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暴風雨來臨前,總是出奇的沉悶平靜?晴空如洗,一碧萬裡。沒有暴風雨。暴風雨在人們的心裡。隻有這種暴風雨引的災禍,才是最可怕的。走廊下靜得可以聽見王動在屋子裡的呼吸聲。他的呼吸聲很沉重,竟似已睡著了,能在這種時候睡著的人,真有本事。郭大路和燕七也不知到哪裡去了,新婚夫妻的行動,在彆人眼中看來總好像有點神秘。隻有紅娘子陪著玉玲瓏,兩個寂寞的人,兩顆破碎的心。玉玲瓏癡癡的望著遠方,遠方什麼都沒有,她眼下也什麼都沒有。她整個人都似已變成空的。紅娘子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剛才在說謊。”玉玲瓏茫然道:“說謊?”紅娘子道:“你這次來找他,並不是為了要報複,並不是為了要他跪著求你。”玉玲瓏道:“我不是?”紅娘子道:“以前你也許不願做林家的媳婦,但現在卻已願意做林太平的妻子,我看得出。”她長長歎息著,道:“但我卻不懂,你為什麼不肯告訴他呢?”玉玲瓏咬著嘴唇,道:“你既然看得出,他也應該看得出。”紅娘子歎道:“你還不了解男人,尤其是他這種男人,他看來雖柔弱,其實卻比誰都剛強。”玉玲瓏道:“哦?”紅娘子道:“但最剛強的人,有時也往往是最脆弱的人,彆人隻要有一點點地方傷害到他,他的心就會碎了。”王玲瓏道:“你認為我傷害了他?”紅娘子道:“你不該對他那樣說的,你應該老實告訴他,現在你對他的情意,讓他知道你的真心,他才會以真心待你。”玉玲瓏淒然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本來也想這麼樣做的,可是……”她垂下頭,垂得很低,輕輕的接著道:“現在無論怎麼樣做,都已太遲了……”紅娘子看著她,目中充滿了憐惜的同情,仿佛已從這倔強孤獨的少女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不錯,現在已太遲了。機會一錯過,是永不會再來的。紅娘子勉強笑了笑,道:“也許現在還來得及,也許你應該對他用點手段,對付男人,有時是要用些手段的,隻要他娶了你,你就是林家的媳婦,陸上龍王想必也不會……”玉玲瓏突然抬起頭,打斷了她的話,道:“你不必再說了,我已有我的打算,無論如何,陸上龍王也是個人,我為什麼一定要怕他?”她神情雖然仍很悲傷,但目中已充滿丁倔強自傲的表情。她本就是個不肯低頭的人。紅娘子垂下頭,知道自己的確已不必再說了,也不能再說下去。玉玲瓏忽又握起她的手,柔聲道:“無論怎麼說,我還是一樣感激你的好意。”紅娘子道:“我也知道。”玉玲瓏道:“但你卻有件事不懂。”紅娘子道:“你說。”玉玲瓏望著王動的窗口,輕輕地問道:“你的確很能了解彆人,但卻為什麼好像偏偏不能了解他呢?”紅娘子笑了笑,也笑得很淒涼,過了很久,才幽幽的歎了口氣,道:“這也許隻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個人,否則現在又怎麼睡得著呢?”王動真的睡著了麼?屋子裡為什麼忽然沒有了他的呼吸聲?※※※陸上龍王斜倚在他的虎皮軟榻上,盯著王動,就像要在他臉上釘出兩個洞來。連王動自己都覺得臉上似已被釘出兩個洞來。他從未看見過這麼樣的眼睛,從來未看見過這麼樣的人。他想像中的陸上龍王,也不是這樣子的。陸上龍王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當然一定很高大、很威武、很雄壯,紫麵長髯,獅鼻海口,也許已滿臉白發,但是腰乾還是挺得筆直,就好像你在圖畫中看到的天神一樣。他說話的聲音也一定像是洪鐘巨鼓,可以震得你耳朵發麻,等到他怒氣發作時,你最好的法子,就是遠遠離開他。王動甚至已準備好來聽他發怒時的吼聲。可是他想錯了。他一看到陸上龍王,就知道無論誰想激起他的怒火,都很不容易。隻有從不發怒的人,才真正可怕。他臉色是蒼白的,頭發很稀胡子也不長,須發都修飾得光潔而整齊,一雙手也保養得很好,令人很難相信這雙手是殺過人的。他穿著很簡單,因為他知道已不必再用華麗的衣著和珍貴的珠寶來炫耀自己的身份和財富。王動進來的時候,他並沒有站起來,無論誰進來他都不會站起來。無論誰都不會怪他失禮。因為他隻有一條腿!