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沒有人。燈就像是自己燃著的。嶄新的銅燈,亮得像黃金。嶄新的銅燈擺在嶄新的梨花木桌上,嶄新的桌子擺在嶄新的波斯地毯上,銅燈旁邊還有鮮花——什麼都有。隻要是你能在一間屋子裡看到的東西,這屋子裡就樣樣俱全。這裡就像是出現了奇跡。惟一還沒有改變的,就是王動的那張大床。但床上也換了嶄新的被褥,被上還放著花朵。郭大路站在門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喃喃道:“我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燕七苦笑道:“沒有走錯,彆的地方絕沒有這麼大的床。”郭大路歎道:“看來這地方真像是有神仙來照顧過了,不知道是不是女神仙?”燕七道:“看來王老大也和董永一樣,是個孝子,感動了天上的仙子。”郭大路道:“仙子說不定是來找我的,我也是個孝子。”燕七道:“你是個傻子。”他們嘴裡雖這麼樣說,心裡卻都已明白,一定有個人將這些東西送來,這個也許就是那在奎元館替他們付賬的人。他們這麼說,隻不過是在掩飾心裡的驚疑和不安。因為他們猜不出這人是誰,更猜不出這人為什麼要做這件事。王動慢慢地走到床邊,慢慢地脫下鞋子,很快地躺了下去。他無論做什麼事時,都慢條斯理,一點也不著急,隻有躺下去時,卻快得很,快得要命。郭大路皺眉道:“你就這樣睡了麼?”王動打了個嗬欠,嗬欠就算他的回答。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誰送來的?”王動道:“不知道。我隻知道累了就要睡覺。”這些東西是仙女送來的也好,是惡鬼送來的也好,他都不管。就算天下所有的仙女和惡鬼全都來了也不能叫他不睡覺。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好像就立刻能睡得著。郭大路歎了口氣,道:“我倒還真佩服他。”燕七咬著嘴唇,道:“我到後麵的院子去看看,也許人在那裡。”後麵的院子裡還有排屋子,就是那天酸梅湯他們住的地方。前麵這排屋子除了正廳和花廳外,還有七八間的房,除了王動睡的這間外,還有三間屋子裡也擺著很舒服的床。郭大路喃喃道:“他居然還知道我們有四個人住在這裡,想得真周到。”突聽燕七在後麵院子裡大叫道:“你們快來看看,這裡有個……有個……”有個什麼東西,他竟好像說不出來。郭大路第一個衝出去,林太平也在後麵跟著。院子裡已打掃很乾淨,居然還從哪裡移來幾竿修竹,一叢菊花,燕七正站在菊花叢中,看著一樣東西發呆。他看著的赫然是口棺材。嶄新的棺材。棺頭上仿佛刻著一行字,仔細一看,上麵刻的赫然竟是“南宮醜之樞”。林太平突然全身冰冷,連嘴唇中的血色都褪得乾乾淨淨。郭大路心裡也有點發毛,忍不住問道:“你在什麼地方殺他的?”林太平道:“就……就在外麵。”郭大路道:“什麼地方外麵?”林太平道:“他住的屋子外麵。”郭大路道:“你殺丁他後,有沒有把他的屍體埋起來?”林太平咬著嘴唇,搖搖頭。郭大路歎道:“你倒真是管殺不管埋。”林太平的樣子就好像又要哭出來了。燕七道:“無論誰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都難免心慌意亂,殺人之後隻怕連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哪裡顧得了彆的。”郭大路道:“你這倒好像是經驗之談。”燕七道:“你莫忘了,我雖然沒有殺過人,至少被人殺過。”郭大路歎了口氣,道:“你殺他的時候,旁邊還有沒有彆的人?”林太平又搖搖頭。郭大路道:“若沒有彆人,是誰把他屍身裝進棺材裡?