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纖秀柔美的腳上,血跡斑斑,刺入的荊棘,尖銳的石塊,使得她受儘了折磨。但無論多麼重的創傷,也遠遠比不上她心裡的創傷痛苦。她一路狂奔到這裡,忘了是晝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可是,她縱然忘記一切,也還是忘不了小雷的。她的心縱已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每片心上,還是都有個小雷的影子。那可愛又可恨的影子。恨比愛更深。“他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為什麼忽然變得如此無情?”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個明白,問個明白。可是她無能為力,無可奈何。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變成心上的創傷。昔日的花前蜜語,月下擁抱,如今已隻剩下回憶的痛苦。她寧可犧牲一切,來換取昔日的甜蜜歡樂,哪怕是一時一刻也好。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頭去撞牆,就算將自己整個人撞得粉碎,也無可奈何。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這種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裡,你的骨髓裡。春天,早晨的風還是很涼。她身上隻穿了件很單薄的衣服,赤著足,這套單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擁有的一切。其餘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給他。現在,也許隻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脫,但她還不想死。“……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熱愛已變為深仇,愛得既然那麼深,恨得就更深。所以她要活下去,要報複。但要怎麼樣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麼地方是她的容身之處?她不想流淚,但眼淚卻已一連串流下。然後,她就聽到有人在低喚她的名字:“纖纖。”“纖纖,纖纖……”在花前,在月下,在擁抱中,小雷總是這麼樣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她。難道他又已回心轉意?難道他又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動起來。在這一刹那間,她已忘卻了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恨,隻要他回來,她立刻可以原諒他所有的過失,立刻會投入他的懷抱裡。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見的不是小雷,是金川。金川是才子,也是俠少。金川是個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年輕人。他頭發永遠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齊,他衣著永遠都穿得又乾淨,又合身。他和小雷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他卻是小雷最好的朋友。纖纖當然認得他,她和小雷之間秘密的愛情,也隻有他知道。“難道是小雷要他來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金川的微笑如少女:“來找你。”“找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一路都在保護著你。”纖纖的心跳更快,隻希望他告訴她,是小雷要他這麼做的。但是他並沒有再說下去。纖纖咬著嘴唇,終於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看見他?”金川在搖頭。“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已經分手?”金川還是在搖頭。纖纖的心沉下,頭也垂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忽然發現金川在看著她的腳。她足踝纖秀,柔美如玉,血跡和傷痕,隻有使這雙腳看來更楚楚動人。任何男人看到這雙腳,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的——女人的腳,好像總和某種神秘的事,有某種神秘的聯係。她立刻想用衣襟蓋住自己的腳,但就在這時,她眼睛裡忽然閃動一絲惡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讓他後悔,一定要報複。”隻有這種因熱愛而轉變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變得蛇蠍般惡毒。金川的聲音也溫柔如少女:“你不回家?”纖纖又垂下頭,聲音淒楚:“我沒有家。”“那麼……你想到哪裡去?”纖纖的頭垂得更低,她懂得憐憫和情愛也常常是分不開的。她懂得要怎麼樣才能令男人同情憐憫。金川果然已將同情之色擺在臉上,長長歎息了一聲,柔聲道:“無論以後怎麼樣,我至少得先陪你換件衣裳,吃頓飯去。”有件事男人千萬不可忘記:女人的報複,是絕對不擇手段的。豔陽下的桃花如火。小雷睜開眼,就看見一樹火一般的桃花。有個人斜倚在桃花下。一個纖長苗條的白衣人,烏雲高髻,臉上蒙著層雪白的麵紗。滿林紅花,襯著她一身白衣如雪。莫非這也不是凡人,是桃花仙子。小雷掙紮著,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濕透,但全身卻灼熱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樣。他掙紮著想坐起,但痛苦卻使得他全身痙攣,幾乎又暈過去。白衣如雪的少女,一雙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輕紗後看著他:“你的傷很重,最好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動。”