這縱橫天下,傲視武林的當世之雄,竟是個隻有一條腿的殘廢。巨大的帳篷裡,靜寂無聲,除了他們兩個人外,也沒有彆的人。王動已進來很久,隻說了四個字:“在下王動。”陸上龍王連一個字都沒有說,若是換了彆人,一定會認為他根本沒有聽見自己的話。但王動並沒有這麼想。王動知道他必定是要拿定主意後才開口。有種人是從來不會說錯一句活,他顯然就是這種人。奇怪的是,這種人偏偏通常是說錯一萬句話也沒關係的。王動在等著,站著在等。陸上龍王終於伸出手,指了指對麵的一張狼皮墊,道:“坐。”王動就坐下。陸上龍王又指了指皮墊旁的小幾上的金樽,道:“酒。”王動搖搖頭。陸上龍王目光灼灼,道:“你隻和朋友喝酒。”王動道:“有時也例外。”陸上龍王道:“什麼時候?”王動緩緩道:“想敷衍彆人的時候,但我並不想敷衍你。”陸上龍王道:“為什麼?”王動道:“我從不敷衍值得我尊敬的人。”陸上龍王盯著他,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來早了。”王動道:“我本不是來喝酒的。”陸上龍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當然不是。”他端起麵前的玉杯,緩緩啜了一口,目光突又刀鋒般轉向王動,道:“你在看我的腿?”王動道:“是。”陸上龍王道:“你一定在奇怪,有誰能夠砍斷我的腿。”王動道:“是。”陸上龍王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誰?”王動道:“不想。”陸上龍王道:“為什麼?”王動道:“因為無論他是誰,現在想必都早已經死了。”陸上龍王忽又笑了笑,道:“看來你並不是多話的人。”王動道:“我不是。”陸上龍王道:“我喜歡說話少的人,這種人說出的話,通常比較可靠。”王動道:“通常都是的。”陸上龍王道:“好,現在你不妨說出你是想來乾什麼的了。”他不等王動開口,突又冷冷道:“最好隻用一句話說出來。”王動道:“你不能殺玉玲瓏。”陸上龍王沉下了臉,道:“為什麼不能?”王動道:“你若想叫林太平活下去,就不能夠殺玉玲瓏。”陸上龍王道:“我若殺了玉玲瓏,林太平就會為她死?”王動道:“你不信?”陸上龍王道:“你信?”王動道:“我若不信,就不會來。”陸上龍王道:“你相信世上有肯為彆人死的人?”王動道:“不但有,而且很多。”陸上龍王道:“說兩個給我聽。”王動道:“林太平,我。”陸上龍王笑了。王動道:“你不信?”陸上龍王道:“你信?”王動道:“你不妨和我打賭。”陸上龍王道:“賭什麼?”王動道:“用我的了條命,賭玉玲瓏的一條命。”陸上龍王道:“怎麼賭?”王動道:“林太平若不願為玉玲瓏死,你隨時可以殺了我。”陸上龍王道:“否則呢?”王動道:“你就可以走了。所以無論輸贏,你都毫無損失。”陸上龍王冷笑道:“毫無損失?……這麼想的人,一定還有兩條腿。”王動道:“我就是被人砍斷一條腿,也隻會去找他,不會去找他的女兒。”陸上龍王目光更鋒利,又看了他很久,才緩緩道:“你能證明林太平肯為她死?”王動道:“我不能,你能。”他慢慢地接著道:“可是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會到這裡來的。”果然又有人來了。來的不是林太平,是紅娘子、郭大路和燕七。他們進來的時候,王動已不在這帳篷裡。看他們臉上的表情,顯然和王動剛才同樣驚異——無論誰也想不到陸上龍王會是這麼樣一個人。他們來的目的也和王動一樣,因為他們對朋友也同樣有情感和信心。“信心”確實是樣很神奇的東西,好像永遠都不會令人失望的——友情也一樣。林太平並沒有令他們失望。陸上龍王斜倚在虎皮軟榻上,看著林太平。這是他親生的兒子,他的獨生子,他已將近有十五年未曾見過他。可是他在看著他的時候,就好像和看著王動時並沒有什麼兩樣。過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指了指王動剛才坐過的狼皮墊,道:“坐。”林太平沒有入座。他的身子已僵硬,冷而僵硬,但他的眼睛卻仿佛是潮濕的。他對著的,是他的父親,十五年未曾見過一麵的父親。他眼淚還未落下,已很不容易。