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過去,每個人都難免在自己的好朋友麵前,談到自己的過去。有時那就好像是在講故事似的。這種故事大多都不會很吸引人——聽彆人吹牛,總不如自己吹有勁,但無論什麼事都有例外的。王動在說的時候,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聽著,連打岔的都沒有。第一個開口打岔的,自然還是郭大路。事實上,他已憋了很久,聽到這裡才實在憋不住了,先長長吐出口氣,才問道:“那位老人家在哪等你?”王動道:“就在墳場後麵那樹林裡等我。”郭大路道:“你每天都去?”王動道:“無論刮風下雨,我沒有一天不去的。”郭大路道:“一共去了多少次?”王動道:“去了三年四個月。”郭大路又吐出長氣道:“那豈非有一千多次?”王動點點頭。郭大路道:“聽你說,你隻要學得慢點,就要挨揍,揍得還不輕。”王動道:“開始那一年,我幾乎很少有不挨揍的時候。”郭大路道:“既然天天挨揍,為什麼還要去?”王動道:“因為那時我覺得這種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又新鮮、又刺激。”郭大路想了想,笑道:“若換了我也會去的。”林太平也忍不住問道:“你從來沒有問過那位老人家的名字?”王動道:“我問了幾百次。”林太平道:“你知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王動搖搖頭道:“每次我到那裡的時候,他都已先到了。”林太平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去?”王動道:“無論我去得多早,他都已先在那裡。”郭大路揚眉道:“你為什麼不跟蹤他,看他回到哪裡?”王動苦笑道:“我當然試過。”郭大路道:“結果呢?”王動道:“結果每次都是挨一頓臭揍,乖乖的一個人回家。”郭大路皺起眉頭,喃喃地道:“他每天都在那裡等著你,逼著你去學武,卻又不肯讓你知道他是誰。”王動道:“還有更奇怪的,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是誰。”郭大路歎了口氣,道:“這樣的怪事,倒真是天下少有,看來也隻有你這樣的怪人,才會遇見這種怪事。”燕七忽也問道:“那時你準備脫離他們的時候,連紅娘子都不知道?”王動道:“我從沒有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過。”燕七道:“可是紅娘子……她對你豈非蠻不錯的嗎?”王動的臉色更難看,過了很久,才冷冷道:“她對很多人都不錯。”燕七也發現自己問錯話了,立刻改變話題,道:“後來你怎麼走的?”王動淡淡道:“有一次他們準備去偷少林寺的藏經,叫我先去打探動靜,我就乘機溜了。”燕七也吐出口長氣,道:“這些人居然敢去打少林寺的主意,膽子倒真不小。”郭大路道:“你溜了之後,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你?”王動道:“沒有。”他忽然站起來,走到窗口。夜很黑,很冷。他木立在窗口,癡癡的出了半天神,才慢慢地接著道:“我回來之後,就很少出去。”郭大路道:“你是不是忽然變得不想動了。”王動道:“我的確變了,變得很快,變得很多……”他的聲音嘶啞而悲傷,接著道:“因為我回來之後,才知道我出去後第二年,我母親就……”他沒有說下去,他緊握雙拳,全身發抖,已說不下去。這次連郭大路都沒有問,既不忍問,也不必問,大家都已知道王動的遭遇,也都很了解他的心情。等到他回來,想報答父母的恩情,想儘一儘人子的孝心的感情呢?林太平垂下頭,日中似已淚水滿眶。郭大路心裡也覺得酸酸的,眼睛也有點發紅。現在他才知道,為什麼王動會變得這麼窮,這麼懶,這麼怪。因為他心裡充滿了悲痛和悔恨,他在懲罰自己。假如你一定要說他是在逃避,那麼,他逃避的絕不是紅娘子,也不是赤練蛇,更不是其他任何人。他逃避的是他自己。想到第一次看見他一個人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任憑老鼠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的情況,郭大路又不禁長長的歎了口氣。一個人若非已完全喪失鬥誌,就算能忍受饑餓,也絕不能忍受老鼠的。那天晚上,若不是郭大路糊裡糊塗的闖進來,糊裡糊塗的跟他做了朋友,他是不是還會活到今天呢?這問題郭大路連想都不敢想。王動終於回頭,緩緩道:“我回來已經快三年了,這三年來,他們一定不停地在找我。”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他們當然很難找得到你,又有誰能想得到,一飛衝天鷹中王會呆在這種地方,過這種日子?”王動道:“但我卻早就知道,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找到我的。”燕七眨眨眼,道:“已經過了這麼久,他們為什麼還不肯放手?”郭大路道:“你自己算過沒有?是你欠他們的?還是他們欠你?”王動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有些賬本就是誰也算不清的。”燕七道:“為什麼?”王動道:“因為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算法,每個人的算法都不同。”他神情更沉重,慢慢地接著道:“在他們說來,這筆賬隻有一種算法。”燕七道:“哪種?”王動道:“你應該知道是哪種。”燕七不說話了,他的確知道,有的賬你隻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一點點血還不夠,要很多血,你一個人的血還不夠,要很多人的血。燕七看著郭大路身上的傷口,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看來這筆賬已越來越難算了,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算清。”王動歎道:“你放心,那一定用不著等很久的,因為……”他忽然閉上嘴。每個人都閉上了嘴,甚至連呼吸都停頓了下來。