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水月樓之宴(1 / 1)

火並蕭十一郎 古龍 4257 字 1個月前

蕭十一郎!請客的人居然是蕭十一郎。天宗的主人約了連城璧在這裡相見,他居然也在這裡請客。這是巧合?還是他故意安排的?他明明知道江湖豪傑們,十個人中至少有九個是他的對頭,為什麼還要在這裡大開盛宴,把他的對頭們全都請來?風四娘已怔住。史秋山卻再也不睬她了,輕搖著折扇,一下子就跳了過去。霍無病和王猛也跳了過去。船頭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來,史秋山的交遊本就很廣闊。蕭十一郎,他的人在哪裡?為什麼沒有出來迎客?風四娘現在就已開始後悔了,她實在應該跟著上去看看的。沈璧君已從後梢走過來,悄悄的問道:“你認得那個姓史的?”風四娘道:“嗯。”沈璧君道:“他是不是也認出了你?”風四娘道:“好像是的。”沈璧君遲疑著,又問道:“你想他會不會是故意在開你的玩笑?”風四娘板著臉道:“他還不敢。”沈璧君道:“那麼,在上麵請客的人,難道真的是蕭……”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道:“你在這裡替我把風,我從後麵爬到船篷上去看看。”水月樓不但遠比這條船大,也比這條船高。風四娘伏在船篷上,還是看不見樓船上的動靜,可是樓下的船艙和甲板上的人,她總算看清楚了。三十個人裡麵,她至少認得十四五個。一個枯瘦矮小的白發老者,正在和霍無病賠笑寒暄。風四娘認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門的掌門人,“蒼猿”侯一元。這個人雖不能算是頂尖高手,在江湖中的輩份卻很高。可是看他現在的表情,對霍無病反而顯得很尊敬。霍無病的來曆,風四娘卻沒有想起來。“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侯一元正在賠著笑道:“隻可惜老朽無緣,十餘年來,竟始終未能見到霍先生一麵。”霍無病冷冷道:“這十五年來,江湖中能見到我的人本就不多。”侯一元道:“難道霍先生的蹤跡,已有十五年未人江湖?”霍無病點點頭,道:“因為我被獨臂鷹王一掌,打得在床上躺了十五年。”風四娘幾乎跳了起來。她終於想起這個人的來曆了。昔年“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中州大俠趙無極有個叫霍無剛的師弟,據說武功也很高,可是剛出道沒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這霍無病,想必就是霍無剛。趙無極是在爭奪“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蕭十一郎手裡的。因為這位“大俠”隻不過是個徒有俠名的偽君子而已。霍無病忽然出現,是不是想為他師兄複仇來的?獨臂鷹王雖也是護送割鹿刀入關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實卻隻不過是被趙無極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淒慘。這其中的曲折,霍無病是不是知道?——能真正明了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隻怕還沒有幾個。就連侯一元這樣的老江湖,都在無意中踩了霍無病的痛腳。風四娘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也可以想像到現在他的臉一定很紅。他當然沒法子再跟霍無病聊下去,正想找個機會溜之大吉。誰知王猛卻拉住了他,道:“船艙裡有酒有肉,大夥兒為什麼不進去吃喝,反而站在這裡喝風?”——這正是風四娘也想問的話。侯一元卻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對王猛,他顯然沒有對霍無病那麼客氣。他畢竟也是一派宗主的身份,總不能隨便被個人拉住,就乖乖的有問必答。王猛雖猛,卻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隻認得霍大哥,難道就不認得我?”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誰?”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這名字你一定沒聽說過,因為我本來是個和尚。”侯一元道:“哦?”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趕出來的。”侯一元冷笑。王猛忽然伸出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裡麵,那個幾乎把羅漢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個被他們打了一百八十棍,還沒有打死的鐵和尚。”侯一元的臉色變了。看來他又踩錯了一腳,雖然沒有踩到彆人,卻踢到一塊石頭,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無論誰一腳踢在這塊石頭上,就算腳還沒有破,也得疼上半天,一身橫練,連少林家法都沒有打斷他半根骨頭的鐵和尚,他當然是聽見過的,風四娘也聽見過。——這個蠻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闖到這裡來,也是為了對付蕭十一郎?這次侯一元不等王猛再問,已歎息著道:“那船艙裡並不是人人都能進去的。”王猛道:“難道你們不是蕭十一郎請來的客人?”侯一元道:“我們都是的。”王猛道:“既然你們都是他的客人,為什麼不能進去?”侯一元遲疑著,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種,因為每個人的來意都不同。”王猛道:“你是來乾什麼的?”侯一元道:“我是來作客的。”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進去,要什麼人才能進去?”侯一元道:“來殺他的人。”