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正色道:“因為這本‘閻王賬’記載的都是當今武林人物的醜聞,銷魂宮主擁有它,就等於擁有一麵護身符,誰都怕被揭穿秘密,而不得不對她顧忌三分。”鳳三點了點頭,但又將頭連搖:“道理不錯,但也有相反的一麵,我的意思是說這本‘閻王債’是惹禍根苗。”俞佩玉眼神一動:“三哥的意思我明白——凡是被‘閻王債’記錄醜聞的人物,必千方百計將它據為已有,一方麵可以隱去自身的穢事,一方麵反可脅製彆人,你說可對麼?”鳳三點一下頭:“不錯,所以既然你已經從‘閻王債’上曉得很多秘密,就沒有再保存它的必要了,免得惹上很多麻煩。”俞佩玉含笑說:“這點我跟三哥的想法相反,如果被人曉得這本閻王債在我身上的話,毀了它也無法避免困擾。”鳳三詫道:“那是為了什麼?”俞佩玉道:“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輕易將它毀去,這場麻煩是免不了的,而且我希望這場風波早一點掀起。”東郭先生將頦下的大胡子一甩,急忙插口道:“小夥子,聽你這話的口氣,莫非是惟恐天下不亂,對不?”俞佩玉點頭道:“對了,我準備明天就將‘閻王債’上的醜聞散布出去,我這樣做的目的不僅要報家父之仇,並且也要將整個江湖重新整肅一番,絕不讓那些外披羊毛,內藏狼心的假仁偽善者,再以欺世盜名的手法蒙蔽江湖。”這話使室內人俱都瞪大了驚詫的眼神,但也都流露出了欽佩的眼光。東郭先生摸了摸他的大胡子,又不停地將頭連點,最後將臉色一正。“小夥子,你的豪氣確實不小,但是立意固善,也要行之有方,如果眼前你就算莽莽撞撞地將‘閻王債’抖露出去,那我老人家就要將你好有一比了——”俞佩玉含笑望著他:“請問比從何來呢?”東郭先生道:“比作‘壽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煩了。”俞佩玉道:“前輩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說我目前的功力還不夠,招惹不起江湖巨頭的聯手攻擊,對不?”東郭先生將頭連點,道:“算你小子聰明,猜得一點也不錯。”鳳三正色插口道:“四弟,這是很值得重視的,你雖有一手擎天的誌氣,但有時也要量力而行。”俞佩玉笑道:“三哥說得對,我當然有所憑借才會作這樣的狂想,絕不是隨便說了而已的。”眾人又麵麵相覷。鳳三用眼盯著他問道:“那你所憑借的又是什麼呢?不妨說出來讓我們大家聽聽。”俞佩玉將竹牌一揚,道:“這是東郭先生的‘報恩牌’,有了它我就不再顧慮一切。”東郭先生驚地一哆嗦,道:“小夥子,你好狠?意欲將腥風血雨的事,完全扣在我糟老頭一個人的身上麼?”俞佩玉肅穆道:“老前輩不要想歪了,我並非借此‘報恩牌’堅請你老人家出麵和他們去拚生死,而是隻想請前輩將‘無相神功’傳授給我。”東郭先生又是一怔,道:“你怎麼知道我有‘無相神功’?”俞佩玉說道:“乃是‘墨玉夫人’姬悲情親口所說出,她說‘無相神功’正是她‘先天罡氣’的克星。”東郭先生怒道:“所以你就將目標對準我了,想仗‘報恩牌’威脅我?”俞佩玉躬身將“報恩牌”雙手奉上道:“前輩息怒,晚輩實在沒有仗物挾人的打算,隻請前輩念今後江湖安定,賜予成全。”東郭先生一聲冷哼,伸手將“報恩牌”奪了過去,並緊接著一掌朝他當胸推來。鳳三先生和高老頭頓時發出驚呼。可惜慢了,當他們發覺東郭先生施展的竟是“無相神功”時,隻聽得俞佩玉一聲慘嗥,身子像斷了線的風箏,狂飆卷得穿屋而出,直朝一條溪畔飛去。鳳三瞪大了驚駭的眼神:“東郭老鬼,你為什麼要對他下這種毒手?”東郭先生眯著小眼咧嘴一笑道:“你是看兵書淌眼淚——替古人擔擾。”隻說了這麼句沒頭沒腦的話,人便疾躥而出,等到鳳三趕到屋外時,東郭先生和俞佩玉都消失不見了,隻看到遠處有一條飛掠中的灰影,那速度之快像馭電追風,眨眼工夫便失去了蹤跡。鳳三情急如焚,而就在此時身後傳出了高老頭的聲音:“暫且彆急,憑你我的腳程是追趕不上的,我知道他將藏在什麼地方,等你身體完全康複了,我們一同去找他。”鳳三猛地轉過身來:“還要等到我康複?……那四弟……”高老頭忙用手勢止住道:“放心,你是有點替古人擔憂,俞佩玉不是夭折相,他死不了的。”鳳三茫然的眼神在他臉上一掃……朝陽緩緩升起,將原野景色映得一片金黃,而鳳三先生也就在晨曦普照下似乎醒悟了什麼,臉上愁雲隨風散去。※※※漆黑、幽暗、陰風慘慘,泥腥氣撲鼻,那漫長的地道仍和來時一樣,好像永遠都走不到儘頭。有三條黑影在地道中朝前摸索著,這三人就是朱淚兒、海東青,還有一個鐵花娘。這三人默默無言朝前摸索著,朱淚兒挽著鐵花娘,鐵花娘攙著海東青,在這種情況下摸索前進,每個人心頭上都好像壓了一塊重鉛。這時三人都有劫後餘生的感覺,剛才在石窟內千鈞一發時,如非“墨玉夫人”姬悲情及時出現,他們三個這時都已活活被熱蠟澆死,而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石室內再增添三具蠟人。他們現在跟進入地道時的情形差彆很大,因為少了一個俞佩玉,這在朱淚兒的感受上尤為靈敏,失去了俞佩玉就好像失去了一盞明燈,使她感到地道更黑,也感到彷徨無主。他們現在離三十九盞燈還遠得很呢,海東青終於不甘沉寂,首先拉開喉嚨道:“有人曾經講過:‘不說話比死還難受。’但在該說話的時摸覺得像得了鎖喉症,你說怪不?”