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很輕,正慢慢地穿過積雪的院子。“來的是什麼人?”“難道現在就已到了算這筆賬的時候?”林太平想掙紮著爬起來衝出門去,又忍住,郭大路向窗口指了指,燕七搖搖頭。隻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這人正慢慢地走上石階,走到這扇門外。外麵突然有人敲門,這人居然敢光明堂皇地來敲門,倒是他們想不到的事。王動終於問道:“誰?”外麵有人輕輕道:“我。”王動道:“你是誰?”外麵的人突然笑了,笑聲如銀鈴,卻遠比鈴聲更清脆動人:“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麼,真是個小沒良心的。”來的這人是個女人,是個聲音很好聽,好像還很年輕的女人。看到王動的臉色,每個人都已猜出這女人是誰了,王動的臉色如白紙。燕七拍了拍他的肩,向門口指了指,又向後麵指了指。那意思就是說:“你若不願見他,可以到後麵去避一避,我去替你擋一擋。”王動當然懂得他的意思,卻搖頭。他對自己的處境,比任何彆的人都明白的多,他已退到最後一步。那意思就是說他已無法再退,而且也不想再退。“你為什麼還不來開門?”誰也沒有見過紅娘子這個人,但隻要聽到這種聲音,無論誰都可以想像得到她是個多麼迷人的女人。“是不是你屋子裡有彆的女人,不敢讓我看見?你總該知道,我不像你那麼吃醋。”王動忽然大步走過去,又停下,沉聲道:“門沒有拴上。”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外,麵迎著從這屋子裡照出去的燈光。所有的燈光好像都已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所有的目光當然也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她身上好像也在發著光,一種紅得耀眼,紅得令人心跳的光。紅娘子身上,當然穿著紅衣服,但光不是從她衣服上發出來的,事實上,除了衣服外,她身上每個地方好像都在發著光,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笑靨,每個人都覺得她的眼睛在看著自己,都覺得她在對自己笑,假如笑真有傾城的魔力,一定就是她這種笑。燕七的身子移動了一下,有意無意間擋住了郭大路的目光。無論如何,能不讓自己的朋友看到這種女人的媚笑,還是不讓他看見的好。每個人豈非都應該要自己的朋友遠離罪惡?紅娘子眼波流動,忽然道:“你們男人為什麼總他媽的是這種樣子……”這就是她說的第一句話,說到這裡她突然停頓了一下,好像故意要讓“他媽的”這三個字在這些男於的腦袋裡留了個更深刻點的印象,好像她知道這屋子裡的男人,都很喜歡說這三個字,也很喜歡聽,這三個字在她嘴裡說出來,的確有種特彆的味道。就在她停頓這一下子的時候,已有個人忍不住在問了:“我們男子都他媽的是什麼樣子?”聲音是從燕七背後發出來的,燕七可以擋住郭大路的眼睛,卻擋不住他的耳朵,也塞不住他的嘴。紅娘子道:“你們為什麼一見到好看的女人,就好像活見了鬼,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她皺起鼻子,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燕七不願讓郭大路看見的笑容,然後才輕輕接著道:“你們之中至少也該有個人先請我進去呀。”事實上,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她的人已經在屋子裡了。屋子裡每個人都知道她是誰,也都知道她是來乾什麼的,看到她真的走了進來,大家本該覺得很憤怒、很緊張。但燕七忽然發覺郭大路和林太平看著她的時候,眼睛裡非但完全沒有仇恨和緊張之色,反而帶著笑意,就連燕七自己,都已經開始有點動搖,有點懷疑。在他想像中,紅娘子本不應該是個這麼樣的人,自從她說出“他媽的”那三個字後,屋子裡的氣氛就好像完全改變了,彆人對她的印象也完全改變了,一個毒如蛇蠍的妖姬,說話本不該是這種腔調的。直到這時,燕七才發現她手裡還提著個很大的菜籃子。她重重的將籃子往桌上一放,輕輕地甩著手,歎著氣道:“一個女人就為了替你們送東西來,提著這麼重的籃子走了半個時辰,累得手都快斷了,你們對她難道連一點感激的意思都沒有?”王動突然冷冷道:“沒有人要你送東西來,根本就沒有人要你來。”直到這時,紅娘子才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咬著嘴唇道:“我問你,這些人是不是你的朋友?”王動道:“是。”紅娘子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你可以看著你朋友挨餓,我卻不能。”王動道:“他們是不是挨餓,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紅娘子道:“為什麼沒有關係?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做大嫂的人,怎麼能眼看著弟兄挨餓?”燕七忍不住道:“誰是大嫂?”紅娘子笑了,道:“你們都是王老大的好朋友,怎麼會連王大嫂是誰都不知道?”她掀起籃子上蓋著的布,嫣然地說道:“今天是大嫂請客,你們誰也不用客氣,不吃也是白不吃。”燕七道:“吃了呢?”紅娘子笑道:“吃了也是白吃。”燕七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人摑了耳光似的。過了很久,她才轉身麵對著王動,道:“你們是不是認為我帶來的東西有毒?”王動道:“是。”紅娘子道:“不但要毒死彆的人,還要毒死你?”王動道:“是。”紅娘子眼圈似也紅了,突然扭轉頭,從籃子裡拿出條雞腿,嗄聲道:“這麼樣說來,雞腿裡麵當然也有毒了?”王動道:“很可能。”紅娘子道:“好,好……”她在雞腿上咬了一口,吞下去,又拿出瓶酒,道:“酒裡是不是也有毒?”王動道:“也很可能。”紅娘子道:“好。”她又喝了口酒——總之她將籃子裡的每樣東西都嘗了一口,才抬起頭,瞪著王動問道:“現在你認為怎麼樣?”王動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道:“還是和剛才完全一樣。”