她的聲音柔和而冷淡,聽來仿佛很遙遠。小雷閉上眼睛,昨夜發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刀光,血影,火……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迎頭向他擊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燒起來,似已沉淪入萬劫不複的地獄。但現在,春風吻著綠草,花香中帶著流水清冽的芬芳。花樹間鳥語啁啾,如情人的蜜語。小雷再次睜開眼:“我……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是你救了我?”雪衣少女點了點頭。“你是誰?”雪衣少女輕輕轉了個身,輕盈得就仿佛是在遠山飄動的雲彩。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鬢腳,鮮紅的桃花,雪白的麵紗。人麵在輕紗中,又如鮮花在霧裡。“人麵桃花!”小雷忍不住失聲輕呼:“原來是你!”雪衣少女笑了,笑聲如春風,如春風中的銀鈴:“我知道你遲早總會認出我的。”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為什麼要救我?”雪衣少女笑道:“殺人犯法,救人難道也犯法?”她又輕輕轉了個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裡的一隻手。一隻纏著白綾的手。這隻手是被小雷捏碎的。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還你這隻手?你可以拿去!”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來隻欠我一隻手,現在又欠我一條命。”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他說話的態度輕鬆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樣。雪衣少女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真是雷奇峰的兒子?”小雷道:“嗯。”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已死了?”小雷道:“知道。”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燒得寸草不留?”小雷道:“知道。”雪衣少女歎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來為什麼一點也不像呢?”小雷道:“要什麼樣子才像?要我捶胸頓腳,痛哭流涕?”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隻剩下一條命。”小雷道:“哦。”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無論誰都隻有一條命的?”小雷道:“知道。”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隨時都可以要你的命?”小雷道:“知道。”雪衣少女又歎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起來還是一點也不像。”小雷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雪衣少女道:“無論遇著什麼事,你永遠都是這樣子?”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歡看我這樣子,你可以不必看。”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小雷道:“好像是的。”雪衣少女盯著他,忽又歎息了一聲,竟轉身走了。小雷道:“等一等。”雪衣少女道:“等什麼?你難道要我留下來陪著你?”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為什麼不拿走?”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小雷道:“可是……”雪衣少女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我是會來要的,你等著吧。”她居然真的頭也不回的走了。小雷看著她纖秀苗條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處。他還是躺在那裡,動也沒有動。但這時他臉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淚。一陣風吹過,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臉上。他還是沒有動。他的淚卻似已流乾了。“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隻剩下一條命。”這少女的確已奪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卻救了他的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是要他活著痛苦?“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他本來的確已未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這少女不但奪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壞了他心目中最神聖的偶像。他父親本是他的偶像。站在他父親的血泊中,聽著她說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時他的確隻希望能以死來作解脫。但現在,他情緒雖未平靜,卻已不如剛才那麼激動。他忽然發覺自己還不能死。“你一定要去找到纖纖,她是個好孩子,一定會為我們雷家留下個好種。”“纖纖,纖纖……”他在心裡呼喚著,這名字是他惟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流水清澈。流水上漂浮著一瓣瓣桃花。小雷咬著牙,滾下了綠草如茵的斜坡,滾入了流水中。