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八角街上的奇萊(1 / 1)

大地飛鷹 古龍 3548 字 1個月前

“那時你要殺我,我當然要殺你。”小方說:“現在……”“現在怎麼樣了?”“現在我非但不能殺你,還要救你。”“為什麼?”“因為你已經是個快要死的人,已經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小方說:“如果我殺了你,就算能活下去,也活得不安心。”“現在你活得很安心?”“我一直都活得很安心。”小方說:“因為我問心無愧。”“你寧死也不肯做對不起彆人的事?”“對不起自己的事,我也一樣不肯做。”這個人喘息著,忽然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呻吟。就好像一隻野獸,發現自己已經落下了陷阱。“我錯了!”他呻吟著道:“我做錯了。”“你做錯了什麼事?”這個人不再回答他的話,隻是不停的低語:“你還沒有變,你還是以前那個小方。我不該……不該……”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衰弱。“你怎麼知道我是小方?怎麼知道我沒變?”小方問:“你不該怎麼樣?”這個人已無法回答。他的呼吸更弱,喘息卻更劇烈,而且開始不停的咳嗽。小方解下他的水袋,想喂一點水給他喝。喘息和咳嗽卻使得他連一口水都喝不進去。天色昏暗。小方摸索著,從自己身上拿出塊布巾,蘸了點水,滴在他嘴唇上。這個人終於又能開口說話了。“我對不起你。”他說:“我也對不起鷹哥。”他說的話讓小方震驚得很久都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才能問:“你也認得卜鷹,你怎麼會對不起他?”他問這個人:“你究竟是誰?”沒有回答,沒有反應。小方問他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完全停頓。小方輕輕的把那塊打濕了的布巾,蓋在這個人的臉上。現在他已經知道這個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關係,和卜鷹也有很深的關係。但是他想不起這個人是誰。狂風呼嘯,他已聽不出這個人的聲音。天色更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天亮,風才會停?小方舉起手裡的水袋,喝了兩口水。他並不是真的想喝這皮袋裡的水。他喝水的時候,竟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是在做什麼事?他喝這皮袋的水,隻不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因為他想活下去。——這個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而且剛死在他手裡。如果他想到這一點,如果他知道這個人是誰,那麼他也許寧死也不肯喝這兩口水了。天色雖然更暗,天亮之前豈非總是最黑暗的時候?天忽然亮了,風勢也忽然小了。小方忽然看見了在他懷裡這個人的臉。蓋在他臉上的布巾已被吹走,露出了一張飽曆風霜苦難,充滿痛苦悔恨的臉。小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全身的血都冷了。這個人赫然竟是加答。在他被人懷疑,幾乎無路可走時,惟一把他當朋友的就是這個人。他用來蓋住這張臉的布巾,就是這個人跪下來雙手獻給他的“哈達”。象征著友誼和尊敬的“哈達”。現在這個人卻已死在他的劍下,他居然還在這個人死後,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加答不是跟著班察巴那,在那邊陲小城中出手過?他怎麼會到這裡來?怎麼會和呂三的屬下在一起?——他為什麼要說他錯了?為什麼要說他對不起小方和卜鷹?這些問題小方都沒有想。他惟一想到的,就是在那個窄小的帳蓬,加答將自己惟一珍惜的皮靴送給他,要他快逃走時所流露出的那種真情。如果現在有人能看見小方的臉,一定會很驚異。因為他的臉幾乎已變得和這死人一樣了。因為他的臉上也同樣充滿了痛苦和悔恨。難道這就是命運?命運為什麼總要將人逼入一種無可奈何的死角裡?為什麼總要撥弄人們去做一些他本來死也不肯去做的事?風暴已平息,屍體已掩埋。對小方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經驗。他經曆過風暴,也掩埋過屍體。惟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一個死在他劍下的朋友。