紅娘子道:“你還認為有毒?”王動道:“是。”紅娘子的眼淚已經快流下來了,可是她勉強忍住,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了。”王動道:“你早就該明白了。”紅娘子道:“你認為我早就吃了解藥才來的?”王動道:“哼。”紅娘子淒然道:“你始終認為我是個心腸比蛇蠍還毒的女人,始終認為我對你好隻不過是想利用你……”說到這裡,她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聽到這裡,郭大路和林太平的心早已軟了,嘴裡雖沒有悅什麼,心裡已開始覺得王動這麼樣對她,實在未免過分。無論如何,他們以前總算有一段感情。若是換了郭大路,現在說不定早已經把她抱在懷裡了。但王動臉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這人的心腸簡直就好像是鐵打的。隻見紅娘子將拿出來的東西,又一樣樣慢慢地放回籃子裡,咬著嘴唇道:“好,你既然認為有毒,我就帶走。”王動道:“你最好趕快帶走。”紅娘子身子已在發抖,顫聲道:“你若是認為我對你始終沒安著好心,我以後也可以永遠不來兒你。”王動道:“你本就不該來的。”紅娘子道:“我……我隻想問你一句話……”她突然衝到王動麵前,嘶聲道:“我問你,自從你認得我之後,我有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王動突然說不出話了。紅娘子捏緊雙拳,還是忍不住全身發抖,嗄聲道:“不錯,我的確不是個好人,的確害過不少男人,可是我對你……我幾時害過你?你說,你說。”王動冷冷道:“現在我們已沒有什麼話好說的。”紅娘子怔了半晌,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好,我走,我走……你放心,這次我走了,永遠再也不會來找你。”她慢慢轉過身,提起籃子,慢慢地走了出去。郭大路看著她又孤獨、又瘦弱的背影,看著她慢慢地走向又寒冷、又黑暗的院子……院子裡的風好大,將樹上的積雪一片片卷了起來,眨眼就吹散了,吹得千乾淨淨。她豈非也會像這積雪一樣,眨眼間就會被吹散,吹得乾乾淨淨?郭大路隻覺心裡酸酸的,隻希望王動的心能軟一軟,能將這可憐兮兮的女子留下來。但王動的心腸硬的像鐵打的,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出去,連一點表不都沒有。眼看著紅娘子已跨出門檻,郭大路幾乎已忍不住要替王動把她留下來了。突然間,紅娘子的身子一陣抽搐,就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然後她的人就倒了下去。一倒在地上,四肢已抽搐在一起,一張白生生的臉已變成黑紫色,眼睛往上翻,嘴裡不停地往外冒出白沫。白沫還帶著血絲。燕七動容道:“她帶來的東西裡果然有毒?”郭大路搶著道:“但她自己一定不知道,否則她自己怎麼中毒?”王動卻還是石像般站在那裡,連動也不動,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回事。連燕七都有點著急了,忍不住道:“王老大,無論怎麼樣,你也該先看看她……”王動道:“看什麼?”燕七道:“看她中的是什麼毒?還有沒有救?”王動道:“沒什麼好看的。”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來,道:“你這人是怎麼回事?怎麼連一點人性都沒有?”若不是燕七將他按住,他已經掙紮著爬起來了。隻見紅娘子不停地痙攣、喘息,還在不停地喚著道:“王動……王動……”王動終於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在這裡。”紅娘子掙紮著伸出手,道:“你……你過來……求求你……”王動咬了咬牙,道:“你若有什麼話要說,我都聽得見。”紅娘子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些東西裡有毒,我真的絕不是來害你的,你……你應該相信我。”王動還沒有說話,郭大路忍不住大聲道:“我相信你,我們都相信你。”紅娘子淒然一笑,道:“赤練蛇他們雖覺得你對不起他們,雖然是想來殺你的,可是我……我並沒有這意思……”她蜷伏著,冷汗已濕透重衣,掙紮著,接道:“我雖然不是個好女人,可是我對你,卻始終是真心真意的,隻要你明白我的心意,我……我就算死,也心甘情願了……”說完了這句話,她似已用完了全部力氣,連掙紮都無力掙紮。郭大路又咬牙道:“既然聽見了,為什麼還站在那裡不動?”王動道:“我應該怎麼動?”郭大路道:“她是為了你,才會變成這樣子的,你難道不能想個法子救救她?”王動道:“你叫我怎麼救她?”林太平忽然道:“你既然能解小郭中的暗器之毒,就應該也能解她的毒。”王動搖搖頭,緩緩道:“那不同,完全不同。”郭大路道:“有什麼不同?”王動突然又不說話了。他雖然在勉強控製著自己,但日中似也泛起了淚光,那不僅是悲痛的淚,而且還仿佛充滿了憤怒。他的手指在發抖。燕七沉吟著,道:“假如連王老大都不能解她的毒,世上隻有一個人能解她的毒了。”郭大路道:“誰?”燕七道:“赤練蛇。”郭大路道:“不錯,我們該向赤練蛇要解藥去。”燕七歎了口氣,道:“那隻怕很難。”向赤練蛇去要解藥,那簡直就好像去要老虎剝它自己身上的皮一樣的困難。這道理郭大路自然也明白的。紅娘子的喘息聲已漸漸微弱,卻還在低呼著王動的名字:“王動……王動……”呼喚聲也越來越微弱,郭大路聽得心都碎了,忍不住大叫道:“你們既不能救她,又不肯去向赤練蛇要解藥,難道就這樣眼看著她死在你們麵前?你們究竟是不是人?”燕七又歎了口氣,道:“你認為應該怎麼辦呢?”郭大路道:“就算是赤練蛇,也絕不會眼看著她被毒死的,你們……”林太平一直坐在那裡發怔,此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對,赤練蛇也絕不會眼看著她死,所以我們應該送她回去。”這法子雖不好,但也算沒有法子中惟一的法子。燕七皺著眉,道:“問題是,誰送她回去呢?”郭大路道:“哼。”他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眼角卻在瞟著王動。當然是王動應該送她回去。隻要這人還有一點點良心,就不該眼看著她死在這裡。