冰涼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熱痛苦減輕,也使他的頭腦清醒。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夠什麼都不想。他不能。前塵往事,千頭萬緒,忽然一起湧上了他心頭,壓得他心都幾乎碎了。他就像逃避某種噬人的惡獸一樣,自水中逃了出來。肉體上的痛苦無論多麼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著流水狂奔,穿過花林,遠山青翠如洗。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山村,村中有個小小的酒家,那裡有如遠山般青翠的新釀酒。他曾經帶著纖纖,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門,等他的摯友金川。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會像酒鬼般開懷暢飲,像孩子般儘情歡樂。那確是他最快樂的時候。兩心相印的情人,肝膽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複何求?“帶纖纖到那裡等我,無論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儘千方百計留下她。”這是他昨夜交待給金川的話。他並沒有再三叮嚀,也沒有說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金川也沒有問。他們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樣。遠山,好遠的山。小雷隻希望能找到一輛車,一匹馬。沒有車,沒有馬。他臉上流著血,流著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將因痛苦而崩散。但無論多遙遠,多艱苦的道路,隻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時候。柳綠如藍。他終於已可望見柳林深處挑出了一角青簾酒旗。夕陽絢麗,照在新製的青簾酒旗上。用青竹圍成的欄杆,也被夕陽照得像晶碧一樣。欄杆圍著三五間明軒,從支起的窗子裡看進去,酒客並不多。這裡並不是必經的要道,也不是繁榮的村鎮。到這裡來的酒客,都是慕名而來。杏花翁醅的酒,雖不能說遠近馳名,但的確足以醉人。白發蒼蒼的杏花翁,正悠閒的斜倚酒櫃旁,用一根馬尾拂塵,趕著自柳樹中飛來的青蠅。櫃上擺著五六樣下酒的小菜,用碧紗籠罩著,看來不但可口,而且悅目。悠閒的主人,悠閒的酒客,這裡本是個清雅悠閒的地方。但小雷衝進來的時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聳然失色。看到彆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樣子多麼可怕,多麼狼狽。可是他不在乎。彆人無論怎麼樣看他,他都全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為什麼金川和纖纖都不在這裡?他們到哪裡去了?”他衝到酒櫃旁,杏花翁本想趕過來扶住他,但看見他的灼熱,又縮回手,失聲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究竟出了什麼事?”小雷當然沒有回答,他要問的事更多:“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跟我半夜來敲門的那兩個朋友?”杏花翁苦笑:“我怎麼會忘記。”“今天他們來過沒有?”“上午來過。”“現在他們的人呢?”“走了。”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連聲音都已有些變了:“是不是有人來逼他們走的?”“沒有,他們喝一兩碗粥,連酒都沒有喝,就走了。”“他們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等我?”杏花翁看著他,顯然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太奇怪——這少年為什麼總好像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他們沒有說,我怎麼知道他們為何要走?”小雷的手放鬆,人後退,嗄聲問:“他們幾時走的?”“走了很久,隻呆了一下子就走了。”“從哪條路走的?”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搖了搖頭。小雷立刻追問:“他們有沒有留話給我?”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沒有。”欄杆外的柳絲在風中輕輕拂動,晚霞在天,夕陽更燦爛。山村裡,屋頂上,炊煙已升起。遠處隱隱傳來犬吠兒啼,還有一陣陣妻子呼喚丈夫的聲音。這原本是個和平寧靜的地方,這本是個和平寧靜的世界。但小雷心裡,卻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廝殺血戰。他已倒在一張青竹椅上,麵前擺著杏花翁剛為他倒來的一角酒:“先喝兩杯再說,也許他們還會回來的。”小雷聽不見,他隻能聽見他自己心裡在問自己的話:“他們為什麼不等我?金川為什麼不留下她?他答應過我的。”他相信金川,金川從未對他失信。綠酒清冽芬芳,他一飲而儘,卻是苦的。等待比酒更苦,夕陽下山,夜色籠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樹梢頭。他們沒有來,小雷卻已幾乎爛醉如泥。隻是醉並不是解脫,並不能解決任何事、任何問題。杏花翁看著他,目中似乎帶著些憐憫同情之色,他這雙飽曆滄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隱約看出了這是怎麼回事。“女人,女人總是禍水,少年人為什麼總是不明白這道理?為什麼總是要為女人煩惱痛苦呢?”他歎息著,走過去,在小雷對麵坐下,忽然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小雷點點頭。杏花翁道:“聽說他是位由遠地來的人,到這裡來隱居學劍讀書的,就住在那邊觀音庵後麵的小花圃裡。”小雷又點點頭。杏花翁道:“他們也許已經回去了,你為什麼不到那裡去找?”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衝了出去。