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怪物中的怪物(1 / 1)

火並蕭十一郎 古龍 5994 字 1個月前

所以他就是人上人。那柄寒光四射的短刀,已掉在地上,就在心心的腳下。心心慢慢的彎下腰,撿起了這柄刀,流著淚,看著風四娘,淒然道:“你現在總該已看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風四娘咬著牙,道:“現在我隻不過有點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人?”心心道:“就因為他自己是個殘廢,所以就希望看著彆人跟他一樣變成殘廢,可是我……我就算要砍斷這隻手,也偏偏不讓他看見。”她忽又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風四娘跺了跺腳,忽然大聲道:“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就算少隻手,也一樣有人喜歡的,你用不著難受。”她叫彆人不要難受,可是她自己的眼圈都已紅了。人上人看著她,冷冷道:“想不到風四娘居然是個心腸很軟的女人。”風四娘也抬起頭,瞪著他,冷冷道:“可是你就算把這最後一隻手也砍下來,我也不會難受。”人上人道:“你同情她?”風四娘道:“哼。”人上人道:“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風四娘道:“她是個女人,我也是個女人。”人上人道:“你身上所穿著的,就是她送給你的衣裳?”風四娘道:“不錯。”人上人道:“你最好趕快脫掉。”風四娘道:“脫什麼?”人上人道:“脫衣服。”風四娘笑了,道:“你想看我脫衣服?”人上人道:“一定要脫光。”風四娘突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在做夢。”人上人歎了口氣,道:“你自己不脫,難道要我替你脫?”風四娘道:“你敢?”人上人又歎了口氣,道:“若連女人的衣服我都不敢脫,我還敢乾什麼?”他的手輕輕一抬,長鞭忽然像毒蛇向風四娘卷了過來。風四娘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鞭子,鞭子上就好像長著眼睛一樣,鞭梢忽然間已卷住了她的衣服。這鞭子本身就好像會脫女人的衣服。鞭梢已卷住了風四娘的衣服,隻要輕輕一拉,這件嶄新的、鮮豔的繡袍,立刻就會被撕成兩半。風四娘要脫衣服的時候,都是她自己脫下來,這世上從來也沒有一個男人脫過她的衣服。但這次卻好像要破例了。她既不敢去抓這條鞭子,要閃避也已太遲。心心的手剛才被鞭梢輕輕一卷,就已腫得非砍下來不可,風四娘是親眼看見的。她雖不願被人脫光衣服,卻也不願砍掉自己的手。隻聽“嘶”的一聲,衣襟已被扯破。風四娘突然大聲道:“等一等,要脫我自己脫。”人上人道:“你肯?”風四娘道:“這麼漂亮的一件衣服,撕破了實在可惜。”人上人道:“風四娘也會心疼一件衣服?”風四娘道:“風四娘也是女人,漂亮的衣服,又有哪個女人不心疼?”人上人道:“好,你脫。”鞭子在他手裡,就像是活的,說停就停,要收就收。風四娘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已是個老太婆了,脫光了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可是你一定要我脫,我也隻好脫,誰叫我打不過你?”她慢慢的解開兩粒衣鈕,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那赤膊大漢的肚子上。射人先射馬,隻要這大漢一倒下去,人上人也得跟著跌下來,就算不跌個半死,至少也沒功夫再來脫女人的衣服。風四娘的武功本來就不太可怕,她可怕的地方並不是武功。她一向獨來獨往,在江湖中混了十幾年,若是單憑她的武功,衣服也不知被人脫過多少次了。她的腳看來雖然很秀氣,但卻踢死過三條餓狼、一隻山貓,還曾經將盤據祁連山多年的大盜滿天雲,一腳踢下萬丈絕崖。這一腳的力量實在不小,誰知她一腳踢在這大漢的肚子上,這大漢卻連動也不動,竟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風四娘自己的腳反而被踢痛了。