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他聽到一陣很勁急的衣袂帶風聲,他一聽就已判斷出這夜行人的輕功顯然不弱。風聲驟然在前麵的暗林中停了下來,接著暗林中就傳出了一個人急促的喘息聲,還帶著痛苦的呻吟。這夜行人又顯然受了很重的傷。蕭十一郎的腳步並沒有停頓,還是向前麵走了過去,走入暗林,那喘息聲立刻就停止了。過了半晌,突聽一人嘎聲道:“朋友留步!”蕭十一郎這才緩緩轉過身,就看到一個人自樹後探出了半邊身子,巴鬥大的頭顱上,生著一頭亂發。這人赫然竟是獨臂鷹王!蕭十一郎麵上絲毫不動聲色,緩緩道:“閣下有何見教?”獨臂鷹王一隻獨眼餓鷹般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歎了口氣,道:“我受了傷。”蕭十一郎道:“我看得出。”獨臂鷹王道:“你可知道前麵有個沈家莊?”蕭十一郎道:“知道。”獨臂鷹王道:“快背我到那裡去,快,片刻也耽誤不得。”蕭十一郎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我為何要背你去?”獨臂鷹王大怒道:“你……你敢對老夫無禮?”蕭十一郎淡淡道:“是你無禮?還是我無禮?莫忘了現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獨臂鷹王盯著他,目中充滿了凶光,但一張臉卻已漸漸扭曲,顯然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過了很久,他才歎了口氣,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掙紮著自懷中掏出一錠金子,喘息著道:“這給你,你若肯幫我的忙,我日後必定重重謝你。”蕭十一郎笑了笑,道:“這倒還像句人話,你為何不早就這麼樣說呢?”他慢慢走過去,像是真想去拿那錠金子,但他的手剛伸出來,獨臂鷹王的獨臂已閃電般飛出,五指如鉤,急擒蕭十一郎的手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獨臂鷹王雖已傷重垂危,但最後一擊,仍然是快如閃電,銳不可當。但蕭十一郎更快,淩空一個翻身,腳尖已乘勢將掉下去的那錠金子挑起,反手接住,人也退後了八尺。身法乾淨、漂亮、利落,隻有親眼見到的人才能了解,彆人簡直連想都無法想像。獨臂鷹王的臉色變得更慘,嘎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蕭十一郎微笑道:“我早就認出了你,你還不認得我?”獨臂鷹王失聲道:“你……你莫非是蕭十一郎?”蕭十一郎笑道:“你總算猜對了。”獨臂鷹王眼睛盯著他,就好像見到了鬼似的,嘴裡“嘶嘶”的向外麵冒著氣,喃喃道:“好,蕭十一郎,你好!”蕭十一郎道:“倒也還不壞。”獨臂鷹王又瞪了他半晌,突然大笑了起來。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觸及了傷處,更是疼得滿頭冷汗,但他還是笑個不停,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蕭十一郎相信他這一生中隻怕從來也沒有這麼樣笑過,忍不住問道:“你很開心嗎?”獨臂鷹王喘息著笑道:“我當然開心,隻因蕭十一郎也和我一樣,也會上彆人的當。”蕭十一郎道:“哦?”獨臂鷹王身子已開始抽縮,他咬牙忍耐著,嘎聲道:“你可知道你奪去的那把刀是假的?”蕭十一郎道:“我當然知道,可是你……你怎麼知道的?”獨臂鷹王恨恨道:“就憑那三個小畜生,怎能始終將我瞞在鼓裡。”蕭十一郎道:“就因為你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所以他們才要殺你?”獨臂鷹王道:“不錯。”