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瞎子。一個女人,背對著門,躺在床上,仿佛已睡著了,睡得很沉。慕容秋荻並不在這屋子裡,小弟也不在。這個可憐的瞎子,和這個貪睡的女人,難道就是在這裡等謝曉峰的?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們。他已經走進來,正想退出去,瞎子卻喚住了他。就像是大多數瞎子一樣,這個瞎子的眼睛雖然看不見,耳朵卻很靈。他忽然問:“來的是不是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很驚訝,他想不到這瞎子怎麼會知道來的是他。瞎子憔悴枯槁的臉上,又露出種奇異之極的表情,又問了句奇怪的話。“三少爺難道不認得我了?”謝曉峰道:“我怎麼會認得你?”瞎子道:“你若仔細看看,一定會認得的。”謝曉峰忍不住停下來,很仔細看了他很久,忽然覺得有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的確認得這個人。這個可憐的瞎子,赫然竟是竹葉青,那個眼睛比毒蛇還銳利的竹葉青!竹葉青笑了:“我知道你一定會認得我的,你也應該想得到我的眼睛怎麼會瞎。”他的笑容也令人看來從心裡發冷:“可是她總算大慈大悲,居然還留下了我這條命,居然還替我娶了個老婆。”謝曉峰當然知道他說的‘她’是什麼人,卻猜不透慕容秋荻為什麼沒有殺了他,更猜不透她為什麼還要替他娶個老婆。竹葉青忽又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她替我娶的這個老婆,倒真是個好老婆,就算我再割下一雙耳朵來換,我也願意。”他本來充滿怨毒的聲音,居然真的變得很溫柔,伸出一隻手,搖醒了那個困睡的女人,道:“有客人來了,你總該替客人倒碗茶。”女人順從的坐起來,低著頭下床,用破舊的茶碗,倒了碗冷茶送過來。謝曉峰剛接過這碗茶,手裡的茶杯就幾乎掉了下去。他的手忽然發冷,全身都在發冷,比認出竹葉青時更冷。他終於看見了這個女人的臉。竹葉青這個順從的妻子,赫然竟是娃娃,那個被他害慘了的娃娃。謝曉峰沒有叫出來,隻因為娃娃在求他,用一雙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說。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可是他終於還是閉上了嘴,他從來不忍拒絕這個可憐女孩的要求。竹葉青忽然又問道:“我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謝曉峰勉強控製自己的聲音,道:“是的。”竹葉青又笑得連那張枯槁憔悴的臉上都發出了光,柔聲道:“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這麼樣一個好心的女人,絕不會長得醜的。”他不知道她就是娃娃。如果他知道他這個溫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慘了的女人,他會怎麼辦?謝曉峰不願再想下去,大聲的問:“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竹葉青點點頭,聲音又變得冰冷:“她要我告訴你,她已經走了,不管你是勝是負,是死是活,她以後都不想再見你。”這當然絕不是她真正的意思。她要他留下來,隻不過要謝曉峰看看他已變成了個什麼樣的人,娶了個什麼樣的妻子。竹葉青忽然又道:“她本來要小弟也留下來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說他要到泰山去。”謝曉峰忍不住問:“去做什麼?”竹葉青的回答簡單而銳利:“去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他的聲音又變得充滿譏誚:“因為他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父母兄弟,就隻有自己去碰一碰運氣,闖自己的天下。”謝曉峰沒有再說什麼。該說的話,好像都已說儘了,他悄悄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他相信娃娃一定會跟著他出來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釋。這就是娃娃的解釋——“慕容秋荻逼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本來決心要死的。“我答應嫁給他,隻因為我要找機會殺了他,替我們一家人報仇。“可是後來我卻沒法子下手了。“因為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害了我們一家人的竹葉青,隻不過是個可憐而無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兩條腿上的筋也被挑斷。