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滿鮮花的花籃,從岩石上滾落下來,鮮花散落,繽紛如雨。是花雨,不是春雨。這裡沒有春雨,隻有月,圓月。在圓月下,聽到這麼美的一句詩,他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青青的手,緊緊握著這柄青青的彎刀的彎彎的刀柄。老人在盯著她的手。他已經用不著再問。如果刀上沒有這七個字,她絕不會有這種反應。老人眼睛裡的表情奇怪至極,也不知是驚訝,是歡喜,還是恐懼。他忽然仰天而笑,狂笑:“果然是這把刀,老天有眼,總算叫我找到了這把刀!”狂笑聲中,他的劍已出鞘。三尺高的人,四尺長的劍,可是這柄劍握在這個人手裡並不可笑。這柄劍一出鞘,絕沒有任何人還會注意到他這個人是個侏儒。因為這柄劍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劍氣直迫眉睫而來。連岩石下的丁鵬都已感覺到這股劍氣,森寒肅殺的劍氣,逼得他連眼睛都已睜不開。等他再睜開眼時,隻看見漫天劍光飛舞,青青已被籠罩在劍光下。劍氣破空,劍在呼嘯。老人的聲音在劍風呼嘯中還是聽得很清楚,隻聽他一字字道:“你還不拔刀?”青青還沒有拔刀。青青的彎刀,還在那個彎彎的刀鞘裡。老人忽然大喝:“殺!”喝聲如霹靂,劍光如閃電,就算閃電都沒有如此亮,如此快!劍光一閃,青青的人就從岩石上落了下來,就像一瓣鮮花忽然枯萎,墜下了花蒂。十丈高的岩石,她落在地上,人就倒下。老人並沒有放過她。老人也從十丈高的岩石上飛下,就像一片葉子般輕輕地,慢慢地飛下。老人的掌中有劍,劍已出鞘。老人掌中的劍,劍鋒正對著青青的心臟。這一劍絕對是致命的一劍,準確,狠毒,迅速,無情。丁鵬從未想到人世間會有這種劍法,這老人絕對不是人,是神。殺神!青青就倒在他身旁,青青已絕對沒有招架閃避的能力。看著這一劍飛落,丁鵬忽然撲過去,撲在青青的身上。“反正我已經要死了,反正我已經非死不可。”他忽然覺得有種不可遏止的衝動,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和青青一起來的。不管青青是人是狐,總算對他不錯。他怎麼能眼看著青青死在彆人的劍下?但是他卻不妨死在彆人的劍下,既然已非死不可,怎麼死都一樣。他撲倒在青青身上。他願意替青青挨這一劍。劍光一閃,刺入了他的背。他並不覺得痛苦。真正的痛苦,反而不會讓人有痛苦的感覺。他隻覺得很冷,隻覺得有種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入了他的背,穿入了他的骨髓。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青青拔出了她的刀。青青的彎刀是青青的。青青的刀光飛起時,丁鵬的眼睛已合起。他沒有看見青青的彎刀,他隻聽見那老人忽然發出一聲慘呼。然後他就又落入黑暗中,無邊無際的黑暗,深不見底,永無止境。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圓月。丁鵬睜開眼,就看見一輪冰盤般的圓月。也看見了青青那雙比月光更美的眼睛。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不會有第二雙這麼美麗的眼睛。他還在青青身旁。無論他是死是活,無論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青青都仍在他身旁。青青眼睛裡還有淚光。她是在為他流淚。丁鵬忽然笑了笑,道:“看來現在我已用不著忘憂草了,可是我覺得這樣死更好。”他伸出手,輕拭她臉上的淚痕:“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我死的時候,居然還有人為我流淚。”青青的臉色卻變了,連身子都已開始顫抖,忽然道:“我真的在流淚?”丁鵬道:“真的,你真的是在流淚,而且是在為我流淚。”青青的臉色變得更奇怪,仿佛變得說不出的害怕,對她來說,流淚竟仿佛是件極可怕的事。可是她在害怕之中,卻又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喜悅。這是種很奇怪的反應,丁鵬實在猜不透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他忍不住道:“不管怎麼樣,我總是為你而死的,你為我流淚……”青青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沒有死,也不會死了。”丁鵬道:“為什麼?”青青道:“因為你已經死過一次,現在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就不會再死了。”丁鵬終於發現,這裡已不是那美麗的憂愁之穀。這裡是個更美的地方。圓月在窗外,窗裡堆滿了鮮花,他躺在一張比白雪更柔軟的床上,床前懸掛著一粒明珠,珠光比月光更皎潔明亮。他仿佛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裡。