這棺材又是誰送來的?”他忽然笑了笑,又道:“總不會是他自己跳進棺材,再將棺材送來的吧。”郭大路有個毛病,無論什麼時候都忍不住要開開玩笑。他自己也知道這玩笑開得並不妙。林太平的臉色變得更慘,咬著嘴唇,訥訥道:“我……我本不是……”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棺材裡忽然“咚”的一響。接著,又是“咚”的一響。燕七和郭大路的臉色也不禁變了。“莫非棺材裡的死人已還魂?”郭大路拍了拍林太平的肩,勉強笑道:“用不著害怕,他活著時我們都不怕,死了怕什麼?”燕七道:“既然不怕,就索性打開棺材,讓他出來吧。”他好像真的要去將棺材打開。郭大路忍不住道:“等一等。”燕七道:“你不是不怕的嗎?”郭大路道:“我當然不怕,隻不過……隻不過……”“咚,咚咚!”這次棺材裡竟一連串的響了起來,而且聲音比剛才更大,真的好像死人急著要出來。膽子小的人,此刻隻怕早已被嚇得落荒而逃了。林太平忽然道:“讓我來開這口棺材,他反正是來找我的。”郭大路道:“你不能去,還是讓我來。”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跳了過去。其實他心裡也很怕,也許比彆人還怕得厲害,這若是他自己的事,說不定已溜之大吉。但林太平是他的朋友,隻要是朋友的事,他就算怕得要命也會硬著頭皮挺上去。燕七瞧著他,目光又變得很溫柔,忽然道:“你不怕被鬼抓去?”郭大路道:“誰說我不怕的?”他嘴裡在說“怕”,手已將棺材蓋掀起。“嗖”的,一樣活生生的東西從棺材裡竄了出來。從棺材裡跳出來的這樣東西也在叫,“汪汪汪”的叫。是條狗,黑狗,活生生的黑狗。郭大路怔在那裡,擦著汗,想笑,卻笑不出,過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苦笑著道:“這玩笑實在開得不高明,隻有白癡才會開這種玩笑。”燕七道:“他絕不是白癡,也絕不是在開玩笑。”郭大路道:“不是開玩笑,是什麼?”燕七道:“這人不但知道林太平殺了南宮醜,而且還知道林太平住在這裡。”郭大路歎道:“他知道的事確實不少,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的?”燕七也歎了口氣,道:“也許他另有用意,也許他隻不過吃飽了飯沒事做而已;不管是為了什麼,他既然已做了就絕不會停止。”郭大路道:“你認為他一定還要做些彆的事?”燕七點點頭,道:“所以我們隻要能沉住氣,就一定會等得到他的。”他也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道:“所以我們現在還是去睡吧,放著那麼舒服的床,不睡才真的是白癡。”隻聽王動的聲音遠遠從屋子裡傳出來,道:“答對了。”※※※第二天早上郭大路是被一串鈴聲吵醒的。他醒的時候,鈴聲還在“叮叮當當”的響,好像是從花廳那邊傳過來約。每個人起床時火氣總比平時大些,尤其是被人吵醒的時候。這就叫做“下床氣”。郭大路忍不住吼了起來,道:“是誰在窮搖那鬼鈴鐺?手癢麼?”他叫的時候,好像聽到王動也在叫。鈴聲卻還是不停。郭大路跳起來,赤著腳衝出去,喃喃地道:“一定是燕七那小子,他的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癢。”隻聽一人笑道:“我的手癢時隻想打人,卻絕不搖鈴。”燕七也出來了,身上的衣服居然已穿得整整齊齊。這個人好像每天都是穿著衣服睡覺的。郭大路揉了揉眼睛,作了個苦笑,又皺著眉說道:“總不會是林太平吧,除非他真的是被鬼迷住了。”鈴聲還在響。這時他們聽得很清楚,的確是從花廳裡傳出來的。