“有一次我本來已經下了狠心要殺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時候,他卻忽然從睡夢中哭醒,痛哭著告訴我,他以前做過多少壞事。“從那一次之後,我就沒法子再恨他。“雖然我時時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要忘記我對他的仇恨,可是我心裡對他已經沒有仇恨,隻有憐憫和同情。“他常常流著淚求我不要離開他,如果沒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他不知道現在我也一樣離不開他了。“因為隻有在他身旁,我才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他既不知道我的過去,也不會看不起我,更不會拋棄我,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溜走。“隻有在他身邊,我才會覺得安全幸福,因為我知道他需要我。“對一個女人來說,能知道有個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也許你永遠無法明白這種感覺,可是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他。”謝曉峰能說什麼!他隻說了三個字,除了這三個字外他實在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說:“恭喜你。”冷月。新墳。“燕十三之墓。”用花岡石做成的墓碑上,隻有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因為無論用多少字,都無法刻畫出他充滿悲傷和傳奇的一生。這位絕代的劍客,已長埋於此。他曾經到達過從來沒有彆人到達過的劍術巔峰,現在卻還是和彆人一樣埋入了黃土。秋風瑟瑟。謝曉峰的心情也同樣蕭瑟。鐵開誠一直在看著他,忽然問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無憾?”謝曉峰道:“是的。”鐵開誠道:“你真的相信他殺死的那條毒龍,不會在你身上複活?”謝曉峰道:“絕不會。”鐵開誠道:“可是你已經知道他劍法中所有的變化,也已經看到了他最後那一劍。”謝曉峰道:“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同樣使出那一劍來,那個人當然是我。”鐵開誠道:“一定是你。”謝曉峰道:“但是我已經終生不能再使劍了。”鐵開誠道:“為什麼?”謝曉峰沒有回答,卻從袖中伸出了一雙手。他的兩隻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斷。沒有拇指,絕不能握劍。對一個像謝曉峰這樣的人來說,不能握劍,還不如死。鐵開誠的臉色變了。謝曉峰卻在微笑,道:“以前我絕不會這麼做的,寧死也不會做。”他笑得並不勉強:“可是我現在想通了,一個人隻要能求得心裡的平靜,無論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鐵開誠沉默了很久,仿佛還在咀嚼他這幾句話裡的滋味。然而他又忍不住問:“難道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謝曉峰道:“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平和安詳:“我隻知道一個人心裡若不平靜,活著遠比死更痛苦得多。”他當然有資格這麼樣說,因為他確實有過一段痛苦的經驗,也不知接受過多少次慘痛的經驗後,才掙開了心靈的枷鎖,得到解脫。看到他臉上的平靜之色,鐵開誠終於也長長吐出口氣,展顏道:“現在你準備到哪裡去?”謝曉峰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已經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他又笑了笑:“現在我已經不是那個天下無雙的劍客謝三少爺了,我隻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麼樣折磨自己。”一個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要做個什麼樣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決定。他又問鐵開誠:“你呢?你想到哪裡去?”鐵開誠沉吟著,緩緩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謝曉峰微笑,道:“那就好極了。”這時清澈的陽光,正照著他們麵前的錦繡大地。這是個單純而簡樸的小鎮,卻是到泰山去的必經之路。