朱淚兒頓時停下腳步道:“你這話是不是衝著我來的?”海東青道:“衝著誰,誰心裡自然有數,情願大吵一場,也不願意這樣悶著氣走路。”朱淚兒道:“我的心情不好,你說話少帶尖帶刺的。”海東青愣愣地道:“你為什麼要心情不好嘛?”朱淚兒被問得一愣。鐵花娘插口道:“這還用問,朱姑娘見不到俞佩玉,就像掉了魂,這種心情你們男子漢沒有辦法了解。”朱淚兒被說得臉通紅,好在地道黑暗,沒有人能看見。海東青道:“那也不至於這樣煩悶,這隻是短時間的分離,而且家師有意將朱姑娘收為女徒,這種天大的造化,高興還來不及呢。”鐵花娘道:“那是你的想法,你曉得朱姑娘心裡作什麼打算?”海東青討了一個沒趣,閉口不說話了。於是三人又在沉默中繼續朝前探索,恨不得早一點離開這猶如陰曹地府的地方。正走之間,朱淚兒突然停下腳步,神情緊張地道:“聽……這是什麼聲音……”地道中不僅幽暗,而且寂靜得令人窒息,但在極度的沉寂中,卻隱隱傳來了沙沙的聲響。那應該是衣袂飄風的聲音,或者是人類走動時的腳步聲響,但是因地道內回音太重,而無法分辨清楚。那聲音輕微極了,好像在很遠很遠發生,而三人所聽到的也隻是回音而已,否則也將無從發覺。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地道中又有人出現了,正朝這裡飛縱而來。朱淚兒比較機警,忙將鐵花娘和海東青拉成一串兒再貼近洞壁伏倒,屏息凝神,以候動靜。就在此時,一條黑影夾著勁風飛掠而過。那速度快極了,快得好像一陣風。可惜的是三人都沒有辨出黑影的輪廓,那好像一頭夜鳥,又好像一隻巨型蝙蝠。那黑影一閃而逝之後,三人仍舊靜伏不動。又過了一會,朱淚兒突然發出自言自語的低呼:“奇怪?……奇怪?……”鐵花娘輕輕扯了她一下:“什麼事值得連聲奇怪?莫非你發現什麼特異之處了麼?”朱淚兒說:“沒有,但我覺得剛才的黑影好像是武林盟主俞放鶴,也許這就是所謂靈感。”鐵花娘說:“他到這裡來,又是為了什麼呢?”朱淚兒說:“眼前誰也不曉得,除非我們再折返回去,暗中偷窺偷窺。”鐵花娘道:“我可沒有這分興趣,簡直等於在地獄中摸索。”海東青道:“我支持朱姑娘的提議,反正用熱蠟澆人的怪物已經被家師用‘先天罡氣’格殺了,再也不會出現以前的恐怖局麵,我們還怕什麼。”朱淚兒堅持道:“假如是俞放鶴到這裡來,說不定和俞佩玉有莫大關聯,說什麼我也要回去看看,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鐵花娘在兩人附和之下,隻好硬著頭皮同意,於是掉過頭來又朝地道深處走去。※※※石窟四壁燃著幾盞燈,昏沉沉的光亮下,一張石椅上坐著一位渾身黑衣的女人,她就是“墨玉夫人”姬悲情。石窟內寂靜無聲,而姬悲情也是心無旁騖地端坐不動,她好像有什麼沉重心事。她是一個性格十分倔強的人,經姬苦情提醒後,她也有點感到應付俞佩玉的方式有點欠妥,但是她情願錯下去,也不願意在任何人麵前承認錯誤。石窟四壁冷冰冰的,但“墨玉夫人”的表情更冷,由於心裡起了疙瘩,情不自禁地脫口說著:“我錯了麼?……難道我真錯了麼?……”她認為在這石窟內,甚至整個地道內都不會有外人的,縱然吐露心事也不會被人聽到的。但是她估計錯了。就在她話聲剛歇時,石窟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你是錯了,而且錯得不堪想像。”姬悲情猛地一怔:“誰?”門外的低沉聲音道:“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你現在的情緒實在太亂。”隨著話聲閃進一條灰影,竟是姬苦情。姬悲情冷冷地投了他一瞥:“你怎麼回來得這樣快?”姬苦情的臉色很難看:“你問錯對象了,應該問那小子為什麼決定得那樣快。”姬悲情詫聲道:“你是指俞佩玉?”姬苦情說:“不是他還有誰?這小子實在棘手。”姬悲情急聲道:“他究竟決定了什麼事情?”姬苦情說:“是我們最怕的事情,他已將‘閻王債’向江湖公布了。”姬悲情穩不住特有的矜持,驚站了起來:“我希望你再清楚地講一遍。”姬苦情苦笑說:“講兩遍還是那麼回事,其中不僅包括我們之間的秘密,還包括你跟俞獨鶴之間的醜聞。”姬悲情的身子在微微發抖:“我要殺掉他……我一定要親手殺掉他……”姬苦情說:“現在才曉得應該除掉他已經晚了,誰也收不回來散布在江湖上的‘閻王債’。”姬悲情怒聲說:“事已至此,你還在抱怨我。”姬苦情搖了搖頭:“不是抱怨,而是事實如此,並且那小子刁滑得很,不知躲向何處,我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有找到。”姬悲情憤聲道:“那隻是時間問題,我一定要親手殺掉他,而且要讓他死得很慘很慘。”姬苦情頓了一頓:“不過還要同時再除掉一個人,他比那小子更可恨。”姬悲情一怔:“誰?”姬苦情說:“是我們的死冤家活對頭——東郭先生。”姬悲情詫容又現:“這件事情跟他有什麼關係?”姬苦情雙眼直冒怒光:“就是那老鬼替他撐的腰,我想你的本意不外乎想利用那小子以‘報恩牌’脅製老鬼,不料如今反受其害,誰也料不到轉變成這樣壞的下場。”姬悲情眼一瞪:“你又在抱怨我?”姬苦情說:“現在談抱怨解決不了問題,應該儘快想辦法對付那一老一小才是正理。”姬悲情說:“俞佩玉容易解決,辣手的是那老鬼。”