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以趙無極、海靈子、屠嘯天這三個人的身份地位,怎麼會為了一把刀就冒這麼大的險,竟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作孤注一擲?何況,刀隻有一把,人卻有三個,卻叫他們如何去分呢?”獨臂鷹王不停的咳嗽著,道:“他……他們自己並不想要那把刀。”蕭十一郎道:“是誰想要?難道他們幕後還另有主使的人?”獨臂鷹王咳嗽已越來越劇急,已咳出血來。蕭十一郎目光閃動,道:“這人竟能令趙無極、屠嘯天、海靈子三個人聽他的話?他是誰?”獨臂鷹王用手捂著嘴,拚命想將嘴裡血咽下去,想說出這人的名字,但他隻說了一個字,鮮血已箭一般標了出來。蕭十一郎歎了口氣,正想先過去扶起他再說,但就在這時,他身子突又躍起,隻一閃已沒入樹梢。也就在這時,已有三個人掠入暗林裡。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獸一樣,有種奇異的本領,似乎總能嗅得出危險的氣息,雖然他們並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但危險來的時候,他們總能在前一刹那間奇跡般避過。這種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勝將軍,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諸葛亮、管仲,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能居安思危,治國平天下。韓信、嶽飛、李靖,他們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才能決勝千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李尋歡、楚留香、鐵中棠、沈浪,他們也都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才能叱吒風雲,名留武林,成為江湖中的傳奇人物,經過許多許多年之後,仍然是遊俠少年心目中的偶像。現在,蕭十一郎也正是這樣的人,這種人縱然不能比彆人活得長些,但死得總比彆人有價值得多。從林外掠入的三個人,除了海靈子和屠嘯天之外,還有個看來很文弱的青衫人,身材並不高,死氣沉沉的一張臉上全無表情,但目光閃動間卻很靈活,臉上顯然戴著個製作極精巧的人皮麵具。他身法也未見比屠嘯天和海靈子快,但身法飄逸,舉止從容,就像是在花間漫步一樣,步履安詳,猶有餘力。他的臉雖然詭秘可怖,但那雙靈活的眼睛卻使他全身都充滿了一種奇異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會對他多看兩眼。但最令蕭十一郎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一把刀,這把刀連柄才不過兩尺左右,刀鞘和刀柄的線條和形狀都很簡樸,更沒有絲毫眩目的裝飾,刀還未出鞘,更看不出它是否鋒利。但蕭十一郎隻瞧了一眼,就覺得這柄刀帶著種令人心驚魂飛的殺氣!難道這就是割鹿刀?趙無極、海靈子和屠嘯天,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偷換了這柄割鹿刀,難道就是送給他的?他是誰?有什麼魔力能令趙無極他們如此聽話?獨臂鷹王的咳嗽聲已微弱得連聽都聽不見了。海靈子和屠嘯天對望一眼,長長吐出口氣。屠嘯天笑道:“這老怪物好長的命,居然還能逃到這裡來。”海靈子冷冷道:“無論多長命的人,也禁不起咱們一劍兩掌!”屠嘯天笑道:“其實有小公子一掌就已足夠要他的命了,根本就不必我們多事出手了。”青衫人似乎笑了笑,柔聲道:“真的嗎?”他慢慢的走到獨臂鷹王麵前,突然手一動,刀已出鞘。刀光是淡青色的,並不耀眼。隻見刀光一閃,獨臂鷹王的頭顱已滾落在地上。