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大漠之夜(1 / 1)

大地飛鷹 古龍 2118 字 1個月前

小方幾乎已不忍再看,想不到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忽然又看見了一道劍光閃電似的飛來,直刺噶倫後頸上的大血管。這一劍來得太快,刺得太準。噶倫不得不救。他的劍反手削去,迎上了這道淩空飛擊的劍光,雙劍相擊,聲如龍吟,飛激出的火星,就像是元夜時放出的煙火。接著,又是“奪”的一聲響,一柄劍斜斜的釘入了橫梁。隻有劍,沒有人。這一劍竟是被人脫手飛擲出來的,人還在禪房外,脫手擲出的一劍,竟有這種聲勢,這種速度,噶倫雖然還未見到這個人,已經知道他的可怕。小方卻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雖然他從未想到這個人會來救波娃,但是他認得這柄劍。斜插在橫梁上的劍,赫然竟是他的“魔眼”。陰暗的禪房,雪白的窗紙,窗戶半開,劍自窗外飛來,人呢?“魔眼”釘入橫梁時,噶倫喇嘛已穿窗而出,小方隻看見一道碧綠的劍光飛虹般穿出窗戶。他的人已看不見。他枯瘦的身子已融入劍光中,他的人已與劍相合,幾乎已達到傳說中“身劍合一”的無上妙境。他的“赤鬆”也是劍中的神品。卜鷹如果還在禪房外,用什麼來擋這一劍?小方忽然躍起,去摘梁上的劍,希望能及時將這柄劍交給卜鷹。他的手還沒有伸出去,橫梁上的屋瓦忽然碎裂,一隻手從破洞中伸下來,攫去了這柄劍。一隻瘦削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乾淨。小方認得這隻手,也曾緊握過這隻手。來的人果然是卜鷹!卜鷹為什麼要來救波娃?是為了小方?還是為了另一種至今沒有人知道的原因?小方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外麵又響起了一聲龍吟。“赤鬆”與“魔眼”雙劍再次相擊,龍吟聲還未停歇,小方也已到了禪房外。暮色已深沉。小方看不見卜鷹的人,也看不見噶倫,隻看見兩道劍光遊龍般盤旋飛舞,森森的劍氣中,古樹上的木葉蕭蕭而落,小方的衣袂也已被震起。這是小方第一次看見卜鷹的劍術。他練劍十餘年,至今才知道劍術的領域竟是如此博大。他癡癡的看著,隻覺得手足冰冷,心也開始發冷,直冷到趾尖足底。這一戰誰能勝?碧綠的劍氣看來仿佛更盛於“魔眼”的寒光,飛旋轉折間仿佛更矯捷靈動。但是小方卻忽然發覺勝的必是卜鷹。因為“赤鬆”的劍氣雖盛,卻顯得有些焦躁急進。急進者必不能持久。他果然沒有看錯,“赤鬆”劍上的光華雖然更鮮豔翠綠,劍風中卻已沒有那種淩厲的殺氣了。然後又是“嗆”的一聲龍吟,雙劍三次相擊。龍吟聲歇,滿天劍光也忽然消失,古樹上的木葉已禿,禪院中忽又變為一片死寂。噶倫喇嘛不知何時已坐下,盤膝坐在落葉上,暮色中,又變得和小方第一眼看見他時那麼平靜陰暗衰弱。“赤鬆”已不在他手裡。他的掌中無劍,心中也已無劍。他已經不是剛才那位能以氣摧劍殺人於眨眼間的劍客。他放下他的劍時,就已重入禪境,又變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他心裡的戾氣和殺機、情與仇、愛與恨,都已隨著他的劍氣宣泄而出,就在小方覺得他劍風中已無殺氣時,他心中的禪境又進了一層。卜鷹靜靜的站在他麵前,靜靜的看著他,神色嚴肅恭謹,眼中充滿尊敬,忽然合十頂禮。“恭喜大師。”“為何恭喜?何喜之有?”“大師已在劍中悟道。”卜鷹道:“恭喜大師修為又有精進。”噶倫喇嘛微笑,慢慢的合上眼睛。“你好。”他從容揮手:“你去。”卜鷹還沒有走,噶倫喇嘛忽又張開眼,大聲作獅子吼:“為何要你去?為何我不能去?”這兩句話說出,他陰暗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層神秘寶光。卜鷹再次合十頂禮,噶倫喇嘛已踏著落葉,走入深沉的暮色裡。夜空中忽然有星升起。“赤鬆”還留在地上,光華碧綠的劍鋒,已變得黯淡無光。名劍正如劍客,也是不能敗的。卜鷹目送噶倫的背影消失,忽然輕輕歎息:“他沒有敗。”卜鷹道:“就是敗了,也不是敗在我的劍下。”“不是?”“絕對不是!”卜鷹道:“他敗,隻因為他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隻不過想用我激發他的劍氣,泄出他心中的戾氣與殺機。”卜鷹慢慢的接著說:“他根本沒有勝我之意,又怎麼能算是敗?”小方明白他的意思。