誰知王動還是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根本聽不懂,就好像是個白癡。王動當然不是白癡。他是在裝傻。郭大路又忍不住大叫起來,道:“好,你們都不送她回去,我送她回去。”他用儘平生力氣,跳了起來。燕七立刻緊緊抱住了他。王動回過頭,看著他們,目光中又是悲痛,又是憐惜,誰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著什麼。過了很久,他終於跺了跺腳,道:“好,我送她回去。”他轉過頭,剛想抱起紅娘子。林太平突然箭一般竄過來,用力將他一撞,撞得退出七八尺,一跤跌在牆角。就在這時,林太平已抱起了紅娘子。王動突然變色,大聲道:“你想乾什麼?”林太平打斷了他的話,道:“隻有我才能送她回去,燕七要照顧小郭,你是她的眼中釘,你去了他們絕不會放過你。”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走了出去。王動跳起來,衝過去,大聲喝道:“快點放下她,快……”喝聲中,林太平突然一聲驚呼。那奄奄一息的紅娘子已毒蛇般自他懷中彈起,淩空一個翻身,掠出了三丈,一眨眼間就沒入黑暗中。隻聽她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來道:“姓王的王八蛋,你見死不救,你好沒良心,你簡直不是個好東西。”說到最後一句話,人已走遠,隻剩下那比銀鈴還清脆悅耳的笑聲飄蕩在風裡。好冷的風。攝魂的銀鈴。林太平倒在雪地裡,前胸已多了一點烏黑的血斑。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連最後一絲甜笑也終於被冷風吹散。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動終於慢慢地走出去,將林太平抱了回來。他的臉色比風還冷,比夜色還陰暗。郭大路淚已流下。燕七看著他,也已淚流滿麵,柔聲道:“你用不著難受,這也不能怪你。”他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出來,郭大路怎麼還能忍得住,怎麼還受得了?他突然像是個孩子般,失聲痛哭了起來。又不知過了多久,王動才慢慢地抬起頭,道:“他還沒有死。”燕七又驚又喜,失聲道:“他是不是還有救?”王動點點頭。燕七道:“要怎麼才能救得了他?”這句話說出來,他臉色又變了。因為他已想到,世上也隻有一種法子能救得了林太平。最可怕的一種法子。他看著王動,目中已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因為他知道王動在想什麼。王動當然也知道他在想什麼,臉似反倒很平靜,淡淡地道:“你應該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救得了他。”燕七用力搖頭,道:“這法子不行。”王動道:“行。”燕七大聲道:“絕對不行。”王動道:“不行也得行,因為我們已彆無選擇的餘地。”燕七突然倒了下去,倒在椅子上,似乎再也支撐不下去。郭大路正瞪大了眼睛在看著他們,他臉上還帶著淚痕,忍不住問道:“你們說的究竟是個什麼法子?”沒有回答,沒有人開口。郭大路著急道:“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燕七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的。”郭大路道:“為什麼沒有用?若不是我亂出主意,林太平也不會變成這樣子,我比誰都難受,比誰都急著想救他。”王動冷冷道:“你現在隻能救一個人。”郭大路道:“誰?”王動道:“你自己。”燕七柔聲道:“你受的傷很不輕,若再胡思亂想,隻99lib?怕連你自己的命都根難保住。”郭大路瞪著他們,忽然道:“我中的暗器是不是也有毒?”燕七道:“嗯。”郭大路道:“是誰救了我的?”燕七道:“王老大。”郭大路道:“王老大既然能解得了我的中毒,為什麼就不能解林太平的毒?”燕七又不肯開口了。郭大路道:“他們暗器上的毒,應該是同一路的,是不是?”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為什麼要問得這麼清楚?”郭大路大聲道:“我為什麼不能問清楚?你們若再不告訴我,我就……我就……”他用力拍著床鋪,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燕七咬丁咬牙,道:“好,我告訴你,你中的毒,和林太平中的毒,的確都是赤練蛇的獨門毒藥,所以也隻有他的獨門解藥才能救得了。”郭大路道:“但王老大……”燕七道:“王老大準備脫離他們的時候,他就已經偷偷地藏起了一點赤練蛇的獨門解藥,以防萬一。”郭大路道:“解藥呢?”燕七一字字道:“救你的時候已用完了。”郭大路失聲道:“全都用完了?”燕七道:“連一點都沒有剩。”他咬著嘴唇,緩緩道:“那些解藥本是準備用來救他自己的,但卻全都用來救了你,我本來以為他還留著一點,誰知他卻生怕你中的毒太深,生怕解藥的分量不夠,所以……”說到這裡,他也眼眶發紅,再也說不下去——這件事本隻有他知道,因為那時林太平還在外麵守望。郭大路捏緊雙拳,黃豆般大的冷汗,已流了一臉,過了很久,才喃喃道:“林太平是我害的,惟一能救他的解藥也被我用光,我真有辦法,真了不起……”燕七黯然道:“這本是誰也想不到的事,你並沒有要我們……”郭大路嘶聲道:“不錯,我並沒有要你們救我,你們自己非這樣子做不可,但你們為什麼不想想,這樣子叫我怎麼能安心活得下去?”王動沉著臉,道:“你非活下去不可,我既已救了你,你想死也不行。”郭大路道:“但林太平……”王動沉聲道:“你用不著擔心他,我既能救你,當然也有法子救他。”郭大路咬牙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你要用什麼法子了。”王動道:“哦?”郭大路道:“你想問赤練蛇去要解藥,是不是?”他又咬著牙道:“剛才你不肯去,隻不過因為你太了解紅娘子了,但現在為了林太平,就算要用你的命去換解藥,你也非去不可的。”王動淡淡地笑了笑,道:“你以為一飛衝天鷹中王是個這麼好的人?”郭大路道:“我不認得什麼鷹中王,隻認得王動,也很了解王動是個怎麼樣的人。”王動道:“哦?”