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該下地獄的時候(1 / 1)

大地飛鷹 古龍 2551 字 1個月前

夜色深了,燈光亮了。夜色越深,燈光越亮。——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班察巴那取出一張圖鋪在桌上,一張用薄羊皮紙描出的地圖。“這是玉門關內外,包括戈壁、拉薩聖峰都在內的一張地圖。”班察巴那說:“這地區之大,廣及五萬五千裡。”他又說:“可是在這廣大的地域中,有人煙的地方並不太多。”地圖畫得並不詳細。並沒有畫出山川河流的地形,隻用朱砂筆點出了一些重要的市鄉山村。班察巴那再問小方:“你數一數,這張圖上用朱砂筆點過的地方一共有多少?”小方已經數過,所以立刻就回答:“一共一百九十一處。”班察巴那點頭,表示讚許。然後告訴小方:“這一百九十一個地方,都是呂三的秘密巢穴所在地。”他又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雖然隻查出這麼多,可是我相信他就算還有其他分舵、秘穴、暗卡,也不會太多了!”“我也相信。”現在他已經完全信任班察巴那的才能。“現在我們一定要找到呂三。”班察巴那說:“無論什麼事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能解決。”“不錯!”“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在這些地方找到他。”小方也相信。隻可惜他們應該要去找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一個分舵秘穴裡?”小方問。“不知道。”班察巴那道:“沒有人知道。”小方苦笑。——一百九十一個市鎮鄉村,分布在如此廣大的一個區域裡,叫他們如何去找?“我們雖然早就查出了呂三的窩在些什麼地方,可是我們一直都沒有動手去找。”班察巴那說。“為什麼?”“因為我們知道找不到他的!”班察巴那解釋:“我們沒有這麼多的人力,可以分成一百九十一隊人,分頭去找。就算我們能分出來,力量必定也已很薄弱。”小方同意這一點。“呂三的行蹤所在之地,警衛戒備一定極森嚴。就算我們有人能找到他,也不是他們的對手。”班察巴那分析得很清楚:“如果我們一擊不中,再想找他就更難了。”“完全正確!”“所以我們絕不可輕舉妄動,絕不能打草驚蛇。”班察巴那道:“我們絕不能做沒有把握的事。”小方忍不住問:“現在你已經有把握?”“現在我至少已經想出了一個對付他的法子。”“什麼法子?”“現在我們雖然還是一樣找不到他,但卻可以要他自己把自己的行蹤暴露出來。”小方又忍不住問:“你真的有把握能做到?”班察巴那點頭。眼中又露出鷹隼狡狐般的銳光,低沉著問小方:“你想不想聽聽我的計劃?”“我想。”小方說:“非常想!”班察巴那的計劃是這樣子的——“第一,我們一定要先放出消息,讓呂三知道我們已經查出了他一百九十一個秘密藏身處。”班察巴那道:“我們甚至不妨將這張秘圖公開,讓他確信我們已經有了這種實力。”“第二呢?”“經過了這次挫敗之後,他對我們絕不會再存輕敵之心了。”“我相信他從來都沒有輕視過你。”小方說:“誰也不敢輕視你。”“所以他知道我們已經開始準備有所行動之後,一定會嚴加戒備。”班察巴那說:“不管他在哪裡,一定會立刻調集他屬下的高手到那裡去。”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隻要他一開始調動他屬下的高手,我們就可以查出他在什麼地方了。”“是的!”班察巴那微笑點頭:“我的計劃就是這樣子的。”他凝視小方:“隻不過這項行動仍然很冒險。呂三財雄勢大,屬下高手如雲,我們還是沒有必勝的把握。”“我明白。”“但是這次機會我們絕不可錯過。”班察巴那道:“也許這已經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我明白。”小方說:“所以我們就算明知要下地獄,也非去不可!”“是的。”“可是你不能去。”小方說:“你還有彆的事要做,你不能冒這種險!”“是的。”班察巴那說得很坦白:“所以我隻有讓你去。”他盯著小方:“如果我們兩個人之間一定有一個人要死,我也隻有讓你去死。”小方的反應很奇怪。他既沒有憤怒激動,也沒有反對抗議,隻淡淡的說:“好!我去。”黃金色的屋子,黃金色的牆。黃金色的地,黃金色的屋頂。屋子裡每樣東西都是黃金色的。絕對是黃金色的,和純金完全一樣的顏色。絕對完全一樣。因為這屋子的四壁和頂都鍍上了一層純金,地上鋪的是金磚。屋子裡每一樣東西都是黃金所鑄,甚至連桌椅都是,連窗幔都是用金絲編成的。因為這間屋子的主人喜歡黃金。每個人都喜歡黃金。可是住在一間這麼樣的屋子裡,就很少有人能受得了。黃金雖然可愛,但是太冷、太硬,也太無情。大多數人都寧願坐在一張掛著絲絨窗幔的屋子裡,坐在一張有絲絨墊子的軟榻上,用水晶杯喝酒。這間屋子的主人卻喜歡黃金。他擁有的黃金也比這世界任何一個人都多得多。這間屋子的主人就是呂三。用純金鑄成的椅子雖然冰冷堅硬,呂三坐在上麵卻顯得很舒服。一個人坐在這間屋子裡,麵對著這些用純金鑄成的東西,看著閃動的金光,通常就是他最愉快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待在這屋子裡。