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肝膽相照(1 / 1)

武林外史 古龍 7594 字 1個月前

路雖是積雪沒徑,寒風刺骨,但這一段路在沈浪與朱七七走來,並不覺什麼艱苦,直到寒風中飄來那陣陣肉香。朱七七眼睛一亮,笑了,道:“這裡有個饞嘴貓,天沒亮就在煮紅燒肉。”沈浪道:“風雪嚴寒荒郊無人,卻有此等肉香傳來,你不覺得奇怪?”朱七七道:“有什麼奇怪?嘴饞的人,原來到處都有的。”沈浪瞧了她一眼,苦笑搖頭,不再說話。這時,那座破落的祠堂,已然在望,丐幫弟子的足跡也在祠堂前消失了。他們是否入了祠堂?朱七七笑容已瞧不見了,皺眉道:“奇怪!奇怪?”沈浪道:“你居然也會奇怪的麼?”朱七七道:“肉香居然是自這祠堂中傳出來的,燒肉的人是誰?會不會是丐幫弟子?若是的,他們又怎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沈浪沉聲道:“越是凶險之事,外表越是會裝得閒逸安全,你眼中所見的閒情逸致,說不定就是誘人的陷阱,殺人的埋伏。”朱七七道:“但一鍋紅燒肉又算得是什麼埋伏?莫非肉裡有毒?就算肉裡有毒,咱們不吃,他又怎樣。”沈浪苦笑道:“有時你的確聰明得很……”朱七七嘟起嘴,道:“但有時卻又太笨,是嗎?”沈浪笑道:“這次你倒猜對了。”朱七七嘟著嘴道:“天下隻有你一個聰明人,天下的聰明都被你占儘了,彆人怎麼會不笨。”她生氣,心裡卻不氣。這半天來,沈浪都在惱她,這是她第一次瞧見沈浪笑。隻要沈浪不再惱她,就算罵她呆子,她還是高興的。但心裡雖高興,麵上還是要裝出生氣的模樣。女孩子的心,唉……她裝了半晌,忍不住偷偷去瞧沈浪。隻見沈浪凝目瞧著那祠堂,動也不動,像是呆了。朱七七道:“喂。”沈浪道:“嗯。”朱七七道:“倒是走呀!咱們可不能老是站在這兒吧,祠堂裡縱有埋伏、陷阱,咱們好歹也得去瞧瞧呀。”沈浪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那祠堂,緩緩道:“我進去,你在這裡等著。”朱七七一瞪眼,想要不答應,但瞧見沈浪的眼睛,心裡歎了口氣,委委屈屈的垂下頭,道:“好,隨便你吧。”沈浪微微一笑,道:“這才像個女孩子——祠堂中若有動靜,我就會通知你……”他並未作勢縱身,隻是一步步緩緩走了進去。朱七七望著他走了幾步,突又輕喚道:“喂。”沈浪回首,皺了皺眉。朱七七道:“你……你可彆讓我等得太久呀。”沈浪終於走入了祠堂。他雖然不知道金無望就是在這祠堂裡中計被擒,他雖然不知道王憐花還要以對付金無望的惡計來對付他。但他似乎已有預感,知道祠堂是凶惡不祥之地。他走得極緩,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得走進去。朱七七望著他走進去,先還覺得沈浪老是欺負她,她總是受委屈,但沈浪的身影一消失,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她越想越覺得這祠堂中必有埋伏,殺人的埋伏,否則天剛亮,怎麼就有人燒紅燒肉?這簡直不可能。嗯,這紅燒肉裡必定大有文章——什麼文章,她猜不出。她越是猜不出,越是擔心,越是想猜——莫非有人躲在祠堂裡,等著對沈浪暗施迷香,他燒這紅燒肉,隻是想以肉香來掩飾迷香,讓沈浪難以覺察?對了,一定不錯。我得去告訴沈浪,否則,他若不留意,等到他發現肉香裡有迷香時,就太遲了。她一想到這裡,就要往前跑,但腳一動,又停住了。呀,不對,以沈浪的鼻子,還會分辨不出迷香的氣息?王憐花怎會用這種幼稚的法子來對付沈浪!王憐花對沈浪的本事,一向清楚得很,他用來對付沈浪的,必定是奇裡古怪,彆人再也想不出的毒計。那會是什麼樣的毒計——祠堂裡四麵埋伏,沈浪一進去,四麵就亂箭齊發,射他個措手不及?不對,這也不對,這法子也太幼稚。祠堂裡有消息機關——不對,不會的。祠堂裡有好幾個絕頂的高手,每一人武功都和沈浪相差無幾,等著圍攻沈浪——不會,那簡直不可能。這些念頭,她越想越快,越想越亂。她眼睜睜瞧著那祠堂,隻等著沈浪從裡麵發出驚呼,發出怒吼,發出叱吒廝打聲,兵刃相擊聲。但沈浪進去已有盞茶時分,祠堂中卻毫無聲音傳出——莫說呼吼叱吒聲,簡直連咳嗽歎氣的聲音都沒有。一絲聲音都沒有。這沒有聲音,可真比任何聲音都怕人,都令人著急。風在吹,嚴寒清晨的風,冷煞人。嚴冬浸晨的雪地,更是靜煞人。朱七七咬著唇,搓著手,簡直快急瘋了。又過了盞茶時分,不,簡直有頓飯功夫,還是一絲聲音都沒有,連放個屁的聲音都沒有。沈浪呀沈浪,你倒是弄點聲音出來呀!你若是沒有中埋伏,你就該出來,告訴我讓我安心。你若是中了埋伏,你也該喊救命呀!你……你……你,你難道連聲音都未及發出,就被人害了?王憐花的手段,難道真有那麼毒,那麼狠。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靜……好,王憐花,你若是害死了沈浪,我也不想活了,你索性連我也一起害死算了,死了反倒乾淨。朱七七飛也似的向祠堂掠去。蒼穹,已由青灰色轉成淡白色。淡白色的曙光,浸溶著殘敗的祠堂,使這祠堂看來更詭秘,更陰森,更充滿著不祥。祠堂中火堆仍未熄,但火勢已很小了。火上,肉仍在,因為火小,肉還沒有焦。