她雖然吃了一驚,可是她的人卻已藉著這一腳的力量,向後翻了出去。“打不過就跑。”一個在江湖中混了十幾年的人,這道理當然不會不懂的。可是她自己也知道這次未必能跑得掉。她已聽見鞭梢破風的聲音,像響尾蛇一樣跟著她飛了過來。她的身法再快,也沒有鞭子快。就在這時,突聽弓弦一響,兩道銀光閃電般飛來,打在鞭子上。長鞭就像是條被人打中七寸的毒蛇,立刻軟軟的垂下。楓林外一個人冷冷道:“光天化日下,就想在大路上脫女人的衣服,未免將關中的武林道太不看在眼裡了吧?”風四娘已經坐在一棵楓樹上麵,恰巧看見了這個人。這人高大魁偉,滿麵紅光,一頭銀絲般的長發披在身上,穿著大紅鬥蓬,手裡倒挽柄比人還長的金背弓,在斜陽下閃閃發光。他整個人都仿佛在閃閃發著光。等他抬頭,風四娘才看出他臉上滿布皺紋,竟已是個老人。可是他說起話來還是聲如洪鐘,腰杆還是標槍般挺得筆直,全身還是充滿了力量。風四娘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年輕的老人。這時那兩道銀光也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打滾,竟是兩粒龍眼般大小的銀丸。人上人眼睛盯著這兩粒銀丸,忽然皺了皺眉,道:“金弓銀丸斬虎刀?”銀發老人道:“追雲捉月水上飄!”人上人道:“厲青鋒?”銀發老人突然縱聲長笑,道:“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記得我。”笑聲穿雲裂石,滿林楓葉都像是快要被震得落下。風四娘也幾乎從樹上掉下來。她沒見過這個人,但卻知道這個人。“金弓銀丸斬虎刀,追雲捉月水上飄”厲青鋒縱橫江湖時,她還是剛出世的孩子。等她出道時,厲青鋒早已退隱多年了,近三十年來的確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但風四娘還是知道江湖中有這麼樣一個人,也知道他就是當今天下武林中,手腳最乾淨,聲名最響亮的獨行大盜。若不是後來又出現了個蕭十一郎,他還是近百年來,江湖中最了不起的獨行盜。據說他有一次到了京城,京城裡的富家千金們,隻為了想看他一眼,竟不惜半夜裡坐在窗口,開著窗子等他。這當然隻不過是傳說,風四娘從來也不相信的。可是現在她卻已有點相信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若還有這種精神,這種氣派,他若年輕三十歲,連風四娘都說不定會在半夜裡打開窗子等他的。就好像她常常坐在窗口等蕭十一郎一樣。厲青鋒忽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風四娘?”風四娘嫣然道:“你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還知道江湖中有個風四娘。”厲青鋒道:“好,風四娘果然名不虛傳,我若早知道江湖中有你這樣的一個人,我說不定早十年就已出來了。”風四娘道:“我若早知道你在那裡,說不定十年前就已去找你了。”厲青鋒大笑,道:“隻可惜我來遲了十年。”風四娘笑著道:“誰說你來遲了?你來得正是時候呢!”厲青鋒眼睛更亮,道:“那怪物剛才欺負了你,現在我既已來了,你要我怎麼對付他,隻管說。”風四娘眼珠子轉了幾轉,道:“他要我脫衣服,我也想叫他脫光衣服看看。”厲青鋒大笑,道:“好,你就在樹上等著看吧。”他大笑著,忽然抽刀,抽出了他那柄五十七斤重的斬虎刀,一刀向麵前的楓樹上砍了過去。隻聽“哢嚓”一聲,這棵比海碗都粗的楓樹,竟被他一刀砍斷了,嘩啦啦倒下。幸好風四娘距離還遠,忍不住道:“這棵樹又沒有欺負你,你為什麼砍它一刀?”厲青鋒道:“它擋了我的路。”風四娘道:“無論什麼東西擋住你的路,你都要給它一刀?”厲青鋒道:“不錯!”風四娘歎了口氣,喃喃道:“像這樣的男人,現在為什麼連一個都沒有了,否則我又怎麼會直到現在還是個女光棍?”她說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讓厲青鋒聽見。厲青鋒好像又年輕了十歲,一步就從斷樹樁上跨了過去。人上人冷冷的看著他,悠然道:“這麼大年齡的人,居然還要在女人麵前逞威風,倒真是件怪事。”厲青鋒沉下了臉,道:“你不服?”人上人道:“我隻奇怪,像你這種人,怎麼能活到現在的。”厲青鋒厲聲道:“幸好你是現在遇見我,若是三十年前,此刻你已死在我刀下。”