杏花翁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喃喃的歎息著:“兩個男人,一個美女……唉,這樣子怎麼會沒有麻煩呢?”小花圃裡的花並不多。但卻都開得很鮮豔。金川是才子,不但會作詩撫琴,還會種花,種花也是種學問。竹籬是虛掩著的,茅屋的門卻上了鎖,就表示裡麵絕不會有人。但這一點小雷的思慮已考慮不到,他用力撞開,整個人衝了進去。他來過這地方。這是個精致而乾淨的書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樣,叫人看著都舒服。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書畫,牆上還懸著柄古劍。但現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隻剩下一盞孤燈。一盞沒有火的孤燈。小雷衝進去,坐下,坐在床上,看著這四壁蕭然的屋子。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桌上的孤燈,照著燈前孤獨的人。“金川走了,帶著纖纖走了。”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件事,更不願相信這件事。但他卻不能不信。淚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淚,卻未流下。一個人真正悲痛時,是不會流淚的。他本來有個溫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實的朋友。但現在,他還有什麼?一條命,他現在已隻有一條命。這條命是不是還值得活下去呢?明月滿窗。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個出賣了他的朋友,一張又冷又硬的床。春風滿窗,孤燈未燃,也許燈裡的油已乾了。這是個什麼樣的春天?這是個什麼樣的明月?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門是虛掩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門忽然“呀”的開了。門外出現了條人影。一個纖長苗條的人影,白衣如雪。小雷沒有坐起來,也沒有回頭去看她一眼,但卻已知道她來了。因為她已走過來,走到他床前,看著他。月光照著她的綽約風姿,照著她麵上的輕紗,她眼波在輕紗中看來,明媚如春夜的月光。窗外柳枝輕拂,拂上窗紙,溫柔得如同少女在輕撫情人的臉。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這種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懷抱中溶化。“纖纖,纖纖,你在哪裡呢?你的人在哪裡?心在哪裡?”他並不怪她。她受的創痛實在太深,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應該值得原諒。痛苦的是,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傷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這麼樣對她,隻不過因為太愛她。隻要也能知道這一點,無論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連被朋友出賣的痛苦都可忍受。雪衣少女已在他床邊坐下,手裡在輕撫著一朵剛摘下的桃花。她看著的卻不是桃花,是他。她忽然問:“像你這樣的男人,當然有個情人,她是誰?”小雷閉起了眼睛,也閉起了嘴。她笑了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卻知道你本已約好了她在杏花村相會。”“你還知道什麼?”“我還知道,她並沒在那裡等你,因為你還有個好朋友。”她嫣然接著道:“現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齊走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到了哪裡。”小雷霍然張開眼:“你知道?”“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當然,你當然不會告訴我。”雪衣少女道:“現在你還剩下什麼呢?”小雷道:“一條命。”雪衣少女道:“莫忘記連這條命也是我的,何況,你的命最多已隻不過剩下半條而已。”小雷道:“哦?”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斷了兩根,身上受的刀傷火傷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小雷道:“哦!”雪衣少女的聲音更溫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萬個人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再活下去。”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雪衣少女道:“你還想活下去?”小雷道:“嗯。”雪衣少女道:“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小雷道:“沒有意思。”雪衣少女道:“既然沒意思,活下去乾什麼呢?”小雷道:“什麼都不乾!”雪衣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小雷道:“因為我還活著——一個人隻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靜得可怕。雪衣少女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有句話我還想問你一次。”小雷道:“你問。”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是不是個活人?”小雷道:“現在已不是。”雪衣少女道:“那麼你是什麼?”小雷張大了眼睛,看著屋頂,一字字道:“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嗯。”“這又是什麼意思?”“這意思就是說,你隨便說我是什麼都可以。”“我若說你是畜生?”“那麼我就是畜生。”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懷裡。