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已到了曹寒玉和夏侯星的眉睫間。沒有人能招架這一劍。他們也隻有向後退,退得很快,退得很遠,夏侯星掌中的劍也已撒手。鐵開誠眼睛盯著他們,嘴裡卻在問謝曉峰,你還能出手?謝曉峰道:“我還沒有死。”鐵開誠道:“剛才那一劍,是你創的劍法,我使出那一劍,隻因為要救你。”謝曉峰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為了要救謝曉峰,他寧死也不會使出這一劍的。鐵開誠道:“所以你也不必謝我,救你的是你的劍法,不是我。”曹寒玉忽然冷笑,道:“現在你救了他,等一等誰來救你?”鐵開誠轉臉去看他的鏢師。那其中有很多都是曾經和他共過生死患難的夥伴,有很多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可是現在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看過去時,每一張臉都全無表情,每個人都好像變成了個木頭人。鐵開誠的心沉了下去,心裡忽然充滿了憤怒與恐懼。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他旗下所有的鏢師都已被人收買了。他的紅旗鏢局早已名存實亡。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曹寒玉大笑,揮劍,用劍尖指著他:“殺!”“誰殺了他們都重重有賞。”“鐵開誠的頭顱值五千兩,謝曉峰的一萬。”鏢師們立刻拔刀。紅燈映著刀光,刀光如血。謝曉峰、鐵開誠,並肩而立,冷冷的看著刀光向他們揮舞過來。如果在平時,他們根本就不會將這些人看在眼裡,可是現在他們一個身負重傷,一個力氣將儘,就算將這些叛徒全都刺儘殺絕,也絕對無法再對付曹寒玉和袁氏兄弟的三柄劍了。——一個人到了自知必死時,心裡會想些什麼?謝曉峰忽然問:“你在想什麼?”鐵開誠道:“我不服氣,你的頭顱,為什麼要比我貴一倍。”謝曉峰大笑。大笑聲中,牆外忽然有個人淩空飛墜,衝入了刀光間,兩根拇指豎起,一指朝天,一指向地,大聲道:“天地幽冥,唯我獨尊!”“天地幽冥,唯我獨尊!”這八個字就像是某種神秘的符咒,在一瞬就令揮舞的刀光全都停頓。這個人是誰?幾十個人,幾十雙眼睛,都在吃驚的看著他。他的臉也像謝曉峰一樣,蒼白、疲憊憔悴,卻又帶著種鋼鐵般的意誌和決心。“是你!”謝曉峰、鐵開誠、曹寒玉、袁氏兄弟,五個人同時說出這兩個字,可是音卻不同。鐵開誠的聲音裡充滿驚奇。曹寒玉和袁氏兄弟不僅驚奇,而且憤怒。謝曉峰呢?誰也無法形容他說出這兩個字時心裡是什麼滋味。什麼感覺。因為這個人竟是小弟。又有誰知道小弟心裡是什麼滋味?什麼感覺?曹寒玉已經在大聲問:“你來乾什麼?”小弟道:“來要你們放人。”曹寒玉道:“放誰?是鐵開誠?還是謝曉峰?”小弟道:“是他們兩個人。”曹寒玉冷笑,道:“你憑什麼要我們放人?你知道這是誰的命令?”小弟也在冷笑,忽然從懷中拿出根五色的絲絛,絲絛上結著塊翠綠的玉牌。曹寒玉的臉色立刻變了。小弟道:“你認得這是什麼?”曹寒玉當然認得,隻要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認得。彆人臉上的表情也跟他一樣,驚奇中帶著畏懼。小弟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的後退,退到謝曉峰身旁:“我們走。”謝曉峰轉過臉,看著鐵開誠:“你也走?”鐵開誠沉默著,終於點了點頭。他隻有走。要在一瞬間斷然放棄自己多年奮鬥得來的結果,承認自己徹底失敗,那不但困難,而且痛苦。可是他知道自己也沒有選擇的餘地。要人眼看著一條已經被釣上鉤的大魚再從自己手裡脫走,也是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沒有人敢阻攔他們,沒有人敢動。那塊結著五色絲絛的玉牌,本身雖然沒有追魂奪命的力量,卻代表著一種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權力。門外有車。快馬、新車。那當然是小弟早已準備好的,他決心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事先一定準備得極仔細周密。