人上人道:“現在你隻不過想要我脫光衣服,然後再帶風四娘走。”厲青鋒道:“我本來還想砍斷你一隻手的,隻可惜你已剩下一隻手。”人上人道:“這隻手卻不是用來脫衣服的。”厲青鋒冷笑道:“難道你這隻手還能殺人?”人上人道:“殺的也不多,一次隻殺一個。”他的手一抖,長鞭已毒蛇般向厲青鋒卷了過來。厲青鋒的斬虎刀也砍了出去。這兩種兵刃,一剛一柔,但柔能克剛,厲青鋒一刀砍出,已知道自己吃虧了。忽然間,鞭梢已卷住了他的刀,繞了七八個圈子,那赤膊大漢立刻跟著向前跨出兩步,一掌向他胸膛上打了過去。這大漢看來很笨重,但出手卻又快又狠,用的招式雖然一點花梢也沒有,卻非常有力,也非常有效。厲青鋒掌中刀被纏住,左手的金弓卻推出,弓弦擋住了大漢的手,隻聽“當”的一聲,大漢的鐵拳竟已被割破道血口。這弓弦竟利如刀鋒。大漢怒吼一聲,伸手去抓他的弓,誰知厲青鋒的手一轉,弓梢急點大漢的胸膛。這大漢鐵打般的身子,竟被點得連站都站不穩了,他的人一倒,人上人當然也得跟著跌下。誰知人上人淩空翻身,從厲青鋒頭頂上掠了過去。厲青鋒本來是對付一個人的,想不到這個人竟然分成了兩個,一個在前,一個卻到了他身後。他皺了皺眉,四丈長的鞭子,中間一段已繞上了咽喉。他臨危不亂,斬虎刀向上揮出,長鞭立刻像弓弦般繃直,本來是鞭梢纏住刀的,現在卻變成刀拉住了鞭子。兩人交手數招,看來雖然也沒有什麼花梢,但變化之奇,出手之急,應變之快,你若沒有在旁邊看著,簡直連想像都無法想像。你若能在旁邊看著,每一招都絕不肯錯過。隻可惜在旁邊的卻是七個瞎子,那個跛子雖不瞎,居然也一直背對他們,好像生怕被風四娘看見他的臉。風四娘呢?風四娘竟已不見了。這個女人有時真就像是風一樣不可捉摸。泉水就像是一條銀線般,從山巔流下來。夕陽滿天。風四娘坐在一塊石頭上,將一雙腳泡在冷而清澈的泉水中。這是雙纖秀而美麗的腳,她一向都保養得很好,腳上甚至連一個疤都找不出來。她常常喜歡看自己的腳,也知道大多數男人都很喜歡看她的腳。但這雙腳剛才卻已被粗糙的山石和銳利的樹枝割破了好幾塊。現在她不但腳很疼,心也很疼。厲青鋒並不是個討厭的男人,而且是去救她的,對她好像並沒有什麼惡意。但風四娘卻已發現他也並沒有什麼好意。像他這樣的男人,若是對一個女人大獻殷勤時,通常都絕不會有什麼好意的。何況,他顯然也是為了她而來的,而且也要將她帶走。他就算能將那個人上人打成人下人,對風四娘也並沒有什麼好處。風四娘當然也並不是真的想看那個畸形的殘廢脫光衣服。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想看他脫光衣服。“既然這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為什麼不讓他們自己去狗咬狗?”所以風四娘一有了機會,就絕不肯留在那裡再多看一眼。就算那兩個人能打出一朵花來,她也絕不肯再多看一眼。風四娘一看就知道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從來沒有判斷錯誤過,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脫過她的衣服。但對她說來,今天的日子實在很不吉利。今天她非但遇見了很多倒楣事,而且每件事都很奇怪。泉水清冷,從她的腳心,一直冷到她心裡。現在她已冷靜多了,已可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仔細想一遍。她到這亂石山來,當然不是湊巧路過的,但她卻從未向彆人說過,她要到這裡來。她的行蹤,也跟風一樣,從來也沒有人能捉摸。但現在至少已有三個人是來找她的——花如玉、人上人和厲青鋒。他們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呢?怎麼會知道她要到這裡來?風四娘一向是個很喜歡享受的女人,她什麼都吃,就是不肯吃苦。不肯吃苦的人,武功當然不會很高,幸好她很聰明,有時雖然很凶,但卻從來也沒有真的跟彆人結下過什麼深仇大恨。這也正是她最聰明的地方。她不但聰明,而且很美,所以她總是有很多有力量的朋友。她潑辣的時候,像是條老母狗,溫柔的時候,卻又像是隻小鴿子。她有時天真如嬰兒,有時卻又狡猾如狐狸。像這麼樣一個女人,若不是真正有必要,誰也不會來惹她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三個人找上她了,而且是三個很不平凡的人。