小方以劍作杖,掙紮著往前走。他根本沒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裡?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麼時候?沒有水,沒有糧食,沒有體力,什麼都沒有了。甚至連那一股求生的意誌,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他為什麼還要往前走?因為小燕。他仿佛又聽見了小燕的聲音,充滿了痛苦悲傷的呻吟聲。這一次他還是不能確定他聽見的聲音究竟是真是幻?所以他隻要還有一分力氣,還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絕不肯停下來。他一定要找出解答來。他終於找到了。就在他幾乎已經倒下,永遠無法再站起來時,他看見了齊小燕。太陽又升起,大地又變得酷熱如烘爐。小方忽然發現她正向他走過來。赤著腳走在滾燙的砂粒上,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撕裂。漆黑的頭發披散,蒼白美麗的臉已被打腫,眼睛裡充滿淚水。再往前看,就可以看見獨孤癡。他全身赤裸著,躺在酷熱的太陽下。他的劍仍擺在他伸手可及之處。他的人看來卻似已虛脫,因滿足而虛脫。無論誰看見這情況,一定都可以想像到剛才發生過什麼事了。小方在噩夢中看見的那些事,在現實中無疑也同樣發生過。很可能比他在噩夢中見到的更悲慘,更可怕,更令人心碎。——有誰能說出一個人真正心碎時是什麼感覺?小方也說不出,但是他已經感覺到。小燕已經走到他麵前,癡癡的看著他。充滿淚水的眼睛裡,帶著種誰都無法描繪得出,但是無論誰看見都會心碎的表情。小方忽然撲了過去。她伸開雙臂迎接他的擁抱。但是小方卻已從她麵前衝過,撲向獨孤癡。他當然不會去擁抱獨孤癡。他撲過去,因為他的掌中仍有劍,他隻想一劍刺穿獨孤癡赤裸的咽喉。痛苦和憤怒已激發出他每一分力量,所以他還有力量揮劍撲殺。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獨孤癡的劍仍在伸手可及處。他這一劍還沒有刺下去時,獨孤癡的劍很可能已刺穿他的臉膛。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小方這一劍沒有刺下去,並不是因為獨孤癡已伸手取劍先將他刺殺。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隻因為他覺得很奇怪。他刺的是獨孤癡的胸膛,是一殺必死的要害。但是他一劍刺下時,獨孤癡居然沒有伸手取劍,甚至連動都沒有動,臉色也完全沒變。他的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這不是怪事!獨孤癡的臉上本來就沒有表情,一直都沒有表情。奇怪的是,現在他這張沒有表情的臉,看起來和以前的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完全不一樣。——因為沒有表情有時也是種表情,甚至可以給人非常強烈的感受。以前獨孤癡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讓人一看見就會有種冷酷陰森可怕的感覺。現在他給人的感受卻不同了。現在他這張沒有表情的臉隻會讓人覺得痛苦。一種隻有在人們已經覺得完全失敗絕望時,才會有的痛苦。他是強者,是勝者,占有者,掠奪者。他怎麼會有這種痛苦?小方不懂,所以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雖然沒有刺下去,卻隨時可以刺下去。他的劍鋒已在獨孤癡咽喉間,距離獨孤癡的咽喉最多隻有一寸。獨孤癡臉上卻還是帶著那種沒有表情的絕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讓人覺得他很希望小方這一劍能刺穿他的咽喉,將他刺殺於烈日下。——難道他想死?——隻有失敗的人才想死,他為什麼想死?小燕也在看著獨孤癡。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臉也被打腫。可是她在看著這個人時,眼中並沒有憤怒仇恨,反而充滿譏刺憐憫。她忽然走過來拉住小方握劍的手說:“我們走吧!”她說:“這個人已經沒有用了,你已經用不著殺他。”“沒有用?”小方不懂:“為什麼沒有用?”“因為他已經不是男人。”小燕的聲音裡也充滿譏刺:“他想占有我,可惜他已經完全沒有用。”獨孤癡還躺在那裡,躺在滾燙的砂粒上,酷熱的太陽下。小方已經走了,就這樣留下了他。