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又複流動,輕舟又複漂蕩。他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滿身大汗如雨,已濕透了衣裳。他臉上帶著奇怪之極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恐懼!一種人類對自己無法預知,也無法控製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懼!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劍並不是他創出來的。根本沒有人能創出這一劍,沒有人能了解這一劍的變化的出現,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樣,沒有人能了解,沒有人能預測。這種變化的力量,也沒有人能控製。大地一片黑暗。他木立在黑暗中,整個人都好像在發抖,怕得發抖。他為什麼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連自己都已無法控製這一劍?河水上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一個人歎息著道:“鬼為什麼沒有哭?神為什麼沒有流淚?”河水上又出現了一條船,看來就像是煙雨湖上的畫舫。船上燈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壺酒、一張琴、一卷書,燈下還有塊烏石。磨劍石!一個人站在船頭,看著這老人,看著這老人手裡的斷劍。他眼睛裡也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恐懼。老人慢慢的抬起頭,看著他。“你還認不認得我?”“我當然認得你。”——翠雲峰,綠水湖上的畫舫,畫舫上有去無歸的渡人。這些都是老人永遠忘不了的。就在這條畫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劍,也沉下了他的英雄歲月,就是這個人,曾經歎息過他的愚蠢,也曾經佩服他的智慧。他那麼樣做,究竟是聰明?還是愚蠢?“謝掌櫃。”“燕十三。”他們互相凝視,黯然歎息:“想不到我們居然還有再見的一日。”謝掌櫃的歎息聲更重:“倉頡造字,鬼神夜泣,你創出了這一劍,鬼神也同樣應該哭泣流淚。”老人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劍的確已泄了天機,卻失了天心。天心惟仁。這一劍既已創出,從此以後,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這一劍之下。老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劍並不是我創出來的!”謝掌櫃道:“不是?”老人搖頭,道:“我創出了奪命十三劍,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種變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滿意,因為我知道它一定還有另一種變化。”謝掌櫃道:“你一直都在找!”老人道:“不錯,我一直在找,因為我知道隻有將這種變化找出來,才能戰勝謝曉峰。”謝掌櫃道:“你一直都沒有找到?”老人道:“我費儘了心血都找不到,謝曉峰卻已死了。”——神劍山莊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老人黯然道:“謝曉峰一死,天下還有誰是我的對手?我又何必再去尋找?”他長長歎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劍,埋名,同時也將尋找這最後一種變化的念頭,沉入了湖底,從那天之後,我連想都沒有再想過。”謝掌櫃沉思著,緩緩道:“也許就因為你從此沒有再想過,所以才會找到。”這一劍本就是劍法中的“神”。“神”是看不見,也找不到的,神要來的時候,就忽然來了。可是你本身一定得先達到“無人、無我、無忘”的境界,神才會來。這道理也正如禪宗的“頓悟”一樣。謝掌櫃又道:“現在你當然也已知道三少爺並沒有死。”老人點頭。謝掌櫃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有把握能擊敗他?”老人凝視著手裡的斷劍,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劍。”謝掌櫃道:“你是不是還想找回你的劍?”老人道:“找還能找得到?”謝掌櫃道:“隻要你找,就能找得到。”老人道:“到哪裡去找?”謝掌櫃道:“就在這裡。”船舷邊的刻痕仍在。謝掌櫃道:“你應該記得,這是你親手用你自己的劍刻出來的。”——當時的名劍已消沉,人呢?如今人已在這裡。有些人也正如百煉精鋼打成的利器一樣,縱然消沉,卻仍存在。老人忍不住長長歎息,道:“隻可惜這裡已不是我當年的沉劍之處。”謝掌櫃道:“刻舟求劍,本就是愚人才會做出來的事。”老人道:“不錯。”謝掌櫃道:“你卻並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劍,本不是為了想再來尋劍。”老人承認:“我不是。”謝掌櫃道:“你那樣做,本就是無意的,無意中就有天機。”他慢慢的接著道:“你既然能在無意中找到你劍法中的精粹,為什麼不能在無意中找回你的劍?”老人沒有再說話,因為他已看到了他的劍。漆黑的湖水中,已經有柄劍慢慢的浮了起來,已經能看見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劍當然不會自己浮起來,也不會自己來尋找它昔年的主人。劍的本身並沒有靈性。如果劍有靈,隻不過因為握劍的人。這柄劍能夠浮起來,也隻不過因為是謝掌櫃將它提起來的。老人並沒有吃驚。他已經看見了係在劍鍔上的線,也已看見這根線的另一端就在謝掌櫃的手裡。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事發生。