有些女人也許會因此而很得意,但風四娘卻不是個平凡的女人。她知道一個能忍心砍斷自己一雙腿、一隻手的人,若是要找一個女人時,絕不會隻為了想要脫光這女人的衣服。一個已在江湖中銷聲匿跡了三十年的大盜,若是對一個女人大獻殷勤,當然也絕不會隻為了這女人長得漂亮。他們來找她,究竟是為了什麼?風四娘想來想去,隻有一個原因——蕭十一郎!蕭十一郎,這個要命的蕭十一郎,為什麼總是會惹上這麼多的麻煩呢?這個人好像天生下來就是找麻煩的,不但彆人要找他麻煩,他自己也要找自己的麻煩。風四娘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正在找自己的麻煩。那時他還是個大孩子,居然想迎著勢如雷霆般的急流,衝上龍湫瀑布。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跌得頭暈眼花,皮破血流,但卻還要試。他究竟想證明什麼呢?這種事除了笨蛋外,還有誰能做得出?連風四娘有時都認為他是個笨蛋,但他卻偏偏一點也不笨。非但不笨,而且聰明得出奇。他隻不過時常會做一兩件連笨蛋都不肯做的笨事而已。所以這個人究竟是笨?還是聰明?究竟可愛?還是可恨?連風四娘都分不清楚。她隻知道自己是永遠也忘不了這個人的了。有時她想他想得幾乎發瘋,但有時卻又不想看見他,不敢看見他。這兩年來,她一直都沒有見過他。自從那天他和逍遙侯一起走上了那條絕路後,她就沒有再見過他。她甚至以為永遠再也見不到他了。因為這世上所有活著的人,還沒有一個能戰勝逍遙侯。沒有人的武功比逍遙侯更高,沒有人能比他更陰險、更毒辣、更可怕。但蕭十一郎卻偏偏要去找他,偏偏要去跟他決一死戰。這一戰的結果,也從來沒有人知道,大家隻知道蕭十一郎是絕不會再活著出現了,甚至連風四娘都已幾乎絕望。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她偏偏又聽到蕭十一郎的消息。所以她來到亂石山,所以她的腳才會破,才會遇見這些倒楣的事。所以她現在才會像個呆子般抱著腳坐在這裡想他,想得心都疼了……這個要命的蕭十一郎,為什麼總是令人忘也忘不了呢?風四娘忽然覺得餓了。她在想蕭十一郎的時候,從來也不會覺得餓的。可是她現在已決定不再想下去。這裡是什麼地方?距離那強盜客棧有多遠?她全不知道。她的衣服、行李和武器,全都在客棧裡,她自己卻在荒山裡迷了路。現在已是黃昏,正是該吃晚飯的時候,四下卻看不見炊煙。她忽然發覺這滿天絢麗的夕陽,原來竟不如廚房煙囪冒出來的黑煙好看。就算她知道路,她也不願意走回去,這倒並不是因為她怕那些人再回去找她,而是她實在不願再冒腳被割破的險。在她看來,這雙腳實在比她的肚子重要得多。可是她的肚子偏偏不聽話,已經在表示抗議,“咕咕”的叫了起來。應該怎樣來安慰這肚子呢?風四娘歎了口氣,正想找看附近有沒有比她更倒楣的山雞和兔子。她沒有看見兔子,卻看見了六個人。四個精神抖擻的錦衣壯漢,抬著頂綠絨小轎,兩個衣著更華麗的年輕後生,跟在轎子後麵,從山坡下走了上來。山路如此崎嶇,真難為他們怎麼把這頂轎子抬上來的。轎子裡坐著的是什麼人?氣派倒真不小,在這種地方,居然還坐轎?風四娘很少坐轎子,她覺得坐在轎子裡氣悶,她喜歡騎馬,騎最快的馬。但她卻坐過花轎。她又不禁想起了那天,她正坐在花轎裡準備去拜天地,忽然看見蕭十一郎和沈璧君在路旁,她居然穿著鳳冠霞帔,就從轎子裡跳了出來,幾乎將楊家迎親的那些人活活嚇死。從此,她就又多了一個外號,叫做“嚇死人的新娘子”。於是她又不禁想起了蕭十一郎,想起了那個可憐又可愛的美人沈璧君,想起了他們悲慘的遭遇。若不是為了沈璧君,蕭十一郎就絕不會和逍遙侯結下冤仇,絕不會去找逍遙侯拚命。但若不是為了蕭十一郎,沈璧君也絕不會有那種悲慘的遭遇。一個武林中最受人尊敬、最被人羨慕的女人,竟愛上了江湖上名聲最狼藉的大盜。她本來幾乎已擁有這世間所有值得彆人羨慕的事,她不但有很好的出身,有一個年少英俊、文武雙全的丈夫,而且還已經快有孩子了。但她為了蕭十一郎,卻放棄了這所有的一切,使得很多人都跟著她受苦。這怪誰呢?風四娘絕不怪她,因為風四娘自己本來也是這樣的女人。為了這一分真情,她們是不惜犧牲一切,放棄一切的。若不是為了蕭十一郎,她自己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現在她本應穿著緞子衣服,坐在楊家金碧輝煌的客廳裡,等著奴仆傭人們開晚飯的。