳若鬆就躲在樹後麵等,等了沒多久,就看見一個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一個身材很苗條的女人,穿著身淡青色的衣裙,美得就像是圖畫中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