春寒料峭,晚上的風更冷。她的身子卻是光滑、柔軟、溫暖的。明月穿過窗戶,照著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麗,月色如此美麗,能不醉的人有幾個呢?也許隻有一個。小雷忽然站起來,站在床頭,看著她緞子般發著光的軀體。他現在本不該站起來,更不該走。可是他突然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她驚愕,迷惘,不信:“你現在就走?”“是的。”“為什麼?”小雷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因為我想起你臉上的刀疤就惡心。”她溫暖柔軟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他已大步走出門,走入月光裡。卻還是可以聽到她的詛咒:“你果然不是人,是個畜生。”小雷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來就是。”風吹著胸膛上的傷口,就像是刀刮一樣。但小雷還是挺著胸。他居然還能活著,居然還能挺起胸來走路,的確是奇跡。是什麼力量造成這奇跡的?是愛?還是仇恨?是悲哀?還是憤怒?這些種力量的確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跡。觀音庵裡還有燈光亮著,佛殿裡通常都點著盞常明燈。他走過去,走入觀音庵前的紫竹林。他從不信神佛,直到現在為止,從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但現在,他卻需要一種神佛來支持,他怕自己會倒下去。人在孤獨無助時,總是會去尋找某種寄托的。否則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院子裡也有片紫竹林,隱約可以看見佛殿裡氤氳縹緲的煙火。他穿過院子,走上佛殿。觀音大士的莊嚴寶像,的確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詳寧靜。他在佛殿前跪了下來,除了對他的父母外,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他跪下時,淚也已流下。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這一生永遠無法得到。雖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財富,也不是幸運,隻不過是自己內心的寧靜而已。雖然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賜給世人的。可是他卻已永遠無法得到。觀音大士垂眉沱目,仿佛也正在凝視著他——這地方絕不止這一雙眼睛在凝視著他。他背脊上忽然開始覺得有種很奇特的寒意,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他七歲的時候。那時正有條毒蛇,從他身後的草叢中慢慢的爬出來,慢慢的滑向他。他並沒有看見這條蛇,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恐懼得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大叫大哭。可是他卻勉強忍耐住,雖然他已嚇得全身冰涼,卻還是咬緊牙,直到這條蛇纏上他的腿,他才用儘全身力氣,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從那次以後,他又有過很多次同樣危險的經曆,每次危險來到時,他都會有這種同樣的感覺。所以他直到現在還活著。來的不是一條蛇,是三個人,其中一個灰衣人卻比蛇更可怕。他們的職業就是殺人,在黑暗中殺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種方法殺人。無論他們在哪裡出現,都隻有一種目的。現在他們怎會在這裡出現的呢?三雙眼睛冷冷的看著他,那種眼色簡直好像已將他當做個死人。小雷儘量放鬆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來殺我的?”灰衣人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小雷皺了皺眉:“不一定?”灰衣人道:“我們隻要你回去。”小雷道:“回去?回到哪裡去?”灰衣人道:“回到你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小雷道:“去乾什麼?”灰衣人道:“去等一個人。”小雷道:“等誰?”灰衣人道:“一個付錢的人。”小雷道:“他付了錢給你們?”灰衣人道:“嗯。”小雷道:“我等他來乾什麼?”灰衣人道:“來殺你!”小雷眨眨眼,道:“他要親手來殺我?”灰衣人道:“否則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為什麼要等著彆人來殺我呢?”灰衣人道:“因為我們要你等。”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對付你這種人。”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種人?”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種人。”小雷道:“哦?”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會出賣朋友,至少不會帶著朋友交付給我的八十萬銀子偷偷溜走。”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聽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這件事的確滑稽,但他卻不願解釋。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從不願在他看不起的人麵前解釋任何事。灰衣人盯著他,冷冷道:“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是誰要來找你了。”小雷搖搖頭。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小雷搖搖頭。灰衣人厲聲道:“你要我們抬你回去?”小雷還是在搖頭。