安忍多年的高僧,忽然發覺心中竟有激情無法抑製時,往往在一瞬間就會墜入魔劫。“魔”與“道”之間的距離,也正如愛與恨一樣,僅在一線間。現在劍客雖然已敗,高僧卻已悟道了。卜鷹凝視著小方,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他看得出小方能夠明白他的意思。小方的心卻很亂。他有很多話要問卜鷹,他已覺察到波娃和卜鷹之間,也有種至今還沒有人知道的神秘關係。他沒有問,隻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問。卜鷹沒有說,是不是也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說?半開的窗戶已合起,禪房裡沒有燃燈,也沒有動靜,隻有波娃一個人靜坐在黑暗中。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卜鷹慢慢的轉過身,麵對夜空中第一顆升起的大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個打不開的結。”小方承認。卜鷹又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真想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跟我走,可是我勸你,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這次小方沒有接受卜鷹的勸告。他跟著卜鷹走了,走向東方的大星。星光在沙漠中看來仿佛更明亮,他們已經在沙漠中奔馳了三天。小方想不到卜鷹為什麼又將他帶入沙漠來,他也沒有問。他相信卜鷹這次一定會給他一個明確完整的答案,讓他能解開心裡這個結。他們快馬奔馳,休息的時候很少,這三天中他們走的路,已經比上次十天中走得更多。無情的沙漠還是同樣無情,第三天的黃昏,他們又回到那一片風化的岩石間。小方永遠忘不了這地方,因為這裡正是他初遇波娃的地方,也正是衛天鵬他們的駐紮地,現在那帳篷雖然已不知哪裡去了,在那帳篷中發生的事,卻是小方這一生永難忘懷的。卜鷹已下馬,和小方分享一塊乾牛肉和一袋青稞酒。這三天他一直很少開口,但是每當酒後,小方就會聽見他又在低唱那曲悲歌,那種男子漢的情懷,那種蒼涼中帶著豪邁的意境,總是比酒更令人醉。“我們什麼時候再往前走?”“我們不再往前走了。”卜鷹回答:“這裡就是我們的地頭。”“你帶我到這裡來於什麼?”小方又問。這裡既然是他們的目的地,難道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這裡?卜鷹還是沒有把答案給他,卻從馬鞍旁的一個革囊裡拿出了兩把鐵鋤,拋了一把給小方。他要小方跟他一起挖地。難道他已將問題的答案埋藏在地下?夜漸深。他們挖得也漸深,已經挖過了一層鬆軟沙礫,又挖過了一層風化的岩石。忽然間,“叮”的一聲響,小方突然感覺到自己手裡的鋤頭挖到了一層堅硬的金屬。然後他就看見了砂石中有金光在閃動。是黃金!這一片岩石間,地下全都是黃金。卜鷹拋下鋤頭,麵對小方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麼要帶你到這裡來了。”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富貴神仙呂三失劫的那三十萬兩黃金,全都在這裡。“是你埋在這裡的?”“是我。”卜鷹道:“我就是貓盜。”小方雖然早已想到這一點,卻還是不能不吃驚。卜鷹凝視著他,慢慢的接著說:“我們那隊伍裡,每個人都是貓盜,他們才真正是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戰士,衛天鵬屬下那些人跟他們比起來,隻能算是初學刀劍的孩子。”他聲音中並沒有譏誚之意,因為他說的是事實:“衛天鵬找不到這批黃金,因為他想不到我們根本不想將這批黃金運出沙漠。”“永遠都不想運出去!”“永遠!”卜鷹的回答極肯定,小方卻更想不通了。他們費儘苦心,盜劫這批黃金,當然是為了黃金的價值。如果把黃金永遠埋在地下,黃金豈非也變得和砂石塵土無異。卜鷹不等小方問出來,已經先回答了這問題:“我們並不想要這批黃金,我們截下來,隻不過因為我們也不能讓呂三他們利用這批黃金去對付彆人。”“彆人?”小方忍不住要問:“彆人是些什麼人?”“就是這兩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見的那些人。”