王猛怔了怔,道:“隻有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侯一元道:“不錯。”王猛道:“這是誰說的?”侯一元道:“他自己說的。”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個蕭十一郎,果然是個好小子……”他大笑著轉過身,邁開大步,就往船艙裡闖。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王猛皺眉道:“我們不是來殺他的?”史秋山道:“至少現在還不到時候。”王猛道:“所以我現在還不能進去喝酒?”史秋山道:“外麵有這麼多朋友,你一個人進去有什麼意思?”王猛雖然滿臉不情願的樣子,卻並沒有再往裡麵闖。史秋山說的話,他居然很服氣。隻不過他嘴裡還在嘀咕:“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種,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級。”蕭十一郎,你究竟是個好小子,還是個混蛋呢?風四娘也在問自己。這句話她也不知道問過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問的時候,心裡總是又甜又苦。船樓下忽然傳出一陣咳嗽聲,原來船艙裡並不是沒有人。一人正坐在裡麵喝酒,也許是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這個人無疑是殺他的。是誰有這麼人的膽子,敢來蕭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認?風四娘當然想看看這個人。她看不見。這人背對著窗戶,始終沒有回頭。風四娘隻看見他身上穿著的,是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上麵好像還有個補丁。可是他的神情卻很悠閒,正剝了個螃蟹的鉗子,蘸著醋下酒。他究竟是誰?無論誰穿著這樣一身破衣服,等著要殺蕭十一郎,居然還能有這種閒情逸致,這個人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船頭上找不到蕭十一郎,船艙裡也看不到蕭十一郎。他的人呢?風四娘從篷上溜下來,就看見了沈璧君一雙充滿了焦慮的眼睛。“你有沒有看見他?”風四娘搖搖頭,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條船上。”沈璧君道:“為什麼?”風四娘歎了口氣,道:“因為那種事隻有他做得出。”沈璧君又問:“什麼事?”風四娘苦笑道:“他請了三四十個人來,卻隻讓來殺他的人進去喝酒。”沈璧君道:“他為什麼要這麼樣做?”風四娘道:“誰知道他為什麼,這個人做的事,彆人就算打破頭,也猜不透。”其實她並不是真的不知道。蕭十一郎這樣做,隻不過因為他知道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想殺他。他想看看有幾個人敢承認。蕭十一郎做的事,隻有風四娘了解,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蕭十一郎。可是她不願說出來。尤其是在沈璧君麵前,她更不能說出來。她希望沈璧君能比她更了解蕭十一郎。船樓上又有絲竹聲傳下來,沈璧君抬起頭,癡癡的看著那發亮的窗子,眼神又變得很奇怪。風四娘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他是不是在樓上?——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著他?是誰在陪著他?愛情為什麼總是會使人變得猜疑妒忌?風四娘在心裡歎了口氣,忽然道:“我想到那條船上去看看。”沈璧君道:“可是……史秋山豈非已經認出了你?”風四娘道:“他既然已認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著他?”沈璧君沒有再說話。風四娘的做法,她總是不太同意的,卻又偏偏沒法子反駁。她們本是兩個絕不相同的女人。她們的性格不同,對同一件事,往往會有兩種絕不相同的看法。在風四娘的生命裡,從來也沒有“逃避”這兩個字,可是沈璧君……沈璧君忽然道:“我也去。”風四娘道:“你?”沈璧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風四娘吃驚的看著她,眼睛裡卻又帶著欣慰的笑意。沈璧君的確變了。她好像已多了樣以前她最缺少的東西——勇氣。這豈非正是每個人都需要的?“我們去。”風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當然也能去。”風四娘跳上了船頭。沈璧君也並沒有落後。她的輕功居然很不錯,家傳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跟彆人交手,很少有不敗的時候。這是不是也因為她以前太缺少勇氣?一個人若是缺少了勇氣,就好像菜裡沒有鹽一樣,無論是樣什麼菜,都不能擺上桌子。兩個船姑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輕功身法跳到船上,大家當然都難免要吃一驚。風四娘根本不理他們。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她常常能將彆人都當做死人。她隻向史秋山招了招手。史秋山立刻搖著折扇走過來,他一走過來,彆人的眼睛就轉過去了。史秋山認得的女人,還是少惹的好。他這人本來就已夠要命的了,何況他身旁還有個打不死的鐵和尚。史秋山道:“你果然來了。”風四娘道:“嗯。”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風四娘道:“哦?”史秋山道:“無論誰想要用易容來瞞過老朋友都不容易。”風四娘道:“尤其是像你這樣的老朋友。”史秋山笑得更愉快。風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認出了我?”史秋山點點頭,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風四娘道:“你說。”