他們雖然說是隨便看看,隨便走走,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風箏一樣,不管風箏已飛得多高,飛得多遠,卻還是有根線在連係著。隻不過這條線也像是係在河水中那柄劍上的線一樣,彆人通常都看不見而已。這小鎮上當然也有個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棧。這客棧裡當然也賣酒。鐵開誠道:“你有沒有見過不賣酒的客棧?”謝曉峰道:“沒有。”他微笑:“客棧裡不賣酒,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一樣,不但是跟彆人過不去,也是跟自己過不去。”奇怪的是,這客棧裡不但賣酒,好像還賣藥。隨風吹來的一陣陣藥香,比酒香還濃。鐵開誠道:“你見過賣藥的客棧沒有?”謝曉峰還沒有開口,掌櫃的已搶著道:“小客棧裡也不賣藥,隻不過前兩天有位客人在這裡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為他煎藥。”鐵開誠道:“他得的是急病?”掌櫃的歎了口氣,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他忽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又賠笑解釋:“可是他那種病絕不會傳給彆人的,兩位客官隻管在這裡放心住下去。”但是一下子就能讓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會傳染給彆人的。久經風塵的江湖人,大多都有這種常識。鐵開誠皺了皺眉,站起來踱到後麵的窗口,就看見小院裡屋簷下,有個年輕人正在用扇子扇著藥爐。替朋友煮藥的時候,身上通常都不會帶著兵刃,這個人卻佩著劍,而且還用另一隻手緊握劍柄,好像隨時都在防禦著彆人暗算突襲。鐵開誠看了半天,忽然喚道:“小趙。”這個人一下子就跳起來,劍已離鞘,等到看清楚是鐵開誠時,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總鏢頭。”鐵開誠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他緊張的樣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麵喝酒,等你的藥煎好,也來跟我們喝兩杯如何?”小趙叫趙清,本來是紅旗鏢局的一個趟子手,可是從小就很上進,前些年居然投入了華山門下。那雖然是因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為鐵開誠全力在培植他。鐵開誠對他的邀請,他當然不會拒絕的。他很快就來了。兩杯酒過後,鐵開誠就問:“你那個生病的朋友是誰?”趙清道:“是我的一位師兄。”鐵開誠道:“他得的是什麼病?”趙清道:“是……是急病。”他本來是個很爽快的年輕人,現在說話卻變得吞吞吐吐,仿佛有什麼不願讓彆人知道的秘密。鐵開誠微笑著,看著他,雖然沒有揭穿他,卻比揭穿了更讓他難受。他的臉開始有點紅了,他從來沒有在總鏢頭麵前說謊的習慣,他想老實說出來,怎奈總鏢頭旁邊又有個陌生人。鐵開誠微笑道:“謝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絕不會出賣朋友的。”趙清終於歎了口氣,苦笑道:“我那師兄的病,是被一把劍刺出來的。”被一把劍刺出來的病,當然是急病,而且一定病得又快又重。鐵開誠道:“病的是你哪一位師兄?”趙清道:“是我的梅大師兄。”鐵開誠動容道:“就是那位‘神劍無影’梅長華?”他的確吃了一驚。梅長華不但是華山的長門弟子,也是江湖中成名的劍客。以他的劍術,怎麼會“病”在彆人的劍下?鐵開誠又問道:“是誰讓他病倒的?”趙清道:“是點蒼派一個新入門的弟子,年紀很輕。”鐵開誠更吃驚。華山劍的威名,遠在點蒼之上,點蒼門下一個新入門的弟子,怎麼能擊敗華山的首徒。趙清道:“我們本來是到華山去赴會的,在這裡遇見他,他忽然跟我大師兄衝突起來,要跟我大師兄單打獨鬥,決一勝負。”他歎息著,接著道:“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瘋了,都認為他是在找死,想不到……誰也想不到大師兄居然會敗在他的劍下。”鐵開誠道:“他們是在幾招之內分出勝負的?”趙清臉色更尷尬,遲疑了很久,才輕輕的道:“好像不滿十招。”一個初入門的點蒼弟子,居然能在十招內擊敗梅長華。這不但令人無法思議,也是件很丟人的事,難怪趙清吞吞吐吐,不想說出來。何況梅長華一向驕傲自負,在江湖中難免有不少仇家,當然還要防備著彆人來乘機尋仇。趙清又道:“可是他的劍法,並不完全是點蒼的劍法,尤其是最後那一劍,不但辛辣奇詭,而且火候老到,看來至少也有十年以上苦練的功夫。”鐵開誠道:“你想他會不會是帶藝投師的?”趙清道:“一定是。”