褪色的,破舊的神幔,已被撕下來——但也不知是不是被撕的,片片落在地上,堆成一團,被風一吹,就好像……就好像正匍伏在地上的死屍一樣。神案,已被人踢翻了,也不知是被誰踢的,就在火堆和神案間,有一灘烏黑的水漬……呀,不是水漬,是鮮血。本已殘破的祠堂,此刻更是亂得一團糟,而剛剛明明走進祠堂的沈浪,此刻卻瞧不見了。什麼人都沒有,簡直連鬼都沒有,沈浪呢?沈浪呢?沈浪到哪裡去了?已被害死了?死屍呢?朱七七驚極,駭極,放聲大呼道:“沈浪……”尖銳的呼聲就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劃破了那死一般的靜寂,但也就是一下子,又突然停頓,她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嚨似的。因為,突然,踢翻的神案下,露出一個頭來。沈浪的頭。沈浪的頭露了一露,就又縮了回去。朱七七已飛也似的掠過去,一把抱住沈浪的脖子,又是驚奇又是歡喜,又是埋怨,喘著氣笑道:“你還在這裡,你沒出事,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呢,害得我著急。”沈浪身子動也不動,隻是冷冷叱道:“走開。”朱七七一怔,鬆開了手。無論如何,無論沈浪喜不喜歡她,沈浪平日對她倒總是客客氣氣的,倒從沒有這樣疾言厲色。朱七七鬆開了手,眼圈兒又紅了。她那樣為沈浪擔心,心都快急碎了,此刻換來的卻是冷冰冰一聲斥責。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麵退,她嘴唇都快咬碎了——但無論怎樣,還是忍不住,淚珠兒一連串落了下來。沈浪卻連瞧也不瞧她一眼,眼睛直勾勾瞧著前麵。他在瞧什麼,朱七七沒看見。此刻,朱七七眼睛裡隻有沈浪。她瞧著沈浪,流著淚,一時間當真是心灰意冷,喃喃道:“罷了,罷了,我這又是何苦!我這又是為的什麼?我為何有福不會享,反而巴巴的跟著他,受他的氣?”她抹一抹眼淚,暗道:“好,沈浪呀沈浪,你既如此對我,我……我以後永遠也不要見你了。”但是,她的眼睛卻仿佛離不開沈浪。要她說沈浪究竟好在哪裡,她也說不出。論豪邁,他不及熊貓兒;論沉著,他不如金無望;若論風流俊俏,善解人意,他卻又不如王憐花。但不知怎的,她眼裡卻隻有他。隻要瞧見他,她就覺得歡歡喜喜;若是瞧不見他,總是整日間掛肚牽腸。她不敢想,若是以後永遠瞧不見沈浪,她會怎樣。“為什麼,為什麼他這樣對我,我還要這樣對他?”一時間,她不覺更是愛恨交進,忍不住放聲大哭道:“沈浪,我恨你,我恨你……”沈浪還是不瞧她一眼,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瞧著前麵。朱七七恨得心都裂開了,嘶聲道:“你是死人麼?你說話呀,你……你……你……”隻覺一股熱血上湧,那隻纖纖玉手,不知怎的揚了起來,“吧”的,清清脆脆一掌摑在沈浪臉上。沈浪卻似全無覺察,還是動也不動,隻是那令人恨又令人愛的臉上,已多了個紅紅的掌印。朱七七又急,又痛,又悲,又悔,終於伏地痛哭道:“沈浪,沈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為什麼?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反正不想活了。”她哭聲有如杜鵑夜啼,令人斷腸。但沈浪還是不理她。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的哭聲終於漸漸微弱。隻聽沈浪柔聲道:“你好些了麼……好些了麼?”朱七七一喜道:“呀,沈浪還是關心我的……”但沈浪已接著道:“金兄……你振作些。”沈浪竟不是對她說話。朱七七又是失望,又是驚奇,這才抬起頭,這才瞧見沈浪麵前原來還倒臥著個人——赫然竟是金無望。金無望倒臥在血泊中,雙目緊閉,如金紙,呼吸間更是氣若遊絲,一條命已去了十之八九了。這祠堂中情況怎會變成如此模樣?金無望又怎會變成如此模樣?王憐花、金不換都到哪裡去了?朱七七一眼瞧見金無望的臉,接著,她又瞧見他的手——他一條右臂竟已被生生砍斷了。血,流滿了鮮血,一身都是鮮血。朱七七“呀——”一聲驚呼了出來。難怪沈浪不理她,沈浪此刻正以手掌按著金無望的胸口,正以綿長的內力,來延續金無望已將中斷的性命。朱七七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金大哥,金大哥,金大哥,你怎會如此?是誰害了你的?”她想放聲悲呼,放聲痛哭,但她卻隻有咬著牙,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她眼淚又似斷了線的珍珠般落下。這一次,她眼淚是為金無望流的。“金大哥,你不能死,求求你,莫要死……”她暗中默禱,全心全意。“沈浪,求求你,救活他吧,我相信你必能救活他的。”呻吟,一聲,兩聲……金無望終於發出了呻吟,發出了聲音。沈浪蒼白、凝重、沉痛的臉上,早已流滿汗珠。直到此刻,他嘴角的肌肉才鬆懈下來。他暗中鬆了口氣,金無望終於活回來了。天色,已在不知不覺間大亮了。漸漸,金無望有了呼吸,胸膛有了起伏。