陸上龍王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眼角卻似忽然多了幾條皺紋,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長大了,而且看來很有自己的主意。”林太平的嘴還是閉得很緊。陸上龍王道:“你若不願說話,為何要來?”林太平又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我知道你從來不願聽廢話。”陸上龍王道:“是的。”林太平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玉家的人全都死儘死絕?”陸上龍王道:“是的。”林太平道:“現在玉家已隻剩下一個人。”陸上龍王道:“是的。”林太平的手也已握緊,一字字道:“你若殺了她,我也一定要殺一個林家的人。”陸上龍王沉下了臉,道:“你要殺誰?”林太平道:“我自己。”陸上龍王盯著他,眼角的皺紋更深。這是他的兒子,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這少年身體裡活著的血,也和他是一樣的,一樣的倔強,一樣的驕傲。誰也不能改變這事實,連他自己都不能。陸上龍王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應該知道,林家人說出的話,是永無更改的。”林太平道:“我知道,所以我才這麼說。”他忽又接著道:“我也知道她和你並沒有仇恨,甚至從來沒見過你。”陸上龍王道:“她又是你的什麼人,你為什麼一定要她活下去?”林太平道:“因為她活下去,我才活下去。”陸上龍王道:“你們的情感已如此深?”林太平咬著唇,道:“本來我也不知道的……”陸上龍王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你什麼時候才知道?”林太平道:“你要殺她的時候——你殺了她你真的會很愉快?”陸上龍王沉默著。林太平道:“你自己也不能確定,是不是?但我卻可以保證,你殺了她之後,一定比不殺她時更難受。”陸上龍王沉著臉道:“你真的甘心為她死?”林太平道:“死並不容易,但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陸上龍王道:“她呢?她是不是也肯為你做同樣的事?”林太平沉默著。陸上龍王道:“你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林太平緩緩道:“那也許因為他們家的人,並沒有要殺我,並沒有將你們上一代的仇恨,算在我們下一代人的身上。”陸上龍王目光閃動,突然道:“好,我答應你,可是我有條件。”林太平道:“什麼條件?”陸上龍王道:“她若也肯為你犧牲自己,那就證明你們的情感已足夠深厚,我就讓她走。”林太平道:“否則呢?”陸上龍王冷冷道:“否則你就該明白,她根本不值得你為她死。”林太平的手握得更緊,道:“你難道是在跟我賭?用她的命來賭?”陸上龍王道:“這至少賭得很公平,因為無論勝負都由她自己來決定。”林太平道:“我怎知是否公平?”陸上龍王道:“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到的,但你也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林太平在聽著。陸上龍王道:“未到勝負之前,你絕對不插手——無論誰都不能插手。”他目光如刀鋒,一字字接著道:“否則這場賭就算你們輸了。”帳篷後垂著重簾,暗得很,從外麵根本無法看到裡麵來。但簾內的人,卻可以看得見前麵發生的事。王動、紅娘子、郭大路、燕七都已在這裡,也已聽到林太平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們覺得很安慰,因為林太平並沒有令他們失望。可是玉玲瓏呢?現在不但她自己的性命,已被她自己捏著,連林太平的性命都已被她捏在手裡。這也是林太平自己下的決定,顯然他對她也同樣有信心。她會不會令他失望?他們聽到陸上龍王又在問:“你知不知道她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林太平的回答很簡單:“那已是以前的事了,我就算知道,也已忘了。”陸上龍王道:“她用了什麼手段,使你能如此信任她?”