風四娘歎了口氣,決定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她抬起頭,才發現轎子早已停了下來,那兩個長得漂漂亮亮的年輕後生,已經掀起轎簾。轎子裡卻沒有人。他們從轎子裡捧出了卷紅氈,鋪在地上,直鋪到風四娘麵前。風四娘張開眼睛,吃驚的看著他們,忍不住問道:“你們是來接我的?”這兩個漂亮的年輕後生點了點頭,笑得比女孩子還甜。風四娘立刻又問:“是誰叫你們來接我的?”“金菩薩。”風四娘笑了,她本該早就想起這是金菩薩叫人來接她的。除了金菩薩外,誰有這種氣派?她微笑著歎了口氣,道:“看來我的運氣還不錯,總算遇見個人了。”她剛才遇見的都不是人,她今天簡直就好像活見了鬼。金菩薩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是個矮矮胖胖的人,一天到晚總是笑眯眯的,就像是彌勒佛一樣。所以彆人才叫他“菩薩”。彆人從來也不知道他的家財有多少,隻聽說他有個金山,隻要他高興,隨時都可以把一串串的金子往家裡送。所以他又叫“金菩薩”。為了急人之難,他就算一下子花掉成千上萬兩的金子,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的。但是他一下子殺掉十七八個人時,也絕不會眨一眨眼。他有個最寵愛的姬妾,叫紅紅,因為她總是喜歡穿紅衣服。有一次他大宴渤海龍王,紅紅為客人斟酒時,無緣無故的笑了笑,笑得很輕佻,很無禮。金菩薩就笑眯眯的叫她退下去,一個時辰後,紅紅再回來的時候,身上還是穿著很鮮豔的紅衣服,臉上還是抹著脂粉,但卻是坐在一個大銀盤子裡,被人捧上來的,捧到桌上。因為她已被蒸熟。金菩薩居然還笑眯眯的割下她身上一塊最嫩的肉,請渤海龍王下酒。渤海龍王本是想來跟他爭一爭鋒頭,鬥一鬥豪闊的。但這頓飯吃過後,這位乘興而來的武林大豪,就連夜走了。金菩薩就是這麼樣一個人。風四娘認得金菩薩已很久,她對這個人的印象不錯。因為金菩薩也一向對她不錯。“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這就是風四娘的原則。她是個女人,女人通常總有她們自己一套原則的——一種男人總是想不通的原則。可是金菩薩又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怎麼會忽然到這裡來了呢?這些問題風四娘並沒有想。現在她心裡想著的,是一碗用雞汁和火腿燉得很爛的魚翅。金菩薩的眼睛本來就很小,看見風四娘時,更笑得眯成了一條線。他笑眯眯的看著風四娘,從頭到腳都仔細的看了一遍,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不該請你來的。”風四娘道:“為什麼?”金菩薩道:“我每次看見你的時候,心裡都會覺得很難受。”風四娘說道:“像我這麼漂亮的女人,你看著會難受?”金菩薩說道:“就因為你太漂亮了,我看著才會難受。”風四娘道:“我不懂。”金菩薩說道:“你應該懂得的……你現在是不是很餓?”風四娘歎道:“已經快餓瘋了。”金菩薩道:“你若看著一大碗紅燒肉擺在你麵前,卻偏偏吃不到,你難受不難受?”風四娘笑了。她在她不討厭的男人麵前笑起來的時候,笑得總是特彆好看,笑聲也總是特彆好聽的。金菩薩忽又問道:“你還沒有嫁人?”風四娘道:“還沒有。”金菩薩道:“你為什麼總是不肯嫁給我?”風四娘眨了眨眼,道:“因為你的錢太多了。”金菩薩道:“錢多又有什麼不好?”風四娘道:“太有錢的男人、太英俊的男人,我都不嫁。”金菩薩道:“為什麼?”風四娘道:“因為這種男人每個女人都喜歡的,我怕彆的女人來搶。”金菩薩道:“你不搶彆人的丈夫,已經很客氣了,誰能搶得走你的丈夫?”風四娘道:“就算搶不走,我也會覺得很緊張。”金菩薩道:“為什麼?”風四娘道:“你若抱著一大碗紅燒肉,坐在一群餓鬼中間,你緊張不緊張?”金菩薩也笑了,眼睛又眯成了一條線。風四娘眨著眼道:“其實我心裡是喜歡你的,隻要你肯把你的金山送掉,我馬上就嫁給你。”金菩薩道:“有了金山,就要不到你這樣的美人,我若將金山送給彆人,豈非害了他?”他用力搖著頭,道:“害人的事,我是從來也不做的。”風四娘大笑,道:“幾年不見,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有趣,難怪我總是要想見你。”金菩薩歎道:“隻可惜我的錢太多了。”風四娘道:“實在可惜。”金菩薩道:“所以我們隻能做朋友。”