青衫人連瞧也沒有瞧一眼,隻是凝注著掌中的刀。刀如青虹,不見血跡。青衫人輕輕歎了口氣,道:“好刀,果然是好刀。”人已死了,他還要加一刀,這手段之毒,心腸之狠,的確少見得很,連海靈子麵上都不禁變了顏色。青衫人緩緩插刀人鞘,悠然道:“家師曾經教訓過我們,你若要證明一個人是否真的死了,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先割下他的頭來瞧瞧。”他目光溫柔地望著屠嘯天和海靈子,柔聲道:“你們說,這句話可有道理麼?”屠嘯天乾咳了兩聲,勉強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青衫人道:“我師父說的話,就算沒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對嗎?”屠嘯天道:“對對對,對極了。”青衫人吃吃的笑了起來,道:“有人說我師父的好話,我總是開心得很,你們若要讓我開心,就該在我麵前多說說他的好話。”小公子,好奇怪的名字。這青衫人居然叫做小公子。看他的眼睛,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可知道他年紀並不大,但已經五六十歲的屠嘯天和海靈子卻對他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看他的樣子好像很溫柔,但連死人的腦袋他都要割下來瞧瞧!蕭十一郎暗中歎了口氣,真猜不出他的來曆。“徒弟已如此,他師父又是什麼樣的角色呢?”這簡直令人連想都不敢想了。隻聽小公子道:“現在司空曙已死了,但我們還有件事要做,是嗎?”屠嘯天道:“是。”小公子道:“是什麼事呢?”屠嘯天瞧了海靈子一眼,道:“這……”小公子道:“你沒有想到?”屠嘯天苦笑道:“沒有。”小公子歎了口氣,道:“憑你們活了這麼大年紀,竟連這麼點事都想不到。”屠嘯天苦笑道:“在下已老糊塗了,還請公子明教。”小公子歎道:“說真的,你們倒真該跟著我多學學才是。”屠嘯天和海靈子年紀至少比他大兩倍,但他卻將他們當小孩子似的,屠嘯天他們居然也真像小孩子般聽話。小公子又歎了口氣,才接著道:“我問你,司空曙縱橫江湖多年,現在忽然死了,是不是會有人要覺得懷疑?”屠嘯天道:“是。”小公子道:“既然有人懷疑,就必定有人追查,司空曙是怎麼會死的?是誰殺了他?”屠嘯天道:“不錯。”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那麼,我再問你,司空曙究竟是誰殺的,你知道嗎?”屠嘯天賠笑道:“除了小公子之外,誰還有這麼高的手段!”小公子的眼睛忽然瞪起來了,道:“你說司空曙是我殺的?你看我像是個殺人的凶手嗎?”屠嘯天怔住了,道:“不……不是……”小公子道:“不是我殺的,是你嗎?”屠嘯天擦了擦汗,道:“司空曙與我無冤無仇,我為何要殺他?”小公子展顏笑道:“這就對了,若說你殺了司空曙,江湖中人還是難免要懷疑,還是難免要追究。”海靈子忍不住道:“我也沒有殺他。”小公子道:“你自然也沒有殺他,但我們既然都沒有殺他,司空曙是誰殺的呢?”屠嘯天、海靈子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了。小公子歎息道:“虧你們還有眼睛,怎麼沒有看到蕭十一郎呢?”這句話說出,蕭十一郎倒真吃了一驚!“難道此人發現了我?”幸好小公子已接著道:“方才豈非明明是蕭十一郎一刀將司空曙的腦袋砍了下來,他用的豈非正是割鹿刀!”屠嘯天眼睛立刻亮了,大喜道:“不錯不錯,在下方才也明明看到蕭十一郎一刀殺了司空曙,而且用的正是割鹿刀,隻是年老昏聵,竟險些忘了。”小公子笑道:“幸虧你還沒有真的忘了,隻不過……司空曙雖是蕭十一郎殺的,江湖中人卻還不知道,這怎麼辦呢?”屠嘯天道:“這……我們的確應該想法子讓江湖中人知道。”小公子笑道:“一點也不錯,你已想出了用什麼法子嗎?”屠嘯天皺眉道:“一時倒未想出來。”