因為他不願彆人來分享他的愉快,就正如他也不願彆人來分享他的黃金一樣。所以很少有人敢闖進他這屋子裡來,連他最親近的人都不例外。今天卻有了例外。黃金的純度絕對比金杯中的醇酒更純。呂三淺淺的啜了一口酒。把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指甲,修剪得極乾淨整齊的赤足,擺在對麵一張用純金鑄成的桌子上。整個人都似已放鬆了。隻有在這裡他才會喝酒,因為隻有他最親信的人才知道這個地方。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時候,更沒有人敢來打擾他。可是今天就在他正準備喝第二杯的時候,外麵居然有人在敲門。而且不等他的允許,就已經推開門闖了進來。呂三很不愉快,但是他麵上連一點點都沒有表露出來。這並非因為敲門闖進來的人,是他最親信的屬下苗宣。他表麵上完全不動聲色,隻不過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就連他聽到他獨生子死在小方手裡的時候,他臉上都沒有露出一點悲慘憤怒的神色。他不像班察巴那。班察巴那的臉就像花崗石,從來都沒有表情。呂三的臉上有表情,隻不過他臉上的表情通常都跟他心裡的感覺不一樣而已。現在他心裡雖然很不愉快,臉上卻帶著很愉快的微笑。他微笑著問苗宣:“你是不是也想喝杯酒?要不要坐下來陪我喝一杯?”“不想。”苗宣說:“不要。”他不像他的主人,他心裡有了事臉上立刻就會露出來。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好像家裡剛剛失了火。“我不想喝酒,也不要喝。”他說:“我不是為了喝酒而來的。”呂三笑了。他喜歡直腸、直肚、直性子的人。雖然他自己不是這種人,可是他喜歡這種人。因為他一向認為這種人最好駕馭。就因為他自己不是這種人,所以才會將苗宣當作親信。他問苗宣:“你是為了什麼事來的?”“為了一件大事。”苗宣說:“為了那個班察巴那。”呂三仍然在微笑。“有關班察巴那的事,當然都是大事。”他指了指對麵的椅子:“你坐下來慢慢說。”苗宣這次沒有聽他的話,沒有坐下去。“班察巴那已經把我們一百九十一個分舵都查出來了,而且已經下令調集人手,發動攻擊。”呂三非但臉色沒有變,連坐的姿勢都沒有變。隻是淡淡的問:“他準備在什麼時候發動攻擊?”“班察巴那一向令出如風。”苗宣說:“現在他既然已下令,不出十天,就會見分曉了。”呂三也承認這一點:“這個人不但令出如風,而且令出如山。”他又淺淺啜了一口酒,然後才問苗宣道:“你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苗宣毫不考慮就回答:“我們現在應該立刻把好手都調集到這裡來。”“哦?”“班察巴那屬下的好手,雖然也有不少,但卻要分到一百九十一個地方去。”苗宣說:“我們如果能將好手都調集到這裡來,以逸待勞,以眾擊寡,這一次他就死定了。”說話的時候,他臉上已經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因為他認為這是個好主意,而且相信這是個好主意。大多數的人想法都會跟他一樣,都會熱烈讚成他這個主意。呂三卻沒有反應。金光在閃動,杯中的酒也有金光在閃動。他看著杯中酒上的閃動金光,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忽然問出句很奇怪的話。他忽然問苗宣:“你跟我做事已經有多久了?”“十年。”苗宣雖然不懂呂三為什麼會忽然問他這件事,仍然照實回答:“整整十年了!”呂三忽然抬起頭來看他,看著他醜陋誠實而富於表情的臉。呂三看了很久之後方說:“不對。”“不對?什麼地方不對?”“不是十年。”呂三說:“是九年十一個月,要到下個月的十三才滿十年。”苗宣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了佩服之色。他知道呂三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可是他想不到竟然好得如此驚人。呂三輕輕搖蕩著杯中的酒,讓閃動的金光看來更耀眼。“不管怎麼樣,你跟著我的時候已經不算太短了。”呂三說:“已經應該看得出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多少總能看得出一點。”“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長處是哪一點?”呂三又問。苗宣還在考慮,呂三已經先說了出來:“我最大的長處就是公正。”他說:“我不能不公正。跟著我做事的人最少時也有八九千個,如果我不是公正,怎麼能服得住人?”苗宣承認這一點。呂三確實是個處事公正的人,而且絕對賞罰分明。呂三忽然又問他:“你還記不記得剛才我進來時說過什麼話?”苗宣記得:“你說,任何人都不許走進這屋子的門,不管什麼人都一樣。”“你是不是人?”“我是。”“現在你是不是已經進來了?”“我不一樣。”苗宣已經有點發急:“我有要緊的事。”呂三沉下臉。他的臉在閃動的金光中看來也像是黃金鑄成的:“我隻問你,現在你是不是已經進來了?”“是。”苗宣心裡雖然不服,可是再也不敢反駁。呂三又反問他:“剛才我有沒有叫你坐下來陪我喝杯酒?”“有。”