姬苦情道:“那就隻好整個攤牌了,將我們用刀圭易容術一手製造出來的俞放鶴抬出來,讓他行使武林盟主的權力,將那一老一小列為武林公敵,我們豈不就高枕無憂了。”姬悲情一聲冷哼說:“你不要忘了他的本來麵目是漠北大盜‘一股煙’,在時機未成熟前,他就那樣會被我們利用。”姬苦情說:“應該沒有問題,除了你跟他的交情不算,就以他的切身利害來說,他也不會袖手旁觀的,因為‘閻王債’上也少不了他一筆賬。”姬悲情沒有吭聲,似在玩味姬苦情的提議。就在這個時候,姬苦情突然兩眼精光暴射,像電芒似的投向石窟門口,厲聲道:“外麵是誰?”緊接著,門外起了一個冷漠聲音:“是友人,也是敵人,今後可以任你選擇。”那聲音熟悉極了,二姬頓時麵麵相覷。就在兩人發愣的時候,來人已閃進房中,正是冒牌貨的武林盟主俞放鶴。看見來人後,二姬又有點感到發窘。俞放鶴用冷眼向他們一掃:“你們兩人這出雙簧演得真精彩,到今天我才看到你們的真麵目。”姬苦情眼一瞪:“這樣說你反倒吃虧了?”俞放鶴冷笑說:“我們之間談不上吃虧占便宜,談起來兩輩子也算不完的賬。”姬苦情道:“那不就結了,綠帽子我都戴了那麼多年,你還有什麼值得生怨氣的地方。”姬悲情怒叱道:“放屁,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現在的姬苦情等於豬八戒照鏡子——兩麵不是人。怒哼一聲,飛步出了石窟。姬悲情冷靜了一會:“你不應該到這裡來的,讓我下不了台。”俞放鶴道:“但是發生了這樣大的風波,難道我不應該來跟你商議?”姬悲情道:“你是指‘閻王債’掀起的風波?”俞放鶴點頭說:“沒料到你得到的消息也不比我慢,現在一切免談,讓我們先下手為強,也許可以挽回顏麵。”姬悲情搖頭道:“挽回不了的,隻有除掉俞佩玉和東郭老鬼泄憤。”俞放鶴說:“不見得,如果下手得早,也許可以挽回。”姬悲情詫道:“‘閻王債’已經在江湖上公布了,還能挽回?”俞放鶴說:“嗯,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是限於口頭宣布,沒有人親眼看到那本‘閻王債’賬簿,江湖上還抱著信疑參半態度。”姬悲情說:“照你這樣說還算有一線希望,你的意思是想我陪你馬上動身?”俞放鶴說:“嗯,我曉得高老頭的地方,運氣好的話也許會在那裡碰上他們。”姬悲情眼睛一動:“不行,我應該立刻回山一趟。”俞放鶴詫道:“回山?什麼事比我們挽回‘閻王債’風波還要來得重大?”姬悲情道:“我要將朱淚兒囚禁起來,掌握住她就能對俞佩玉發生很大鉗製作用。”俞放鶴說:“那我就先陪你上山一趟,然後再聯手去找他們算賬。”姬悲情點頭同意,於是和他一同飄身離石窟。俞放鶴和姬悲情都因心情急躁,在離開石窟躥向地道時,竟沒有發現附近正躲著三個人。朱淚兒等在俞放鶴到達石窟不久,便銜尾而至,所以石窟內一切經過都偷聽到了。但是他們一直隱伏不動,甚至連呼吸都極力屏住。現在,地道內已失去了俞放鶴和姬悲情的影子,三人為了謹慎起見,又在原處隱伏半晌,才緩緩站起身來。海東青跌足長歎:“我恨!恨我為什麼有這樣的師父,恨我為什麼沒有早早發現他們的陰謀。”朱淚兒說:“可是我非常幸運,忽然心血來潮而沒有上山,否則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裡,而且毫無疑問地變成人質。”鐵花娘道:“現在是應該說廢話的時候麼?我們應該立刻離開地道,想儘一切辦法也要跟俞公子聯絡一下。”朱淚兒皺著眉頭說:“可是誰又曉得他眼前的下落呢?”她急得險些掉下眼淚。鐵花娘說:“剛才俞放鶴不是說俞公子在高老頭處的可能性較大嘛,我們隻好循著這條線索追尋下去。”海東青道:“但高老頭的住所又有誰能知道呢?還不是等於白說。”朱淚兒頓將精神振作起來:“走,我們先出了地道再說,無論如何我們要搶先一步,否則俞公子會吃虧的。”於是三人加快速度朝地道出口方向撲去,他們已顧不到將會發生什麼危險了。※※※晨霧縈繞著一排險峻的山巒。那畫麵美極了,霎時晨霧散儘,朝陽下但見千疇競秀,萬壑爭流,湖光嵐影,蒼鬆含煙……那簡直就是傳說中神仙住的地方。山腰傳來瀑布雷鳴,除此以外,山巒一帶暴露著死一樣的寂靜。正值此時,在小樓前的萬綠叢中,出現了兩條灰影,那兩人都懷著上乘輕功,但見他們一路輕登巧縱,躍山越嶺,跨穀穿澗,片刻功夫便飛掠到瀑布倒瀉的所在。這裡景色更美,怪石嶙峋,虯鬆勁繞,斷崖殘壁,飛瀑流水,那兩條灰影就在從山頂上傾斜而下的千丈飛瀑麵前不遠煞住身形,“高老頭”環首四下一望,道:“不錯,除了這裡外,他不應該躲在彆的地方。”鳳三麵露羨慕之色:“他幾時找到這樣一處修身養性之所的?”高老頭微笑說:“不久之前,他無意中透過一次口風,除了我之外,世上恐怕不會再有人知道這個地方。”鳳三又凝神朝四下一陣觀察,道:“那麼他人呢?”就在這個時候,瀑布雷鳴聲中突然夾送過來一個蒼勁聲音:“你們簡直成了‘冤魂不散’,躲在這裡居然也會被你們找到。”話聲起自一排虯鬆叢中,兩人一入耳便能辨識出那正是東郭先生的口音,循聲縱了過去。他們隻略微用眼一掃,便發現東郭先生將兩隻小腳倒吊在一株鬆枝上麵,整個頭臉都因此而被散下來的胡須包圍著,令人乍看之下,不曉得遇上了什麼怪物。鳳三笑道:“你老人家真是雅興不淺,有點返老還童了,竟一個人躲在這裡打秋千。”東郭先生道:“有興趣的話不妨你也上來試試,我敢保證,這是練功後休息時最舒服的姿勢。”鳳三簡直想笑,而高老頭站在旁邊不停地直搖頭。