——一個已經沒有用的男人,一個已經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經不值得彆人出手。他們雖然知道讓他這樣子躺在那裡,日落前他就會像烤爐上的炙肉般被烤焦。他們卻還是走了。因為除了他自己之外,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彆人能救得了他。齊小燕接過了一件小方默默遞給她的衣服,披在她幾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她看來雖狼狽,神情卻遠比小方鎮定。她問小方:“現在我們要到哪裡去?”小方沉默著。看看這一片赤熱的大地,看看自己一雙空手。過了很久他才反問她:“現在我們能到哪裡去?”“你想到哪裡去,我們就到哪裡去。”小燕說得很輕鬆,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現在他們已經一無所有,隨時都可能倒下。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開口:“我想回拉薩。”“那麼我們就回拉薩。”小燕還是說得很輕鬆:“現在我們就回去。”小方看著她,忽然笑了,苦笑。“我們怎麼回去?”他問:“是爬回去?還是被人抬回去?”小燕居然也在笑,笑得仿佛很神秘。小方實在想不通她怎麼還能笑得出,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因為這時候她已經搬開了一塊岩石。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從岩石下的一個洞穴裡拿出了三個很大的皮袋,一袋糧食,一袋衣服,一袋水。小方吃驚的看著她,忽然長長歎息。“我忽然發現你很像一個人。”他說:“有很多地方都很像。”“你說我像誰?”“班察巴那。”小方說:“沙漠中的第一號英雄好漢。永遠沒有人能捉摸透的班察巴那。”“我怎麼會像他?”“因為你也跟他一樣,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先為自己留下退路。”小方道:“所以你們永遠都不會被人逼得無路可走。”齊小燕又笑了。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忽然也變得像“陽光”一樣,變成了個很愛笑的女孩子。她帶著笑問小方:“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到拉薩去了?”“是的。”小方說:“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去了。”拉薩依舊是拉薩。就好像其他那些曆史輝煌悠久的古城一樣。歲月的侵蝕,戰亂的摧殘,世事的遷移,都不能讓這些古老的大城有絲毫改變。那條橫亙於布達拉宮與恰克卜裡山之間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滿在山頭上的樓閣、禪房、寺院、碑碣,那高聳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連綿的雉堞,發光的窗牖,看來依舊是那麼瑰麗,那麼調和。市中的小巷裡依舊擠滿了人。那些肮贓衰老的乞丐依舊匍匐於塵土中,念著他們已不知念過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向路人和遠方來的旅客乞討。街道旁依舊堆滿垃圾和糞便,卻又偏偏不會影響這個城市的美麗。拉薩就是這樣子的,又矛盾、又調和、又襤褸、又瑰麗。重回了這裡,小方心裡的感覺幾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鄉江南一樣。小燕又問他:“現在我們要到哪裡去?”“去八角街。”那裡是這古城的商業彙集區,附近的大商號幾乎都聚集在這裡,不管你想要買什麼,在那裡都可以找得到。小燕又問:“你要到那裡去買什麼?”“什麼都不買。”“什麼都不買去乾什麼?”“去一家商號。”小方說:“鷹記商號。”“鷹記?是不是卜鷹的?”“以前是。”“現在呢?”“現在已經不是他的了。”“現在既然已經不是他的,你去乾什麼?”小燕好像已決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去找一個人。”小方慢慢的回答:“問他一些事。”他盯著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這裡。”她當然不會不去的。於是他們穿過了繁榮的市集。從兩旁已被油燈熏黑的鋪子裡傳出的酸奶酪味,濃得幾乎讓人連氣都透不過來。