“你有沒有坐下來?”“沒有!”“你有沒有陪我喝酒?”“沒有!”“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的,我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我記得。”“那麼你當然也應該記得,違背我命令的人應該怎麼辦?”說過了這句話,呂三就再也不去看那張誠實而醜陋的臉了。就好像這屋子裡,已經不再有苗宣這麼樣一個人存在。苗宣的臉色已經變成像是張白紙。緊握的雙拳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看起來好像恨不得一拳往呂三的鼻子上打過去。他沒有這麼做,他不敢。他不敢並不是因為怕死。他不敢隻因為三年前已經娶了妻,他的妻子已經為他生了個兒子。一個又白、又胖、又可愛的兒子。今天早上剛剛學會叫他“爸爸”。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冷汗,已經從苗宣臉上流下來。他用那雙青筋凸起的手,從身上拔出一把刀。刀鋒薄而利,輕輕一刺就可以刺入人的心臟。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定會用這把刀往呂三的心口上刺過去,不管成敗他都會試一試。可是現在他不敢,連試都不敢試。——可愛的兒,可愛的笑臉,叫起“爸爸”來笑得多麼可愛。苗宣忽然一刀刺出,刺入了自己的心臟。苗宣倒下去,眼前仿佛忽然出現了一幅美麗的圖畫。他仿佛看見他的兒子在成長,長成為一個健康強壯的少年。他仿佛看見他那雖然不太美麗,但卻非常溫柔的妻子,正在為他們的兒子挑選新娘。雖然他也知道這隻不過是他臨死前的幻象,可是他偏偏又相信這是一定會實現的。因為他相信“公正的呂三”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他相信他的死已經有了代價。呂三還是沒有抬頭,還是連看都沒有去看他這個忠心的屬下。直到苗宣刀口上的鮮血開始凝結時,他才輕輕的叫了聲:“沙平。”過了半晌門外才有人回應:“沙平在。”他回應的雖然不快,也不算太慢。門雖然開著,可是他的人並沒有進來。因為他不是苗宣。他和苗宣是絕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呂三說過的話,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一句,也沒有忘記過一次。呂三還沒有下令要他進去,他就絕不會走進這屋子的門。每個人都認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看來也沒有苗宣聰明。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苗宣那麼忠誠熱心。可是他自己一直相信他一定會比苗宣活得長些。沙平今年四十八歲。身材瘦小,容貌平凡,在江湖中連一點名氣都沒有。因為他根本不想要江湖中的虛名。他一直認為“名氣”能帶給人的隻有困擾和麻煩。他不喝酒,不賭錢。吃得非常簡單,穿得非常簡樸。可是他在山西四大錢莊中,都已經存了五十萬兩以上的存款。雖然大家都認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可是呂三卻知道他的勁氣內力,暗器掌法都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他至今還是獨身。因為他一直認為,就算一個人每天都要吃雞蛋,也不必在家裡蓋個雞棚。直等到呂三下令之後,沙平才走進這屋子。走得並不太快,可是也絕對不能算是太慢。呂三看到他的時候,眼中總是會忍不住露出滿意的表情。無論誰有了這麼樣一個部下,都不能不滿意了。他們卻沒有提起苗宣的死,就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生存過。呂三隻問沙平。“你知不知道班察巴那已下令要來攻擊我們?”“我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不知道。”應該知道的事,沙平絕不會不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他絕不會知道。——在呂三麵前,既不能顯得太笨,也不能表現得太聰明。“現在我們是不是應該將人手都調集到這裡來?”呂三又問。“不應該。”沙平回答。“為什麼?”“因為班察巴那現在還不知道你在哪裡。”沙平說:“如果我們不告訴他,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的。”他又說:“如果我們這麼樣做,就等於已經告訴他了。”呂三微笑。“你既然明白這一點,就應該知道我們現在應該怎麼樣做了。”“我不知道,”沙平說:“我想過,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樣做才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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