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殺搏(1 / 1)

大地飛鷹 古龍 2424 字 1個月前

門外依舊是陽光遍地,屋簷啁啾,可是生命呢?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美好?生命中為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誰都無法避免的痛苦與矛盾?小方慢慢的走出來,那孩子仍然站在屋簷下,99lib?癡癡的看著一個鳥籠,一隻鳥,也不知是山雀,還是畫眉?“它是我的朋友。”孩子沒有回頭看小方,這句話卻無疑是對小方說的!“我知道。”小方說。“我知道它們都是你的朋友。”小孩忽然歎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忽然充滿成人的憂鬱。“可是我對不起它們。”“為什麼!”“因為我知道遲早總有一天,它們會全都死在獨孤癡的劍下。”小孩輕輕的說:“隻要等到他的手可以握劍時,就一定會用它們來試劍的。”“你怎麼知道?”小方問。“我父親要我養這些鳥,也是為了要用它們來試劍的。”小孩道:“有一次他曾經一劍斬殺了十三隻飛鳥,那天晚上,他就死在獨孤癡劍下。”他雖然是個孩子,可是他的聲音卻已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這是不是因為他已了解,死,本來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終結。巔峰往往就是終點,一個劍客到了他的巔峰時,他的生命往往也到了終結。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風在樹梢,人在樹下。小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它們雖然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說不定也有一天會用它來試劍的。”小孩也沉默了很久,居然慢慢的點了點頭:“不錯,說不定,我也會用它們來試劍的。”小方道:“你親眼看見他殺了你父親,明知他要殺你的朋友,卻還是收容了他。”小孩道:“因為我也想做他們那樣的劍客。”小方道:“總有一天,你一定也會成為他們那樣的劍客。”小孩忽然回過頭去,盯著小方!“你呢?”小方沒有回答。他已走出古樹的濃陰,走到陽光下。他一直往前走,一直沒有回頭,因為他根本無法決定這個問題。大昭寺外的八角街上,有各式各樣的店鋪。久已被油煙熏黑的陰黑店鋪裡,有來自四方,各式各樣的貨物:豹皮、虎皮、黑貂皮、山貂皮,各種顏色的“卡契”和絲緞,高掛在貨架上,來自波斯天藍的布匹和地毯滿櫃台。從打箭爐來的茶磚堆積如山,從藏東來的麝香,從尼泊爾來的香料、藍靛、珊瑚、珍珠、銅器,從中土來的瓷器、珊瑚、琥珀、刺繡、大米,從蒙古來的皮貨和鞍貨,換走了各種此地的名產,換來了藏人的富足。“鷹記”無疑是所有商號中最大的一家。——卜鷹就是貓盜,絕對是。——波娃是個魔女,從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你既然已答應我,現在就應該去替我殺她!小方什麼都沒有想。他既不能去問卜鷹,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接近布達拉宮的中心,達賴活佛那所避寒的紅宮。他隻有先回到“鷹記”,他想問朱雲借三百兩銀子。他相信朱雲一定不會拒絕。但是朱雲還沒有等到他開口,就先告訴他:“有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什麼人?”小方問,“在哪裡?”“就在這裡!”小方立刻就看見了這個人。一個很年輕的人,臉色看來雖然有些憔悴,可是服飾華麗尊貴,態度莊重沉著。在他族人中,他的地位無疑要比大多數人都高得多。他是藏人,說的是漢語,艱澀而生硬。小方說一句,他才說一句。“我姓方,我就是小方。”小方問:“你是不是來找我的?”“是。”“可是我不認得你。”“我也不認得你。”這人盯著小方:“你也不認得我。”小方又問:“你來找我乾什麼?”這人忽然站起,走出了“鷹記”。走出了“鷹記”,走出門後才回頭。“你要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你就跟我來!”他站起來之後,小方才發覺他的身材很高大,比一般人都高得很多。外麵就是拉薩最繁華的街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行人。他走到街道上,就像是一隻仙鶴走入了雞群。有很多人看見了他,臉上都立刻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向他恭敬行禮。