林太平道:“她用了很多種手段,但有效的卻隻有一種。”陸上龍王道:“哪種?”林太平道:“她說了真話。”他一字字緩緩接著道:“她本不必說的,也沒有人逼她,可是她說了真話。”也不知為了什麼,聽了這句話,紅娘子的頭忽然垂下。然後林太平也走了進來,看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感激。他的朋友也沒有令他失望。八個人靜靜地站在帳篷前,冷靜得像是八個石頭人。這正是陸上龍王座前的天龍八將,其中無論任何一個人,都足以威震一方。但玉玲瓏的眼睛裡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她身上穿的還是那件賣花女的青布裳,昂著頭,從他們之間走過去,走入帳篷。她臉色很平靜,但目中卻充滿了決心。然後她就看見了陸上龍王。陸上龍王並沒有讓她坐,但看著她的時候,目光卻極鋒利。玉玲瓏也沒有等他開口,放大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陸上龍王點點頭。玉玲瓏道:“我已是玉家最後的一個人,你隻要殺了我,就可以達成你的心願。”陸上龍王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並不是我的心願。”玉玲瓏道:“不是?”陸上龍王淡淡道:“那不過是我說過的一句話。”玉玲瓏道:“你說的每句話都已做到。”陸上龍王道:“還未做成的隻有這一句。”玉玲瓏道:“你現在也許很快就會做到了。”陸上龍王道:“也許?”玉玲瓏道:“也許的意思就是說不定。”陸上龍王道:“你難道還敢和我交手?”玉玲瓏冷笑道:“為什麼不敢,難道你以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她不讓陸上龍王開口,很快的接著又道:“一個人若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都無法照顧,再了不起也有限得很。”陸上龍王居然並沒有被激怒,淡淡道:“他們能照顧自己。”玉玲瓏冷笑道:“那是他們的事,你呢?你有沒有儘到你的責任?世上做父親和丈夫的人,若都跟你一樣,女人和孩子隻怕就已快死光了。”陸上龍王的臉終於沉了下去,沉聲道:“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話?”玉玲瓏道:“我隻是提醒你,你還有個妻子和兒子,你最好莫要忘記他們,因為他們也並沒有忘記你。”陸上龍王冷冷道:“現在你已經提醒過了。”玉玲瓏長長吐出口氣,道:“不錯,該說的話,我也全都說完了。”她忽然挺起胸,雙手抱拳,道:“請。”她明知自己麵對的是天下無敵的陸上龍王,明知帳外還有威震八方的天龍八將在等著,可是她神情卻絲毫沒有畏懼。她身上雖然纖弱苗條,但卻充滿了決心和勇氣,此刻這一挺胸抱拳,居然已隱隱有和陸上龍王分庭抗禮的氣勢。陸上龍王忽然笑了笑,道:“你今年已經有多大年紀?”玉玲瓏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問出這句話,還是回答道:“十七。”陸上龍王道:“你從幾歲開始練武的?”玉玲瓏道:“四歲。”陸上龍王冷笑道:“你隻不過練了十三年武功,就已敢來與我交手?”玉玲瓏也冷笑著道:“我就算隻練過一天武功,也一樣是要來跟你一較高低。我們玉家的人不論武功比得上你,骨頭總是硬的。”陸上龍王突然縱聲長笑,道:“好,好硬的骨頭,好大的膽子。”長笑聲中,他身子忽然從斜榻上騰空而起,就像是下麵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托著他似的。玉玲瓏情不自禁,後退了半步。她認得出這一招是傳說中“天龍八式”裡的第一式“潛龍升天”。但她卻從未想到世上真的有人能將輕功練到這樣的火候。誰知陸上龍王身子騰空,居然還能開口說話,沉聲道:“小心你的左右青靈穴。”這“青靈穴”在兩肱內側之下,約三分之一處,若被點中,肩膀不舉,不能帶衣。但你若不將雙臂舉起,彆人也根本無法點中你這兩處穴道。玉玲瓏冷笑,在心裡想:“我就算不是你的敵手,但你若要點中我的青靈穴,隻怕還不容易。”