風四娘道:“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金菩薩笑道:“能聽到這句話,簡直比吃紅燒肉還開心。”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道:“就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有句話要問你。”金菩薩道:“我早就在等著你問了。”風四娘道:“你是不是特地來找我的?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金菩薩眯著眼,沉吟著道:“你要我說實話?還是要我說謊?”風四娘道:“我本來是很喜歡聽男人說謊的,因為謊話總比實話好聽。”金菩薩的眼睛裡露出讚賞之意,歎道:“你的確是個聰明女人,隻有最笨的女人,才總是會逼著男人說實話。”風四娘道:“但這次我卻想聽實話。”金菩薩笑眯眯道:“隻不過要聽實話,總是要付出點代價的。”風四娘道:“我知道。”金菩薩道:“你還是要聽?”風四娘道:“嗯。”金菩薩又考慮了半天,才緩緩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一個人。”風四娘道:“為了誰?”金菩薩道:“蕭十一郎。”蕭十一郎,又是蕭十一郎。隻要聽見這名字,風四娘心裡就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但是她臉上卻偏偏要作出很冷淡的樣子,冷冷道:“原來你是為了蕭十一郎才來找我的?”金菩薩道:“你要我說實話的。”風四娘冷笑道:“蕭十一郎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他的娘。”金菩薩道:“但你們也是朋友。”風四娘不再否認,也不能再否認。蕭十一郎的仇敵遠比朋友多,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不知道她是蕭十一郎的朋友。金菩薩道:“兩年前,他去找逍遙侯拚命的時候,聽說你也在。”風四娘冷冷道:“他不是去拚命,他是去送死。”金菩薩道:“所以自從那次之後,江湖中每個人都以為他死了。”風四娘道:“江湖中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他趕快死。”金菩薩道:“但他卻偏偏沒有死。”風四娘說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死?你看見過他了?”金菩薩道:“我沒有,我隻不過已聽到他的消息而已。”風四娘道:“什麼消息?”金菩薩道:“他非但沒死,而且還忽然走運了。”風四娘道:“像他那麼倒楣的人,也會有走運的時候?”金菩薩道:“一個人運氣來了時,本就連城牆都擋不住的。”風四娘道:“他走了什麼運?桃花運?”金菩薩歎道:“他桃花運已走得太多了,所以才常常倒楣,但這次卻幸好不是。”風四娘道:“哦?”金菩薩道:“至少你現在是更不會嫁給他的了。”風四娘板著臉,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他。”她嘴裡這麼說的時候,心裡卻好像有根針在刺著。金菩薩笑眯眯的看著她,道:“你當然不會嫁給這種人的,他不但很年輕,很英俊,而且據說還忽然變成了天下最有錢的人。”風四娘道:“比你還有錢?”金菩薩道:“當然比我有錢多了。”風四娘道:“他的錢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金菩薩道:“天上雖然不會掉下錢來,地上卻可能長出來。”風四娘道:“哦!”金菩薩道:“江湖中人都知道這世上有三筆最大的寶藏,卻一直沒有人找得到。”風四娘道:“難道他找到了?”金菩薩歎了口氣,道:“我說過,運氣來了時,連城牆都擋不住的。”風四娘冷笑道:“好幾年前,就有人說他發了大財,但他身上卻常常連請我吃麵的錢都沒有。”金菩薩道:“我也知道以前有關他的謠言很多,但這次卻不是。”風四娘道:“你怎麼知道不是?”金菩薩道:“有人親眼看見他在開封輸了幾十萬兩銀子,而且全都是十足十的紋銀,是一箱箱抬去輸的。”風四娘道:“他本來就是個賭鬼。”金菩薩道:“還有人親眼看見他用十鬥珍珠,將杭州最紅的一個妓女買下來,又花了五十萬兩銀子,替她買了座大宅院。”風四娘咬了咬嘴唇,冷冷的道:“他本來就是個色鬼。”