謝曉峰忽然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趙清道:“他年紀很輕,做事卻很老練,雖然很少說話,說出來的話卻都很有分量。”他想了想,又道:“看樣子他本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會跟彆人決鬥的人,這次一定是為了想要在江湖中立威求名,所以才出手的。”謝曉峰道:“他叫什麼名字?”趙清道:“他也姓謝,謝小荻。”謝小荻。這三個字忽然之間就已名滿江湖。就在短短五天之內,他刺傷了梅長華,擊敗了秦獨秀,甚至連武當後輩弟子中第一高手歐陽雲鶴,也敗在他的劍下。這個年輕人的崛起,簡直就像是奇跡一樣。夜。桌上有燈有酒。鐵開誠把酒沉吟,忽然笑道:“我猜現在你一定已經知道謝小荻是誰了。”謝曉峰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卻歎息著道:“我隻知道他一定急著想成名,因為隻有成名之後,他才能驅散壓在他心上的陰影。”——什麼是他的陰影?——是他那太有名的父母?還是那段被壓製已久的痛苦回憶?鐵開誠道:“他故意找那些名家子弟的麻煩,我本來以為他是想爭奪泰山之會的盟主。”“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因為他知道他的聲望還不夠,所以他還是將厲真真擁上了盟主的寶座。”“那已是前兩天的事。今天的消息是,他已經娶了新任的盟主厲真真做老婆。”鐵開誠微笑道:“現在我才知道,他遠比我們想像中聰明得多。”厲真真當然也是個聰明人,當然也看得出他們的結合對彼此都有好處。鐵開誠道:“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慕容夫人聽到他的消息時,會有什麼感覺?”謝曉峰也不知道。他甚至連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都分不出。鐵開誠忽又笑道:“其實我們也不必為他們擔心,江湖中每一代都會有他們這種人出現的,他們在掙紮著往上爬的時候,也許會不擇手段,可是等他們成名時,就一定會好好去做。”因為他們都很聰明,絕不會輕易將辛苦得來的名聲葬送。也許就因為江湖中永遠有他們這種人存在,所以才能保持平衡。因為他們彼此間一定還會互相牽製,那種關係就好像世上不但要有虎豹獅狐,也要有老鼠蚊蚋,才能維持自然的均衡。謝曉峰忽然歎了口氣,道:“一個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父母可依靠的年輕人,要成名的確很不容易。”鐵開誠道:“但是年輕人卻應該有這樣的誌氣,如果他是在往上爬,沒有人能說他走錯了路。”謝曉峰道:“是的。”就在他這麼說的時候,忽然有群年輕人闖進來,大聲喝問:“你就是謝曉峰?”謝曉峰點頭。有個年輕人立刻拔出劍,用劍尖指著他:“拔出你的劍來,跟我一分勝負。”謝曉峰道:“我雖然是謝曉峰,卻已經不能再用劍了。”他讓這年輕人看他的手。年輕人並沒有被感動,他們想成名的心太切了。不管怎麼樣,謝曉峰畢竟就是謝曉峰,誰殺了謝曉峰誰就成名。他們忽然同時拔出劍,向謝曉峰刺了過去。謝曉峰雖然不能再握劍,可是他還有手。他的手輕斬他們的脈門,就像是一陣急風吹過。他們的劍立刻脫手。謝曉峰拾起劍柄,用食中兩指輕輕一拗,就拗成了兩段。然後他隻說了一個字!“走。”他們立刻就走了,走得比來的時候還快。鐵開誠笑了。他們都是年輕人,熱情如火,魯莽衝動,做事完全不顧後果。可是江湖中永遠都不能缺少這種年輕人,就好像大海裡永遠不能沒有魚一樣。就是這群年輕人,才能使江湖中永遠都保持著新鮮的刺激,生動的色彩。鐵開誠道:“你不怪他們?”謝曉峰道:“我當然不怪他們。”鐵開誠道:“是不是因為你知道等他們長大了之後,就一定不會再做出這種事?”謝曉峰道:“是的。”他想了又想,又道:“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彆的原因。”鐵開誠道:“什麼原因?”謝曉峰道:“因為我也是個江湖人。”生活在江湖中的人,雖然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他們雖然沒有根,可是他們有血性,有義氣。他們雖然經常活在苦難中,可是他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因為他們同樣也有多姿多采、豐富美好的生活。謝曉峰道:“有句話你千萬不可忘記。”鐵開誠道:“什麼話?”謝曉峰道:“隻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鐵開誠道:“我也有句話。”謝曉峰道:“什麼話?”鐵開誠道:“隻要你一旦做了謝曉峰,就永遠是謝曉峰。”他微笑,慢慢的接著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劍,也還是謝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