朱七七緊握著拳,緊咬著牙——她也用出了全身氣力,她自己似乎也正陪著金無望掙紮在生死邊緣上。終於,金無望睜開眼來。他日中再也沒有昔日那利剪般的神光;他黯淡的目光,空虛地四下轉了轉,然後便瞧在沈浪臉上。他掙紮著顫聲道:“……沈……”沈浪趕緊道:“金兄,莫要說話。好了,什麼事都沒了。”金無望不再說話。但他那雙眼睛,卻道出了敘不儘的沉痛、悲憤與傷感,也道出了敘不儘的感激、寬慰與歡喜。他已自死亡中回來,他平生摯友已在他身旁。他嘴角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又緩緩閉起了眼睛——方才的惡戰,如今想來實如噩夢一般。但他覺得方才的惡戰,流血,全都是值得的——若不是方才的惡戰,沈浪或者已中了王憐花的奸計。朱七七也長長鬆了口氣,但還是不放心地問道:“金大哥,已沒事了麼?”沈浪道:“哼。”他還是沒有好臉色給朱七七,但朱七七卻隻得忍受了,緩緩將頭湊到金無望耳邊,輕輕喚道:“金大哥……”沈浪冷冷道:“走開,莫要吵他。”朱七七退回身子,垂下頭,幽幽道:“我又沒有吵他,我……我……”突似想起什麼,趕緊在身上左摸右摸,終於摸出了個錫紙包,喜道:“我這裡有藥。”沈浪道:“什麼?”朱七七道:“這救傷的藥,據說還是皇宮大內的,是我爹爹花了不少心血求來的,我臨走時偷了一包……”沈浪道:“拿來。”朱七七道:“一半外敷,一半內服。”金無望服了藥,臉色好轉了些。朱七七忙著添了些柴火,火堆又旺旺的燃燒起來。在火光中,金無望的臉上,仿佛已有了些紅潤之色。他又睜開眼,又瞧著沈浪,目光中滿是感激之色,但口中卻未說出半個謝字,隻說道:“好,你終於來了。”沈浪也終於能笑了,笑道:“小弟來了,你……你還是莫要說話。說話傷神。”金無望道:“你放心,我已死不了。”目光又四下一轉,瞧見朱七七,一笑,但笑容很短,立刻消失,目中又燃起仇火嘶聲道:“王憐花呢?”沈浪道:“未見著他。”金無望恨聲道:“這惡賊……惡賊。”朱七七忍不住道:“金大哥可是被這惡賊們傷的?”金無望道:“他雖傷了我,自己也未必好受。”朱七七道:“這究竟……”她本想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瞧了沈浪一眼,立刻改口道:“究竟……說話傷神,金大哥你還是歇歇吧,慢慢再說。”她竟將自己的性子壓了下去,這的確是難得的事——她偷眼去瞧沈浪,隻希望沈浪給她一絲讚許的微笑。沒有微笑,一絲微笑也沒有,沈浪根本沒瞧她。就連金無望都沒有瞧她。這種被人輕視、被人冷淡的滋味,她簡直不能忍受,但她卻又不得不忍受。隻聽金無望對沈浪道:“這件事,悶在心裡,我更難受,你還是讓我說出的好。”沈浪含笑道:“金兄若是自覺可以說話,就說吧。”金無望道:“我一路追來此地,嗅得肉香,闖入祠堂,哪知這祠堂卻是個害人的陷阱,我一入祠堂便中計被擒。”朱七七立刻瞧著沈浪笑道:“什麼事都瞞不過沈浪,他嗅得肉香,立刻就知道……”沈浪冷冷道:“少插嘴。”本想討好沈浪的朱七七,卻討來沒趣,眼淚,又開始在她眼眶裡打起轉來了。她垂下頭,不讓金無望瞧見。她心裡發疼,臉上發燒,直過了半晌,才發覺金無望還在繼續說著他那段曆險的故事。隻聽金無望道:“……那時我要穴被點,那些惡賊已將我視為網中之魚,俎上之肉,算準我已隻能任憑他們宰割,是以在我麵前說話,便毫無顧忌……那時我才知道王憐花這惡賊城府之深,黨羽之眾,竟非我所能想像。”沈浪歎道:“此人委實聰明,隻可惜反被聰明誤了。”金無望道:“到後來丐幫三老中那左公龍來了。這廝平日假仁假義,誰知竟也被王憐花收買,為的隻不過是想登上幫主寶座而已。”沈浪動容道:“徐若愚的秘密,果然又與王憐花有關。”金無望奇道:“徐若愚,他又有何秘密?”沈浪道:“他的秘密,想來便是丐幫的叛亂……”當下將徐若愚如何前來,如何身死之事說了。金無望默然半晌,道:“那日他與丐幫三老等四人,想必便是在這祠堂裡;等到半夜時,想必便是王憐花那廝來了。”沈浪笑道:“徐若愚自不知我已識得王憐花此人,見得他竟有這麼大的陰謀,是以便急著要來通知於我。”金無望道:“但他又怎知你在哪裡?”沈浪道:“起先左公龍必將他當作心腹,我的行蹤,自然是王憐花說出來的,他必是在一旁聽到了。”金無望道:“王憐花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徐若愚當然想有所舉動,又怎能逃得過他那一雙惡毒的眼睛。”沈浪道:“正是如此。他的行蹤,顯然早已被王憐花窺破,是以他還未尋著我,便已負傷,但不知怎的被他逃脫了追蹤……”朱七七忍不住道:“那時王憐花想必已到那山上密窟中去了,正忙著要害我們,是以徐若愚雖然負傷還能逃脫。”語聲微頓,又道:“他明知自己雖然逃脫,但必定仍有人追蹤,自然躲躲藏藏,不到半夜三更,夢深人靜時,便不敢來見我們。”金無望笑道:“不想你近來分析也有如此明白。”沈浪卻冷冷道:“此刻我等正在研討大局,此等枝節小事,何必費心去想——縱然說對於,於大局又有何助益,你還是少說話的好。”朱七七正在高興,哪知又是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她簡直耽不住了,但又舍不得走,一走之後幾時才能見到沈浪?金無望黯然道:“不錯,這確實是枝節小事。