就因為每件事都有這麼樣一根線,隻是人們都看不見而已。在經過許多次痛苦的經驗之後,老人總會已漸漸明白了這道理。謝掌櫃卻還是在解釋:“那一天你走了之後,我就已替你撈起了這柄劍,而且一直在為你保存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謝掌櫃道:“因為我知道你和三少爺遲早還會有相見的一日。”老人忽然歎息,道:“我也知道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命運。”謝掌櫃道:“不管怎麼樣,現在你總算已找回了你的劍。”劍已在他手裡,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依然在發著光。謝掌櫃又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擊敗他的把握?”燕十三沒有回答。現在他的劍已回到他手裡,還是和以前同樣鋒利。他憑著這柄劍,縱橫天下,戰無不勝,他一向無情,也無懼。何況,現在他已找到了他劍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將天下無敵。可是他心裡卻反而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他自己說不出,彆人卻能看得出。九-九-藏-書-網甚至連謝掌櫃都已看了出來,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麼?”燕十三道:“奪命十三劍本來就像是我養的一條毒蛇,雖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卻可以控製它,可是現在……”謝掌櫃道:“現在怎麼樣?”燕十三道:“現在這條毒蛇,已變成了毒龍,已經有了它自己的神通變化。”謝掌櫃道:“現在難道連你都已無法控製它?”燕十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恐懼。謝掌櫃仿佛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同時凝視著遠方,眼睛裡同樣帶著種奇怪的表情。又過了很久,燕十三才問道:“你特地為我送劍來,是不是希望我能擊敗他?”謝掌櫃居然承認:“是。”燕十三道:“你不是他的朋友?”謝掌櫃道:“我是。”燕十三道:“你為什麼希望我擊敗他?”謝掌櫃道:“因為他從未敗過。”燕十三道:“你為什麼一定要他敗?”謝掌櫃道:“因為敗過一次後,他才會知道自己並不是神,並不是絕對不能敗的,他一定要受到過這麼樣一次教訓後,才能算真正長成。”燕十三道:“你錯了。”謝掌櫃道:“錯在哪裡?”燕十三道:“這道理並沒有錯,隻不過用在他身上就錯了。”謝掌櫃道:“為什麼?”燕十三道:“因為他並不是彆人,因為他是謝曉峰,謝曉峰隻能死,不能敗!”謝掌櫃道:“燕十三呢?”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樣。”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輕舟,輕舟已蕩開。謝掌櫃默默的站在船頭,目送著輕舟遠去,心裡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悲傷。這世上永遠有兩種人,一種人生命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存在,而是為了燃燒。燃燒才有光亮。哪怕隻有一瞬間的光亮也好。另外一種人卻永遠隻有看著彆人燃燒,讓彆人的光芒來照亮自己。哪種人才是聰明人?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他的悲傷並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自己。還沒有到黃昏,夕陽已經很紅了,紅得就像是已燃燒了起來。夕陽下的楓林,也仿佛已燃燒。謝曉峰就坐在燃燒著的夕陽下,燃燒著的楓林外。他的手裡沒有劍,甚至連用一根木頭削成的劍都沒有。他還在等。——是在等人?還是在等著被燃燒?慕容秋荻遠遠的看著他,已經看了很久,現在才走過來。她走路的樣子真好看。就算你明知道她走過來就要殺了你,你也一樣會覺得很好看。“一個女人天生下來就是為了要讓彆人看的。”不管在什麼時候,她都不會忘了這句話,隻要她覺得有道理的話,她就永遠不會忘記。她走到他麵前,看著他,忽然問:“就是今天?”謝曉峰道:“就是今天。”慕容秋荻道:“就是現在?”謝曉峰道:“就是現在。”他要等的人,現在已隨時都會來。慕容秋荻道:“那麼你手裡至少應該有把劍。”謝曉峰道:“我沒有劍。”慕容秋荻道:“是不是因為你的心中有劍,所以手裡根本不必有劍!”謝曉峰道:“學劍的人,心中必當有劍。”若是心中無劍,又怎麼能學劍?謝曉峰道:“隻可惜心中的劍,是絕對殺不了燕十三。”慕容秋荻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去找把劍?”謝曉峰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替我送來的。”慕容秋荻道:“你想要把什麼樣的劍?”謝曉峰道:“隨便。”慕容秋荻道:“不能夠隨便。”謝曉峰道:“為什麼?”慕容秋荻道:“因為劍也和人一樣,也有很多種,每把劍的形式、分量、長短、寬窄,都不會絕對相同,每把劍都有它的特性。”她歎了口氣,又道:“所以一個人要選擇一把劍,就好像是在選擇一個朋友,絕不能馬虎,更不能隨便。”謝曉峰當然也明白這道理。高手相爭,連一點都不能差錯,他們用的劍,往往就是決定他們勝負的因素。慕容秋荻忽又笑了,很得意的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裡最想要的是哪柄劍。”謝曉峰道:“你知道?”慕容秋荻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經替你拿來了。”她真的已經替他拿來了。