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來過,也一定是在夢中。因為人間絕沒有這麼華美的宮室,更沒有這樣的明珠。“這裡是什麼地方?”青青垂下頭,輕輕地說:“這裡是我的家。”丁鵬終於想起,他剛才為什麼會對這地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的確看見過這地方,在畫圖上看見過。——洞穴的四壁,畫滿了圖畫,畫的不是人間,而是天上。他又忍不住問:“這裡隻有你一個人?”青青沒有回答,垂著珠簾的小門外卻有人說:“這裡連一個人都沒有。”一個滿頭白發如銀的老婆婆,用一根龍頭拐杖挑起了珠簾,慢慢地走了進來。她的身材高大,態度威嚴而尊貴。她的頭發雖然已完全白了,腰背卻還是挺得筆直,一雙眼睛還是灼灼有光。青青已垂著頭站起來,輕輕地叫了聲:“奶奶!”這老婆婆竟是青青的祖母。一個美麗而年輕的狐女,帶著一個落魄的年輕人回到了她的狐穴,來見她嚴厲而古怪的祖母……這種事本來隻有在那神秘的傳說中才會發生的,丁鵬居然真的遇見了。以後還會發生些什麼事?她們會對他怎麼樣?丁鵬完全不能預測。一個像他這樣的凡人,到了這種地方,已完全身不由主。老婆婆冷冷地看著他,又道:“你應該知道這裡連一個人都沒有,因為我們都不是人,是狐。”丁鵬隻有承認:“我知道。”老婆婆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本不是凡人應該來的?”丁鵬道:“我知道。”老婆婆道:“現在你已經來了,你不後悔?”丁鵬道:“我不後悔。”他說的是實話。一個本來已經快要死的人,還有什麼後悔的?他留在世上,也隻有受人欺侮,被人冤枉,他為什麼不能到另一個世界中來?她們雖然是狐,對他卻遠比那些自命君子的人好得多。老婆婆道:“如果我們要你留下來,你是不是願意留下來?”丁鵬道:“我願意。”老婆婆道:“你真的已厭倦了人世?”丁鵬道:“真的。”老婆婆道:“為什麼?”丁鵬道:“我……我在外麵,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就算我死在陰溝裡,也不會有人替我收屍,更不會有人為我掉一滴眼淚。”他越說心裡越難受,連聲音都已哽咽。老婆婆的目光卻漸漸柔和,道:“你替青青挨了那一劍,也是心甘情願的?”丁鵬道:“我當然是心甘情願的,就算她現在要我替她死,我還是會去死。”老婆婆道:“為什麼?”丁鵬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隻知道,我死了之後,她至少還會為我流淚。”老婆婆眼睛裡忽又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問青青:“你已為他流過淚?”青青默默地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竟起了陣淡淡的紅暈。老婆婆看著她,看了很久,又轉過頭,看著丁鵬,也看了很久。她嚴肅的目光又漸漸變得柔和了,忽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這是緣?還是孽?……這是緣?還是孽?……”她翻來覆去地說著這兩句話,也不知說了多少遍,顯然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她又長長歎氣,道:“現在你已為她死過一次,她也為你流過了眼淚。”丁鵬道:“可是我……”老婆婆不讓他開口,忽又大聲道:“你跟我來!”丁鵬站起來,才發現傷口已包紮,潔白的棉布中透出一陣清靈的藥香。那一劍本來是絕對致命的,可是現在他非但已經可以站起來,而且並不覺得有什麼痛苦。他跟著這老婆婆走出了那扇垂著珠簾的小門,又忍不住回過頭。青青也正在偷偷地看著他,眼睛裡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羞澀,還是喜悅。外麵是個花園,很大很大的一個花園。圓月高懸,百花盛開,應該在七月裡開的花,這裡都有,而且都開得正豔,不應該在七月裡開的花,這裡也有,也開得正豔。花叢間的小徑上鋪著晶瑩如玉的圓石,小徑的儘頭,有座小樓。老婆婆帶著丁鵬上了小樓。小樓上幽靜而華麗,一個青衣人正背負著雙手,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個條幅癡癡地出神。條幅上隻有七個字,字寫得孤拔挺秀:“小樓一夜聽春雨!”看到這個青衣人的背影,老婆婆的目光就變得更溫柔。可是等到這青衣人轉過身來時,丁鵬看見卻吃了一驚。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不是他年紀比較大些,丁鵬一定會以為他就是青青。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神情,簡直和青青完全一樣。丁鵬在想:“這個人如果不是青青的父親,就一定是青青的大哥。”他做青青的大哥年紀好像大了些,做青青的父親年紀好像又小了些。