郭大路目中又有淚光道:“王動這個人的臉看來雖然又冷又硬,其實他的心腸卻比豆腐還軟,比火還熱。”王動沉默著,終於緩緩地道:“你既然很了解我,就應該知道我若想做一件事,便誰也攔不住我的。”郭大路道:“你也應該很了解我,我若想做一件事時,也沒有人能攔得住的。”王動道:“你想做什麼?”郭大路道:“去向赤練蛇要解藥。”燕七動容道:“你怎麼能去?”郭大路道:“我非去不可,而且也隻有我能去。”燕七道:“但你的傷……”郭大路道:“就因為我受了傷,所以你們更要讓我去。”他不讓彆人說話,接著又道:“現在我們隻剩下兩個人,兩個人去對付他們三個,已很吃力,所以你們絕不能再受傷了,否則我們大家都隻有死路一條。”燕七道:“這話雖然有道理,可是……”郭大路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我們又絕不能看著林太平中毒而死,所以隻有讓我去,我反正已受傷,已出不了力,何況……”他笑了笑,接著道:“赤練蛇他們至少也算是個人,總不會對一個完全無回手之力的人下毒手吧。”王動冷笑道:“你以為他們不會殺你?”郭大路道:“想必不會的。”王動道:“是你了解他們?還是我?”郭大路道:“是你。”王動道:“那麼,我告訴你,他們不殺的隻有一種人。”郭大路道:“哪種人?”王動道:“死人。”突然間,風中又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燕七衝出,就看到一隻淡黃色的風箏自夜空中慢慢地飄落下來。風箏是方的,上麵還用朱筆畫了彎彎曲曲的花紋。現在燕七已知道這並不是風箏,而是一見就送終的催命符。催命符上寫著的是什麼,誰也看不懂。隻有到過地獄的人才看得懂。王動看得懂。淡黃色的風箏上,畫滿了朱紅色的符咒,紅得就像是血,就像是地獄中的火。王動凝視著,冷淡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了恐懼之意。燕七沒有看這風箏,隻在看著王動的眼睛——他雖然看不懂風箏上的符咒,卻看得懂王動眼睛裡的神色。他忍不住問道:“這上麵寫著些什麼?”王動沉默了很久,還是沒有回答,卻又推開窗子,望著窗外的夜色。星已漸稀,夜已將儘。灰沉沉的夜色中,又有一隻風箏正冉冉升起。王動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天快亮了。”燕七道:“天一定會亮的。”王動道:“我也一定要走的。”燕七失色道:“為什麼?”王動道:“因為天亮之前,我若還沒有趕到那風箏下麵,林太平就得死。”天快亮了。曙色帶給人們的,本是光明、歡樂和希望。但現在帶給王動他們的,卻隻有死亡。“天亮之前,王動若還沒有站在那風箏下等著,林太平就得死。”這就是那符咒上寫的意思。這意思就是說,王動已非去不可,非死不可。郭大路大聲:“我早就說過,隻有我能去,準也休想攔住我。”王動淡淡道:“好,你可以去,但無論你去不去,我還是非去不可。”郭大路道:“我既已去了,你為什麼還要去?”王動道:“因為他們要的是我,不是你。”燕七搶著道:“你去了他們也未必會將解藥給你,你應該比我更明白。”王動道:“我明白。”燕七道:“這不過隻是他們的誘兵之計,隻不過是個圈套,他們一定早已在那裡設下了埋伏,就等著你去上鉤。”王動道:“這點我也比你明白。”燕七道:“但你還是要去?”王動道:“你要我看著林太平死?”林太平呼吸已微弱,牙關已咬緊,臉上已露出了死色。無論誰都能看得出他已離開死不遠。燕七黯然道:“我們不能看著他死,但也不能眼看著你去送死。”王動淡淡一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是去送死?說不定我很快就能帶著解藥回來呢?”燕七瞪著他,道:“你這是騙我們,還是騙你自己?”王動終於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能回來的希望不大,但隻要有一分希望,我就得去。”燕七道:“若連一分希望都沒有呢?”王動道:“我還是要去。”這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已全無轉圜的餘地。燕七突然站起來,大聲道:“好,你去,我也陪著你去。”王動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你也去,能去的都去,就讓不能去的留在這裡,等著彆人來宰割吧。”燕七說不出話來了。郭大路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們怎麼做?為什麼不乾脆說出來?”王動道:“我一個人去,你們帶著林太平到山下去等我。”郭大路道:“然後呢?”王動道:“然後你們想法子去準備一輛馬車,無論去偷去搶都一定要弄到。”郭大路道:“然後呢?”王動道:“然後,你們就坐在馬車裡等,太陽下山後,我若還沒有去找你們,你們就趕快離開這地方。”郭大路道:“離開這裡到哪裡去?”王動笑了笑,笑得已有些淒涼,道:“天地之大,哪裡你們不能去?”郭大路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好主意,這種主意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的!”王動道:“這雖然不能算是個好主意,卻是惟一的主意。”郭大路道:“很好,你為了林太平去拚命,卻讓我們像狗一樣夾著尾巴逃走,你是個好朋友,卻要我們做畜生。”王動沉下了臉,道:“你難道還有彆的主意?”郭大路道:“我隻有一個主意。”王動道:“你說。”郭大路道:“要活,我們開開心心的活在一起,要死,我們也要痛痛快快的死在一起。”郭大路就是郭大路,既不是王動,也不是燕七。他也許沒有王動鎮定冷靜,也許沒有燕七的機智聰明。但這人卻真他媽的痛快,真他媽的有種。※※※風吹過的時候,死灰色的冷霧剛剛自荒僻間升起。鬼火已消失在霧裡。誰說這世上沒有鬼?誰說的?此刻在這霧中飄蕩的,豈非正是個連地獄都拒絕收留的遊魂?誰也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臉色是死灰色的,似已和這淒迷的冷霧融為一體,鼻子已融入霧裡,嘴也融入霧裡。隻剩下那雙鬼火般的眼睛。