小公子搖了搖頭,道:“其實,這法子簡單極了,你看。”他的刀突又出鞘,刀光一閃,削下了塊樹皮,道:“司空曙的血還沒有冷,你趕快用他的衣服,蘸他的血,在這樹上寫幾個字,我念一句,你寫一句,知道嗎?”屠嘯天道:“遵命。”小公子目光閃動,道:“你先寫:割鹿不如割頭,能以此刀割儘天下人之頭,豈不快哉,豈不快哉……然後再留下蕭十一郎的名字,那麼普天之下,就都知道這件事是誰乾的了,你說這法子簡單不簡單?”屠嘯天笑道:“妙極妙極,公子當真是天下奇才,不但奇計無雙,這幾句話也寫得有金石聲,正活脫脫是蕭十一郎那廝的口氣。”小公子笑道:“我也不必謙虛,這幾句話除了我之外,倒真還沒有幾個人想得出來。”蕭十一郎幾乎連肚子都氣破了。這小公子年紀不大,但心計之陰險,就連積年老賊也萬萬比不上,若讓他再多活幾年,江湖中人隻怕要被他害死一半。隻聽小公子道:“現在我們的事都已辦完了嗎?”屠嘯天笑道:“總算告一段落了。”小公子歎了口氣,道:“看你們做事這麼疏忽,真難為你們怎麼活到現在的。”屠嘯天乾咳兩聲,轉過頭去吐痰。海靈子麵上卻已變了顏色,忍不住道:“難道還要將司空曙的頭再劈成兩半?”小公子冷笑道:“那倒也用不著了,隻不過蕭十一郎若也湊巧經過這裡,看到了司空曙的屍身,又看到樹上的字,你說他該怎麼辦呢?”海靈子怔住了。小公子悠然道:“他若不像你們這麼笨,一定會將樹上的字削下來,再將司空曙的屍身移走,那麼我們這一番心血豈非白費了麼?”屠嘯天的咳嗽早已停了,失聲道:“不錯,我們竟未想到這一著。”小公子淡淡道:“這就是你們為什麼要聽我話的原因,因為你們實在不如我。”屠嘯天道:“依公子之見,該當如何?”小公子道:“這法子實在也簡單得很,你們真的想不出?”屠嘯天隻有苦笑。小公子搖著頭,歎道:“你怕他將樹上的字跡削掉,你自己難道就不能先削掉麼?”屠嘯天道:“可是……”小公子道:“你將這塊樹皮削下來,送到沈家莊去,那裡現在還有很多人,你不妨叫他們一齊來看看司空曙的死狀。”他笑了笑,接著道:“有這麼多人的眼睛看到,蕭十一郎就算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這冤枉了……你們說,這法子好不好?”屠嘯天長長歎了口氣,道:“公子心計之縝密,當真非人能及……”小公子道:“你也用不著拍我的馬屁,隻要以後聽話些也就是了。”聽到這裡,不但屠嘯天和海靈子都已服服帖帖,就連蕭十一郎也不得不佩服這位小公子實在是有兩下子。他倒還真未遇到過如此厲害的人物。蕭十一郎有個最大的毛病,越困難越危險的事,他越想去做,越厲害的人物他越想鬥一鬥。隻聽小公子又道:“你們到了沈家莊後,我還有件事想托你們。”屠嘯天道:“請吩咐。”小公子道:“我想托你們打聽打聽連城璧的妻子沈璧君什麼時候回婆家?連城璧是否同行?準備走哪條路?”屠嘯天道:“這倒不難,隻不過……”小公子道:“你想問我為什麼要打聽她,又不敢問出來,是不是?”屠嘯天賠笑道:“在下不敢,隻不過……”小公子道:“又是隻不過,其實你問問也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你,這次我出來,為的就是要帶兩樣東西回去。”屠嘯天試探著道:“其中一樣自然是割鹿刀。”小公子道:“還有一樣就是這位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屠嘯天的臉驟然變了顏色,似乎一下子就透不過氣來了。小公子笑道:“這是我的事,你害怕什麼?”屠嘯天訥訥道:“那連城璧的武功劍法,公子也許還未曾見過,據在下所知,此人深藏不露,而且……”小公子道:“你用不著說,我也知道連城璧不是好惹的,所以我還要請你們幫個忙。”屠嘯天擦了擦汗,道:“隻……隻要在下力所能及,公子但請吩咐。”小公子笑道:“你也用不著擦汗,這件事並不難……連城璧想必會護送他妻子回家的,所以你們就得想個法子將他騙到彆地方去。”屠嘯天忍不住又擦了擦汗,苦笑道:“連城璧夫妻情深,隻怕……”小公子道:“你怕他不肯上鉤?”