史秋山聲音很低,道:“蕭十一郎在這裡,你怎麼會不知道?”風四娘沉下臉,冷冷道:“蕭十一郎在什麼地方,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史秋山又笑了。風四娘道:“你是乾什麼來的,我也管不著。”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風四娘道:“我隻不過要你替我做件事。”史秋山道:“請吩咐。”風四娘道:“我要你陪著我,我走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史秋山看著她,好像覺得很意外,又好像覺得很愉快。風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我隻不過要你替我掩護一下而已,你少動歪腦筋。”史秋山眼珠轉了轉,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會有什麼好事的。”他一雙釘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風四娘身後的沈璧君:“她是誰?”“你管不著。”風四娘道:“我隻問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風四娘道:“不行。”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問我?”風四娘也笑了,展顏笑道:“那麼你就先陪我到那邊去看看。”史秋山道:“看什麼?”風四娘道:“看看坐在裡麵喝酒的那個人是誰?”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風四娘道:“為什麼?”史秋山道:“因為他臉上還蓋著個蓋子。”臉上蓋著蓋子,當然就是麵具。隻不過他的麵具實在不像是個麵具,就像是個蓋子。因為這麵具竟是平的,既沒有臉的輪廓,也沒有眼鼻五官,隻有兩個洞。洞裡有一雙發亮的眼睛。他的神情本來很悠閒瀟灑,可是戴上個這樣的麵具,就變得說不出的詭秘。風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誰?”史秋山搖搖頭,苦笑道:“他用的這法子,實在比易容術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來了,一定也認不出他的。”風四娘皺眉道:“他既然有膽子敢來殺蕭十一郎,為什麼不敢見人?”史秋山道:“這句話你應該問他的,問出來再告訴我。”風四娘道:“蕭十一郎呢?”史秋山道:“這句話你就該去問蕭十一郎,我也……”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艙裡的樓梯。一個人正從樓上施施然走下來。一個豹子般精悍,駿馬般神氣,蜂鳥般靈活,卻又像狼一般孤獨的人。他身上穿著件很寬大的黑絲軟袍,用一根緞帶係住,上麵斜插著一柄刀。割鹿刀!蕭十一郎終於出現了。縱然是在人群裡,他看來還是那麼孤獨寂寞,甚至還顯得很疲倦。可是他一雙眼睛卻像是天目山頭的兩潭寒水一樣,又黑、又深、又冷、又亮。沒有人能找得出適當的話,來形容他這雙眼睛。沒有看過他這雙眼睛的人,甚至連想都無法想像。隻要一看到這雙眼睛,風四娘心裡就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那是甜?是酸?是苦?彆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沈璧君呢?看見了蕭十一郎,沈璧君心裡又是什麼滋味?她們癡癡的站著,既沒有呼喚,也沒有衝進去。因為她們兩個人誰也不願先叫出來,誰也不願先表現得太激動。因為她們是女人,是已跌入愛情中的女人。女人的心,豈非本就是微妙的?何況,旁邊還有這麼多雙眼睛在看著。蕭十一郎卻沒有看她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外麵有這麼樣兩個人。他正看著那臉上戴著蓋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青衣人點點頭。蕭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樓上?”青衣人道:“嗯。”蕭十一郎道:“你為什麼不上去動手?”青衣人道:“我不急。”蕭十一郎也點點頭道:“殺人的確是件不能著急的事。”青衣人道:“所以我殺人從不急。”蕭十一郎道:“看來你好像很懂得殺人。”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殺人,怎麼能來殺你?”蕭十一郎笑了。可是他的眼睛卻更冷、更亮,盯著這青衣人,道:“你這麵具做得好像不高明。”青衣人道:“雖然不高明,卻很有用。”蕭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膽子敢來殺我,為什麼不敢以真麵目見人?”青衣人道:“因為我是來殺人的,不是來見人的。”蕭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極了。”青衣人道:“有哪點好?”蕭十一郎道:“你是個有趣的人,我並不是常常都能遇見你這種人來殺我的。”他眼睛裡光芒閃動,忽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這世上無趣的人太多了,無膽的人更多。”青衣人道:“無膽的人?”蕭十一郎道:“我至少準備了四十個人的酒菜,想不到隻有你一個人敢進來。”青衣人道:“也許彆人並不想殺你。”蕭十一郎冷笑道:“也許彆人想殺我,卻不敢光明正大的進來,隻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的用冷箭傷人。”這句話剛說完,外麵已有個人衝了進來,黑鐵般的臉,鋼針般的胡子。“我叫王猛。”他平常說話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龍過江的猛。”蕭十一郎看著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來殺我的?”