眼睛裡沒有光,也分不出黑白,但卻充滿了惡毒之意,仿佛正在咒詛著世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無論這雙眼睛看到什麼地方,那地方立刻會沾上不祥的噩運。現在,這雙眼睛正在慢慢地環顧著四方,每一座荒僻,每一片積雪,他都絕不肯錯過。然後他眼睛裡才露出一絲笑意。誰也想象不出這種笑意有多麼惡毒、多麼可怕。就在這時,迷霧裡又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不是銀鈴,是攝魂的鈴聲。紅娘子幽靈般出現在迷霧裡,帶著笑道:“都準備好了嗎?”這遊魂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除非人不來,來了就休想活著回去。”紅娘子眼波流動,道:“你想他會不會來?”這遊魂道:“你說呢?”紅娘子眨著眼,道:“為什麼要我說?”遊魂道:“你比我們了解他。”紅娘子笑盈盈走過來,用眼色瞟著他,道:“你現在還吃醋?”遊魂道:“哼!”紅娘子道:“你以為我真的對他有意思?”遊魂目中的惡毒之意更深,道:“他在的時候,你從來沒有陪過我一天。”紅娘子道:“你難道已忘了是誰叫我那麼做的?”遊魂不說話了。紅娘子冷笑道:“你為了要拉攏他,叫我去陪他睡覺,現在反來怪我了,你有良心沒有?”遊魂道:“沒有。”紅娘子又笑了,道:“想不到你偶爾也會說句老實話。”遊魂道:“你呢?”紅娘子道:“我在你麵前,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遊魂道:“我若不叫你去陪他睡覺,你難道不會去?”紅娘子道:“還是一樣會去。”遊魂道:“為什麼?”紅娘子嫣然道:“因為我喜歡陪男人睡覺。”遊魂咬著牙,道:“陪什麼樣的男人睡覺?”紅娘子:“除了你之外什麼樣的男人都喜歡。”遊魂目中的惡毒之色已變為痛苦,但眼睛卻反而亮了。紅娘子看著他的眼睛,道:“你的話問完了嗎?”遊魂突然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反手重重摑她的臉,嗄聲道:“你這賤人。”紅娘子既不驚懼,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甜,道:“我本就是個賤人,但你卻比我更賤。”遊魂又重摑她的臉。紅娘子還在笑,道:“你不但喜歡我去陪彆的男人睡覺,還喜歡問我,天天問我,這些話你已不知問過多少次了。”她不讓遊魂說,接著又道:“因為你喜歡這些話,喜歡被我折磨,隻有我在折磨你的時候,你才是個人,你才會快活。”遊魂喉嚨低嘶一聲,用力將她拉了過來。紅娘子吃吃的笑,道:“你是不是又想……”突聽一人冷冷地道:“現在不是你們打情罵俏的時候。”聲音冷得像冰。因為這聲音本就是從積雪下發出來的。紅娘子笑道:“原來他已經到積雪裡麵去了。”一張臉突然從地上的積雪中露出來。一張比死人還可怕的臉。紅娘子道:“下麵怎麼樣?”赤練蛇道:“很涼快。”紅娘子笑道:“世上比你那裡更涼快的地方,的確再也找不到了。”赤練蛇道:“你是不是也想鑽進來陪我睡一覺?”紅娘子道:“隻要你有耐心在下麵等,我遲早總會進去的。”遊魂冷笑道:“隻可惜他對你沒胃口。”赤練蛇眼看著天,突然道:“時候已不早,你還是快去死吧。”遊魂道:“你想他不會來?”紅娘子道:“會的。”遊魂搶著道:“為什麼?”紅娘子道:“因為他除了你們之外,對彆的朋友都不錯。”遊魂也仰頭看了看天色。曙色已白。世上的孤魂野鬼,都已到了應該回去的時候。遊魂道:“我要去死了。”紅娘子道:“你趕快去死吧。”遊魂慢慢地走過去,走到旁邊一座荒墳前,自懷中取出個瓷瓶,放在墳頭上。然後他的人突然消逝在墳墓裡。紅娘子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他若永遠在裡麵不出來,那有多好。”赤練蛇道:“有什麼好?”紅娘子垂首看著他,眼睛水淋淋的,柔聲道:“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還不好?”赤練蛇冷冷道:“那也得等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再說。”紅娘子衝過去,一口口唾在他臉上,恨恨道:“你是不是人?”赤練蛇陰惻側一笑,道:“不是。”這句話沒說完,這張臉已隱沒在積雪裡。紅娘子發了半天怔,好像突然有了很多心事。過了很久,她身形突又掠起。她立刻就消逝在霧裡。※※※風吹過的時候,死灰色的迷霧迷漫了大地。天也是死灰色的。荒僻、冷雪,沒有人,甚至連鬼都沒有。隻剩下一隻風箏正慢慢地落下。不是風箏,是催命鬼的符咒。風箏已落下。蒼穹一片灰白,什麼都看不見。王動在路上慢慢地走著,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就算心裡有恐懼,也絕不會落在臉上。無論誰若受過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該學會將情感隱藏在心裡。各種情感都隱藏在心裡。但情感卻像酒一樣。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濃越烈。現在他隻有一個人。他的朋友們當然沒有來。是他們背棄了他,還是他說服了他們?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法子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但大家都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無論多好的朋友,遲早都有分手的時候。人生聚合本無常,是聚也好,是散也好,又何必太認真?天色朦朧,但總算已有了光亮。他走得雖慢,但總算已走到了地頭。人生本如此,很多事都如此,你又何必太匆忙?風還是很冷,冷得像刀,刀一般刮過他的臉。他慢慢地穿過荒墳,默數著一塊塊墓碑。墓碑有的已傾倒,有的已被風雪侵蝕,連字都分辨不清。墳墓裡的人是誰?已不再有人關心了。他們活著的時候,豈不也有他們的光榮和羞辱、快樂和悲傷?但現在他們已一無所有。那麼你又何必將生死榮辱,時時刻刻的放在心上?王動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已聽到紅娘子的笑聲。紅娘子銀鈴般笑著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來的,你果然來了。”