不管王憐花那時在哪裡,此刻反正他總已來了;不管徐若愚那時是如何逃脫的,此刻反正他已……已故去了。”沈浪仰首長歎道:“隻可憐他拚了性命要來告訴我王憐花的秘密,卻不知王憐花的陰謀我早已知道了,他……他死得當真冤枉。”金無望沉聲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是雖死也要做的,至於做了此事是否有用,卻是另外一件事了……徐若愚雖拚死做了這無用之事,但他為仁義而死,一生已可算是庶幾無憾,他死得又有何冤枉?”沈浪動容道:“金玉之言,小弟拜領。”金無望歎道:“這些話我不過隻是說說而已,你卻時常在做。對於生死之事之看法,我委實遠遠不如你。”沈浪道:“越不怕死的人,越不會死……”金無望忽然哈哈一笑,道:“這才是金玉良言,世人不可不聽。我金無望方才若是心怯怕死,隻怕早已活不到此刻了。”沈浪道:“王憐花他……”金無望顯得極是興奮,蒼白的麵頰也已泛出紅暈。他不等沈浪說話,便已截口道:“那時王憐花、金不換、左公龍……不論是誰,都已將我當作必死之人,不但百般淩辱於我,還當著我的麵,計劃如何害你的奸謀。我表麵裝作在強忍憤怒,其實,我暗中早巳有了算計。”沈浪笑道:“王憐花那雙眼睛雖惡毒,但卻想必再也瞧不透你的心意……世上又有誰能猜透你的心事?”金無望道:“他雖能猜透我的心意,卻再也想不到我那時非但悲憤、忍耐的態度,乃是做作的,就連身子不能動,也有一半是假的。”朱七七終於又忍不住道:“但……但你豈不是已被他點了穴道?”金無望道:“那時驟出不意,他一指點來,我身子雖然不能閃避,但卻在暗中運氣擋了一擋,他那一指並未能點透我的穴道。”沈浪道:“海內武功名師,若論運氣之術,柴玉關昔日已可算是此中大家,經過衡山會後,他成就想必更是驚人,隻是我卻未想到,金兄竟也從他處得到此中訣竅,竟也能將一股真氣,運用得這般如意,這般巧妙。”金無望臉上露出一絲悲愴之色,道:“柴玉關此人是善是惡,姑且不論,但他卻實有知人之明,用人之能,對門下之人,從無藏私。”沈浪歎道:“一代梟雄,自有非常人所不能及之處。若無過人之能,怎能行得出過人之惡……唉!不瞞你說,連我也急著一見其人之風采。”金無望道:“但你豈非對他……”沈浪道:“對他的惡毒行事,我雖痛恨,但對他的過人之智,過人之能,我卻當真也有些欽佩之意。”金無望默然半晌,顯然不想再說這能令人佩服無比的一代梟雄不凡人物。於是,他言歸正題,道:“那時我雖已運氣抵擋,但王憐花的指力,究竟非同小可,我仍覺半身麻木。那時我若出手,實難擋得他一招。”沈浪歎道:“王憐花,又何嘗不是今日之梟雄。”金無望接道:“我作出等死之態,一來好暗中運氣複原,再來好聽聽他們的秘密,等他們猜你必定也要來時,我更想等你來後再出手。”朱七七瞪大眼睛,忍不住又道:“王憐花真的猜出沈浪要來?”金無望道:“王憐花心計之靈,端的非凡。他算準你們必定會跟著那些丐幫叛徒的足跡而來,早已準備以惡計相待。”朱七七歎道:“王憐花智計雖高,但沈浪……唉,這一點也早已被沈浪算出了……”說到這裡,又偷偷去瞧沈浪。沈浪冷冷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朱七七道:“我……我……我再去添些柴。”扭轉身,奔到火堆前,“嗤”的,一滴眼淚,落入了烈焰。金無望瞧她扭動的肩頭,輕歎道:“可憐的孩子……”沈浪卻是麵不改色,道:“後來如何?”金無望道:“後來……唉,他們竟要在你來之前,將我送至他處,於是我明知敵眾我寡,也不得不出手了。”沈浪環顧這祠堂中零亂的景象一眼,道:“想來,那必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金無望道:“惡戰,那何止惡戰而已,那簡直不是人類的交手,而是野獸的搏殺!以王憐花、金不換、左公龍三人的武功,我實難招架……”他傲然一笑,接道:“但金不換那惡魔小醜,見我之麵,已覺心寒;左公龍雖然久經戰陣,卻也被我殺氣所驚,十成功夫,與我動手時也不過隻有五六成了;惟有王憐花……王憐花……唉,他委實是人中豺狼。”沈浪道:“莫非他武功也和智計同樣毒辣?”金無望道:“此人武功所學之雜,招式之狠毒,固是實在驚人,最可怕的是,他心計之靈敏,更助長了他武功之凶焰。”沈浪道:“此話怎講?”金無望道:“正因他武功博雜,心計靈巧,是以你還未出手時,他已猜出你要使的是哪一招了,而且,他心與手之配合,如臂使指,就在那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你還未出手,他已先出手封閉了你的招式。”沈浪道:“他武功比之天法大師怎樣?”金無望道:“天法萬萬接不了他二十招。”沈浪失聲道:“竟有如此厲害。”金無望冷笑道:“你心裡必在懷疑,他武功既然如此厲害,我又怎能使他負傷。”沈浪自然知道他的強傲,笑道:“小弟並無此意。”金無望道:“如論武功,我實難傷他,但你可知道,與人動手時,最厲害的武功,便是那‘拚命’兩字。”“一夫拚命,萬人難當”,這沈浪自是知道的。金無望慘笑道:“我拚了這條右臂,方自傷了他一掌,隻可惜我當時便已暈厥,竟連傷得他怎樣,我也不知道了。”沈浪道:“你那一掌,豈是血肉之軀所能抵擋。他傷勢若是不重,又怎會容得我如此太太平平與你說話。”