王猛道:“就算我本來不想殺你,現在也非殺不可。”蕭十一郎道:“為什麼?”王猛道:“因為我受不了你這種鳥氣。”蕭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極了,想不到又來個有趣的人。”隻聽外麵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雖多,無趣的人卻隻有我一個。”“誰?”“我。”一個人慢慢的走進來,麵色蠟黃,全無表情,當然就是霍無病。蕭十一郎道:“你這人很無趣?”霍無病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蕭十一郎歎道:“你這人看來的確不像有趣的樣子。”霍無病忽然道:“來殺你的。人雖多,真正能殺了你的卻必定隻有一個。”蕭十一郎道:“有道理。”霍無病道:“你若知道自己遲早會死在這個人手裡,又怎會覺得他有趣?”蕭十一郎道:“這個人就是你?”霍無病冷冷道:“這個人一定是我。”蕭十一郎又笑了。霍無病道:“但是我出手殺你之前,卻要先替你殺一個人。”蕭十一郎道:“為什麼?”霍無病道:“因為你已替我殺了一個人。”蕭十一郎道:“誰?”霍無病道:“獨臂鷹王!”蕭十一郎道:“我若說他並不是死在我手裡的呢?”霍無病道:“無論如何,他總是因你而死的。”蕭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殺一個人?”霍無病道:“不錯。”蕭十一郎道:“殺誰?”霍無病道:“隨便你要殺誰都行。”蕭十一郎歎道:“看來你倒是個恩怨分明的人。”霍無病冷笑。蕭十一郎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殺我?”霍無病道:“也隨便你。”蕭十一郎道:“你也不急?”霍無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幾日。”蕭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圓之後?”霍無病道:“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月圓之後?”蕭十一郎微笑道:“若連西湖的秋月都沒有看過,就死在西湖,人生豈非太無趣?”霍無病道:“今夜秋月將圓。”蕭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著等多久。”霍無病道:“我等。”王猛道:“隻要這裡有酒,就算再多等幾天也沒關係。”蕭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將酒來。”酒來了。王猛快飲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無肉。”有肉。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無歌。”船樓上立刻有絲竹聲起,一個人曼聲而歌:日日金杯引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莫教青春不再。歌聲清妙,充滿了歡樂,又充滿了悲傷。有歡樂,就有悲傷。人生本就如此。蕭十一郎仰麵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對酒當歌,死便無憾。”樓上管弦聲急。蕭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隨拍而舞。一時間隻見刀光霍霍,如飛風遊龍,那裡還能看得見他的人。船頭上的人都已看得癡了,最癡的是誰?沈璧君?風四娘?最癡的若不是她,她怎會熱淚盈眶?——他還沒有看見我。——史秋山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不能?——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有我們這樣兩個人?——是不是因為他從不注意彆的女人?她心裡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問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風四娘本不是這麼樣的女人。風四娘也變了。是不是從那天晚上之後才改變的?是不是因為經過了那難忘的一夜後,她才變成個真正的女人?閃動的刀光,使目光也變得黯淡了。刀光照在她臉上。她竟沒有發現,沈璧君正在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裡甜蜜和酸楚,歡慰與感傷。——沈璧君心裡又在想什麼?忽然間,一聲龍吟,飛入九霄。月色又恢複了明亮。刀已入鞘。蕭十一郎舉杯在手,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王猛卻已滿頭大汗,汗透重衣。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更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法。——那真的隻不過是一把刀?——那真的隻不過是一個人在舞刀?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對著嘴喝下去,長長吐出口氣,才發現對麵已少了一個人。霍無病蠟黃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在悄悄的擦了擦汗。王猛看著他,指了指對麵的空位。霍無病搖搖頭。誰也沒有看見這青衣人是什麼時候走的?從什麼地方走的。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裡去?也不知是誰忽然叫了起來:“你們看那條船。”那條船就是風四娘他們搖來的渡船,本來用繩子係在大船上。——風四娘雖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卻是個很仔細的人,她來的時候,也將渡船的繩纜帶了過來,係在水月樓的欄杆上。現在繩子竟被割斷了,渡船正慢慢的向湖岸邊蕩了過去。