車馬急行,車廂裡卻還是很穩。謝曉峰斜倚在角落裡,蒼白的臉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更疲倦、更憔悴。可是他眼睛裡卻在發著光。他興奮,並不是因為他能活下來,而是因為他對人忽然又有了信心。對一個他最關心的人,他已將自己的全身希望寄托在這個人身上。小弟卻盯著鐵開誠,忽然道:“我本不是救你的,也並不想救你!”鐵開誠道:“我知道。”小弟道:“我救了你,隻因為我知道他絕不肯讓你一個人留在那裡,因為你們不但曾經並肩作戰,而且你也曾救過他!”鐵開誠道:“我說過救他的並不是我。”小弟道:“不管怎麼樣,那都是你們的事,跟我全無關係!”鐵開誠道:“我明白!”小弟道:“所以你現在還是隨時都可以找我算賬。”鐵開誠道:“算什麼賬?”小弟道:“鏢旗……”鐵開誠打斷了他的話,道:“紅旗鏢局早已被毀了,哪裡還有鏢旗?”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悲痛和感傷:“鏢旗早已沒有了,哪裡還有什麼賬?”謝曉峰道:“還有一點帳。”鐵開誠道:“什麼賬?”謝曉峰道:“一朵珠花。”他也在盯著鐵開誠:“那朵珠花真是你叫人去買的?”鐵開誠毫不考慮就回答:“是。”謝曉峰道:“我不信!”鐵開誠道:“我從不說謊。”謝曉峰道:“鐵義呢?他有沒有說謊?”鐵開誠閉上了嘴。謝曉峰又問道:“難道那個女人真是你的女人?難道鐵義說的全是真話?”鐵開誠還是拒絕回答。小弟忽然插嘴,道:“我又看見了那個女人。”謝曉峰道:“哦!”小弟道:“她找到我,給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給你,而且一定要我親手交給你,因為信上說的,是件很大的秘密。”他一字字接著道:“紅旗鏢局的秘密。”謝曉峰道:“信呢?”小弟道:“就在這裡。”信是密封著的,顯見得信上說的那件秘密一定很驚人。可是謝曉峰並沒有看到這封信,因為小弟一拿出來,鐵開誠就已閃電般出手,一把奪了去,雙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變成了千百碎片,被風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滿天蝴蝶。謝曉峰沉下臉,道:“這不是君子應該做的事。”鐵開誠道:“我本來就不是君子。”小弟道:“我也不是。”鐵開誠道:“你……”小弟道:“君子絕不會搶彆人的信,也不會偷看彆人的信,你不是君子,幸好我也不是。”鐵開誠變色:“那封信你看過?”小弟笑了笑,道:“不但看過,而且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鐵開誠的臉扭曲,就像是忽然被人一拳重重的打在小腹上,打得他整個人都已崩潰。信上說的究竟是什麼秘密,為什麼能讓鐵開誠如此畏懼?我不是鐵開誠的女人。我本來是想勾引他的,可惜他太強,我根本找不到一點機會。幸好鐵中奇已老了,已沒有年輕時的壯誌和雄心,已開始對奢侈的享受和漂亮的女人發生興趣。我一向很漂亮,所以我就變成了他的女人。隻要能躲開夏侯星,比他再老再醜的男人我都肯。天下最讓我惡心的男人就是夏侯星。有紅旗鏢局的總鏢頭照顧我,夏侯星當然永遠都找不到我,何況,鐵中奇雖然老了,對我卻很不錯,從來沒有追問過我的來曆。鐵開誠不但是條好漢,也是個孝子,隻要能讓他父親高興,什麼事都肯做,在我生日的那天,他甚至還送了我一朵珠花和兩隻鐲子。隻可惜這種好日子並不長,夏侯星雖然沒有找到我,慕容秋荻卻找到了我。她知道我的秘密,就以此來要挾我,要我替她做事。我不能不答應,也不敢不答應。我替她在暗中收買紅旗鏢局的鏢師,替她刺探鏢局的消息,她還嫌不夠,還要我挑撥他們父子,替她除掉鐵開誠。鐵中奇對我雖然千依百順,隻有這件事,不管我怎麼說,他都聽不進去。所以慕容秋荻就要我在酒中下毒。那天晚上風雨很大,我看著鐵中奇喝下了我的毒酒,心裡多少也有點難受,可是我知道這秘密一定不會被人發覺的,因為那天晚上在後院當值的人,也都已被天尊收買了。鐵開誠事後縱然懷疑,已連一點證據都抓不到。為了保全他父親的一世英名,他當然更不會將這種事說出來的。可是現在我卻說了出來。因為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天尊的毒辣和可怕。