金無望麵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道:“不錯,隻怕他傷勢亦自不輕,竟顧不得再害人了。”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長長歎息道:“但金兄你……你又何須如此?”金無望瞠目道:“我怎樣?我難道做的不對?”沈浪歎道:“你如此對我,卻教我於心怎安?”金無望道:“對你,我何曾對你怎樣了?此事本是我一時大意,才會中了他的暗算,與你又有何關係?”沈浪道:“但你卻不必出手的。”金無望作色道:“胡說,我怎可不出手!”沈浪黯然道:“你那時若不出手,隻是一走了之,他三人怎擋得住你?但你明知不敵,亦要出手,隻是為了我……隻是為了要叫他們無力再來害我。”金無望冷笑道:“胡說,我金無望一生之中,隻知有己,不知有人,何況我為你拚命,隻怕你是在說夢話。”沈浪道:“你外表雖然冷如堅冰,其實卻心中如熱火。你如此做作,隻不過是為了要我心安而已,是麼……”他傷痛地笑了笑,接道:“但是你卻不知,你越是如此,我心裡越是……唉,越是難受,我……我……”金無望大聲道:“你有何難受的?你憐憫我已是殘廢,是麼……哼,金無望雖隻剩下一隻手,也要比那兩隻手的強勝千百倍,你信不信?”沈浪道:“我……我……”金無望叱道:“莫要說了。怎的今日你也做出這般兒女態來?你數次救我性命,我都未曾言謝,你還在此噦嗦什麼?”沈浪突然大笑道:“對!區區一條手臂,在我等男子漢說來,又算得什麼?一隻手的金無望,端的要比兩隻手的王憐花強勝百倍!”這兩人一個還倒臥血泊中,重傷難起,一個也是前途多難,憂患重重,但就在此時此刻,這兩人卻大笑起來。朱七七雖背對他兩人而立,他們的言語,卻字字句句都已留在她心底,一時間,她早已淚流滿腮。但這卻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感動的淚——這樣的好男兒,原是值得天下的女孩子為他們流淚的。兩人相對大笑,金無望隻覺氣力已越來越充沛,奇跡般好得如此快,他自然高興。但忽然間,他發覺沈浪的笑聲卻越來越弱了。於是,他又發覺沈浪的手,竟始終未曾離開過他的身子,竟一直在以自己的真氣輸送給他,難怪他重傷方愈,就能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真氣就是練武人的性命,就是練武人的精血,對於沈浪這樣的人說來,原就將真氣看得比什麼都重。然而,沈浪此刻卻將這珍若性命之物,毫不吝嗇地輸送給金無望,於是金無望強了,而他自己卻弱了。金無望突然頓住笑聲,厲聲道:“快把手放開。”沈浪笑道:“好……好……”他委實也無力支持了,身子也不覺倚在那神案上。這一切動靜,都未逃過朱七七的耳目。她本想不管的,但是,她的心頭卻突然跳了起來,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男子漢,我決不能放棄,我若是放過了他,隻怕再也找不著像這樣的人了,永遠也找不著了。”“我決不能放棄他,否則我必將悔恨,痛苦。無論他對我怎樣,我也要爭到他,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呢……”於是她自火上取下烤肉,扭轉身,走回沈浪身旁。烤肉,外皮已有些焦了,但香氣卻更誘人。朱七七柔聲笑道:“你累了,吃些東西好麼?”沈浪正眼也不瞧,冷冷道:“拿開。”朱七七道:“我已用銀釵試過了,這肉是好的。”沈浪道:“拿開。”朱七七咬了咬嘴唇,道:“你若不吃這肉,附近想必有村鎮,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去……金大哥,他也該吃東西了。”沈浪道:“不用費心。”朱七七道:“我……我隻是想為你做件事,又……”沈浪冷冷道:“你想為我作事麼?好,為我做件事吧。”朱七七喜道:“什麼事?無論什麼事,我都做。”沈浪道:“請你走遠些吧,走得越遠越好,走得讓我永遠瞧不見你就算替我做了件好事了,我就感激不儘。”朱七七怔了一怔,麵上又已滿是眼淚,但仍笑道:“我……我……我……”她瞧了瞧金無望。雖然有金無望在旁邊,但她也不管了,她什麼都不管了,她已決心犧牲一切,隻為沈浪。她咬了咬牙,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麼事讓你生氣,你說呀,我若真的錯了,我以後一定會改,我什麼都會改的。”這些話,本是她死也不肯說出的,此刻竟說出了——說完了話,雖已忍不住抽泣失聲,卻又隻得忍住。這無聲的悲泣,這帶著笑的悲泣,當真含蓄了敘不儘的歡樂,敘不儘的真情,敘不儘的辛酸,敘不儘的委屈。沈浪終於回過頭,目光也終於凝注到她臉上。她的臉,如梨花帶雨。但他的目光,卻仍如鐵一般冷,石一般硬。這冰冷的目光,更使得朱七七整個人、整個心都顫抖了起來,她身子不由自主向後退,顫聲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沈浪冷笑道:“你做錯了什麼,你自己不知道?若不是你,白飛飛怎會被人擄走?若不是你,金大哥怎能變成如此模樣?”朱七七道:“這……這全都怪我……”沈浪厲聲道:“不怪你,怪誰?