她下定決心,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將雙臂舉起。以陸上龍王的身份地位,既然已說明要點她的青靈穴,自然絕不會再向彆處下手。就在這時,陸上龍王的人忽然間已到了她麵前,一股強勁的風聲,震得她衣襟飄飄飛起。她身子一轉,剛想借勢將這一股力量化開,隻聽“啪,啪”兩響,左右肩井穴已被拍住,兩條手臂再也舉不起來。再看陸上龍王,不知何時已又躺在那軟榻上,神態還是那麼悠閒,誰也看不出他剛才曾經出過手的。玉玲瓏急得臉都紅了,大聲道:“你點的是我的肩井穴,不是青靈穴。”陸上龍王淡淡道:“這倒用不著你提醒,肩井穴和青靈穴,我倒還分得出。”五玲瓏道:“想不到你這麼大一個人,說出來的話也不算數。”陸上龍王道:“我幾時說過要點你的青靈穴?”玉玲瓏道:“你剛才明明說過。”陸上龍王道:“我隻不過要你留意而已,和人交手時,身上每一處穴道都該留意的。”他淡淡接著道:“何況武功一道,本以臨敵應變、機智圓通為要,我點不中你的青靈穴,自然就隻好點你的肩井穴,反正你兩條手臂還是一樣無法舉起,我又何苦要點你青靈穴?你若連道理都不懂,就算再練一百三十年,也一樣無法成為高手的。”他娓娓說來,就好像師傅在教訓徒弟、父叔在教導子侄。玉玲瓏氣得一張臉又由紅變白,咬著牙道:“好,你殺了我吧。”陸上龍王道:“你不服氣。”玉玲瓏道:“死也不服。”陸上龍王道:“好。”好字出聲,隻聽“嗤”的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從他手中發出,打在她神封穴上。玉玲瓏隻覺一股力量自胸口通達四肢,兩條手臂立刻可以動了。隔空打穴,已是江湖中極少見的絕頂武功,想不到這陸上龍王竟能隔空解穴。玉玲瓏咬了咬牙,雖然已明知對方武功深不可測,也已準備拚了。誰知她身子剛掠起,一招還未使出,忽然覺得一陣暖風吹過,左右青靈穴上麻了麻,整個人又落在地上,兩條手臂又無法舉起。再看陸上龍王,已又躺回軟榻,神情還是那麼悠閒,就好像根本沒有動過。玉玲瓏麵如死灰。她就算再驕傲,現在也已看出,陸上龍王若要取她的性命,隻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她那一身也曾震驚過很多人的武功,到了陸上龍王麵前,竟變得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陸上龍王看著她,淡淡道:“現在你服不服?”玉玲瓏長長吸進口氣,道:“服了。”她突又冷笑,很快的接著道:“但我服的隻是你的武功,不是你的人。”陸上龍王道:“哦?”玉玲瓏道:“你的武功縱然天下無敵,但你的人卻是個氣量偏狹的小人,你就算把我們玉家的人全都挫骨揚灰,也沒有人會服你。”陸上龍王沉下了臉,道:“小姑娘好利的嘴,竟敢在我麵前如此放肆。”玉玲瓏冷笑道:“我為什麼不敢?連死我都不怕,還有什麼好怕的。”陸上龍王目光閃動,喃喃道:“不錯,一個人若已明知自己必死無疑,還有什麼事不敢做,什麼話不敢說的?”他嘴角忽又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接著道:“但我若答應不殺你又如何?”玉玲瓏怔了怔,道:“你……你說什麼?”陸上龍王道:“我非但不殺你,而且絕不傷你毫發,你我兩家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銷。”玉玲瓏道:“真……真的?”陸上龍王道:“我說的話,幾時有過不算數的?”玉玲瓏忽然覺得身子發軟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剛才麵對空前未有的強敵,明知必死,卻還是昂然無懼。但現在彆人已答應不殺她,她兩條腿反而軟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本來是不想死的。一個人隻要還能活得下去,又有誰還真的想死呢?陸上龍王銳利的目光,似已看透了她的心,慢慢地接著道:“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立刻就讓你走,從此絕不再找你。”玉玲瓏忍不住問道:“什麼事?”陸上龍王道:“隻要你從此不提你和我兒子訂下的那門親事,從此不再見他。”