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同時衝了進去。林太平的確在花廳裡,但搖鈴的卻不是他。他隻不過站在那裡發怔,搖鈴的是條貓。黑貓。一個鈴鐺用繩子吊在花架下,繩子的另一頭就綁在這黑貓的腳上。黑貓不停地跳,鈴鐺不停地響。花廳中的桌子上擺著一大桌的東西,都是吃的東西,有雞、有鴨、有包子、有饅頭、還有一大壇酒。黑貓搖鈴,原來是叫他們來吃早飯。郭大路忍不住又揉揉眼睛,道:“我的眼睛有毛病麼?”燕七道:“你的眼睛隻有在看到女人時,才會有毛病。”郭大路苦笑道:“也許這是條女黑貓。”燕七道:“是公的。”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燕七道:“因為他看來並不喜歡你。”郭大路眨眨眼,道:“就算是母的,也不會喜歡我,喜歡的一定是王老大。”這次輪到燕七不懂了,忍不住問道:“為什麼?”郭大路道:“母貓都喜歡懶貓。”突聽王動的聲音在後麵道:“我看這條貓一定是女的。”這次郭大路和燕七都不懂了,幾乎同時問道:“為什麼?”王動道:“因為它會做飯。”貓當然不會做飯。郭大路撕下條雞腿,塞進嘴裡,又拿出來,道:“雞還是熱的。”燕七道:“包子也是熱的。”郭大路道:“看來這些東西送來還不久。”燕七道:“答對了。”郭大路道:“是誰送來的呢?難道也是那個在奎元館替我們付錢的人?”燕七道:“又答對了。”郭大路道:“他為什麼要這樣拍我們的馬屁,難道真是我乾兒子?”燕七道:“咪咪……咪咪……”郭大路道:“你幾乎變成一條貓了,我可聽不懂貓說的話。”燕七“噗哧”一笑,道:“我是在跟你的乾兒子說話。”他將每樣東西都撕了一點,放在盤子上,那黑貓已跳了過來,燕七輕輕撫著它脖子上的毛,道:“這些東西都是你送來的,你自己先嘗點吧。”郭大路也笑了,道:“這人好孝順,看來倒好像是這條貓的乾兒子。”其實他當然也知道燕七這樣做是為了要試試這些東西裡有沒有毒。燕七做事好像總是特彆細心,看來卻偏偏又不像是個細心的人。細心的人沒有那麼臟的,他簡直就從來不洗澡。食物中沒有毒,郭大路的雞腿已下了肚。燕七道:“看來這人對我們倒沒有什麼惡意,隻不過有點毛病而已。”郭大路道:“不但有點毛病,是有很多毛病,毛病不大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他吞下個包子,忽又道:“這人一定是個女的。”燕七道:“你怎麼知道?”郭大路道:“隻有女人才會做這瘋瘋癲癲的事。”燕七咬著嘴唇,居然也點了點頭,才說道:“她這麼樣做,說不定是因為看上了你,要討好你,因為……”郭大路笑了,忍不住問道:“因為什麼?因為我很有男子氣?還是因為我長得俊?”燕七道:“都不是。”郭大路道:“是因為什麼呢?”燕七淡淡道:“隻不過因為地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也隻有瘋瘋癲癲的女人才會愛上你。”郭大路想板起臉,卻又忍不住笑了,道:“瘋女人至少總比沒有女人好。”窗外陽光普照大地,在這種天氣裡,彆人無論說什麼他都不會生氣,尤其不會對燕七生氣。他喜歡燕七。他漸漸覺得自己在這堆朋友中最喜歡的就是燕七。奇怪的是,燕七卻偏偏好像處處都要跟他作對,隨時隨地都要找機會臭臭他。更奇怪的是,燕七越臭他,他越喜歡燕七。王動總是在旁邊看著他們臭來臭去,他看著他們的時候,眼睛裡總是有種很特彆的笑意。郭大路的手剛將包子送到嘴裡去,就去拿酒杯。燕七瞪了他一眼,道:“酒鬼,你難道就不能等到天黑再喝酒嗎?”郭大路笑了笑,居然將酒杯放下來,喃喃地道:“誰說我要喝酒,我隻不過是想用酒來嗽嗽口而已。”就在這時,他們忽然聽到外麵有人在慢聲長吟:“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好一片風光呀,好一處所在。”