有些人甚至立刻就跪下去吻他的腳。他完全沒有反應,顯然久已習慣接受彆人對他的崇拜尊敬。——這個人究竟是誰?小方跟著他走了出去,剛走到一家販賣“酥油”和“蔥泥”的食物店鋪外,剛嗅到那種也不知道是香是臭,卻絕對能引起人們食欲的異味時,就已經有二三十件致命的暗器,打向他的要害。是二十七件暗器,聽起來卻隻有一道風聲,看起來也隻有三道光芒。二十七件暗器,分彆打向小方的三處要害——咽喉、心口、腎囊。暗器歹毒,出手更歹毒。二十七件暗器,絕對是從同一個方向打過來的,就是從走在小方前麵,那個裝飾華貴,態度高雅,而且非常受人尊敬的年輕人手裡打出來的。這麼樣一個高尚尊貴的人,為什麼要用如此陰狠歹毒的方法暗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小方沒有問,也沒有被打倒。他經曆過的凶險暗算已夠多了,他隨時都在保持著警覺。暗器打來時,他已扯下剛才走過的一家店鋪門外掛著的一條波斯毛氈。二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這條手工精細,織法緊密的毛氈上,沒有一件暗器穿過毛氈。走在小方前麵的這個年輕人,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小方也仍然不動聲色,回身將毛氈掛在原來的地方,又跟著這個人往前走。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但是小方心裡並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平靜,因為他已看出這個人是高手,很可能就是他入藏以來,遇見最可怕的一個對手,甚至比衛天鵬更可怕。衛天鵬的刀雖然可怕,拔刀的動作雖然迅速正確,可是他在拔刀前,右肩總是難免要先聳起。他的箭雖然可怕,可是他在發箭以前,一定要先彎弓。縱然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在他們發出致命的一擊前,通常都難免會有被人看出來的準備動作。這個人卻沒有。他發出那二十七件致命的暗器時,他的頭沒有回過來,肩也沒有動,甚至連手都沒有揚起。他手臂上的骨節,手腕上的關節,好像都能夠隨意彎曲扭動,從任何人都很難想像到的部位,運用任何人都很難運用出的力量,發出致命的一擊,令人防不勝防。天空澄藍,遠處積雪的山巔在藍天下隱約可見。他們已走過繁榮的街市,走入了荒郊。從小方現在站著的地方看過去,看不見彆的人,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小方惟一能看見的人,就是現在已停下來,轉過身,麵對著他的人。這個人正在用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盯著他。一個互相都不認得的陌生人,本來絕對不應該存這種眼色。“我叫普鬆。”這個人忽然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小方從未聽過這名字。普鬆說出來的第二句話更驚人。“我來找你。”他說:“因為我要你死!”他說的漢語生硬艱澀,可是這個“死”字用這種口音說出來,卻顯得更有決心,更有力量,更令人驚心,也更可怕。小方歎了口氣!“我知道你要我死,剛才我差一點就死在你手裡。”“你是劍客,你應該明白。”普鬆道:“劍客要殺人,隻要能殺死那個人就好,隨便用什麼手段都沒有關係。”他用的詞句詞彙都很奇怪:“你是劍客,隨時都可以殺人,隨時都可以被人殺,你殺了人,你不會怪你自己,你被人殺,也不應該怪彆人。”小方苦笑。“你怎麼知道我是劍客?”“我不認得你,但是我聽人說過你,你是中土有名的劍客。”普鬆的態度嚴肅莊重,絕沒有絲毫輕佻譏刺之意。他慢慢的接著說:“你是劍客,劍客的劍,就是人的手,每個人的手都應該長在手上;每個劍客的劍都應該在身上,可是你沒有。”劍客的劍,就像是人的手。普鬆的話雖然艱澀難懂,但是誰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很有道理。“你練的是劍,你殺人用劍。”普鬆道:“我不練劍,我殺人不用劍,我用手就能殺人。”他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伸出來時,還是一隻很普通的手,忽然間他的手心就已變為赤紅,紅如夕陽,紅如鮮血,紅如火焰。普鬆慢慢的接著說:“我還有手,你卻沒有劍了,所以我不會死,我要你死!”小方從未聽見過任何人能將這個“死”字說得如此冷酷沉鬱。這是不是因為他自己心裡已感覺到死的陰影?他為什麼要殺小方?是他自己要殺小方?還是彆人派來的?以他的武功和氣質,絕不可能做衛天鵬那些人的屬下。他自己根本從未見過小方,也不可能和小方有什麼勢必要用“死”來解決的恩怨仇恨。這些問題小方都想不通,小方隻看出了一點。這個人的掌力雄厚邪異,如果不是傳說中的“密宗大手印”那一類功夫,想必也很接近。