你若肯稍替彆人想,你若有絲毫同情彆人的心,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朱七七淚如雨下,顫聲道:“我……我……”沈浪厲叱道:“你……你隻是個又自私,又驕縱,又任性,又嫉妒的小惡婦!隻要能使你自己快樂,彆人的事你便全都不放在心上……隻要能使你自己快樂,就算將彆人的心都割成碎片,你也不在乎!”這些話,就像鞭子似的,一鞭鞭抽在朱七七身上,抽得她耳邊“嗡嗡”的響,終於撲地跌倒。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這麼罵過她,此刻沈浪竟將她罵得整個人都呆住了,不住暗問自己:“我真是這樣壞麼……我真是這樣壞麼……”刹那間,熊貓兒、白飛飛、方千裡、展英鬆……這些人的臉,都似已在她眼前搖動了起來。這些人,都是曾經被她傷害過的,有些人被她傷害了麵子,有些人被她傷害了自尊心,有些人為她傷了心。“但我也是無意的呀,我絕未存心傷害過任何人。”沈浪道:“不錯,你並未有意傷過人。但這無意的害人,其實比有意還要可惡……你隻將你自己當做人,彆人都該尊重你,愛你,隻有你高高在上,彆人都該被你踩在腳下,你傷害彆人,好像是應當的事。”朱七七道:“沒有……我絕沒有這意思。”沈浪道:“還說你沒有!”朱七七放聲痛哭道:“好,你說我有,就算我有吧,但我……我還不懂事,什麼都不懂,你難道就不能原諒我麼?”沈浪冷冷道:“辦不到。”朱七七手捶地,嘶聲道:“許多做過錯事的……做的事都比我更錯,但你卻原諒了他們,你……你為何就偏偏不能原諒我?”沈浪道:“我原諒你的次數已太多了。”朱七七咬了咬牙,掙紮著站起,掙紮著站在沈浪麵前。她忍住淚,咬牙道:“好,你不能原諒我,我也不求你原諒。你既已殺死過許多不能原諒的壞人,你也殺死我吧。”沈浪冷冷道:“殺你,我也犯不著。”朱七七道:“你……你好狠的心!我什麼都不求你,隻求能死在你手上,你連這都不答應,你難道竟不屑於殺我?”沈浪不再說話。朱七七再次撲倒,痛哭道:“老天呀老天,你為何對我這麼壞……再惡的惡人,至少還有死在沈浪手上的福氣,而我……我……我現在本就不想活了,但是……但是我……我竟連死在他手上的福氣都沒有。”沈浪閉上了眼睛。金無望早已閉上了眼睛。世上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朱七七此刻的感情。她恨,她恨自己,也恨沈浪。她雖然恨,卻又無可奈何。突然間,她一躍而起,發瘋似的,將地上可以拾起來的任何東西,都拾起了,摔在沈浪身上。她瘋狂地嘶呼著道:“我恨你……恨死你,一輩子都恨你……”她瘋狂般轉身奔了出去。沈浪睜開了眼,卻仍動也不動,宛如老僧入定。金無望也睜開了眼,靜靜地凝注著他。良久,沈浪終於笑了笑道:“我……”金無望道:“你的心,難道是鐵石鑄成?”沈浪笑容裡有些淒涼之意,喃喃道:“我的心……誰知道我的心……”金無望道:“你怎忍如此對她?”沈浪道:“我又該如何對她?”金無望默然,過了半晌,緩緩道:“她難道真的不可原諒?”沈浪道:“她難道可以原諒?”金無望歎道:“就算她不可原諒,你也該原諒她的。”沈浪道:“為什麼?”金無望目光凝注著那灰黯的屋頂,緩緩道:“你到了像我這樣的年紀時,你就會知道,世上的美女雖多,但要找一個愛你如此之深的,卻不容易……太不容易。”他倏然收回目光,目注沈浪,接道:“你總該承認,她確是真心愛你的;你總該承認,她做事確無惡心。你對彆人都那般寬厚,為何對她卻不?”沈浪垂下眼簾,亦自默然半晌,緩緩道:“我對彆人都能寬厚,卻不能對她寬厚……”金無望怔了半晌,終也頷首歎道:“不錯,你對彆人都寬厚,對她卻不能。”兩人許久沒有說話,都在沉思著——他們究竟在思索著一些什麼?是否在思索著人與人之間微妙複雜的關係?然後,沈浪又道:“彆人,也都可原諒她,但我卻不能。”這一次,金無望未再思索,他立刻就頷首道:“不錯,彆人都可以原諒她,但你卻不能……彆人的責任隻有他自己,隻要對自己儘責,便可交代了,所以縱有一些情感的困擾也不妨,但你……唉,你肩上的責任卻太重……太重了。”沈浪抬起頭,黯然笑道:“還是金兄知我。”金無望道:“隻有一個知道,不太少麼?”沈浪緩緩道:“人生得一知己,也就足夠了。”火堆燒得正烈,祠堂裡開始溫暖了起來——卻不知是火造成的溫暖,還是這友情造成的溫暖?又過了許久……沈浪道:“無論如何,但願她……”金無望道:“無論如何,但願她……”兩人同時說話,說出了同樣的七個字,又同時閉口,隻因兩人都已知道,他們要說的話,本是一樣的。“無論如何,但願她能活得平安幸福。”這真誠的祝福,朱七七早已聽不到了。她此刻已奔出了多遠,她自己也不知道。總之,那必定已是很遠很遠一段路了。她的臉,開始被風刮疼,然後,變得麻木,此刻,卻又疼痛起來,像是有許多螞蟻在咬著。她的淚,已流乾;她的腳,已變得有千斤般重。好了,前麵就有屋宇。她加急腳步,奔過去——此刻,人類的本能,已使她忘記一切悲哀,她所想的,隻有一碗熱湯,一張床。但前麵沒有屋宇,也沒有熱湯,更沒有床。屋宇的影子,其實隻是座墳墓。顯然這座富貴人家的墳墓,建造得十分堂皇。朱七七的心,又沉落了下去,宛如沉落在水底——又是失望,失望……為什麼她總是失望?她將身子蜷曲在墓碑後——隻有這裡是四下惟一擋風之處。