明亮的陽光和颯颯的風砂又幾乎使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市場上貨物充沛。從打箭爐來的茶磚堆積如山;從天竺來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從藏東來的藏香,精致的金屬鞍具;從尼泊爾來的香料、藍靛、珊瑚、珍珠、銅器;從關內來的瓷器和絲緞;蒙古的皮貨與琥珀;錫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這些珍貴的貨物又讓人不能不把眼睛睜大些。惟一和以前不同的是,這條街上的人樣子好像變了。這條街也跟彆的街道一樣。街上的人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住在這裡的,一種是從彆的地方來的。以前小方走過這條街時,總覺得每個人都帶著健康愉快富足的樣子,顯得對自己的生活和事業都很滿意,對未來也充滿信心。可是今天這些人的樣子都變了。變得有點畏縮,有點鬼祟。看人的時候眼睛裡仿佛充滿懷疑和戒心,而且每個人都顯得很害怕的樣子。這條街上都是殷實的商號,這些人的生活一向無憂無慮。他們為什麼要害怕?怕的是什麼?小方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小燕也同樣感覺到了。她拉了拉小方的衣角,輕輕的告訴他:“這條街上一定出了事。”她說:“而且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她又問小方:“你有沒有注意到彆人看你的樣子?”小方當然注意到。彆人看他時的樣子,就好像把他當成隨時都可能把瘟疫癲瘋帶來的瘟神。和氣生財。做生意的人本來是不可以用這種眼光看人的。——這地方出了什麼事?難道又跟小方有什麼關係?小方的心在往下沉。他忽然想起上次卜鷹的山莊被焚,鷹記商號易主。他和陽光走過這條街時,彆人也是用這種眼光看他們的。難道這次的變故又發生在鷹記?難道這些人還認得他,還記得他是卜鷹的朋友?難道卜鷹已回到這裡,對他的仇敵作了公正而殘酷的報複?這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卜鷹做的事,本來就是令人永遠無法預料得到的。假如小方回到鷹記時,卜鷹已經坐在櫃台裡,小方也不會覺得太吃驚。他一向認為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卜鷹做不到的事。小方的腳步加快,心跳也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就跨進鷹記的大門。如果他知道鷹記商號裡發生了什麼事,你就算用轎子抬他、用鞭子抽他,他也未必會進去的。鷹記的大門是開著的,遠遠就可以看得見店裡的情況。店裡有五個人,正在做一件事。鷹記一向是家信用卓著、生意鼎盛的商號。店裡的人當然都有事做,非做事不可。這五個人在做事,絕不是件奇怪的事。他們沒事可做才是奇怪的事。可是小方一眼看過去,居然看不出他們在做的是什麼事。無論誰一眼看過去都看不出他們在做的是什麼事。因為他們在做的事很奇怪。不但是在一般情況下任何人都不會做的事,而且可以說是任何人一輩子都很難看得到的事。所以你就真看見了他們正在做什麼事,也不會相信他們正在做這種事。他們正在殺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條人很多的街道上,一家開著大門的店鋪裡殺人。——是誰在殺誰?有兩個人在殺另外兩個人。還有一個人在旁邊看,看著他們殺人。小方衝過去。還沒有衝進門就怔住了。因為他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自己。除了照鏡子的時候外,不可能真的看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小方卻看到了他自己,一個長得跟他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小方還在鷹記的大門外麵。店裡居然還有一個小方,站在櫃台前看著彆人殺人。——小方不是孿生子,也沒有兄弟。另外這個小方是從哪裡來的?齊小燕無疑也同樣吃驚。小方怔住時,她也同樣怔住。她用力拉住小方的手說:“我看見你了。”“哦?”“我看見你在前麵那家商店裡。”“哦?”“可是你明明在我旁邊,怎麼會又在那家店裡?”小燕問小方:“難道你一個人會變成兩個人?”小方苦笑,隻有苦笑。無論誰聽見彆人問他這種問題都隻有苦笑。這問題實在太絕,太荒謬。可是等到小方看清楚殺人的人和被殺的人時,他連苦笑都笑不出了。