卜鷹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們的族人和姐妹兄弟。”“呂三為什麼要對付他們?”小方又問:“準備怎麼樣去對付他們?”卜鷹先要小方將挖掘出的砂石重新埋好,才開始敘說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已信奉數百年的宗教,要刺殺藏人心目中的活佛,要在這裡建立他自己的霸業。”這是個極龐大的計劃,呂三不擇手段來做這件事,隻因為——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想以狂熱的拜火教來取代喇嘛在西藏境內的地位。他的態度極嚴肅:“但是這裡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呂三這計劃如果實現了,西藏境內必將永無寧日。”“所以你們不能讓他的計劃實現。”“絕不能!”卜鷹說得更堅決:“為了阻撓他,我們也不擇一切手段,不惜犧牲一切。”小方沉默,卜鷹又道:“第一個犧牲的就是波娃。”他說:“犧牲最大的就是她。”“她才是班察巴那說的那個為了族人而犧牲自己的女人?”小方問:“不惜犧牲一切潛伏到呂三那組織內部去做奸細?”“不錯,她是的。”卜鷹道:“這秘密我們絕不能讓彆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帳’中,我隻有讓你誤會她,在‘死頸’外那一戰中,我們也絕不能讓她走出第三頂轎子。”小方也已漸漸明白。“所以噶倫才肯讓她住在布達拉宮,所以你才會去救她。”“因為我絕不能讓她死在噶倫手裡,又不能讓噶倫抱憾終生。”卜鷹道:“為了噶倫的宗教,她的犧牲已太大。”他聲音中充滿悲傷:“她非但不惜自己,甚至不惜犧牲她所心愛的人。”——波娃最心愛的人是誰?小方沒有問,也不必再問。呂三當然要為自己的獨生子複仇,為了取得呂三的信任,波娃隻有犧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隻有要普鬆去替她做這件事。一個女人,為了一種更偉大的愛和信仰,竟不惜犧牲自己心愛的男人,雖然這個男人是完全無辜的,她也置之不顧。她這麼樣做,有誰能說她錯?小方什麼話都沒有再說,隻是慢慢的躺了下去,靜靜的躺在星光下。遙遠的星光,寒冷無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淚流出,也一定結成了冰。他沒有流淚,經過這次事之後,他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再流淚。卜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他。“因為你是我的朋友”,這種活是用不著再說第二次的。“現在我已將我的事全都告訴你。”卜鷹隻簡單的說明了一點:“你可以考慮,是留下來跟我在一起,還是走?”“我會考慮。”小方說。“隨便你要考慮多久,但是你決定的時候,一定要先來告訴我。”小方答應。星光遙遠黯淡,夜色寒冷淒清,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過了很久,小方才說:“你做事一向極謹慎,可是這次卻做得太冒險了。”“冒險?”“你不怕有人跟蹤我們到這裡來?不怕彆人發現這兒的藏金?”卜鷹沒有說話,黑暗中卻傳來一陣笑聲。“他不怕有人跟蹤,因為他知道這一路上我都在你們的附近,就算有條狐狸想跟蹤你們,我也已抓住了它,剝下了它的皮。”這是班察巴那的聲音。小方躍起九-九-藏-書-網時,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麵前,距離他已不及五尺。這個人的行動遠比沙漠上最巧黠狡猾的狐狸更難被人發現,他的動作比風更輕,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視著小方。“他當然也不怕你會泄漏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的說:“從來沒有人能泄漏我們的秘密。”他在笑,但是他的笑容卻像是這淒涼的大漠之夜一樣神秘冷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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