她脫下靴子,用力搓著她的足趾……但,突然,她的手停頓了。在奔跑時,她什麼也未想,此刻,千萬種思潮,又泛起在她心頭。她愛,她恨,愛得發狂,恨得發狂。“為什麼他對彆人都好,對我如此無情?”她恨沈浪。“為什麼彆人都對我那麼好,我反而對他們不理不睬,而沈浪對我這麼壞,我反而忘不了他?”她恨自己。她的心亂成一團,亂如麻……但,突然,所有紊亂的思潮都停頓了,一個聲音,鑽入她耳朵。是人說話的聲音。但這聲音卻是自墳墓中發出來的。千真萬確,每個字都是自墳墓中發出來的。墳墓中竟會發出聲音,難道死人也會說話?朱七七嚇得整個人都涼了。但她雖是女子,究竟和彆的女子不同。江湖中的風風浪浪,她經曆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想到——“這墳墓隻怕又是什麼秘密幫會的秘密巢穴。”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已聽到那墓碑下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要自墳墓裡走出來了。朱七七方才雖已全無氣力,此刻卻一躍而起——這是人類的本能潛力。她一躍而起,掠出丈餘。丈餘外有個石翁仲。她躲到石翁仲後,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隻見那墓碑已開始轉動,露出了個地洞,然後,地洞中露出一個頭來……兩個頭,兩個人自地中鑽出。這是兩個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雖然在冰天雪地中,兩個人仍是挺胸凸腹,顯得和熊一般的神氣。先出來的一人,四下瞧了瞧——他自然想不到這裡還會有人,瞧得自然很馬虎,隻不過是對自己交代交代而已。後出來的一人,瞧也未瞧,便又去推那墓碑——他氣力顯然不小,那墓碑被他一推,便又複原了。於是兩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階,口中卻在嘟嘟囔囔。其中一人道:“這殘廢是什麼東西,派頭倒不小,這麼樣的天,還要咱們跑幾十裡地去為他配藥,這不是成心折磨人麼?”另一人道:“王老大,你也莫埋怨了。不管他是誰,總之和咱們頭兒的交情不淺,否則頭兒又怎會帶他到這裡來?”王老大道:“哼,若不是瞧這個,我會聽他的?”那人笑道:“不管怎樣,反正咱們整天躲在裡麵,雖然有酒有女人,也覺得悶的慌,趁這機會出來走走也好。”王老大敞笑道:“對,咱們就趁機會逛他個半天,反正瞧那殘廢的模樣,就算不吃藥,也是死不了的。”兩人說說笑笑,走得遠了。朱七七直等他們身影完全瞧不見,方自走出,也不知是有意,是無意,也走到墓碑前,伸手一推。她若不動這墓碑,倒也罷了,哪知她一推就動,這一動之下,她的命運又改變了。墓碑一動,朱七七心也動了起來。“這究竟是什麼人的秘窟?那‘殘廢’是誰?那‘頭兒’又是誰?將秘窟造在墳墓裡,八成不是好人,我得去瞧瞧。”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沒有事也要找些事做,又何況她此刻遇著的又確是十分離奇詭秘之事?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在如此情況下,她脾氣還是改不了。墓碑一移開,地洞方露出,她就要往裡走。但是……“不對,這是什麼人的秘密,這是好人壞人,與我又有何關?我為何要多事?難怪沈浪說我……”她本已要轉身,但想到沈浪,她的心又變了。“沈浪,我為何直到此刻還要聽他的話?反正我已不想活了,就算進去遇險又算得什麼?”她跺了跺腳,立下決心。“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彆想管我。”她終於鑽了進去。天下所有的密窟,所有的地道,差不多全是一樣的——陰森,黝黯,帶著股令人頭暈的黴濕氣。這地道比較特彆一點的是,既無人防守,也無機關。這或許是因為這地方實在太秘密了,彆人根本不會找進來,所以根本無需防守。也或許是因為這墓裡的主人自視極高,根本就未將彆人放在心上。朱七七也不管這究竟是為什麼,合起墓碑,就往裡走。有十多級石階通下去。然後,就是間小廳,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貴人家的客廳差不了多少。朱七七探首一瞧,廳裡沒有人。她居然就這樣走了進去,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見——她現在實已有點自暴自棄,隻覺得被人發覺了最好。廳的前麵,有扇門,朱七七筆直走了過去。就在這時,門裡有笑語聲傳了出來。“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生怕你屬下在這裡悶得慌,還找來這兩位嬌滴滴的大姑娘陪著,真是好極妙極。”朱七七身子陡然一震,腳步立刻停了。這竟是金不換的笑聲!這惡賊,怎會在這兒?隻聽另一人道:“金兄有所不知,公子處處替人著想,才能成得了大事。此地若非如此享受,又有誰心甘情願的耽在這裡?”這語聲也很熟,很熟……是誰呢?