烏黑陳舊的劍鞘,形式古雅的劍鍔,甚至連劍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時常摩擦而發的黑綢子,都是謝曉峰永遠忘不了的。對他來說,這柄劍就像是一個曾經與他同生死共患難,卻又遠離了他的朋友。雖然他永遠難以忘懷,卻從未想到他們還有相見的時候。客棧裡那個年輕的夥計,輕輕的將這把劍放在一塊青石上,就悄悄的走了。謝曉峰忍不住伸出手,輕觸劍鞘。他的手本來一直在抖,可是隻要一握住這柄劍,就會立刻恢複穩定。他緊緊握住了這柄劍,就像是一個多情的少年,緊緊抱住了他初戀的情人。慕容秋荻道:“你用不著問我這柄劍怎麼會在我手裡的,你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讓你的心亂。”謝曉峰沒有問。慕容秋荻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這裡,你也會心亂,所以我就要走了。”她輕輕一握他的手,柔聲道:“可是我一定會在客棧裡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會回來。”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樣子還是那麼好看。謝曉峰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卻忍不住要在心裡問自己:“這是不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在這一瞬間,他對她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依戀,幾乎忍不住要將她叫回來。但他沒有這麼樣做。因為就在這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就像是一陣寒風,從楓林裡吹了出來。他握劍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他沒有回頭去看,也用不著回頭,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經來了。這個人當然就是燕十三!夕陽紅如血,楓林也紅如血,天地間本就充滿了殺氣。何況天地間又有了這麼樣兩個人!滿山紅葉中,已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黑色所象征的,是悲傷、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樣象征著孤獨、驕傲、和高貴。它們象征的意思,正是一個劍客的生命。就像是大多數劍客一樣,燕十三也喜歡黑色,崇拜黑色。他行走江湖時,從來都沒有穿過彆的顏色的衣服。現在他又恢複了這種裝束,甚至連他的臉都用一塊黑巾蒙住。他不願讓謝曉峰認出他就是藥爐邊那個衰弱佝僂的老人。他不願讓謝曉峰出手時有任何顧忌。因為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和天下無雙的謝曉峰決一死戰。隻要這願望能夠達到,敗又何妨?死又何妨?現在他確信謝曉峰絕對看不出這身子像標槍般筆挺的黑衣劍客,就是腰彎得像蝦米一樣的衰弱老人。可是謝曉峰認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強的對手燕十三!因為他的手裡握著劍,漆黑的劍鞘上,鑲著十三粒晶瑩的明珠。這柄劍雖然並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卻久已名傳天下。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這柄劍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謝曉峰一轉過身,目光立刻被這柄劍吸引,就像是尖針遇到了磁鐵。他當然也知道這柄劍就是燕十三的標布。他的手裡也有劍。兩柄劍雖然還沒有出鞘,卻仿佛已有劍氣在衝激回蕩。燕十三忽然道:“我認得你。”謝曉峰道:“你見過我?”燕十三道:“沒有。”他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眼睛,銳利如刀:“可是我認得你,你一定就是謝曉峰。”謝曉峰道:“因為你認得這柄劍?”燕十三道:“這柄劍並沒有什麼,它若在彆人手裡,也隻不過是柄廢鐵而已。”他慢慢的接著道:“上次我見到這柄劍時,它仿佛也已經陪著它的主人死了,現在一到了你的手裡,就立刻有了殺氣。”謝曉峰終於長長歎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們總算見麵了。”燕十三道:“你應該想得到的。”謝曉峰道:“哦?”燕十三道:“天地間既然有我們這麼樣兩個人,就遲早必有相見的一日!”謝曉峰道:“我們相見的時候,是不是就必定會有個人死在對方的劍下?”燕十三道:“是的。”他緊握著他的劍:“燕十三能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等這一天,若不能與天下無雙的謝曉峰一戰,燕十三死不瞑目。”謝曉峰盯著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麼你至少也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麵目。”燕十三道:“你為什麼要看我的真麵目,你幾時讓彆人看過你自己的真麵目?”他冷笑,接著道:“謝曉峰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江湖中從來就沒有人知道。”謝曉峰閉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認,他自己的真麵目究竟是什麼樣子,連他自己都已淡忘了。燕十三道:“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重要,因為我已知道你就是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