突然,東郭先生將身子疾彈而出,好像是一輪風車在懸空移動,還沒讓人看清,哪裡是頭哪裡是腳時,他已穩穩當當地站到兩人跟前。鳳三急聲道:“我四弟呢?”東郭先生說:“你們緊張什麼,是不是疑心我在謀財害命?”鳳三說:“縱然這樣想也不算過分,奪走‘報恩牌’,再用‘無相神功’一下將俞公子劈飛,你這算什麼意思?”東郭先生大聲道:“這是我的老規矩,不論誰想學,都要讓‘無相神功’先試試他對挨揍的火候到家了沒有。”鳳三驚詫地道:“挨揍還有火候?……這真是天下奇聞。”東郭先生愣愣地說:“這隻怨你少見多怪,相試時我隻用三成功力,挨揍火候沒到家的人會當場五腑儘碎而亡,這小子還真不含糊,連血也沒有吐一口。”高老頭插口道:“少拌嘴了,俞公子現在究竟在何處?”東郭先生手朝瀑布一指:“瀑布後麵有一天然平台,他就坐在那裡練功。”鳳三詫道:“那瀑布勢如萬馬奔騰,震耳欲聾,你竟讓他在那裡練功。”東郭先生道:“這就是‘無相神功’與眾不同的地方,看樣子你又要少見多怪了。”鳳三道:“就算我少見多怪,我也希望能明了個中奧秘。”東郭先生捋了捋胡子:“‘無相神功’能否練成,端賴定力和靈氣。定力夠,靈氣成,縱泰山崩於前亦不形於色,何畏於飛瀑雷鳴之聲。如果練功者忍受不住那終日不絕於耳的震撼怒吼,那就是定力不夠,定力不夠則培養不出靈氣,也就沒有鍛煉‘無相神功’的條件,所以那小子隻好先闖過我這頭一關再說。”鳳三急道:“那麼現在他的反應如何呢?”東郭先生嗬嗬一笑:“行,而且使我出乎意料的滿意,我敢打任何東道,七天之內他就會得到‘無相神功’。”鳳三驚詫地道:“進境竟如此神速。”東郭先生道:“換了誰也沒有那樣快,這小子先天異稟和後天根底都與眾有異,但是在七天之內誰也不能驚擾他,否則練不成‘無相神功’尚在其次,導致他走火入魔就一切都完蛋了。”“難道我們遠遠地看他一眼也不行?”東郭先生怔了一會:“好罷,要是不答應,你還疑為我毀屍滅跡了呢。”※※※千丈飛瀑後麵是一扇斷壁,但卻天生突出來一塊平台,隻有圓桌麵大小,因為被瀑布迎麵遮住,所以正麵看不見,要想發現它就必須從瀑布兩側繞過。鳳三和東郭高隨在東郭先生之後,冒著珠璣飛濺,終於從左側繞過,發現了那座奇突的平台。可不是,俞佩玉正坐在平台上麵呢。他采取的佛門趺坐姿勢,神色莊嚴而平靜,眼簾自然地垂著,那神情好像已入忘我之境。非身臨其境者實難體會,以鳳三、高老頭這等功力之人,置身在瀑布跟前還被那奔雷似的怒吼震撼得眼跳心煩。俞佩玉竟能絲毫不受影響,這實在是一樁奇跡。三人佇立片刻,未敢出聲,還在東郭先生眼色下,又一同退回巨鬆跟前。鳳三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你用‘無相神功’將他擊傷後,就直接將他帶到這裡來練功了?”東郭先生說:“當然,難道我還背著他到處玩夠了再來不成。”鳳三又道:“中途他也一直陷於昏迷狀態,而沒有跟任何人接觸?”東郭先生麵現詫容:“你追問這些是什麼意思?”東郭高插道:“我們趕到這裡來時,已經聽到‘閻王債’已經公布江湖的傳說了,不知究竟是真是假?”東郭先生咧嘴一笑:“那還假得了,小夥子雖然昏迷不醒,我就不能替他代勞麼。”鳳三跌足歎道:“糟了,你這樣做簡直是惟恐天下不亂。”東郭先生愣道:“什麼事這樣緊張?”鳳三道:“俞公子最少七天才能功成,而我敢保證不出三天之內,江湖上就要掀起滔天巨浪,你怎地這樣急就將‘閻王債’宣布出去呢。”東郭先生猛地一怔:“我老人家一時興起,對於這點倒是沒作深長考慮,豈不糟糕。”高老頭麵色凝重地道:“現在隻希望一點,沒有人能夠曉得這個地方。”鳳三道:“平常時這裡當然很難被人發現,但‘閻王債’掀起滔天巨浪後則情況又當彆論,身受其累者必千方百計到處搜尋,誰敢保險這裡不會很快被人發現呢。”東郭先生搔了搔滿頭亂發,道:“反正‘閻王債’已經公布出去了,你是收不回來的,我看不如這樣——”說到這裡頓住了,睜著一雙小眼睛偷看兩人臉色。鳳三道:“繼續說下去吧,反正以保護俞公子不受騷擾為原則,就是讓我賠上性命也絕無反悔。”東郭先生高興地一拍巴掌:“看,我正等著你開腔,現在廢話少說,我們三塊老骨頭準備擱在這裡了。”高老頭插道:“準備擱在這裡是注定了的,但應該事先估計估計未來的趨勢,‘閻王債’會逼哪些人前來拚命?”東郭先生說:“嗨,那可多了,除了冒牌貨俞放鶴不算,姬苦情、姬悲情、富八爺、怒真人……凡是江湖上稍有頭臉的無不被波及,就連你鳳老三也不例外。”鳳三震驚得指著自己鼻子:“‘閻王債’上也提到我?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醜聞?”東郭先生道:“沒有指出來前也許你已經忘了,但‘閻王債’上卻記得清清楚楚,我曾親自過目,還能有錯?”鳳三手一伸:“拿來我看看,否則我就認為你故意誹滂。”東郭先生道:“‘閻主債’又被我揣入小夥子懷中,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就直接說出來。”鳳三迷茫地瞪著他:“你講?”東郭先生咧嘴一笑:“十年前你在勾欄院迷上一位紅倌人,名叫小昭君,最後床頭金儘,光著屁股被老鴇趕出來,有這回事情沒有?”鳳三急辯道:“胡說,我當時是穿著內衣走出勾欄院的。”東郭先生撫掌大笑:“反正有這麼回事就行,‘光著屁股’是我故意渲染,激你親口承認。”鳳三頓時臉孔通紅。東郭先生說:“彆怕羞,我老人家在‘閻王債’上也是榜上有名,說出來跟你也差不了多少。”