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悲傷的故事(1 / 1)

大地飛鷹 古龍 1438 字 1個月前

刀鋒冰冷,刀柄也同樣冷。手更冷。衛天鵬用冰冷的手接過冰冷的刀,凝視著寒光閃動的刀鋒。這是他的刀。他用這把刀砍下過彆人的頭顱,割斷過彆人的咽喉,他也用這把刀砍斷過彆人的手。忽然間,他的神情又恢複鎮定,已準備接受這件事,因為他已不能逃避。事實本來就是殘酷的,絕不容人逃避。衛天鵬忽然問:“你要我哪隻手?”他也知道這問題卜鷹必定拒絕回答,他用左手握刀,將右手伸出。“這是我握刀殺人的手,我把這隻手給你,今生我絕不再用刀。”是不再用刀,不是不再殺人。衛天鵬一字字接著道:“但是隻要我不死,我一定要殺了你,不管用什麼法子,都要殺了你,就算你砍斷我兩隻手,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也要用嘴咬斷你的咽喉,嘗嘗你的血是什麼滋味!”他的聲音極平靜,可是每句話,每個字,都帶著種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像是來自地獄惡鬼的毒咒。卜鷹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很好。”他淡淡的說:“我會給你最好的傷藥,讓你好好的活下去。”衛天鵬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已準備揮刀砍下去。卜鷹忽又喝止。“等一等。”“還要等什麼?”“我還要讓你看一件事。”卜鷹道:“你看過之後,才會知道你自己這一次來得多麼愚蠢!”卜鷹揮手下令,所有的貨物立刻全部都堆積到帳篷前,每一包貨物都解開了。沒有黃金。“黃金根本不在這裡。”卜鷹道:“你根本不該來的,這件事你做得不但愚蠢,而且無知,你自己也必將後悔終生!”衛天鵬靜靜的聽著,全無反應,等他說完了,才冷冷的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了。”“很好。”衛天鵬忽然冷笑:“其實連這些話你都不必說的。”他揮刀。刀鋒落下時,外麵馬背上的七十個戰士忽然同聲慘呼。七十個人,七十條手臂,都已被他們背後的人擰斷。用最有效的手法擰斷,一擰就斷。他們本來的確都是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健兒,可是這一次他們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戰馬驚嘶,奔出營地,轎子也已被抬走,三頂轎子都被抬走。蹄聲漸遠,漸無,歡飲高歌也不複再有,連燃燒的營火都已將熄滅。天已快亮了。黎明前總有段最黑暗的時候,帳篷裡的羊角燈仍然點得很亮。宋老夫子“醉了”,嚴老先生“累了”,該走的人都已走了。小方還沒有走。但是他也沒有坐下來,他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裡,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彆人的來去,也沒有注意到卜鷹和班察巴那的存在。他的人明明在這裡,卻又仿佛到了遠方,到了遠方一個和平,寧靜,無恩無怨無情無愛的地方。卜鷹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做得這麼絕?”沒有回答。“我不管你怎麼想,隻要你明白一點。”卜鷹道:“敵我之間,就像是刀鋒一樣,既無餘情,也無餘地,我若敗了,我的下場一定更慘。”他慢慢的接著道:“何況這一次本來就是他們來找我的,我們既然不能不戰,要戰,就一定要勝;要戰勝,對敵人就絕不能留情。”這是不變的真理,沒有人能反駁。卜鷹道:“這道理你一定也明白。”小方忽然大聲道:“我不懂。”他看來就像是忽然自噩夢中驚醒:“你們做的事,我全都不懂。”班察巴那蒼白英俊的臉上已有很久未見笑容。“你不懂我們為什麼一定要他們將那第三頂轎子抬走?”“你們為什麼?”小方早已想問這句話。班察巴那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你不懂,隻因為有很多事你都聽不見,有很多事你都看不見。”他不讓小方開口,因為他一定要先將自己應該說的話說出來。“你不懂,隻因為你還年輕,還沒有經過我們這麼多慘痛的經驗。”