王動道:“我來了。”他已看見她,站在積雪的枯樹下,還是穿著那身鮮紅的衣裳,仿佛還跟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但逝去的時光,已經不再來,逝去的歡樂和悲傷,也已將淡忘。就算還未遺忘,遲早也必將淡忘。紅娘子也站在那裡看著他,目光中也不知是嗔是怨?是愛是恨?她是愛也好,是恨也好,都已無妨。紅娘子終於笑了笑,道:“你真是為林太平拿解藥來的?”王動道:“是。”紅娘子咬著嘴唇,道:“為了我,你就不肯來?”王動道:“不肯。”紅娘子笑得很淒涼,道:“你對彆的朋友,為什麼總比對我好?”王動道:“因為你不是我的朋友。”紅娘子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難道忘了我們以前在一起時,有多麼開心。”王動道:“我忘了。”紅娘子搖搖頭,道:“無論你嘴上說得多硬,我知道你心裡絕不會忘的。”她眼波如霧,幽幽地接著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天我們躺在華山之巔,用白雲做我們的被,大地做我們的床,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她聲音更低迷,更輕柔,又道:“還有一次,我們躺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上,數著天上的星星,直到我們兩個人都已被埋在沙裡……這些事你能忘得了嗎?”王動不再說話。這些事的確是淮也忘不了的。他真的能忘記?麵對著他生平第一個戀人,他的心真能如他的臉一樣冷靜?紅娘子凝視著他,目中已有淚光,道:“這些事我是永遠也忘不了的,所以我才恨你,恨你走的時候,連說都不說一聲,恨得想要你死,可是……”她垂下頭,道:“隻要你肯回心轉意,隻要你肯說一句話,我現在就跟著你走,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走。”王動突然大聲道:“我哪裡都不去。”他說的聲音那麼大,似乎想將自己從夢中驚醒。紅娘子咬丁咬嘴唇,道:“你哪裡都不去,又為什麼要來呢?”王動冷冷道:“逼的。”“除此之外,就沒有彆的原因?”王動道:“沒有。”紅娘子道:“你不想來看看我?”王動道:“不想。”紅娘子的臉色突然發著青,青得就像是一隻青蠍子。她目中的柔情蜜意也已不見,用力跺腳,道“好,解藥就在後麵,你自己去拿吧!”王動回過頭,就看到墳頭上那瓷瓶。紅娘子道:“這次我們將解藥給你,隻因為我們還是拿你當作朋友,你拿了之後最好趕快走。”王動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無論她說什麼,他連一個字都不信。他知道他們是絕不會將解藥就這樣容容易易的給他的。但他還是走了過去。他非拿到這瓶解藥不可。這瓶解藥若是在水裡,他就跳下水裡去,這瓶解藥若是在烈火裡,他就跳進火裡去。積雪冷而柔軟。王動隻走了六七步,就已可伸手拿到解藥。他伸出手。瓷瓶很冷,冷得像死人的手。他拿起了瓷瓶。他的手比瓷瓶還冷。因為他已感覺到死的氣息。一雙手突然從墳墓裡伸出來,點中了他膝蓋上的“環跳”穴。另一雙手同時從積雪下伸出來,揮手射出兩顆寒星,射入了他的足踝。他跪了下去,跪在墳墓前。然後他才看到,墳墓下已露出洞穴。這墳墓原來是假的,是空的。紅娘子銀鈴般的笑聲又響起,甜笑著道:“你現在真的哪裡都不必去了……”王動跪在墳墓前,臉上不是全無表情,但臉色卻蒼白得可怕。他很了解這些人。很了解這些人的手段。他在等,等他們使出手段來。墳墓中終於出了聲音:“你輸了。”他知道這是催命符的聲音,催命符無論在什麼地方說話,都像是從墳墓裡發出來的。“我輸了。”他隻有認輸。催命符道:“這次你已沒有翻本的機會。”王動道:“我沒有。”催命符道:“你知不知道輸的是什麼?”王動道:“我隻有一條命可輸。”催命符道:“你還有彆的。”王動道:“你還要什麼?”催命符道:“你總該知道,從棺材裡伸出手來,要的是什麼?”王動道:“要錢?”催命符道:“不錯,是要錢。”王動道:“若是要錢,你就找錯了人。”催命符道:“我從未找錯人。”王動道:“要錢的本該是我,公賬裡的錢本該也有一份。”催命符道:“你當然有一份,但卻不該將四份都獨吞。”王動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催命符道:“那幾年我們的收入不錯。”王動道:“很不錯。”催命符道:“是不是隻有我們五個人知道,我們的收入究竟有多少?”王動道:“是。”催命符道:“是不是也隻有我們五個人,才知道我們究竟存下了多少、存在哪裡?”王動道:“是。”催命符道:“有沒有第六個人?”王動道:“沒有。”催命符道:“那筆錢無論誰拿去,都足夠舒舒服服的享受一輩子。”王動道:“就算最浪費的人也足夠。”催命符道:“但等你走了後,我們才知道,能享受那筆錢的隻有你一個人。”王動道:“你認為我已將那筆錢帶走?”催命符道:“那一筆錢已一文不剩,你認為是誰帶走的呢?”王動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們是為什麼來的。”催命符冷笑道:“我早已知道你是為什麼走的了,那筆錢已足夠令任何人出賣朋友。”王動忽然笑了。催命符說道:“你認為我們很可笑?認為我們是笨蛋?”王動:“我才是笨蛋,無論誰有了那筆錢,都不會過我這種日子,除非是個笨蛋。”催命符道:“你過的是什麼日子?”王動道:“窮日子。”紅娘子道:“窮日子?”紅娘子忽然掠過來,銀鈴般笑道:“你有多窮?”王動道:“很窮。”紅娘子眨眨眼道:“聽說有個人在這縣城的奎元館裡,一晚上就輸了好幾萬兩銀子,這人是誰?”王動道:“是我。”紅娘子:“聽說有個人在山下的言茂源,一個月就買了幾百兩銀子的酒,這人又是誰?”王動道:“是我。”紅娘子道:“還有個人家裡,最近剛換了批家具,連後院小屋裡的椅子,都是檀木做的,最少也值七百兩銀子,這人又是誰?”王動道:“不能算。”紅娘子:“我們已打聽過,這裡雖叫富貴山莊,但從上一代開始,除了這名字外,就再也沒有一點富貴的地方。”王動道:“不錯。”紅娘子道:“這麼些年來,你也沒有再出去做過生意?”王動淡淡道:“一個人可以在家裡享福,為什麼還要出去?”