我雖然不是個好女人,可是為了你,我什麼都肯做。隻要你能永遠記住這一點,彆的事我全不在乎。這是封很長的信,小弟卻一字不漏的背了出來。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聽完了這封信,鐵開誠固然已滿麵痛淚,謝曉峰和小弟的心裡又何嘗不難受?也不知過了多久,謝曉峰才輕輕的問道:“她人呢?”小弟道:“走了。”謝曉峰道:“你有沒有問她要去哪裡?”小弟道:“沒有。”鐵開誠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問我要去哪裡,因為你就是問我要去哪裡,我也絕不會說。”他當然要走的。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謝曉峰了解他的處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麼話都沒有說。鐵開誠卻又問了句很讓他意外的話:“你想不想喝酒?”謝曉峰笑了。是勉強在笑,卻又很愉快:“你也喝酒?”鐵開誠道:“我能不能喝酒?”謝曉峰道:“能。”鐵開誠道:“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去喝兩杯?”謝曉峰道:“這時候還能買得到酒?”鐵開誠道:“買不到我們能不能去偷?”謝曉峰道:“能!”鐵開誠也笑了。誰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笑:“君子絕不會偷彆人的酒喝,也不會喝偷來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夜深,人靜,至少大多數人都已靜。在人靜夜深的晚上,最不安靜的通常隻有兩種人——賭得變成賭鬼的人。喝得變成了酒鬼的人。可是就連這兩種人常去的消夜攤子,現在都已經靜了。所以他們要喝酒隻有去偷。真的去偷。“你有沒有偷過酒?”“我什麼都沒有偷過。”“我偷過。”謝曉峰好像很得意:“我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去偷過酒喝。”“偷誰的?”“偷我老子的。”謝曉峰在笑:“我們家那位老爺子雖然不常喝酒,藏的卻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我們家藏的劍還好。”“你們家為什麼不叫神酒山莊?”鐵開誠居然也在笑。“因為我們家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幸好你不是。”“幸好你也不是。”夜深人靜的晚上,夜深人靜的道路,兩個人卻還未靜。因為他們的心都不靜。車馬已在遠處停下,他們已走了很遠。“我們家的藏酒雖好,隻可惜我隻偷了兩次就被捉住了。”謝曉峰還在笑,就好像某些人在吹噓他們自己的光榮曆史:“所以後來我隻好去偷彆人的。”“偷誰的?”“綠水湖對岸有家酒鋪,掌櫃的也姓謝,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人。”“所以你就去偷他的?”“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壞人。”謝曉峰說話的表情就好像老師在教學生:“這是偷王和偷祖宗傳留下來的教訓,要做小偷的人,就千萬不可不記在心裡。”“因為就算被好人抓住了也沒什麼了不得,被壞人抓住可就有點不得了。”“不是有點不得了,是大大的不得了。”“可是好人也會抓小偷的。”“所以我又被抓住了。”謝曉峰在歎息:“雖然沒什麼了不起,卻也讓我得到個教訓。”“什麼教訓?”“要偷酒喝,最好讓彆人去偷,自己最多隻能在外麵望風!”“好,這次我去偷,你望風!”鐵開誠真的沒有偷過酒,什麼都沒有偷過,可是不管要他去偷什麼,都不會太困難。他的輕功也許不能算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你有兩百壇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偷光了,你也絕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