屠嘯天道:“恐怕不容易。”小公子道:“若換了是我,自然也不願意離開那如花似玉般的妻子,但無論多麼大的魚,我們總有要他上鉤的法子。”屠嘯天道:“什麼法子?”小公子道:“要釣大魚,就得用香餌。”屠嘯天道:“餌在哪裡?”小公子道:“連城璧家財萬貫,文武雙全,年紀輕輕就已譽滿天下,又娶了沈璧君那樣賢淑美麗的妻子,你說他現在還想要什麼?”屠嘯天歎了口氣,道:“做人做到他這樣,也該知足了。”小公子笑道:“人心是絕不會滿足的,他現在至少還想要一樣東西。”屠嘯天道:“莫非是割鹿刀?”小公子道:“不對。”屠嘯天皺眉道:“除了割鹿刀外,在下委實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能令他動心之物。”小公子悠然道:“隻有一件……就是蕭十一郎的頭!”屠嘯天眼睛亮了,撫掌道:“不錯,他們都以為割鹿刀已落在蕭十一郎手上,他若能殺了蕭十一郎,不但名頭更大,刀也是他的了。”小公子道:“所以,要釣連城璧這條魚,就得用蕭十一郎做餌。”屠嘯天沉吟著道:“但這條魚該如何釣法,還是要請公子指教。”小公子搖頭歎道:“這法子你們還不明白麼?你們隻要告訴連城璧,說你們已知道蕭十一郎的行蹤,連城璧自然就會跟你們去的。”他目中帶著種譏誚的笑意,接道:“像連城壁這種人,若是為了聲名地位,連自己的命都會不要的,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邊了。”屠嘯天失笑道:“如此說來,嫁給連城璧這種人,倒並不是福氣。”小公子笑道:“一點也不錯,我若是女人,情願嫁給蕭十一郎,也不願嫁給連城璧。”屠嘯天道:“哦?”小公子道:“像蕭十一郎這種人,若是愛上一個女人,往往會不顧一切,而連城璧的顧忌卻太多了,做這種人的妻子並不容易。”秋天的太陽,有時還是熱得令人受不了。樹蔭下有個挑擔賣酒的,酒很涼,既解渴,又過癮,還有開花蠶豆、椒鹽花生和鹵蛋下酒,口味雖未見佳,做得卻很乾淨。賣酒的是個白發蒼蒼的紅鼻子老頭,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他自己必定也很喜歡喝兩杯。他衣衫穿得雖襤褸,但臉上卻帶著種樂天知命的神氣,彆人雖認為他日子過得並不怎樣,他自己卻得很滿意。蕭十一郎一向很欣賞這種人。一個人活著,隻要活得開心也就是了,又何必計較彆人的想法?蕭十一郎很想跟這老頭子聊聊,但這老頭子卻有點心不在焉。所以蕭十一郎也隻有自己喝著悶酒。喝酒就好像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窮極無聊,一個人喝酒也實在無趣得很,蕭十一郎從不願意喝獨酒的。但這裡恰巧是個三岔路口,他算準沈璧君的車馬一定會經過這裡,他坐在這裡並不是為了喝酒的。被人家當做“魚餌”並不是件好受的事,蕭十一郎那天幾乎忍不住要出麵和那小公子鬥一鬥了。但他已在江湖中混了很多年,早已學會了“等”這個字,他無論做什麼事,都要等到最好的時機。蕭十一郎喝完了第七碗,正在要第八碗。紅鼻子老頭斜眼瞟著他,撇著嘴笑道:“還要再喝嗎?再喝隻怕連路都走不動了。”蕭十一郎笑道:“走不動就睡在這裡又何妨?能以蒼天為被,大地為床,就算一醉不醒又何妨?”紅鼻子老頭道:“你不想趕回去?”蕭十一郎道:“回到哪裡,我自己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卻叫我如何回去?”紅鼻子老頭歎了口氣,喃喃道:“這人隻怕已醉了,滿嘴胡話。”蕭十一郎笑道:“賣酒的豈非就希望彆人喝酒麼?快打酒來。”紅鼻子老頭“哼”了一聲,正在舀酒,突見道路上塵頭起處,遠遠的奔過來一行人馬。蕭十一郎的眼睛立刻亮了,簡直連一絲酒意都沒有。這一行人,有的臂上架著鷹,有的手裡牽著狗,一個個都是疾服勁裝,佩弓帶箭,馬鞍邊還掛著些獵物,顯然是剛打完獵回來的。秋天正是打獵的好時候。第一匹馬上坐著的似乎是個孩子,遠遠望去,隻見粉裝玉琢般一個人,打扮得花團錦簇,騎的也是匹萬中選一的千裡駒,正是:“人有精神馬又歡”。