鳳三道:“你年輕的時候也喜歡跑勾欄院?”東郭先生將頭搖得像波浪鼓:“沒有這份興趣,但卻暗戀上一名年輕的尼姑,可惜未獲青睞,最後差一點殉情自殺。”鳳三和高老頭相視一愕,結果三個人都同時大笑起來。※※※在殘霞餘暉將西方天際塗上一抹金黃時,田陌中突然出現一個蹣跚的影子,正朝一條小溪緩緩踱來。那蹣跚的影子是朱淚兒,出了地道後她就和鐵花娘、海東青分手,準備向三四個地方尋找俞公子的下落。可是天涯茫茫,俞佩玉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朱淚兒不計較這些,凡是俞佩玉可能落腳的地方,她都要設法尋遍,為了俞佩玉,她是顧不得辛勞的。說實在的,這兩天她已精疲力儘,而俞佩玉的下落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來。而且她現在的行動是要特彆小心的,她已明白了姬悲情正有將她作為人質的打算,現在既已東窗事發,她必須要提防姬悲情的沿途追截。這兩天當中她已聽到“閻王債”公布江湖的消息,這證實在地道中所聽到俞放鶴和姬苦情所說的並沒有錯,也更明白了江湖上的滔天巨浪已起,當然也就更為俞佩玉的安危而擔心。尤其今天中午,她在陽關大道上陸陸續續地看到很多武林中人追騎四出,在他們無意中流露出的口風就是要尋找俞佩玉,經此印證實在不容許她再存任何僥幸的想法,而必須要儘速能見俞佩玉一麵,以傾述自己在地道內所發現的各項秘密。這些秘密當然是和俞佩玉有深切關聯的,如果不將它揭穿,俞佩玉很容易就摸錯了方向。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姬苦情又一次的裝死,如不揭穿,俞佩玉便很難認清楚“墨玉夫人”與姬苦情究竟是敵是友。在朱淚兒感到尋找俞佩玉已臨絕望境地時,突然想起鳳三叔曾經提過高老頭的住處,好像正是這一帶,但不能確定實在地方,所以她現在隻能說是碰碰運氣。現在的朱淚兒已感腿軟腰虛,如果不得到適當的休息和食物,她將很難繼續支持下去。暮色低垂中,她一麵走一麵朝前看……她終於發現了目標,小橋流水,竹籬人家,現已晚飯時分,那竹籬內的茅屋竟沒有炊煙冒出。她蹣跚而行,進入竹籬後開口問道:“請問裡麵有人麼?”“……”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朱淚兒一連喚了兩三聲還是如此。苦也!竟是沒有人居住的空屋。“管他呢,進去找一點食物,吃飽了再想辦法。”朱淚兒心裡這樣想著,伸手便去推那茅屋的木門。咿呀一聲門開了。一條黑影突然向她懷裡猛躥,朱淚兒大吃一驚,但是這片刻的驚嚇,隨著“咪”的一聲而消失。原來躥進她懷裡的竟是一隻大黑貓。朱淚兒用手撫了撫。“貓咪乖,你的主人呢?”黑貓用綠油油的眼睛瞪著她。“咪……咪……”朱淚兒似乎忘了它不會說話,像哄小孩般地說:“該是肚子餓了罷,讓我找一點東西喂你。”伸手亮了火摺子,並將桌上的一盞小油燈點著。突然,竹榻上放的一件衣服引起了朱淚兒的注意,是她親手替鳳三叔縫製的,絕不會有錯。莫非這裡就是高老頭的住處?那真巧。鳳三叔和高老頭呢?朱淚兒高興得忘記了饑餓,也忘記了疲勞,而就在此時,懷裡的黑貓突然一下躥出,像箭也似的直向荒野中奔去。黑貓奔馳的神情好像懷著某項目的,朱淚兒疑心大起,於是跟著後麵奔了過去。這時夜色已經深深籠罩大地,東方天際卻升起了一輪明月。黑貓繼續向前奔跑,並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朱淚兒,好像恐怕朱淚兒追趕不上,故意停下來等等。朱淚兒大感驚異,也越發斷定了黑貓必有目的,遂抖擻精神,緊緊跟隨,看它究竟要將自己引到什麼地方?月輝普灑下原野一片銀白,這幫了朱淚兒不少忙,可以很清晰地盯住那條黑貓。穿樹林,繞小溪,邁田埂,翻山坡,那條黑貓扔舊往前奔跑著……突然,朱淚兒好像感到身後有異,當轉身查看時,竟又沒看到任何可疑情況。她並沒有十分在意,又恐被黑貓甩脫了,所以隻當那是人類在走夜路時常有的現象,於是再將全部精神放在跟蹤黑貓身上。約摸兩三個時辰,一片山巒橫阻眼前。那條黑貓回過臉來竟對朱淚兒“咪!咪!”大叫兩聲,然後速度突然加快,飛也似的朝山上縱去。朱淚兒太累了,她現在已經沒有追上黑貓的能力,但她還是掙紮著朝上攀登。苦也,還沒有到達山腰,就在一眨眼工夫內,那條黑貓竟已不知去向了,而她卻聽到瀑布雷鳴的聲音。這片山巒範圍太大了,而瀑布奔騰,震蕩出空穀回音,此歇彼起,竟使朱淚兒難以辨清瀑布所在的真實方向。朱淚兒這時有叫天天不理,叫地地不應的感覺。但是她沒有絲毫埋怨。在她心中認為隻要已經接近了尋找俞佩玉之路,這點辛苦又能算得了什麼。她振作起精神,決定再往上走,最低限度也要將那隻黑貓找到。驀地,也就是在她剛起步的時候,她發覺背後竟伸過來一隻美麗的手,竟一下將她的右腕扣住了。深夜,荒山,那太駭人了。朱淚兒頭皮一麻,而身不由己,竟被那隻美麗的玉手一下擰過身來。糟,一定是碰上了山魅鬼怪。朱淚兒閃電般掠過這個念頭,但她視界中卻出現了一位非常美麗的女人,尤其是那高貴的風儀。“啊呀。”不料當朱淚兒認清了那身穿黑衣的美麗女人時,竟比見了山魅鬼怪還要恐懼,連嚇帶累,一跤跌倒地上。她瞪大了驚恐的眼神:“你……”姬悲情笑著說:“不錯,是我,你沒有想到吧?”朱淚兒張口結舌,不曉得說什麼才好。姬悲情接著說:“我曾誇讚過你是好女孩,但怎麼忽然不乖了呢?”