其實丁鵬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這個人的臉色看來也和青青一樣,蒼白得幾乎接近透明。他看見這老婆婆,並沒有像青青那麼尊敬,隻淡淡地笑了笑,道:“怎麼樣?”老婆婆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還是你做主吧!”青衣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把這種事推到我身上來!”老婆婆也笑了:“我不往你身上推,往誰身上推?”他們的笑容雖然都是淡淡的,卻又仿佛帶著種濃得化不開的情意。他們的態度看來既不像母子,更不像祖孫。這已經使得丁鵬很驚奇。然後這老婆婆又說了幾句更讓他驚奇的話,她說:“你是青青的爺爺,又是一家之主,這種事本來就應該讓你做主的。”這青衣人竟是青青的祖父。他看來最多也隻不過將近中年,丁鵬做夢也想不到他和這老婆婆竟是一對夫妻。青衣人在看著他,好像連他心裡在想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著道:“現在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們是狐,所以你在這裡無論看見什麼,都不必太驚奇。”他笑得溫和而愉快:“因為我們的確有點凡人夢想不到的神通!”丁鵬也在微笑。他好像已漸漸習慣和他們相處了,他發覺這些狐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可怕。他們雖然是狐,但是他們也有人性,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溫和善良。青衣人對他的態度顯然很滿意,道:“我本來從未想到會把青青嫁給一個凡人,可是你既然已為她死過一次,她也為你流過淚。”他的笑容更溫和:“你要知道,狐是從來不流淚的,狐的眼淚比血更珍貴,她會為你流淚,就表示她已對你動了真情,你能遇到她,也表示你們之間總是有緣。”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狐的世界裡,“真情”和“緣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青衣人道:“所以我也不願意把你們這段情緣拆散。”老婆婆忽然在旁邊插口:“你已經答應讓青青嫁給他?”青衣人微笑道:“我答應。”丁鵬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他已經完全混亂了。他從未想到自己會來到一個狐的世界裡,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娶一個狐女為妻。——一個凡人娶了狐女做妻子,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一個凡人在狐的世界裡是不是能生存下去?——狐的神通,是不是能幫助這個凡人?這些問題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現在也根本無法想像。他隻知道,自己的命運無疑要從此改變了。不管他將來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沒有什麼可埋怨的。因為他本來已經是個無路可走,非死不可的人。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也相信青青對他的確有了真情。混亂中,他仿佛聽見青衣人在說:“你做了我們的女婿後,雖然可以享受到很多凡人夢想不到的事,我們這裡雖然一向自由自在,但是我們也有一條禁例!”“如果你做了我們的女婿,就絕不能再回到凡人的世界中去。”“就因為我們知道你已厭倦了人世,所以才會收容你。”“隻要你答應永不違犯我們的禁例,現在你就是我們的女婿。”在人世間,他已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人世間,他隻有被人侮辱,受人欺淩。可是這個狐女卻對他有了真情。“我答應!”丁鵬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我答應。”老婆婆也笑了,過來擁抱住他:“我們也沒有什麼東西給你,這就算我們給你的訂禮。”她給他的是一柄彎刀。青青的彎刀。青青的彎刀,刀鋒也是青青的,青如遠山,青如春樹,青如情人們眼中的湖水。青青的彎刀上果然刻著七個字:“小樓一夜聽春雨!”這裡是個幽穀,幽深的山穀,四麵都是高不可攀的絕壁。好像根本沒有出路。就算有路,也絕不是凡人可以出入的。這山穀並不大,雖然也有庭園宮室,亭台樓閣,景象雖然和那洞穴的壁畫一樣,卻隻不過圖畫中的一角而已。青青的父母都已去世了。——狐也會死?青青有個很乖巧的丫頭,叫喜兒,喜兒喜歡笑,笑起來有兩個很深的酒窩。——喜兒也是狐?他們有八個忠心的仆人,頭上都已有了白發,體力卻還是非常輕健。——他們都是狐?