紅娘子道:“銀子是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王動道:“但卻可以從地下挖出來。”紅娘子嫣然道:“想不到你承認得倒很快。”王動道:“我不承認行不行?”紅娘子道:“不行。”王動道:“既然不行,我為什麼還不承認?”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又道:“你們若要調查一個人的底細,連他祖宗三代都要挖出來,若要一個人說實話,連啞巴都不能不開口,這點我總比彆人知道得清楚些。”催命符冷冷道:“所以你根本不必走的。”王動歎道:“隻可惜,很多人都常常會做不該做的事。”催命符道:“好,我們走吧。”王動道:“走?到哪裡去?”催命符道:“去拿回我們的那三份。”王動道:“好,你們去拿吧。”催命符道:“到哪裡去拿?”王動道:“你們高興到哪裡去拿就到哪裡去拿。”催命符道:“你若不說我們怎知道錢藏在哪裡?”王動道:“我為什麼要說?我什麼都沒有說。”催命符厲聲道:“你還不承認?”紅娘子淡淡冷笑道:“你要錢?還是要命?”王動道:“能活下去的時候,當然要命,若已活不下去,就隻好要錢了。”催命符道:“你要怎麼樣才肯答應?”王動道:“你們肯答應還我的命,我就答應還你們的錢。”催命符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還你的命。”王動道:“一條命,一份錢。”催命符道:“你有幾條命?”王動道:“我一條,郭大路一條,林太平一條,燕七一條,四條命,四份錢。”催命符道:“一條命,四份錢。”王動道:“不行。”催命符道:“不行也得行,你是活的,錢是死的,我們既能找到你,還怕找不到錢?”王動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好吧,就先還命來。”催命符道:“還誰的命?”王動道:“你要誰還錢?”紅娘子又笑了,吃吃笑道:“我早就知道他總算還是個聰明人,總算還知道,無論誰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錢。”催命符道:“先解你的毒,不解穴道。”王動道:“穴道若不解,你們隨時還是可以要我的命。”催命符道:“我答應留下你已該知足。”紅娘子笑道:“是呀,活著總比死好,你還是想開些吧。”王動又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看來我已沒有彆的路可走。”催命符冷冷道:“你帶走那筆錢的時候,就已走上了絕路。”王動道:“環跳穴被點住的人什麼路都不能走。”紅娘子媚笑道:“你不能走,我背你,莫忘了以前你總是壓著我的。”催命符冷冷道:“你跟著我走。”紅娘子眨眨眼,道:“那麼誰背他呢?”一個人忽然從積雪中鑽出來,蛇一般鑽出來,道:“我。”王動伏在赤練蛇背上。赤練蛇的身子柔軟、潮濕、冰冷。霧已將散。但天色依舊陰冥,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光明。根本就沒有光明,因為已全無希望。赤練蛇忽然道:“這是你回家的路。”王動道:“隻希望不是回老家。”赤練蛇道:“你把錢就藏在家裡?”王動道:“若是你,藏在哪裡?”赤練蛇道:“當然是可以隨時摸得到的地方,錢就像女人一樣,最好放在隨時可以摸得到的地方。”王動笑了,道:“想不到你也懂女人。”赤練蛇道:“就因為我懂,所以才不要。”王動道:“你隻要錢?”赤練蛇:“錢比女人好,錢不會騙你,世上絕沒有比錢更忠實的。”王動道:“所以,錢可以放在客廳裡麵,女人卻不能。”赤練蛇道:“錢就在客廳裡?”王動道:“一個人的家裡,還有什麼地方比客廳更寬敞、更顯眼?”赤練蛇點點頭,道:“不錯,越顯眼的地方,彆人反而越不會注意。”催命符從不肯走在任何人前麵。世上的確有這種人,因為他在背後暗算彆人的次數太多。所以他永遠不願讓任何人走在他背後。他緊緊貼著紅娘子,就好像是一條影子。紅娘子甚至可以感覺到他那冰冷的呼吸——帶著死屍的氣味的呼吸。她的臉色難看極了。催命符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她的脖子。他正在看著她的脖子,臉上帶著欣賞的表情,因為她光滑白嫩的脖子,已因他的呼吸而起了一粒粒雞皮疙瘩。紅娘子卻在看著前麵的王動,忽然道:“你認為他真的會帶我們去拿錢?”催命符道:“他已彆無選擇。”紅娘子道:“我卻覺得有點不對。”催命符道:“哪點不對?”紅娘子道:“他不是這麼容易對付的人,也不該這麼怕死。”催命符冷笑道:“隨便他是怎麼樣的人,現在都已無妨。”紅娘子道:“為什麼?”催命符道:“因為他現在已是個死人。”紅娘子道:“死人?”催命符道:“你以為我真會留下他的命?”紅娘子嫣然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但現在他還沒有死。”催命符接道:“雖然還沒有完全死,但已死了一大半。”紅娘子道:“他還有朋友。”催命符道:“一個是快死的朋友,另外兩個簡直已等於死了,我們三個人無論誰都已足夠對付他們,你還擔心什麼?”紅娘子忽又笑了笑,道:“我不是擔心,隻覺得有點可惜。”催命符道:“可惜什麼?”紅娘子悠然笑道:“可惜我還沒有跟那三個小夥子睡過覺。”催命符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就好像是——條瘋狗,咬住了一條母狗。※※※天色陰暗,所以客廳裡暗得很。窗於是開著的,從外麵可以隱約看到兩人的影子。赤練蛇道:“什麼人在裡麵?”王動淡淡道:“想不到你的眼睛近來也不行了。”赤練蛇的眼睛本來就不行。任何人若是一生鑽在各式各樣的毒藥裡,眼力都不會好。但就算眼力再差的人,隻要多看幾眼,也能看得出那隻不過是兩個稻草人。兩個披麻戴孝的稻草人。王動忽然笑了笑,道:“你若還沒有看清,我不妨告訴你:我若死了,他們就是我的孝子,你若死了,隻怕也隻有用他們來做孝子。”赤練蛇道:“這樣的孝子,至少總比敗家子好。”王動道:“所以你寧可絕子絕孫?”赤練蛇道:“最好連朋友都沒有。”紅娘子忽然趕上來,道:“你的朋友呢?”她問的是王動,因為這些人裡隻有王動才有朋友。王動道:“他們在山下等我。”紅娘子道:“為什麼要到山下去?”王動道:“你若是他們,在這種情況,會在哪裡等我?”赤練蛇道:“她根本就不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