她頓了一下又笑著說:“我隻道你跟隨海東青回山了呢,不料你竟害我撲個空。”朱淚兒突然掙紮著站起身來:“我為什麼一定要聽你的指示?”她聲色俱厲,好像突然之間膽量大了許多。姬悲情說:“因為受我指揮的人一定不會吃虧,而你竟沒有聽我的話。”朱淚兒索性將腰一叉,冷笑道:“但是我現在也沒有吃虧,而且永遠不會聽你的話,也就永遠不會吃虧。”姬悲情笑著說:“那是你還沒有發覺,等到發覺吃虧了,你就會後悔的。”朱淚兒一怔:“我聽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姬悲情說:“一定要我說明?……也好,可以讓你增加一次教訓。”朱淚兒猛地一激靈,她似乎已經感到不妙。姬悲情接著說:“傍晚前你就被我盯蹤了,而且還有我的很多夥伴。”朱淚兒急聲道:“誰?人呢?”姬悲情仍舊笑著說:“噢,很多很多,俞放鶴、姬苦情、怒真人、富八爺、‘飛駝’乙昆……真是數不儘,他們都到瀑布那邊去了,你知道是去做什麼嗎?”朱淚兒沒有接腔,但是臉色正在變青。姬悲情又說:“他們是去拜訪一位貴賓,而那位貴賓也就是你正在千方百計尋找的人,沒有你我們還找不到這個地方,想一想看,你算不算吃虧了呢?”朱淚兒像遭五雷轟頂,站在那裡愣了。姬悲情笑著說:“我說的沒有錯,不聽話的女孩總是要吃虧的,但願不要繼續下去。”朱淚兒沒有理會她的冷言冷語,掉過頭去淒聲大叫著:“俞公子,是我害了你。”隨著話聲就朝山腰上飛撲。怪事情發生了。朱淚兒剛跑兩步,身後竟出現一股極強的吸力,硬將她牽得登登登倒退回來。那仍舊是姬悲情的傑作。朱淚兒淚落如雨:“前輩,‘閻王債’是我公布出去的,你可以殺掉我,請不要對付俞佩玉。”姬悲情搖了搖頭:“看起來愛情力量實在偉大,甚至於替死。”朱淚兒哭泣著說:“是的,我願意死,隻要不連累他……讓我死一千次……一萬次……我都是甘心情願的……”姬悲情的聲調突轉冷漠:“但是天下的事就是這樣怪,應該死的人想逃也逃不了,不應該死的人想死也死不成。”朱淚兒又是一愣:“前輩,你說誰不該死?”姬悲情說:“你是很聰明的女孩,應該辨得出。”朱淚兒頓如一跤跌下了萬丈深淵,她已醒悟哀求是沒有用的了,放聲大哭著,掉過頭去又朝山腰飛奔。嘭!她竟撞上了一樣東西,登登登倒退回來。剛才她太慌張了,隻顧悶著頭跑,也不曉得究竟撞著了什麼?抬起頭來一看……啊呀,靈鬼。不錯,就是他,那冷森森的笑容,緊身的黑衣,腰問的紅帶,帶上插著的彎刀,刀柄上的紅綢……朱淚兒驚叫著將臉一捂,不敢再看。但是她絕沒有認錯,站在麵前的就是靈鬼,那殺不死的怪物,而自己一頭竟撞上他的肚子,姬悲情隻對靈鬼說了聲:“將她帶回山去。”話聲剛歇,人已淩空而起,她的身法竟比靈鬼還快,眨眼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靈鬼一把將朱淚兒拎了起來。如果現在將靈鬼比作老鷹的話,那對朱淚兒最恰當的比喻就是雛雞。落在什麼人手裡都好,朱淚兒竟落在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手中,早已驚得魂飛魄散。靈鬼咧著森森白齒朝她一笑:“女孩子總是應該乖一點的,我們回山去。”靈鬼不笑還好,那笑容在朱淚兒的眼中更猙獰,更恐怖。但在極度恐怖中,朱淚兒的神智反倒清醒了,抽出腰間的一把短刀,猛力就朝靈鬼身上刺去。噗哧。血光進現,那一刀竟將靈鬼胸口刺了個大窟窿。靈鬼仍舊掛著那不死不活的笑容:“你又忘了,靈鬼是永遠殺不死的。”那景象比沒動刀前還要可怖,朱淚兒嚶嚀一聲昏了過去。就在此時,遠處傳來大聲呼喚:“淚兒……淚兒……”朱淚兒朦朧中好像聽出那正是三叔的聲音,激靈靈一個寒顫,頓又蘇醒過來。她也嘶聲叫喚著:“三叔……三叔……”剛叫了兩聲,她已發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張紙,正被狂風吹送離地而起。她也看到一條灰影正像隕星般的朝這裡飛掠,也能從輪廓中判斷出那正是她的鳳三叔。施展上乘輕功的鳳三快如馭電追風,但他也隻看到淚兒被一條黑影扛在肩上,化為一陣輕煙,瞬息無蹤。鳳三震駭極了,他竟不曉得那叫什麼輕功。鳳三情急中並未想到挾走淚兒的乃是靈鬼,但卻深感無從追起。颼!颼!颼!颼!山麓前縱起數條黑影,目標直指瀑布。鳳三心知有變,顧不得找尋淚兒了,一鶴衝天,直朝俞佩玉練功的地方斜飛而去。※※※離飛瀑流泉七八丈遠近站著三個人,姬悲情居中,姬苦情和俞放鶴分站左右兩側,正在轉動著六道電芒般的眼神,搜索剛才喝止他們前進之人。一遍、兩遍、三遍……怪哉!憑此三人目力,慢說今夜還有明月當頭,縱無月光,藏在樹葉叢中的一隻老鼠也會很快就被發現,如今一連輪掃了四五遍,竟沒有發現任何疑狀。姬苦情沉不住氣了,怒聲說:“剛才說大話的是誰?再不露麵我就要開口罵人了。”突聽一個尖嗓門嚷道:“我老人家就在你們麵前不遠,難道一個個的眼睛都瞎了不成。”這一次,三人都聽清楚了,話聲起自離他們五丈遠近的一堆亂石叢中。三人運足目力仔細搜索,但仍沒有發現亂石堆內藏的有人,卻看到有一塊巨石在蠕蠕而動。姬悲情一聲冷哼。“原來是他。”姬苦情詫道:“誰?”姬悲情冷聲道:“你再仔細看看,那正在蠕動著的真是石頭?”姬苦情凝神望去。“那好像是一隻灰色布袋。”姬悲情說:“不錯,顏色和石頭一樣,如果不是因為他蠕動,根本就看不出那是一隻裝著東西的口袋,除非你比豬還笨,否則你就應該想到我們碰到誰了。”