玉玲瓏的臉色又變了,顫聲道:“你……你要我從此不再見他?”陸上龍王道:“從今以後,你隻當世上根本沒有他這麼樣一個人,隻當從來沒有見過他,你一樣還是能活得很好的。”他忽又笑了笑,淡淡道:“世上的男人很多,你說不定很快就會忘了他。”玉玲瓏臉色蒼白,身子又開始顫抖,道:“我若不答應呢?”陸上龍王悠然道:“你為什麼不答應?你死了之後,豈非還是一樣見不到他?”玉玲瓏慢慢地搖了搖頭,喃喃道:“不一樣……絕不一樣。”陸上龍王道:“有什麼不一樣?”玉玲瓏淒然一笑,道:“你不會懂的,你這種人永遠都不會懂的。”她笑得雖淒涼,但目中卻又仿佛充滿了一種神秘的幸福之意。因為她已愛過。這種感覺既沒有任何事能代替!也沒有任何人能奪走。無論她愛的是苦是甜,至少已比那些從未愛過的人幸福得多。陸上龍王看到她麵上的表情,自己的臉色似已變了,忽然從金樽旁的一隻碧玉壺中,倒出了一杯慘碧色的酒,沉聲道:“你若真的不答應,就將這杯酒喝下去,從此也不再有煩惱。”玉玲瓏盯著這杯毒酒,一字字道:“我隻能答應你一件事。”陸上龍王道:“什麼事?”玉玲瓏目光凝視到遠方,道:“我絕不能忘記他,也絕不會忘記他,我無論是死是活,我心裡總有他,無論你有多大的本事,也拿我沒辦法。”她忽然衝出,將那杯毒酒喝下。然後她的人也立刻倒下。可是她的嘴角,卻還是帶著那種神秘的、幸福的微笑。因為她知道,此後無論是天上地下,都沒有人再能要她忘記他了……陸上龍王似已怔住。世上居然真有這種人,這種情感,這的確是他永遠不能了解的。林太平已衝了過去,撲倒在玉玲瓏身上。陸上龍王沒有去看他,已不忍再去看他。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太平才站起來,臉上毫無血色,眼睛裡卻滿是血絲,瞪著他,嗄聲道:“你答應過我的……”陸上龍王隻長長歎息了一聲,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林太平道:“你答應過我,一定會做得很公平,但現在……”陸上龍王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這並不公平,但世上不公平的事本就很多,一個人若想活下去,就應該學會忍受這種事。”林太平道:“我學不會,永遠都學不會……”他臉上的表情忽然也變得很神秘,很奇特,嘴裡甚至也露出一絲和玉玲瓏同樣的微笑,慢慢地接著道:“我隻知道世上絕沒有人能要她忘記我,也絕沒有人能要我忘記她……”聽到這句話,看到他麵上的表情,郭大路的熱淚已忍不住泉水般奪眶而出。他了解這種人,了解這種情感。他知道林太平也不想活了,忍不住跳了起來,就要衝出去。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王動卻拉住了他,沉聲道:“再等一等。”郭大路嗄聲道:“現在還等什麼?”王動的眼睛裡發著光,道:“再等一等你就會知道的。”但就在這時,林太平已將桌上的那壺毒酒,全都喝了下去。“我也答應過你,你若殺了她,我也一定要殺一個林家的人。”他殺了他自己。他也倒了下去,倒在玉玲瓏身上。兩個人的嘴角,都帶著同樣的微笑,笑得幸福而神秘……郭大路眼睛都紅了,正想一把揪住王動,問他為什麼要他等?但也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神秘而動人的聲音:“你輸了。”一個人忽然已出現在帳幕裡,長身玉立,風華絕代,赫然竟是林太平的母親“衛夫人”。她嘴角竟也帶著同樣神秘的微笑。郭大路又怔住。她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在麵前,怎麼還笑得出?陸上龍王臉上的表情也很奇特,也不知是愉快?還是痛苦?是得意?還是失望?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長歎道:“不錯,我輸了。”衛夫人道:“現在你總該相信,並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都是為自己活著的,現在你總該知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比生命更重要。”