金菩薩道:“但他卻隻不過在那裡住了三天,就把那個女人甩掉了。”風四娘臉色已好看了些,卻還是冷冷道:“這也不稀奇,他本來就是無情無義的人。”金菩薩道:“看見他的這些人,都是以前就認得他的,而且絕不會看錯,何況就算他們看錯了,另外還有些人卻是絕不會看錯的。”風四娘道:“另外還有些什麼人?”金菩薩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剛才是不是見到了七個瞎子?”風四娘點點頭。金菩薩道:“你知不知那些瞎子本來是什麼人?”風四娘搖搖頭。金菩薩道:“彆人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其中有兩個是昆侖四劍中的老大和老三,還有一個就是點蒼的新任掌門人謝天石。”風四娘的眉又皺了起來。蕭十一郎惹禍的本事,好像已越來越大了。金菩薩道:“至少他們這幾個人是絕不會認錯,因為他們都是在蕭十一郎刀下被逼刺瞎自己的眼睛,何況……”他的眼睛好像忽然變大了兩倍,慢慢的接著道:“他們就算認錯他的人,也絕不會認錯他手裡的那把刀,誰也不會認錯那把刀。”風四娘動容道:“割鹿刀?”金菩薩的眼睛裡閃著光,說道:“不錯,就是割鹿刀。”風四娘道:“他們以前看見過割鹿刀?”金菩薩道:“沒有。”江湖中真正看見過割鹿刀的人,至今還不多。風四娘冷笑說道:“既然沒有看見過,怎麼能認得出?”金菩薩道:“割鹿刀的形狀本來就和一般的刀不同,何況,謝天石的鬆紋劍,交手隻一招就被削斷了。”江湖中能削斷鬆紋劍的刀也不多。風四娘眼珠子一轉,道:“可是割鹿刀也是人人都可以用的,你若用割鹿刀去殺人,難道就是蕭十一郎?”金菩薩又眯起眼笑了,道:“蕭十一郎若長得像我這副尊容,那位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就絕不會看上他了,他的麻煩也就少得多了。”提起沈璧君,風四娘心裡仿佛又被針在刺著。金菩薩道:“何況謝天石以前本就見過蕭十一郎的,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我想他絕不會說謊。”風四娘道:“蕭十一郎為什麼要逼著他刺瞎自己的眼睛?”金菩薩道:“聽說是因為他在無意中多看了沈璧君兩眼。”風四娘道:“隻因為他看了沈璧君兩眼,蕭十一郎就要挖出他的眼睛來?”金菩薩道:“不錯。”風四娘道:“錯了,一定錯了,蕭十一郎絕不是這種人。”金菩薩道:“他是的。”風四娘道:“不是!”金菩薩道:“是。”風四娘的眼睛突然發直,臉上的表情也忽然變得很奇怪,用力咬著牙,像是在勉強忍耐著一種突發的痛苦,又像是已氣得說不出話來。金菩薩道:“蕭十一郎和逍遙侯那一戰,究竟是誰勝誰負,江湖中至今還沒有人知道,隻不過蕭十一郎的確還沒有死,這已是絕無疑問的事。”風四娘瞪著他,一雙靈活明亮的眼睛,竟已變得死魚般的呆滯。金菩薩道:“他現在雖然還活著,但遲早還是要死的。”風四娘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金菩薩道:“因為他身上帶著三樣武林中人人都想要的寶藏,那就是他的寶藏、他的割鹿刀,和他項上的人頭。”他歎了口氣,接著道:“無論誰身上帶著這樣三件寶貝,在江湖中行走都危險得很。”風四娘的手似已在發抖。金菩薩道:“我若是他,我無論要到什麼地方去,都絕不會讓人知道,所以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要約你在這裡相見?為什麼要將這消息告訴彆人?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風四娘突然跳起來,抓起麵前的一把椅子,用力摔了出去,接著又扯下了自己的頭發,倒在地上打起滾來。金菩薩怔住,他實在想不到風四娘會做出這種事。風四娘是不是瘋了?風四娘忽然又從地上跳起來,站在金菩薩麵前,咯咯的笑個不停。金菩薩也笑了,道:“我們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有什麼都可商量,你又何必氣成這樣子?”他相信風四娘絕不會真的忽然發瘋的,她一定是在裝瘋,誰知風四娘突然怪叫一聲,伸出手來扼他的脖子,金菩薩這才吃了一驚。幸好他雖然越來越胖,反應卻還是很快,身手也不慢,一閃身,就避開了七八尺。