郭大路又笑笑,道:“來了個酸丁。”王動道:“不是一個,是三個。”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王動還沒有說話,外麵果然有另一人的聲音道:“公子既然喜歡這裡,咱們不如就在這裡歇下吧,我走得腿都酸了。”又有一人道:“不知道這家的主人是誰?肯不肯讓我們進去坐坐?”這兩人的聲音聽來還是孩子,但孩子也是人,來的果然是三個人。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好靈的耳朵,雖然隻不過是條懶貓,耳朵還是比人靈。”“咪”的一聲,那黑貓已竄了出去。貓耳朵果然特彆靈,連王動自己都不禁笑了。隻聽那位公子道:“高門掩而不閉,靈奴已來迎客,看來這家主人不但好客,而且,還必定風雅得很……風雅得很。”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風雅雖未必,好客卻倒是真的。”他第一個迎了出去。旭日新鮮得像剛出爐的饅頭,令人看著不由自主從心底升出一種溫暖之意。在這麼好的天氣裡,無論誰都會變得分外友善的。郭大路臉上帶著友善的微笑,望著門外的三人。兩個垂髫童子,一個背著書箱,一個挑著擔子,站在他們主人身後;兩張小臉被曬得好像是個熟透了的蘋果。他們的主人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年紀並不太大,長得非常英俊,風度翩翩,溫文有禮。這麼樣三個人,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討厭的。郭大路笑道:“你們是遊山來的?倒真是選對了天氣。”書生長揖,道:“小可無端冒昧,打擾了主人情趣,恕罪恕罪。”郭大路道:“也不是主人,是客人,所以我才知道這裡的主人好客。”書生笑道:“卻不知主人在何處?是否能容小可一見?”郭大路道:“這裡的主人好客,卻有點病。”書生道:“不知主人有何病,小可對岐黃之道倒略知一二。”郭大路笑道:“他的病怕是治不好的,他得的是懶病。你若想見他,隻好自己進去。”書生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走路也很斯文,簡直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但那兩個垂髫童子身上背的書箱和擔子卻好像不太輕。輕輕挑擔子的一個走在最後麵,一路走,擔子裡一路叮叮的響。郭大路摸了摸他的頭,道:“你這擔子裡裝的是什麼呀?重不重?”這孩子大眼睛眨眨,道:“不太重,隻不過是些酒瓶子,茅台酒都是用瓶子裝的;我們公子最愛喝酒,還喜歡作詩,我不會作詩,我隻會喝酒。”郭大路笑了,問道:“你也會喝酒?你多大年紀了呀?”這孩子道:“十四了,明天就十五。我叫釣詩,他叫掃俗,我們家公子姓何,人可何,我們是從大名府來的。因為我們的主人喜歡遊山玩水,所以我們成年難得在家裡。”郭大路每問一句話,這孩子至少要回答七八句。郭大路越看越覺得這孩子有趣,故意逗著他,又問道:“你為什麼叫釣詩?詩又不是魚,怎麼能釣得起來。”釣詩撇了撇嘴,好像有點看不起他,道:“這典故你都不懂嗎?因為酒的彆名又叫做‘釣詩鉤’,我總是替公子背酒,所以叫釣詩。因為讀書能掃掉人肚子裡的俗氣,所以他叫做掃俗。”他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幾眼,又道:“你大概沒有念過什麼書吧?”郭大路大笑,道:“好孩子,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不但能喝酒,還很有學問。”