姬苦情一哆嗦:“啊呀!大地乾坤一袋裝,我們碰上了‘布袋先生’。”突聽那邊哈哈大笑:“綠朋友,你隻猜對一半,接著。”話聲剛歇,那裡麵裝著東西的口袋竟迅疾無比地骨碌碌滾來,而且勁道恰到好處,滾到三人麵前突然自動煞住。嘿!那布袋口綁得緊緊,裡麵裝的一定是人,還在蠕蠕而動呢。同時,姬苦情又認定布袋裡麵一定是東郭老鬼,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姬苦情不是死人,剛才東郭先生喚他“綠朋友”的用意他不是不懂,那隻比喚“活烏龜”好聽些而已,正感有氣沒地方出,翻掌便朝布袋推去。嘭!哧——布袋內頓時發出殺豬般的慘嚎,口袋也被震裂了,骨碌碌,滾出一個口噴鮮血的人來。姬苦情的臉色變了,而且也拉長了,拉得比驢臉還長。姬悲情和俞放鶴也同時一驚。那太出入意料了,滾出來的不是“布袋先生”,竟是天吃星,現已身受重傷。三人不僅吃驚,而且感到震駭,天吃星是夥同前來找俞佩玉算賬的,不久前還和另外的夥伴隱在暗處,不料竟被東郭先生擒住後裝進袋中,假姬苦情之手將他劈成重傷。亂石堆響起一陣哈哈大笑,三人舉目望時,發覺東郭先生竟坐在一塊石頭上,蹺起二郎腿,在那裡得意地直抖呢。東郭先生的大胡子,跟身軀本來就不成比例,現在又是坐著,再加上這一抖,那簡直能令人笑痛肚皮。但是眼前三位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俱將憤怒的眼神投向東郭先生。東郭先生摟了摟他那拖到地上的大胡子。“閒話少說,書歸正傳,你們夫妻三人不在閨房享那魚水之樂,跑到荒山來找我老人家,莫非三缺一,想湊一場麻將打打不成?”姬悲情氣得纖軀直顫,因為東郭先生剛才那句“你們夫妻三人”比鋼刀還利,深深地刺痛了她,也使她感到無地自容。俞放鶴及姬苦情也感臉似火燒,恨不得一掌下去將東郭老鬼劈為齏粉。半晌之後,姬悲情才穩住心情:“東郭先生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如果我有事情相問,深信你是不會講假話的。”東郭先生道:“還是‘墨玉夫人’厲害,頭一句話就將我扣住了。”姬悲情道:“現在我想知道,俞公子是不是在你此地?”東郭先生道:“既然找上門來,我想不承認能行嗎?”姬悲情道:“承認了就好辦,我想跟他當麵講幾句話。”東郭先生神情一怔:“是不是又想叫他暗殺我老人家?”姬悲情發了一會窘:“這正是我失策的地方,我應該殺了他,擁有‘閻王債’和你的‘報恩牌’,整個武林將為我操縱。”東郭先生道:“這好像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人前認錯,我老人家深感榮幸。”姬悲情苦笑了笑:“晚了,一切都晚了,但還有一件事情不晚。”東郭先生怔道:“什麼事情?”姬悲情狠聲道:“殺掉他。”這三個字說得特彆重,顯然已將俞佩玉恨入骨髓。東郭先生說:“如果那樣你會再後悔一次。”姬悲情道:“為什麼?”東郭先生道:“因為‘閻王債’是我向江湖上公布的。”姬悲情怔了一怔:“真有這回事情?”東郭先生道:“這又不是朝自己臉上貼金,誰願無中生有,硬朝自己頭上拉。”姬悲情眼神一動:“縱然如此,最多也隻能算假你之手,我要追究的仍是罪魁禍首。”東郭先生道:“這樣說你認定那小夥子了?”姬悲情說:“嗯,世間將沒有力量可以改變我的決定。”東郭先生道:“如果我硬拉在自己頭上呢?”姬悲情說:“但願這句話算東郭先生說溜了嘴,或者是我聽錯了,再不然就請將話收回。”東郭先生道:“借用你的一句話——世間將沒有力量可以改變我的決定。”姬悲情歎了口氣:“那就僵了。”東郭先生說:“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一個僵局,縱然你肯罷手,也挽回不了它。”姬悲情怔了怔:“你這話似乎另有所指,可以講得詳細點嗎?”東郭先生道:“我認為你還是暫時糊塗的好,但你很快就會明白的。”姬悲情道:“既不願講,我也就不願追問,看在武林同道,由我劃出兩條路來,任由東郭先生選擇好嗎?”東郭先生道:“講講看。”姬悲情聲調突轉嚴肅:“一,立刻交出俞公子,由武林大會公議處決。”東郭先生大聲道:“漠北大盜‘一股煙’,你聽到了沒有?”俞放鶴一怔:“你在喚誰?”東郭先生道:“我叫的是俞獨鶴,也就是尊駕。”俞放鶴冷笑著:“閣下有點失常,連人都認不清楚了。”東郭先生道:“俞獨鶴,‘閻王債’都已將你的底子抖露清楚了,你就少裝蒜吧,再裝下去我叫你變成‘一溜煙’。”俞放鶴臉色鐵青,沒有吭聲。東郭先生接著道:“姬夫人剛才的話你聽到了嗎?”俞放鶴道:“當然,那是最正直的提案。”東郭先生道:“但我卻好有一比——在強盜窩裡麵告強盜——官司輸定了,這條路我不走。”俞放鶴道:“姬夫人,現在你應該宣布第二條路了。”姬悲情口吐狠聲:“死。”東郭先生撫著大胡子嗬嗬笑道:“那更不用談,我老人家還沒有結婚呢,現在就死,在閻王爺麵前沒有辦法交代,姬夫人劃的這兩條路我都不能走,第三條路倒還可以談談。”姬悲情怔了一下:“什麼是第三條路?”東郭先生說:“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總要來個徹底解決的,給我七天時間,你們縱然不找那姓俞小夥子,小夥子也放不過你們,那時來一個徹底了斷。”突聽姬苦情一聲厲吼:“東郭老鬼,你是不是玩緩兵之計。”