這種掌力絕不是小方能夠用肉掌抵抗的。他的劍不在他身邊,因為他從未想到在這陌生的地方,也有必需用劍的時候。他能用什麼對付普鬆的這一雙血掌?陽光普照的大地,忽然充滿殺機,在死亡陰影下,連陽光都變得陰森黯淡了。普鬆向小方進逼。他的腳步緩慢而沉穩。有種人隻要一下決心開始行動,就沒有人能讓他停下來。普鬆無疑就是這種人。他已下定決心,決心要小方死在他掌下,他心中的陰影隻有“死”才能驅散。小方一步步向後退。他無法對付普鬆的這一雙血掌,他隻有退,退到無路可退時為止。現在他已無路可退。他已退到一株枯樹下,枯樹阻斷了他的道路,樹已枯死,人也將死。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心裡忽然閃出了一絲靈機——在生死將分的這一刹那間,本就是人類思想最敏銳的時候。心劍!他忽然想起了獨孤癡的話。——你掌中縱然握有吹毛斷發的利器,但是你的心中若是無劍,你掌中的利劍也隻不過是塊廢鐵而已。這是劍術中至高至深的道理,這道理如果用另一種方法解釋,也同樣可以存在。——你掌中雖然無劍,但是你的心中如果有劍,縱然是一塊廢鐵,也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器。人已逼近。普鬆忽然發出低吼如獅,全身的衣衫忽然無風而動,震蕩而起。他已振起了全力,作致命的一擊。他的血掌已擊出!就在這一刹那間,小方忽然反手拗斷了一根枯枝,斜斜的刺了出去。在這一刹那間,這根枯枝已不是枯枝,已經變成了一柄劍。無堅不摧的殺人利劍。因為他心裡也沒有將這根枯枝當作枯枝,他已將它當作了一柄劍,全心全意的將它當作了一柄劍,他的全身精氣都已貫注在這柄劍上。這一劍看來雖然空靈縹緲虛無,可是他一劍刺出,普鬆的血掌竟已被洞穿。他的手乘勢往前一送,他的“劍”又刺入了普鬆的眼。普鬆的血掌竟被這一根枯枝釘在自己的眼睛上!鮮血飛濺,人倒下,一倒下就不再動。等到有風吹過的時候,小方才發覺自己的衣衫都已濕透。他自己也想不到。他這一劍有這樣的威力,因為這一劍並不是用他的手刺出的,而是用心刺出的。在這一劍刺出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人,已完全和他的劍融為一體。在這一刹那間,他的精氣貫通,人神交會,他把握住這一刹,刺出了必殺必勝的一劍。這就是“心劍”的精義。但是普鬆並沒有死。小方忽然聽見他在喃喃自語,仿佛在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波娃……波娃……”小方的心抽緊,立刻俯下身,用力抓起了普鬆的衣襟!“是不是波娃要你來殺我的?”他的聲音嘶啞:“是不是?”普鬆眼睛裡一片虛空,喃喃的說:“她要我帶你去見她,我不能帶你去見她,我寧可死。”他用的詞句本來就很艱澀難解:“我不能要你死,我自己死,等我死了,你才能去見她。我活著時,誰也不能把她搶走!”小方的手放鬆了。他忽然了解普鬆心裡的陰影是怎麼會存在的。隻有最強烈痛苦的愛,才能帶來如此沉鬱的陰影。同樣的痛苦,同樣的愛,同樣強烈,使得小方忽然對這個人生出種說不出的憐憫哀傷。普鬆忽然從心的最深處吐出口氣。“我已將死,你可以去了。”他掙紮著,拉開剛才已經被小方抓緊了的衣襟,露出了裡麵的黃色袈裟。直到此刻,小方才看出他是個僧人。看他的氣度和彆人對他的尊敬,他無疑是位地位極高的喇嘛。但是他也像其他那些凡俗的人一樣,寧願為一個女人而死。——她不是女人,她是個魔女,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小方的心在刺痛。“你要我到哪裡去?”普鬆從貼身的袈娑裡,拿出個金佛。“你到布達拉宮去,帶著我的護身佛去,去求見‘噶倫喇嘛’,就說我……我已經解脫了。”這就是他的最後一句話。他心中的陰影隻有死才能驅散,他心中的痛苦隻有死才能解脫。——他是不是真的已解脫了?他死時心中是否真的恢複了昔日的寧靜?這問題有誰能回答?他把這問題留給了小方。“噶倫喇嘛”是在雄奇瑰麗的布達拉宮,一個陰暗的禪房中接見小方的。在這古老而神秘的宗教傳統中,噶倫喇嘛不僅必須是位深通佛理的高僧,也是治理萬民的大吏,地位僅次於他們的活佛達賴。但是他的人卻像這間禪房一樣,顯得陰暗衰老、暮氣沉沉。小方想不到這麼容易就能見到他,更想不到他居然是這樣的人。他盤膝坐在一張古老破舊的禪床上,接過小方交給他的金佛,默默的聽小方說出來意,滿布皺紋的瘦臉上,始終帶著種正在深思的表情,卻又仿佛全無表情,因為他的思想已不能打動他的心。“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小方說完後,噶倫喇嘛才開口:“我也知道普鬆的痛苦隻有死才能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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