風四娘沒有扼住他的脖子,竟反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且扼得很用力,額上竟已暴出了青筋,連舌頭都吐了出來,她頭發本已披散,再加上這舌頭一吐出來,實在像是個活鬼。金菩薩吃驚的看著她,這才發現她好像竟是真的瘋了。一個像風四娘這麼愛美的女人,若不是真的瘋了,怎麼會在彆人麵前露出這種醜態?女人通常是寧死也不願意被彆人看見自己這種醜態的。金菩薩的臉也不禁有點發白,正想想個法子安慰安慰她。誰知風四娘竟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而且一倒下去,就動也不動了。金菩薩忍不住喚道:“四娘,四娘……”風四娘還是不動,一張臉竟已變成了死灰色,眼珠子似也凸了出來。金菩薩更吃驚,慢慢的走過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竟已連呼吸都停止。風四娘不但瘋了,而且竟已死在這裡。金菩薩又怔住,他實在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自己也像連動都不能動了。就在這時,隻聽衣袂帶風聲響,他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人,滿頭銀發,手持長弓,正是“金弓銀丸斬虎刀”厲青鋒。接著,又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人上人也來了。風四娘一走,他們就沒有再打下去的理由。他們都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小夥子了,無緣無故的拚命,他們絕不乾。他們的目的是要找風四娘,現在終於找到這裡來,兩個人吃驚的看著風四娘,都忍不住要問:“這是怎麼回事?”金菩薩道:“也沒有什麼事,隻不過死了一個人而已。”厲青鋒道:“她真的死了?”金菩薩道:“看來好像不假。”厲青鋒怒道:“你殺了她?”金菩薩歎了口氣,道:“我怎麼舍得殺她?”厲青鋒沒有再問,因為他知道這句話不假——風四娘活著的確比死了有用得多。金菩薩又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真是會被活活氣死的。”厲青鋒道:“她是氣死的?”金菩薩苦笑道:“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彆的原因來。”人上人忽然道:“你若脫下她的衣服來,就能想得出了。”厲青鋒怒道:“她的人已經死了,你還要脫她的衣服?”人上人冷冷道:“你若早點讓我脫下她的衣服來,也許她就不會死了。”厲青鋒皺了皺眉,金菩薩已經彎下腰,掀起風四娘的衣角,深深吸了口氣,突然變色道:“她的衣服上有毒。”人上人道:“衣服本不是她的。”厲青鋒道:“是誰的?”人上人道:“花如玉這個人你聽說過沒有?”厲青鋒動容道:“這衣服本是花如玉的?”人上人點點頭,冷笑道:“我早知道隻要花如玉碰過的東西,都一定有毒。”厲青鋒道:“但我也知道,若是沒有好處的事,花如玉絕不肯做的。”人上人道:“不錯。”厲青鋒道:“他殺了風四娘,又有什麼好處?”人上人道:“不知道。”厲青鋒皺眉道:“風四娘活著,對他才有好處,他本不該下這種毒手的。”金菩薩歎道:“有了風四娘,就有了蕭十一郎,這好處實在不小。”他的眼睛忽又眯了起來,笑道:“兩位既然是為此而來的,現在不妨就將她帶走。”人上人道:“我們要的是活風四娘,不是死的。”厲青鋒道:“她既然死在你這裡,你至少也該替她收屍。”金菩薩沉下了臉,說道:“死在我這裡,這是什麼話?”厲青鋒道:“至少她跟你見麵時,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金菩薩冷冷道:“可是她來的時候就已中了毒,那時兩位都跟她在一起,兩位若是想將責任推在我身上,就未免太不公道了。”突聽外麵有個人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她活著時人人要搶,現在她屍骨未寒,三位就已恨不得將她喂狗了,像這樣無情無義的人,風四娘地下若有知,隻怕是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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