可是這一次他搖頭的時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彈起,就像是一根剛脫離弓弦的箭,向這說話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無論誰說話時,注意力都難免分散。所以話說得最多的人,在彆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這人的劍就在手裡。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將舌頭磨得太利,所以劍反而鈍了。小雷的人已衝過來,他的劍才剛剛拿起。劍光展動時,小雷已衝入劍光裡。他並沒有揮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沒有揮拳的力氣。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鐵錘,重重撞上了這人的胸膛。劍光一閃,長劍脫手飛出。他身子卻向另一個方向飛了出去,人在空中時,鮮血已自嘴裡噴泉般濺出。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時,這一蓬噴泉的血雨,就恰巧灑在他自己身上,灑滿了他已被撞得扭曲變形的胸膛。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鮮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兩柄劍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臉上,刺激得他皮膚一陣陣悚栗。這兩人掠近,他本已算準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閃避,反擊。可是這一股力量已隨著劍口的鮮血流了出來,脖子上也已開始流血。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劃過他脖子上,那種令人麻木的刺痛。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他寧死也不彎腰的。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身後的灰衣人卻發出了聲音,聲音冷酷,隻說了兩個字:“回去。”小雷本不該搖頭的,因為他已無法搖頭,他隻要一搖頭,脖子兩旁的劍鋒就會割入他血肉。另一個灰衣人在冷笑:“這次看他是搖頭,還是點頭?”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時候,就已在搖頭,搖頭的時候,鮮血已沿著劍鋒滴落。他微笑著道:“我一向高興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灰衣人冷笑道:“但這次你的腿隻怕已由不得你。”小雷立刻覺得腿彎一陣刺痛,人已單足跪下。另一柄劍卻還是壓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小雷的回答簡單而乾脆:“不回去!”灰衣人咬著牙:“這人是不是想死?”“好像是的,死在我們手裡,總比死在龍四手上好。”“我偏不讓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劍鋒沿著背脊往下劃,他整個人都已開始痙攣彎曲。他的頭已幾乎被壓到地上:“你回不回去?”他突然張開口,咬了一嘴帶著砂石的泥土,用力咬著,再用力吐出:“不回去!”他的答複還是隻有這三個字,沒有人能更改。就算將他千刀萬剮,隻要他還能開口,他的答複還是這三個字。灰衣人緊握著劍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顫抖。劍尖也在顫抖。鮮血不停的沿著顫抖的劍尖滴落,劍尖一顫,就是一陣深入骨髓的刺痛。灰衣人看著他彎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熾熱。另一人突然道:“鬆鬆手,莫忘記彆人要的是活口。”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的。”另一人道:“再這樣下去,要活隻怕也很難了。”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話未說完,突然住口。遠處已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蹄聲緊密,來的是兩匹馬,一匹馬在六丈外,就已開始慢了下來。另一匹馬的來勢卻更急,到了牆外,兀自不停。突然間,隻聽一聲虎嘯般的馬嘶,一匹全身烏黑油亮的健馬,如天龍行空,竟從八尺高的短牆頭騰雲般一躍而入。馬上金光閃動。健馬又一聲長嘶,衝出三步,人立而起。馬上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腰乾筆直,閃動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裡一杆丈四長槍。長槍“奪”的一聲,釘在地上,槍杆入土四尺。這匹矯若遊龍的健馬,竟似也被這一槍釘在地上。槍頭的紅纓,迎風飛散,襯著這老人銀絲般的雪白須發,就像是神話中的天兵神將,乘雲飛降。灰衣人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一人鬆了口氣道:“總算來了。”“來了”兩字出口,牆外又有條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裡?”灰衣人劍光又一緊,道:“就在這裡!”白發老人看著小雷身上的鮮血,厲聲道:“是死是活?”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們就給你活的。”他長劍一揚,飛起一足,將小雷整個人都踢得飛了起來。自牆外掠入的這人,不但身法快,說話快,出手也快。他正是江湖中以動作迅速,行事激烈聞名的鏢客歐陽急。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竄過去,一把揪住了他,隻看了一眼,臉色就已大變,失聲道:“糟了!錯了!”白發老人也已動容,“什麼事錯了?”歐陽急跺腳道:“人錯了。”灰衣人搶著道:“沒有錯,這人就是從後麵那屋子裡出來的,那裡已沒有彆的男人。”歐陽急將小雷用力從地上揪起,厲聲喝問:“你是什麼人?怎會在小金的屋子裡?他的人呢?”小雷冷冷的看著他,滿是鮮血的臉上,全無表情。歐陽急更急:“你說不說?”小雷看著他,忽然笑了:“是你們找錯了人?還是我?”歐陽急怔住,他雖然又急又怒,但這句話卻實在回答不出。