“那小子一定在船上。”“我去找他。”“找他乾什麼?”“我要看看這位虎頭蛇尾的仁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再問問他為什麼要開溜?”說話的人精壯剽悍,滿臉水霧,正是太湖中的好漢“水豹”章橫。他正想縱身跳過去,忽然看見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從船舫旁走過來,居然就是那個神秘的青衣人。他居然並沒有溜走。章橫怔住。每個人全都怔住。青衣人本已準備走入船艙,看了那條渡船一眼,忽然回過身,吸氣作勢,伸出雙手,向湖心淩空抓了幾抓。那條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這樣憑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的溜了回來。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帶動著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章橫的臉色變了。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好久沒有出聲的形意掌門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失聲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重樓飛血,混元一氣神功?”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吃驚。青衣人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艙,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向蕭十一郎舉了舉杯,道:“好刀法。”蕭十一郎也舉了舉杯,道:“好氣功。”青衣人一飲而儘,道:“好酒。”蕭十一郎道:“刀法好,氣功好,酒也好,有沒有不好的?”青衣人道:“有。”蕭十一郎道:“什麼不好?”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卻未見血,不吉。”蕭十一郎神色不變道:“還有呢?”青衣人道:“氣馭空船,徒損真力,不智。”蕭十一郎道:“還有沒有?”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無歌,不歡。”蕭十一郎大笑,道:“好一個不吉,不智,不歡……今日如不儘歡,豈非辜負了這金樽的美酒?”他揮了揮手,樂聲又起。樓船上歌聲傳下,如在雲端。這是風四娘第三次聽見這黃鶯般的少女的歌聲了,她終於聽出了這少女的聲音。冰冰!一定是冰冰。蕭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風四娘心裡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歡喜?還是難受。就在這時,沈璧君忽然悄悄的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湊過去:“什麼事?”沈璧君的聲音更低:“這個人不是剛才那個人。”“什麼人?”“穿青衣的人。”風四娘聳然動容。沈璧君又道:“他剛穿的衣服,戴的麵具雖然一樣,可是人已換了。”風四娘道:“你看得出?”沈璧君道:“嗯。”風四娘道:“兩個人有什麼地方不同?”沈璧君道:“這個人的手小些,指甲卻比剛才那個人長一點。”風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確定?”問出了這句話,她已知道是多餘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這個人。沒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絕不會說出來。——這青衣人為什麼要半途換人?——除了要殺蕭十一郎外,難道他還有彆的圖謀?風四娘忍不住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麼人?”沈璧君道:“看不出。”風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應該能猜得出。”沈璧君道:“為什麼?”風四娘道:“能練成這種氣功的人,江湖中絕不多。”沈璧君沉吟著,道:“也許他這氣功也是假的。”風四娘道:“假的?”沈璧君道:“他們既然有兩個人,另外一個就可以在水裡把船推回來。”風四娘道:“因為他們本就想故弄玄虛,掩人耳目。”沈璧君道:“嗯。”風四娘道:“但侯一元卻是個老江湖,他怎麼會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們串通好了的。”風四娘怔住。她忽然發現沈璧君不但已變得更有勇氣,也變得更聰明了。——智慧豈非也像是刀一樣,受的折磨越多,就被磨得越鋒利。突聽“崩”的一聲,琴聲斷絕,歌聲也停止。是琴弦斷了,四下忽然變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斷琴寂,不吉。”蕭十一郎霍然長身而起。青衣人道:“斷弦難續,定要續弦,不智。”蕭十一郎又慢慢的坐了下去。青衣人道:“客已儘興,當散不散,不歡。”蕭十一郎看著他,冷冷道:“多言多禍,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青衣人道:“是。”他果然閉上了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蕭十一郎舉杯,放下,意興也變得十分蕭索,忽又長身而起,道:“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我已來了,你不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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