好模樣的一位闊少爺。紅鼻子老頭也看出是大買賣上門了,精神一振,蕭十一郎卻有點泄氣,因為那並不是他要等的人。隻聽紅鼻子老頭扯開喉嚨叫道:“好清好甜的竹葉青,一碗下肚有精神,兩碗下肚精神足,三碗下了肚,神仙也不如。”蕭十一郎笑道:“我已七碗下了肚,怎麼還是一點精神也沒有,反而要睡著了?”紅鼻子老頭瞪了他一眼,幸好這時人馬已漸漸停了下來,第一匹馬上的闊少爺笑道:“回去還有好一段路,先在這兒喝兩杯吧,看樣子酒倒還不錯。”隻見這位闊少爺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皮膚又白又嫩,笑起來臉上一邊一個酒窩,真是說不出的可愛。連蕭十一郎也不禁多看了他兩眼,這世上闊少爺固然很多,但可愛的卻不多,可愛的闊少爺而又沒架子,更是少之又少。這位闊少爺居然也很注意蕭十一郎,剛在彆人為他鋪好的毯子上坐下來,忽然向蕭十一郎笑了笑,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位朋友何不也請過來喝一杯。”蕭十一郎笑道:“好極了,在下身上隻有八碗酒的錢,正不知第九碗酒在哪裡,若有人請客,正是求之不得。”闊少爺笑得更開心,道:“想不到朋友竟如此豪爽,快,快打酒來。”紅鼻子老頭隻好倒了碗酒過來,卻又瞪了蕭十一郎一眼,喃喃道:“有不花錢的酒喝,這下子隻怕醉得更快了。”蕭十一郎笑道:“人生難得幾回醉,能快些醉更是妙不可言,請。”“請”字剛出,一碗酒已不見了。彆人喝酒是“喝”下去的,蕭十一郎喝酒卻是“倒”下去的,隻要脖子一仰,一碗酒立刻涓滴無存。闊少爺拍手大笑道:“你們看到了沒有,這位朋友喝得有多快。”蕭十一郎道:“若是他們沒有看見,在下倒還可以多表演幾次。”闊少爺笑道:“這位朋友不但豪爽,而且有趣,卻不知高姓大名?”蕭十一郎道:“你我萍水相逢,你請我喝酒,喝完了我就走,我若知道你的名字,心裡難免感激,日後少不得要還請你一頓,那麼現在這酒喝得就無趣了,所以這姓名麼……我不必告訴你,你也是不說的好。”闊少爺笑道:“對對對,你我今日能在這裡儘半日之歡,已是有緣,來來來……這鹵蛋看來還不錯,以蛋下酒,醉得就慢些,酒也可喝多些了。”蕭十一郎笑道:“對對對,若是醉得太快,也無趣了。”他拈起個鹵蛋,忽然一抬手,高高的拋了上去,再仰起頭,張大嘴,將鹵蛋接住,三口兩口一個蛋就下了肚。闊少爺笑道:“朋友不但喝酒快,吃蛋也快……”蕭十一郎笑道:“隻因我自知死得也比彆人快些,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從不敢浪費時間。”這位闊少爺看來最多也隻不過十四五歲,但酒量卻大得驚人,蕭十一郎喝一碗,他居然也能陪一碗,而且喝得也不慢。跟著他來的,都是行動矯健,精神飽滿的彪形大漢,但酒量卻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蕭十一郎的眼睛已眯了起來,舌頭也漸漸大了,看來竟已有了七八分醉態,有了七八分醉意的人,喝得就更多,更快。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人,想不喝醉也困難得很。蕭十一郎畢竟還是醉了。闊少爺歎了口氣,搖著頭道:“原來他酒量也不太怎麼樣,倒叫我失望得很。”紅鼻子老頭帶著笑道:“他自己說過,醉了就睡在這裡,醉死也無妨。”闊少爺瞪眼道:“他總算是我的客人,怎麼能讓他睡在這裡?”他揮了揮手,吩咐屬下,道:“看著這位朋友,等我們走的時候,帶他回去。”這時太陽還未下山,路上卻不見行人。闊少爺似乎覺得有些掃興,背負著雙手,眺望大路,忽然道:“老頭子,準備著吧,看來你又有生意上門了。”遠處果然又來了一行車馬。黑漆的馬車雖已很陳舊,看來卻仍然很有氣派,車門自然是關著的,車窗上也掛著簾子,坐在車裡的人顯然不願被人瞧見。趕車的是個很沉著的中年人,眼神很足,馬車前後還有三騎護從,也都是很精悍的騎土。