他大笑著又道:“我書雖念得不多,酒卻喝得不少,你想不想跟我喝幾杯?”釣詩道:“你酒量若真的好,為什麼不敢跟我們公子喝酒去?”郭大路這才發現那何公子早巳進了花廳,已開始和王動他們寒暄起來,從窗子看進去,可以看到王動和林太平對他也很有好感。燕七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不時扭過頭往窗子外麵看。郭大路一看到他,他就站了起來,一麵背對著彆人向郭大路悄悄打了個手式,一麵往外邊走。他走出花廳時,郭大路已迎了上去,道:“你找我有事?”燕七白了他一眼,道:“你為什麼好像總是長不大似的?跟孩子聊得反而特彆起勁。”郭大路笑道:“那孩子的一張嘴比大人還能說會道,有時你若跟孩子們聊聊,就會發現自己也好像變得年輕起來。”燕七沒有說話,卻沿著長廊,慢慢地向後院走了過去。郭大路也隻好跟著他走,忍不住問道:“你有話要跟我說?”燕七又走了段路,才忽然回頭,道:“你看這何公子怎麼樣?”郭大路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風雅的人,而且據說還很能喝酒。”燕七道:“你想他會不會就是那……”郭大路眼睛一亮,搶著道:“就是那在奎元館替我們付賬的人?”燕七點點頭,道:“你想可不可能?”郭大路道:“嗯,我本來沒有想到這點,現在越想越有可能。”燕七道:“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名勝風景,遊山的人怎麼會遊到這裡來?而且遲不來,早不來,恰巧在今天早上來。”郭大路道:“世上湊巧的事本來很多,但這件事的確太巧些了。”燕七道:“你以前有沒有見過他?”郭大路道:“沒有。”燕七道:“你再想想。”郭大路道:“用不著再想,這樣的人我若見過,一定不會忘記。”燕七咬著嘴唇,道:“看王老大和林太平的樣子,好像也不認得他。”郭大路道:“他叫什麼名字?”燕七說道:“他自己說他叫何雅風,但也可能是假名。”郭大路道:“他為什麼要用假名字?難道你認為他對我們有惡意?”燕七道:“到目前為止,倒看不出有什麼惡意。”郭大路道:“非但沒有惡意,簡直可以說對我們太好了,好得已不像話。”燕七道:“就因他對我們太好,所以我才更覺得懷疑——一個人若是對彆人好得過了分,多少總有些目的。”郭大路忽然笑了笑。燕七道:“你笑什麼?”郭大路道:“我在想,一個人‘做人’實在很難,你若對彆人太好,彆人會懷疑你有目的;你若對彆人太壞,彆人又會說你是混蛋。”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著他說話的。”郭大路道:“為什麼?”燕七道:“因為他也能喝酒,酒鬼總認為一個人隻要能喝酒,就絕開會是壞人。”郭大路笑道:“這倒是正話,喝酒痛快的人,心地總比較直爽些,你絕不會看到個喝醉了酒的人,還在打主意害人的。”燕七道:“你並沒有醉。”郭大路道:“快醉了——我現在就打算進去把他灌醉。”他笑了笑,又道:“隻要他一喝醉,就不怕他不說實話。”燕七忽然也笑了笑。郭大路道:“你笑什麼?”燕七道:“我在想,你這人至少還有樣彆人比不上的長處。”郭大路道:“我的長處至少有三百多種,卻不知你說的是哪一種?”燕七道:“你隨時隨地都能把握住機會。”郭大路道:“什麼機會?”燕七道:“喝酒的機會!”郭大路弄錯了一件事——人清醒時有很多種,所以喝醉了時也並不完全一樣,並不是都像他自己那樣,隻要一喝醉,就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有的人喝了酒喜歡吹牛,喜歡胡說八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等到清醒時早已忘得乾乾淨淨。