陸上龍王垂下頭,忽又笑了笑,道:“總算我知道得還不太遲。”衛夫人凝視著他,柔聲道:“還不太遲?”陸上龍王也抬起頭,凝視著她,道:“不遲。”兩個人目光中忽然都閃出一種神秘的情感,忽然相視一笑。他們多年的誤會和恩怨,就仿佛都已在這一笑之中,化作了春風。本就是刻骨難忘的人,她對他還有什麼不能原諒,不能了解的事呢?可是她的兒子……陸上龍王眼睛還在凝視著她,微笑著道:“他已喝下了他們一生中最苦的一杯酒,現在你已不妨給他們喝些甜的。”衛夫人柔聲道:“大家都應該喝些甜的了……”她忽然回頭向垂簾中的郭大路他們一笑,道:“現在你們總該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為什麼還不出來喝一杯甜酒?”郭大路還不明白,燕七卻已明白了。燕七道:“第一個跟陸上龍王賭的,並不是王老大,是衛夫人。”王動道:“為了她兒子一生的幸福,所以她才不惜去找陸上龍王賭。”燕七道:“她的賭法也跟我們一樣,她知道世上有很多人都可以為彆人犧牲他自己的,所以她贏了。”她凝視著郭大路,目中也充滿了溫柔之意。郭大路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不錯,明白這道理的人,永遠都不會輸的。”王動道:“陸上龍王給他們喝的那杯酒,當然絕不是真的毒酒。”當然不是。因為林太平和玉玲瓏現在已站了起來,正緊緊的擁抱在一起。現在世上已絕沒有任何人再能拆散他們了,因為他們有勇氣喝下他們生命中最苦的那杯酒。是苦酒,但卻不是毒酒。你知不知道世上有種神秘的酒,能讓你逃避這塵世片刻,然後再複活?你知不知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神秘的事,是特地為了真心相愛的人而存在的?郭大路轉向王動。道:“你剛才拉住我,難道你早已知道那不是毒酒?”王動道:“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沒有一個做父親的人,能忍心毒死自己的兒子,我相信隻要是人,就一定有人性。”郭大路道:“你有信心?”王動道:“有。”郭大路歎了口氣,道:“這就難怪你也永遠不會輸了。”垂簾後已隻剩下紅娘子和王動。紅娘子垂著頭,道:“他們都在外麵等你,你還不出去?”王動道:“你呢?”紅娘於道:“我……我不配跟你們在一起。”王動道:“為什麼不配?”紅娘子目中已有了淚光,垂著頭道:“因為我也跟陸上龍王一樣,從來不知道,真正的情感,是用不著用任何手段的,你若要得到彆人的情感,隻有用自己的真情去換取,絕沒有第二種法子。”王動道:“但現在你已經知道了?”紅娘子點點頭。王動道:“你現在知道總算還不太遲。”紅娘子霍然抬起頭,凝視著他,目中充滿了希望,道:“現在還不太遲?”王動也在凝視著她,聲音也變得非常溫柔,柔聲道:“不遲,隻要你真的能明白這道理,永遠都不會太遲的。”他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所以現在我們也應該跟他們一起去喝杯甜酒,我們的苦酒也已喝得太多了。”酒是甜的,甜而美,隻有禁得住考驗,受得住打擊的人,才能喝到這種酒。也隻有他們才配喝。※※※陸上龍王金樽在手,看著他的兒子和媳婦,道:“我虧待了你們,我應該補償,隨便你們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們。”林太平道:“我們不要。”陸上龍王道:“為什麼不要?”林太平道:“因為我們要的,沒有人能給我們,你也不能。”陸上龍王道:“我也不能給你們,誰能給你們?”林太平眼睛裡發著光,道:“我們自己,隻有我們自己。”陸上龍王道:“你們究竟要什麼?”林太平道:“我們要的,現在我們已經有了。”他握住他妻子的手,充滿了幸福和滿足。因為他要的是自由、愛情和快樂,現在他全都得到。這絕不是彆人賜給他們的,也絕沒有任何人能給他們。你若也想要自由、愛情和快樂,就隻有用你的信心、決心和愛心去換取,除此之外,絕對沒有彆的法子。絕對沒有。就因為他們明白這道理,所以他們才能得到。所以他們永遠都很快樂。誰說英雄寂寞?我們的英雄就是歡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