這一行車馬本來走得很快,但這位闊少爺的車馬已將路擋去了一半,車馬到了這裡,也隻得放緩了下來。紅鼻子老頭立刻乘機拉生意了,高聲叫道:“好清好甜的竹葉青,客官們下馬來喝兩碗吧,錯過了這裡,附近幾百裡地裡再也喝不到這樣的好酒了。”馬上的騎士們舐了舐嘴唇,顯然也想喝兩杯,但卻沒有一個下馬來的,隻是在等著闊少爺的屬下將道路讓出來。突聽車廂中一人道:“你們趕了半天的路,也累了,就歇下來喝碗酒吧!”聲音清悅而溫柔,而且帶著種同情的體貼與關懷,令人心甘情願的服從她。馬上的騎士立刻下了馬,躬身道:“多謝夫人。”車廂中人又道:“老趙,你也下車去喝一碗吧,我們反正也不急著趕路。”趕車的老趙遲疑了半晌,終於也將馬車趕到路旁,這時紅鼻子老頭已為騎土們舀了三碗酒,正在舀第四碗,拿到酒的已準備開始喝了。老趙突然道:“慢著,先看看酒裡有沒有毒!”紅鼻子老頭的臉立刻氣紅了,憤憤道:“毒?我這酒裡會有毒,好,先毒死我吧。”他自己真的將手裡的一碗酒喝了下去。老趙根本不理他,自懷中取出了個銀勺子,在壇子裡舀了一勺酒,看到銀勺子沒有變色,才輕輕啜了一口,然後才點頭道:“可以喝了。”拿著酒碗發怔的騎士這才鬆了口氣,仰首一飲而儘,笑道:“這酒倒還真不錯,不知蛋鹵得怎樣?”他選了個最大的鹵蛋,正想放進嘴。老趙忽然又喝道:“等一等!”那位闊少爺本來也沒有理會他們,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鹵蛋裡難道還會有毒麼?這位朋友也未免太小心了。”老趙瞧了他一眼,沉著臉道:“出門在外,能小心些,還是小心些好。”他又自懷中取出柄小銀刀,正想將鹵蛋切開。闊少爺已走了過來,笑道:“想不到朋友你身上還帶著這麼多有趣的玩意兒,我們也想照樣做一套,不知朋友你能借給我瞧瞧嗎?”老趙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終於還是將手裡的小銀刀遞了過去,像這位闊少爺這樣的人,他說出來的要求,實在很少人能拒絕的。銀刀打造得古雅而精致。闊少爺用指尖輕撫著刀鋒,臉上的表情更溫柔,微笑道:“好精致的一把刀,卻不知能不能殺人。”老趙道:“這把刀本不是用來殺人的。”闊少爺笑道:“你錯了,隻要是刀,就可以殺人……”說到“殺”字,他掌中的刀已脫手飛出,化做了一道銀光,說到“人”字,這柄刀已插入了老趙的咽喉!老趙怒吼一聲,已反手拔出了刀,向那闊少爺撲了過去。但鮮血已箭一般標出,他的力氣也隨著血一齊流出。他還未衝出三步,就倒了下去,倒在那闊少爺的腳下,眼珠子都已凸了出來,他至死也不信會發生這種事。闊少爺俯首望著他,目光還是那麼溫柔而可愛,柔聲道:“我說天下的刀都可以殺人的,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那三個騎士似已嚇呆了,他們作夢也想不到如此秀氣、如此可愛的一位富家公子,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直到老趙倒下去,他們腰刀才出鞘,怒喝著揮刀撲過來。闊少爺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們都不是我的對手,又何必來送死呢?”方才喝第一碗酒的大漢眼睛都紅了,不等他這句話說完,“刀劈華山”,一柄鬼頭刀已劈向闊少爺頭頂。闊少爺搖頭笑道:“真差勁……”他身子動也未動,手輕輕一抬,隻用兩根手指,就夾住了刀鋒,這一刀竟似砍入石頭裡。那大漢手腕一反,想以刀鋒去割他手指。突聽“篤”的一響,一枝箭已射入了大漢的背脊,箭杆自後背射入,自前心穿出,鮮血一滴滴自箭簇上滴落下來。這些事說來雖很長,但前後也不過隻有兩句話的功夫而已,另兩條大漢此刻剛衝到闊少爺麵前,第一刀還未砍出。就在這時,隻聽車廂中一人緩緩道:“你們的確都不是他的敵手,還是退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