山穀裡就隻有他們這些人,從來沒有外人的足跡到過這裡。山穀裡的日子過得舒適而平靜,遠比人世間平靜得多……現在丁鵬已經習慣了山穀中的生活,也已習慣把那柄彎刀插在腰帶上。除了睡覺的時候外,他總是把這柄彎刀插在他的腰帶上。一條用黃金和白玉做成的腰帶。但是他知道這柄彎刀遠比這條腰帶更珍貴。在他們新婚的第二天,青青就對他說:“奶奶一定很喜歡你,所以才會把這把刀給你,你一定要特彆珍惜!”他也沒有忘記那天青青在憂愁穀裡,對那神秘的老矮人說的話:“這把刀是絕對看不得的,看過這把刀的人,都已死在這把刀下。”那個老矮人現在當然也已死在刀下。——他是人,是鬼,還是狐?——他怎麼會知道刀上刻著“小樓一夜聽春雨”這七個字?——這把刀究竟有什麼神秘的來曆,神秘的力量?這些問題丁鵬並不是沒有問過,青青卻總是很慎重地對他說:“有些事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知道了就一定會有災禍。”現在他不但已經看過了這把刀,而且已經擁有了這把刀。他已經應該很滿足。可是有一天他卻要將這把刀還給青青。青青很奇怪:“你為什麼不要這把刀?”“因為我要了也沒有用!”丁鵬說:“這把刀在我手裡,簡直和廢鐵一樣。”“為什麼?”“因為我根本不會使你們的刀法!”青青終於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要學,我就把刀法教給你!”其實她並不想把這種刀法傳授給他的,因為她知道凡人學會了這種刀法,並沒有好處。這種刀法雖然能帶給人無窮的力量,卻也能帶給人不祥和災禍。但她卻還是把刀法教給了他,因為她從來不願拒絕他,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她雖然是個狐,卻遠比人世間大多數男人的妻子都更賢惠溫柔。無論誰有了這麼樣一個妻子,都已經應該覺得很滿足。這種刀法絕非人間所有,這種刀法的變化和威力,也絕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夢想得到的。丁鵬從未想到過自己能練成如此神奇,如此精妙的刀法。可是現在他已練成了。在練武這方麵,連青青都承認他是個天才。因為她練這種刀法,都練了七年,可是丁鵬三年就已有成。山穀裡的生活不但舒適平靜,而且還有四時不謝的香花,隨手可以摘下來的鮮果。在人世間連看都很難看得到珍寶,在這裡竟仿佛變得不值一文。小樓下有個地窖,裡麵堆滿了從天竺來的絲綢,從波斯來的寶石,還有各式各樣凡人夢想不到的奇巧珍玩,明珠古玉。青青不但溫柔美麗,賢慧體貼,對丈夫更是千依百順。丁鵬應該非常滿足。但是他卻瘦了。不但人瘦了,臉色也很憔悴,經常總是沉默寡言,鬱鬱不歡。而且他還經常做噩夢。每次他從夢中驚醒時,都會忽然從床上跳起來,帶著一身冷汗跳起來。青青問過他很多次,他才說:“我夢見了我的父親,他要用自己的一雙手把我活活掐死。”“他為什麼要把你掐死?”“他說我不孝,說我沒出息!”丁鵬的表情悲傷而痛苦:“因為我已經把他老人家臨終的遺言都忘得乾乾淨淨。”“其實你沒有忘!”“我沒有!”丁鵬說:“其實我時時刻刻都記在心裡。”“他老人家臨終時要你做什麼?”丁鵬握緊雙拳,一字字道:“要我出人頭地,為他爭口氣!”青青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青青卻不知道他做的噩夢並不僅這一種,另一種噩夢更可怕。他卻不能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他夢見他忽然落在一個狐穴中,他的妻子,他的嶽父,他的嶽母,都變成了一群狐,把他整個人一片片撕裂,一片片吞噬。他很想忘記他們是狐,可是他偏偏忘不了。柔和的珠光,照在青青蒼白美麗的臉上,她麵頰上已有了淚光。“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流著淚道:“我早就知道,遲早總有一天你要走的,你絕對不會在這裡過一輩子,這種日子你遲早總有一天會過不下去!”丁鵬不能否認。以他現在的武功,以他現在的刀法,柳若鬆、鐘展、紅梅、黑竹,實在都已經變得不值一擊。憑他腰上這一柄刀,要想縱橫江湖,出人頭地,已變成易如反掌的事。隻要一想起這些事,他全身的血都會沸騰。這不能怪他,他沒有錯。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的未來奮鬥,無論誰都會這麼想的。丁鵬黯然道:“隻可惜我也知道你的爺爺和奶奶絕不會讓我走!”青青垂著頭,遲疑著,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想一個人走?”丁鵬道:“我當然要帶你走!”青青的眼睛裡發出了光,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肯帶我走?”丁鵬柔聲道:“我們已經是夫妻,不管我到哪裡去,都會帶著你的!”青青道:“你說的是真話?”丁鵬道:“當然是!”青青咬著嘴唇,終於下了決心:“如果你真的要走,我們就一起走。”丁鵬道:“怎麼走?”青青道:“我會想法子。”