東郭先生道:“說話的是‘綠朋友’嗎?悶了這半天你才冒出‘頭’來呀。”帶尖帶刺,傻子也能聽出他在奚落姬苦情。呼!……一團灰影淩空飛出,直撲東郭先生。那正是惱羞成怒的姬苦情。他這淩空下撲之勢威猛絕倫,但見東郭先生將大胡子一抖,身形也就跟著而起,翻掌就迎。嘭!狂飆突起,兩人這一掌是身子懸空時相撞,場中好像激起了龍卷風,東郭先生落地時登登登朝後退了三個大步,而姬苦情突被狂飆卷動得如同風車,骨碌骨碌,在半空一連翻了七八個筋鬥,叭噠一聲摔回原位。姬苦情麵如金紙,口角邊也掛著血絲,沒有能立刻爬起身來。姬悲情冷笑道:“東郭先生的‘無相神功’果然不凡,但我要提醒你一聲,今晚除了我們三人外,附近最少還隱伏著十幾名頂尖高手,恐怕不是你想像中那樣容易打發的。”東郭先生眨動精銳眸子四下掃視……黑影幢幢,果然,十餘武林高手像幽靈般從隱暗處陸陸續續地冒了出來。東郭先生道:“還有沒有,乾脆由我老人家一一解決,免得小夥子再費事。”姬悲情道:“這樣看來,東郭先生一定不到黃河心不死啦?”東郭先生道:“這話就算你替我說的,不嘗到‘無相神功’滋味,你們是不肯離去的。”黑影愈圍愈近,終於一齊站到姬悲情身後。嘿!真熱鬨,有頭有臉的人物全來了。姬悲情笑了笑:“東郭先生這樣有恃無恐,也許認為我們搜不到俞公子,那樣想你就錯了。”東郭先生一怔,而將兩道冷電般的眼神重重地投到姬悲情臉上。姬悲情接著說:“也許揭穿了事情反而好商量,俞公子就藏在瀑布的後麵。”東郭先生又是一怔,他不能不佩服姬悲情的目光銳利。姬悲情又說:“東郭先生,現在我再給你一個機會,跟整個武林作對,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東郭先生回頭一看,他的二弟東郭高已和鳳三各守瀑布兩側,因此膽子也稍微壯了些。以三人之力,對付恁多武林頂尖人物力量是顯得太單薄了些,但是情勢如此,東郭先生彆無選擇餘地。東郭先生頓將心腸一橫:“來吧,希望你們夫妻三個一同上,但我要警告你們一聲,不要忘了我老人家外號——大地乾坤一袋裝,還怕裝不下你們這些兔崽子嘛。”彆看東郭先生這兩句話,卻無形中產生震懾群雄的很大影響。在富八爺宴客時,很多人聽了,“大地乾坤一袋裝”這七大字就會亡命而逃,何況現在麵對本人。眼前雖還沒有發生那種現象,但已有部分武林高手私下裡心底直冒涼氣,已經立下了見風轉舵的打算。至此,僵局已經鐵定,沒有挽回的可能了。突聽俞放鶴大聲道:“怒真人,你帶人去攻東郭高。”這時俞放鶴已抖露出武林盟主威嚴。怒真人應聲而出,帶領八名高手如飛而去。俞放鶴扭頭又喚:“‘飛駝’乙昆。”乙昆應道:“是。”俞放鶴道:“你領一部分人去攻鳳三,定要生擒俞佩玉,以泄公憤。”“是。”“飛駝”乙昆又應了一聲,率隊朝那邊飛撲。現在場中隻剩下兩個半人,除了姬悲情和俞放鶴,受傷的姬苦情隻能算半個。俞放鶴將一雙憤怒的眼神投向東郭先生:“隻要你的布袋大,今夜我情願被裝進去,我們不見真章不算。”話還未歇,人已淩空而起,疾撲東郭先生。呼!呼!呼!俞放鶴迎麵就是三掌。但是他狡猾的像是狐狸,當東郭先生出手還擊時,他便騰身閃開。這種現象明顯得很,他深知“無相神功”的厲害,而不敢硬碰。東郭先生的掌法端的驚人,但見四周狂飆突起,砂石進飛,“無相神功”等於在他四周已經砌了一道不可攻破的氣牆了。姬悲情心裡暗驚,東郭老鬼今天拚上命了。呼!呼!呼!呼!狂飆突卷中,幾個回合下來俞放鶴已經招架不住,還幸虧他以閃躲為重,否則定被“無相神功”震傷。就在此時,一條黑影卷入戰幕。那是“墨玉夫人”姬悲情,雙臂一圈,朝外就送。嘭!狂飆激出暴。向,姬悲情一出手也就是看家本領——“先天罡氣”,正和“無相神功”撞個正著。人影倏分,姬悲情朝後接連暴退,而東郭先生也是一陣急遽搖晃,那滿臉的大胡子隨風飄擺下,活像一尊玩具店裡的不倒翁。姬悲情用震驚的眼神向他逼視。東郭先生也眨動一雙小眼睛朝她狠瞅。就在這個時候,一股掌風突朝東郭先生後背撞來。突聽東郭先生一聲暴喝:“這算哪一國的武林盟主,竟從背後偷襲。”隨著話聲就是一個“回風擺柳”,並夾送著一陣狂飆朝他撞去。噗!場中起了一聲悶響,俞放鶴收招不及,竟被“無相神功”餘飆掃中,骨碌碌一陣翻滾,跌在丈餘開外。算他運氣,差一點就會受傷。東郭先生剛想再補俞放鶴一記“無相神功”,而姬悲情的“先天罡氣”又到。於是,東郭先生一抵二,就在場中和姬、俞兩人惡鬥起來。姬悲情一麵小心應付一麵關照:“俞盟主,跟他遊鬥,儘量消耗他的真力。”苦也!東郭先生最怕這一手,因為“無相神功”最是耗損真力,但麵對兩大頂尖高手,不用“無相神功”又感難以應付。東郭先生抽空觀望……瀑布兩側已動了手,東郭高和鳳三每人都力敵七八名武林高手,並且又要兼顧正在練功的俞佩玉,所以難免手忙腳亂,險象環生,而自己又被兩人纏住,形勢實在惡劣已極。東郭先生小眼珠骨碌碌一陣亂轉,雙手凝聚真力,突然改朝身旁不遠的一座小土堆推去。轟的一聲震天價大響。土塵受勁氣猛撞,疾衝而起,竟被激成了一團煙幕,好像沙漠中起了的風暴。姬悲情和俞放鶴都同時為之一驚,而東郭先生也就趁著這個時候從煙幕中疾衝而起,像隕星飛墜般地直朝瀑布方向撲去。人還在半空中呢,就聽他老人家大聲喝著:“大地乾坤一袋裝‘布袋先生’到,怕死的快跑。”話歇人也淩空而下,像一隻灰鶴般地撲向“飛駝”乙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