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正砍在他感覺最靈敏的關節、上。殺人的人有兩個,一個男,一個女。被殺的也是一個男,一個女。殺人的男人赫然竟是卜鷹!殺人的女人赫然竟是“陽光”。卜鷹殺的赫然竟是班察巴那!“陽光”殺的人赫然竟是波娃。另外一個小方居然正在看著卜鷹和“陽光”殺班察巴那和波娃,居然連一點勸阻的意思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件很簡單的事。世界上有很多表麵看來很複雜很神秘的事,其實都很簡單。有時甚至簡單的可笑。——為什麼會有兩個小方?因為店裡另外一個小方是蠟人,是用蠟做成的人。——卜鷹為什麼會殺班察巴那?“陽光”為什麼會殺波娃?因為他們也是蠟人。店裡的五個人都是用蠟做成的人。雖然做得惟妙惟肖,卻是假的。所有無法解釋的事都有了解答。答案很簡單,可是並不可笑。因為小方立刻又想到了很多問題。——這些蠟人是誰做的?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有什麼用意?——鷹記商號裡的人一向很多,現在怎麼會隻剩下五個用蠟做的假人?彆的人到哪裡去了?小方繼續往前走,又看見了三個人。這三個人站在比較遠的一個角落裡。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男人是呂三,女人是蘇蘇,蘇蘇手裡還抱著個孩子。呂三風貌依舊,蘇蘇美麗如昔,她懷裡抱著的孩子著花衣,戴紅帽。雖然隻有兩三個月大,已經長得肥頭大耳,可愛極了。這三個人當然也是蠟做的假人。就算他們不是蠟做的,就算呂三真的站在那裡,小方也不敢衝過去。因為他並沒有忘記山村石屋中那一段往事。蘇蘇懷裡抱著的孩子,是他親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他看見的雖然隻不過是個蠟做的孩子,但是這孩子的容貌想必和他那孩子完全一模一樣。——多麼可愛的孩子。小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去抱他。如果是在兩年前,不管呂三是真是假,也不管這孩子是真是假,小方早已衝了過去。但是現在的小方已經不是兩年前的小方了。他早已學會了忍耐。他一定要忍耐,要冷靜。因為這幾個蠟人不僅是幾個人而已,其中必定還隱藏著一些極可怕的陰謀和秘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這些蠟人究竟是誰做的?為什麼要做這麼樣幾個蠟人擺在這裡?小方儘量讓自己冷靜鎮定下來。於是他又注意到幾件事。鷹記本來也跟彆的商號一樣,門口也聚集著一些流動的小販和行人乞丐。再加上店裡又擺著這幾個服飾鮮明,行事詭秘的蠟人,本來應該能吸引更多人在門口。現在門口的幾丈方圓之內卻連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人一走到這附近,就遠遠的避開了。仿佛隻要一踏入這塊不祥之地,立刻就會禍事降臨。可是每個人都在遠遠的注意著這家商號。每個人都以一種驚疑恐懼的眼色,偷偷的窺望著店裡的蠟像,就好像把它們全都當做有血有肉的活人一樣。隨時都可以用它們手中的蠟劍割斷人的咽喉,刺穿人的心臟,取人的性命。小方也悄悄拉了拉齊小燕的衣角,拉著她向後退,退入人群。人群又遠遠避開。不管他們走到哪裡,人群都會遠遠避開。齊小燕忽然問小方:“你知不知道大家為什麼全都躲著你?”她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那家店裡也有你的蠟像。”她的推論是:“做這些蠟像的人既然能把你的像做得這麼逼真,一定是個跟你很熟的人。”她問小方:“你猜不猜得出這個人是誰?”小方沒有猜。他好像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一個麵目黝黑,穿著件波斯長袍,賣香料的混種老人,本來正在另一家商號門口兜生意,看見小方過來,也想遠遠避開。小方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壓低聲音說:“我認得你,你認不認得我?”老人吃了一驚,拚命的搖頭。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不認得,完全不認得。”小方冷笑:“就算你不認得我也沒關係。隻要你能聽懂我的話,不管你認不認得我都一樣。”他用力握緊老人的臂:“你聽著,我有幾句話要問你。你肯說,我有銀子給你;你不肯說,我就捏斷你這條手臂。”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