她抱住了他:“隻要你對我是真心的,就算要我為你死,我也願意。”要走,當然要計劃,於是他們就在夜半無人時悄悄商議。他們最怕的就是青青的祖父。“他老人家的神通,除了大羅金仙外,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丁鵬居然不大服氣,因為他也練成了他們那種神奇的刀法。青青卻說:“你的刀法在他老人家麵前,連一招都使不出來的,他隻要一伸手,你就倒下。”丁鵬不相信,又不能不信。青青道:“所以我們如果要走,就一定要趁他不在的時候溜走。”丁鵬道:“他好像從來就沒有出去過!”青青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那天晚上,他都會把自己關在他自己的那間小房裡,那幾個時辰裡,無論外麵發生了什麼事,他都不會管的!”丁鵬道:“可是他知道我們走了之後,還是會追。”青青道:“絕不會!”丁鵬道:“為什麼?”青青道:“因為他老人家已經立下重誓,絕不走出這山穀一步。”丁鵬道:“你奶奶好像也很不容易對付。”青青道:“我倒有法子對付她。”丁鵬道:“什麼法子?”青青道:“她老人家看起來雖然很嚴肅,其實心卻比較軟,而且……”她忽然問了句跟這件事無關的話:“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會去世的?”丁鵬不知道。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們也從來沒有提起,那無疑是個秘密,而且充滿了悲傷的回憶。青青臉上果然已有了悲傷之色,道:“我母親也是個凡人,也跟你一樣,總是希望我父親能帶她離開這裡。”她輕輕歎息:“我還沒有滿周歲的時候,她就已去世了,可是我知道她以前不但是江湖中一位極有名的俠女,還是個有名的美人,像這種平淡的生活,她當然過不下去。”丁鵬道:“你父親不肯帶她走?”青青道:“我父親雖然答應了她,我爺爺和我奶奶卻堅決不肯,他們走了兩次,都沒有走成,所以我母親……”她沒有說下去,丁鵬卻已能想像得到。她的母親若不是因為心情苦悶,鬱鬱而死,就一定是悄悄地自儘了。青青道:“我母親去世幾個月之後,我父親也一病不起。”他們雖然是狐,雖然有神通法力,有些病卻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救得了的,尤其是心病,因為內疚和悲痛而引起的心病。這一點丁鵬也可以想像得到。青青道:“這件事我奶奶雖然從來不提,可是我知道她心裡一定很難受,到了萬不得已時,我隻要提起這件事,她一定會讓我們走的。”一個垂暮的老人,當然不忍再讓她的孫女夫婦遭受到上一代同樣悲慘的命運。青青能夠把這種事說出來,就表示她和丁鵬夫妻間也有了和她父母同樣深厚的感情。丁鵬的眼睛已因興奮而發光,道:“這麼樣看來,我們一定有希望!”青青道:“可是我們也有問題,最少還有八個問題。”丁鵬道:“八個問題?”青青道:“不多不少,正好是八個。”丁鵬終於明白,她說的一定是他們那八個忠心的仆人。他們一向很少說話,而且始終和丁鵬保持著一段距離。他們好像從不願接近任何凡人,連他們主子的孫婿都不例外。他們每個人心裡都仿佛隱藏著很深的痛苦,很大的秘密。丁鵬道:“難道他們也很不好對付?”青青道:“你千萬不要看輕他們,就算他們沒有我爺爺那種神通,隻憑他們的武功,如果到人世間去也絕對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她又道:“我知道江湖中有很多成名的俠士和劍客,我也看過幾個,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們的。”丁鵬道:“你看見過誰?”青青道:“你說的紅梅和墨竹,我就全都看見過。”丁鵬道:“這兩人也比不上他們?”青青道:“他們之中無論哪一個,都可以在十招之內將這兩人擊敗。”丁鵬皺起了眉。九九藏書紅梅和墨竹無疑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如果說有人能在十招內將這兩人擊敗,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誰也不會相信。可是丁鵬相信。青青道:“幸好每年七月十五那一天,他們都會喝很多酒。”丁鵬道:“會不會喝醉?”青青道:“有時醉,有時不醉,他們的酒量都非常好。”她笑了笑,道:“可是我恰巧知道有種酒,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丁鵬道:“你也恰巧能找得到這種酒?”青青道:“我能找得到。”丁鵬的眼睛又亮了:“今天是什麼日子?”青青道:“六月三十。”再過半個月,就是七月十五,再過半個月,丁鵬就已到這裡來了整整四年。丁鵬忍不住歎息:“日子過得真快,想不到一轉眼間,四年就已過去,想不到我又活了四年。”青青輕輕地撫摸他的臉,柔聲道:“你還會活下去的,還不知要活多少個四年,因為我活著,你就不能死,你活著,我也不能死,有了你才有我,有了我就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