班察巴那的態度嚴肅而誠懇:“如果你也跟我們一樣,也曾在這塊大地上生活了二十年,幾乎死過二十次,那麼你也會聽見一些彆人聽不見的事,也會看見一些彆人看不見的事了。”他的態度使小方不能不冷靜下來。“我聽不到什麼?”小方問:“你們又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那頂轎子比其他兩頂都重一點。”班察巴那道:“而且轎子裡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卜鷹替他接下去說:“是兩個女人的呼吸聲,其中有一個的呼吸已經很微弱。”小方已經發現自己應該學習的事還有很多,遠比他自己本來的想像中多得多。不過他還是要問:“你們怎麼知道轎子裡是兩個女人?女人的呼吸難道也跟男人有什麼不同?”“沒有什麼不同。”“我們知道轎子裡是兩個女人。隻因為那頂轎子隻比搜魂手坐的那頂重一點。”卜鷹又道:“我們是從抬轎子的人腳帶起的塵砂上看出來的。”這次是班察巴那替他接著說了下去:“轎子的質料和重量都是一樣的。”班察巴那道:“搜魂手練的是外功,人雖然瘦,骨頭卻重,而且很高,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那兩個人加起來最多隻比他一個人重二三十斤。”班察巴那下了個很奇怪的結論:“這個重量剛好是她們兩個人加起來的重量。”小方當然立刻就問:“她們兩個人?哪兩個人?你知道是哪兩個人?”“我知道。”班察巴那道:“其中一定有一個是嬌雅。”“嬌雅?”小方從未聽過這名字:“嬌雅是什麼人?”班察巴那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悲傷!“如果你要了解嬌雅這個人,就一定要先聽一個故事。”他說的是個悲傷的故事!嬌雅是個女人,是千百年前,生長在聖母之水峰北麓,古代的廓爾喀族中一個偉大而聖潔的女人,為了她的族人,而犧牲了自己。在凶惡歹毒強悍無恥的尼克族人圍攻廓爾喀部落時,她的族人被擊敗了。尼克族的標誌是“紅”,帶著血腥的“紅”,他們喜歡腥紅和血汙。他們的酋長活捉了嬌雅,玷汙了她。她忍受,因為她要複仇。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她終於等到機會,救了同族那個被俘的酋長,救了她的族人。她自己也不得不犧牲。等到她的民族複仇大軍攻入尼克族酋長的大帳下時,她已化作芳魂。是芳魂,也是忠魂。她手裡還緊握著她在臨死前寫給她情人“果頓”的一首情曲。是情曲,也是史詩。請拾得這支歌曲的人。妥交給我那住在枯溪下的果頓。我愛的果頓,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生存,就該警惕。時刻警惕,永遠記住,記住那些喜歡汙腥血紅的人。他們是好殺的。你遇到他們,也不必留情。你要將他們趕入窮海,趕入荒塞,重建你美麗的故國田園。故國雖已沉淪。田園雖已荒蕪。可是隻要你勤勉努力,我們的故國必將複興,田園必將重建。她的情人沒有辜負她,她的族人也沒有辜負她。她的故國已複興,故國已重建。她的白骨和她的詩,都已被葬在為她而建的嬌雅寺白塔下。永遠受人尊敬崇拜。這是個悲慘的故事,不是個壯烈的故事,永遠值得後人記憶警惕。千千萬萬年之後的人,都應該為此警惕。因為真理雖然常在,正義雖然永存,人世間卻還是難免有些血腥的人,每個人都應該像嬌雅一樣,不惜犧牲自己去消滅他們。現在班察巴那已說完了這個故事。小方沒有流淚。一個人如果胸中已有熱血沸騰,怎麼會流淚?不過他還是不能不問。“她的白骨既然已埋在白塔下,你們說的這個嬌雅是誰?”班察巴那的回答又讓他驚訝。“我們說的這個嬌雅,就是你一直認為她就是水銀的那個女人。”小方怔住。班察巴那顯得更悲傷!“她是我們的族人,她知道呂三一直在壓榨我們,就像是那些血腥的惡漢一直在壓榨嬌雅的族人一樣,所以她不惜犧牲自己。”卜鷹忽然插口:“因為她不但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的情人,她犧牲了自己,到她的敵人那裡去臥底,去刺探他們的消息。”班察巴那握住了小方的手:“我也知道她對你做過的那些事,可是我保證,她一定是被逼做出來的,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族人,她不能不這麼做。”小方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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