朱七七想了想,終於恍然:“這是左公龍。”金不換笑道:“不錯,彆人若不心甘情願,縱然無奈耽在這裡,也會偷偷溜出去。這麼一來,卻用鞭子也趕不出去了。”一人笑道:“但如今卻便宜了你。小玲,還不倒酒?”這赫然竟是王憐花的聲音。但奇怪的是,王憐花此刻的聲音,竟是有氣無力,而且說完了一句話,就不住喘氣,不住咳嗽。朱七七一顆心,又幾乎要跳出來。她站在那裡,退也不是,進也不是。門,是關著的。但門底下卻有一條空隙,有燈光透出來。朱七七呆了半晌,咬了咬牙,走到門口,蹲下身子,俯下頭,用一隻眼睛,向那條縫裡瞧進去——隻見裡麵屋子中央,是個火燒得正旺的銅火盆,火盆邊有張擺滿酒菜的桌子,金不換和左公龍就坐在那裡。有個穿著一身紅衣裳,雖蓬著頭發,但臉上卻打扮得妖妖嬈嬈的女子,正在火盆邊弄火,那腰就和蛇似的。另一個穿綠衣服的女子,卻坐在金不換懷裡,臉上紅馥馥,帶著笑,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厭惡之色。王憐花呢?朱七七瞧了一轉,才瞧見王憐花。他此刻正倒臥在一張虎皮榻上,那張俊俏的臉,蒼白得有如死人一般。金無望說得不錯,這惡魔果然已受了傷。就連左公龍、金不換,似也負了傷。左公龍右臂已被包紮,用根布帶吊在脖子上,傷得也像不輕。金不換傷得卻顯然不重,此刻又吃又喝,還不忘時時去欺負欺負坐在他懷裡那可憐的女孩子。但他卻又為何偏偏要彆人去為他配藥——那兩個穿著羊皮襖的大漢,口中罵的“殘廢”自然就是他了。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誤打誤撞竟又撞入了王憐花的秘窟。人世間的遇合,為什麼時常都是如此離奇湊巧?屋子裡最失意的是王憐花,最得意的自然是金不換。金不換大笑大嚷,王憐花卻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他似乎很疲倦,很想睡,但金不換卻讓他睡不著。金不換索性將那水蛇腰的紅衣姑娘也拉了過去,左擁右抱,那兩個女孩子嘴裡吃吃的笑,心裡偷偷的罵。不但朱七七瞧得又氣又恨,就連左公龍也似瞧不過了。左公龍道:“金兄倒開心得很。”金不換大笑道:“我正是開心得很。有這麼標致的大姑娘在身旁,怎會不開心……來,小玲,讓你金大爺親一親。”左公龍冷冷道:“在經過方才那種事後,金兄還能開心,這倒當真不容易。”金不換道:“方才之事……嘿嘿,那不是早巳過去了,金無望那廝,眼見也是活不成了,咱們還不該開心?”左公龍冷笑道:“金兄那時若是再補金無望一刀,他倒當真活不成了,隻可惜……金兄那時走得卻太匆忙了些。”金不換嘻嘻笑道:“我走得匆忙,左兄難道走得不匆忙麼?小弟瞧見王公子受傷不敢再留在那裡,左兄難道不是麼?”左公龍麵上一陣青,一陣白,再也說不出話來。金不換卻大笑道:“事過境遷,左兄也該開心才是……小芳,快站起來唱個曲兒給你左大爺解解悶。”那綠衣姑娘低著頭,道:“我不會唱。”金不換道:“你娘的,乾這行連曲兒都不會唱!”水蛇腰小玲賠笑道:“她真的不會,我來侍候大爺們一段吧。”金不換道:“誰要你唱!小芳,你不會唱就侍候大爺們一段舞……你娘的,連舞都不會,隨便動動手動動腳不就成了麼。”那小芳嘟著嘴站了起來,揮揮手,抬抬腿,就像個木頭人似的。小玲趕緊賠著笑,唱了起來。“豆蔻花開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鑽不裡去,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金不換拍掌大笑道:“肉兒小心肝,你不開了,我也要鑽,瞧你怎麼辦……”左公龍皺眉道:“公子還得安歇,金兄也歇歇吧。”金不換笑道:“王公子麼……嘿嘿,反正他也活不長了,趁著還有一口氣的時候,瞧瞧樂子,有何不好。”這句話說將出來,門裡門外,六個人俱都大吃一驚。左公龍麵色大變,訥訥道:“金……金兄莫……非在說笑?”金不換道:“小弟從來不說笑的。”王憐花笑道:“金兄怎知小弟活不長了?”他雖然裝作若無其事,其實麵色也有些變了。金不換道:“我自然知道。”左公龍道:“公子雖然中了金無望一掌,但那廝的掌力,又怎傷得了公子?不出七日,公子便可複原了。”金不換道:“我卻說他活不過今日。”左公龍失色道:“你……瘋了,胡說八道。”金不換道:“我說他活不過今日,你可敢和我打賭麼?”王憐花咯咯笑道:“不想小弟的死期,金兄倒知道了,隻可惜小弟這裡什麼都準備得有,就是未準備棺材。”金不換道:“那也無妨,等你死了後,就將你屍身,送到仁義莊,那仁義莊中,自然會為你準備棺材的。”他說得雖然平平淡淡,就好像這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但左公龍卻聽得臉黃了,訥訥的道:“金兄你這是什麼意思?”金不換道:“我這是什麼意思,你還不知道?”燈光下,隻見他滿麵俱是獰笑,剩下的那隻色眯眯的眼睛裡,此刻卻散發著一股狼一般的光芒。左公龍機伶伶打了寒噤道:“小……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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