還有的人喝醉了根本不說話。這種人喝醉了也許會痛哭流涕,也許會哈哈大笑,也許會倒頭大睡,但卻絕不說話。他們哭的時候如喪考妣,而且越哭越傷心,哭到後來,就好像世上隻剩下了他這麼樣的一個可憐人。你就算跪下來求他,立刻給他兩百萬,他反而會哭得更傷心。等他清醒時,你再問他為什麼要哭,他自己一定也莫名其妙。他們笑的時候,就好像天下忽然掉下了滿地的金元寶,而且除了他之外,彆人都撿不到。就算他的家已被燒光了,他還是要笑。你就算“劈劈啪啪”給他十幾個耳光,他也許笑得更起勁。他們隻要一睡著,那就更慘,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來踢他一腳,也踢不醒,就算把他丟到河裡,他還是照睡不誤的。何雅風恰巧就是這種人。開始的時候,他好像還能喝,而且喝得很快,不停地把酒一杯又一杯往嘴裡倒,但忽然間,你剛眨了眨眼,他已經睡著了。他一睡著,郭大路就笑。燕七恨恨道:“你也喝醉了麼?”郭大路道:“我醉?你看,我有沒有一點喝醉的樣子?”燕七道:“沒有一點,有八九點。”郭大路道:“你錯了,我現在清醒得簡直就像孔夫子一樣。”燕七道:“你笑得卻像是土狗。”郭大路道:“我隻不過笑他,還沒開始,他已經被我灌醉了。”燕七道:“你記不記得為什麼要灌他酒?”郭大路道:“當然記得,我本來是想要叫他說實話的。”燕七道:“他說了嗎?”郭大路道:“說了。”燕七道:“說了?說了什麼?”郭大路道:“他說,他若對我們有惡意,就不會喝醉,醉得像死豬一樣。”燕七上上下下地看著他,搖著頭道:“有時我真看不透你,究竟是喝醉了?還是很清醒?”郭大路嘻嘻的笑,看著王動。王動道:“你看我乾什麼?”郭大路笑道:“我在等著你說話,現在豈非已輪到你說話的時候了。”王動道:“你要我說什麼?”郭大路道:“說我清醒的時候也醉,醉的時候反而清醒。”王動也忍不住笑了,這的確是他說話的口氣。郭大路道:“我答對了麼?”王動笑道:“答對了。”後院那排屋子裡,也擺了兩張床。這兩張床好像就是為喝醉了的客人準備的。何雅風就像是個死人般被抬到這張床上。郭大路笑道:“他今天來,還是算來對了時候,若是前兩天來,就隻好睡地板。”王動道:“我隻想他這一覺能睡到明天天亮。”郭大路道:“為什麼?”王動:“免得我們去當東西。”郭大路道:“為什麼要當東西?”王動道:“請客人吃晚飯。”郭大路笑道:“也許我們用不著當東西,隻等著貓兒搖鈴就行了。”燕七道:“你認為晚飯還會有人送來?”郭大路道:“嗯。”燕七忍不住笑道:“你簡直好像已經吃定他了。”郭大路大笑道:“一點也不錯,我已經準備吃他一輩子,要他養我的老。”他聲音說得特彆高,好像故意要讓那人聽到。那人是不是一直躲在暗中偷看著他們?那人是不是何雅風?是不是喝醉了?醉得快的人,往往醒得也快。還沒到黃昏,那兩個孩子忽然從後院跑到前麵來,恭恭敬敬地站在他們麵前,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份請帖。釣詩道:“我們家公子說今晨叨擾了各位,晚上就該他回請,務必請各位賞光。”郭大路看了王動一眼,擠了擠眼睛。王動喃喃道:“看來用不著貓搖鈴了。”釣詩沒聽見他在說什麼,就算聽見,也聽不懂,忍不住問道:“王大爺在說什麼?”郭大路不等王動開口,已搶著道:“他說我們一定賞光。”燕七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這人的臉皮倒真不薄。”釣詩忽然眨眨眼,又問:“這位大爺在說什麼?”郭大路又搶著道:“他說我們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