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卻還是在微笑著:“若是你們錯了,就該對我客氣些,怎可如此無禮?”歐陽急看著他,手已漸漸放鬆,突又大喝:“無論如何,你總是他的朋友。”小雷歎息了一聲:“我是,你難道不是?”歐陽急又一怔,手掌已鬆落,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灰衣人的手卻已伸到他麵前,冷冷的看著他:“拿來!”“拿什麼?”“一萬兩。”“一萬兩?找錯了人還要一萬兩?”灰衣人冷笑著,淡淡道:“是你們錯了,不是我,你要的隻不過是那屋子裡的人,要活的,我交給你的既沒死,也沒錯。”歐陽急道:“可是……”白發老人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給他。”歐陽急急得臉通紅,道:“小金既未找著,這一萬兩怎麼能……”白發老人沉聲道:“給他!”歐陽急跺了跺腳,自腰帶上解下個分量看來很沉重的革囊。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過來,眼角瞟著小雷:“這人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不是。”灰衣人點了點頭,道:“既然不是,這人我們也要帶走。”“為什麼?”灰衣人嘴角露出獰笑:“他殺了我們的人,就得死在我劍下。”白發老人忽然道:“他還要活下去。”灰衣人霍然抬頭,道:“誰說的?”白發老人道:“我說的。”灰衣人又慢慢的點頭,緩緩道:“槍如閃電,馬如飛龍,龍剛龍四爺說的話,在江湖中的確是一言九鼎。”龍四爺道:“哼!”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殺了我們的人,就還是非死不可。”龍四爺沉下了臉,道:“這話又是誰說的?”灰衣人道:“老爺子說的,閣下若不讓我們將這人帶走,在老爺子麵前隻怕無法交待。”龍四爺道:“要怎麼樣才能交待?”灰衣人沉吟著,道:“隻怕要……”他長劍一展,身子突然橫空掠起:“要你的命。”龍四爺眼看著劍光如驚虹般飛來,還是紋風不動,穩坐雕鞍。他右手握槍,片刻突然向後一扳,突又鬆手,這杆槍就藤蛇般向前彈了出去。雪亮的槍尖,血般的紅纓,恰巧迎上了橫空掠來的灰衣人。灰衣人挫腰,揮劍,隻聽“嗆”的一聲,火星飛濺。劍已脫手飛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邊身子都已震得發麻,仰麵跌在地上,一時間竟站不起來。這杆藤蛇般的長槍,從槍尖到槍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煉精鋼打成的。槍尖仍在不停的顫動,嗡嗡作響,紅纓飛散如血絲。龍四爺沉聲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灰衣人咬著牙,看著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鮮血,似已說不出話來。長劍自半空中落下,劍光閃動,回照得他臉上陣青陣白。他長長歎了口氣,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來的長劍。這次他並沒有再向龍四爺出手,劍光一閃,竟向小雷刺了過去。小雷的人似已軟癱崩潰,哪裡還能閃避。就在這時,隻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龍四爺的槍化做閃電。霹靂一響,閃電飛擊。雪亮的槍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著被挑起。槍頭的紅纓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遠遠落在牆外的紫竹林裡。“奪”的一聲,長槍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龍四爺隻手握槍,還是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瞪著另一個灰衣人。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這人麵如死灰,什麼話都不再說,扭頭就走。歐陽急一轉身,似乎想追出去。龍四爺卻擺了擺手:“讓他去。”歐陽急又急了:“怎麼能讓他走?”龍四爺一手捋髯,緩緩道:“該殺的非殺不可,不該殺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這其間一絲也差錯不得。”歐陽急跺了跺腳,歎道:“但此人一走,麻煩隻怕就要來了。”龍四爺突然仰麵而笑,道:“你我兄弟,幾時怕過麻煩的?”笑聲如洪鐘,但在小雷耳中聽來,卻仿佛很遙遠,很模糊。他仿佛聽到龍四爺在吩咐歐陽急:“將這位朋友也帶回去,他也沒有錯,也萬萬死不得。”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人在扶他。他想甩脫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來。——要站就自己站起來,否則就寧可在地上躺著。他想大聲告訴他們,他這一生,從沒有讓任何人扶過他一把。隻可惜現在他的四肢和舌頭,都已不受他自己控製了。甚至連他的眼睛也一樣。他想睜開眼來,但黑暗卻已籠罩了他。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隻有一點光,光中仿佛有一個人的影子。“纖纖,纖纖……”他想撲過去,可是連這最後的一點光也消失了。他掙紮,呐喊,可是這最後的一點光已消失不見。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誰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時才能再現。“這人倒是條硬漢。”“可是他心裡卻好像有很深的痛苦。”“硬漢的痛苦,本就總是比彆人多些,隻不過平時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彆人很難看得見而已。”這就是他所能聽見的最後幾句話。最後一句是龍四爺說的,聽來還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可是他心裡卻忽然泛起一陣溫暖,一陣感激。他知道自己畢竟還沒有完全被遺棄,世界畢竟還有人了解他。所以他也確信,無論黑暗多麼深,多麼久,光明遲早是會來的。隻要人心中還有溫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