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落日照大旗(1 / 1)

大旗英雄傳 古龍 4595 字 1個月前

易明失色道:“那……那又如何?”卓三娘道:“那時正義之師,便將全軍覆沒。”易明咬牙道:“那時我等好歹也得想個法子,將毒神……”卓三娘麵色突然一沉,道:“非當事之人,誰也不準插手,這話你莫非忘了?”易明變色道:“難道你……你竟眼見他們死?”卓三娘道:“我行事素來公正,既不許彆人為‘五福聯盟’幫拳,便也不許有人相助大旗門。若有誰敢妄自出手,須得先過了我卓三娘這一關。”易明怔了半晌,嘶聲道:“你明知大旗門要遭毒手,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明明有所偏袒,還說什麼行事公正。你……你……你簡直……”卓三娘厲叱一聲,道:“好大膽的女子,在三娘麵前說話,也敢如此無禮,莫非你隻道三娘沒有手段封住你的嘴麼?”易明又是一怔,扭轉頭去,滿腮珠淚,如雨而落。易挺自也是怒憤填膺,但在這武林絕頂高手麵前,他兩人除了忍耐,又能做什麼?難道還去送死不成?過了半晌,隻聽卓三娘道:“事已至此,你還哭什麼?且瞧瞧那邊吧!”易明忍不住回首望去,隻見雲翼招式雖猛,但司徒笑以小巧的身法閃展騰挪,一時倒也不致落敗。雲九霄雖已占得上風,卻也不易得手。隻有白星武……白星武身受兩小夾攻,卻已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雲婷婷、鐵青樹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無論白星武施出什麼招式,他兩人俱都硬碰硬給他頂了回去。白星武滿頭大汗,一掌拍出,左脅竟然空門大露。鐵青樹怎肯饒人,虎吼一聲,欺身而上。誰知白星武力雖不敵他兩人,但交手經驗之豐,卻不知要比他兩人強勝多少,這招空門,竟是誘敵之計。鐵青樹身形方欺入,白星武左掌突圍,一掌拍下,鐵青樹招式已然用老,哪裡還能閃避。易明失聲道:“呀!不好。”呼聲方了,鐵青樹已被這一掌震得飛了出去。這一掌雖是擊中鐵青樹,卻宛如打在易明心上一般。她當真是心痛欲裂,幾乎要不顧一切撲過去,卻見鐵青樹在地上滾了兩滾,竟又一躍而起,原來白星武方才一掌雖打個正著,但終於被雲婷婷牽製,一掌並不能使出全力。雲翼眼觀四麵,大喝道:“好孩子,再上。”鐵青樹嘶聲道:“是!”果然又自撲上。他雖已疼得麵目變色,滿頭冷汗,但強悍之氣,並未稍有減弱。易明直瞧得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普天下的女孩子家,又有誰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條鐵漢。卓三娘笑道:“看來你對那小夥子倒不錯。”易明道:“哼!”轉過頭去,不理她,目光轉處,卻突然發現身後少了兩個人——孫小嬌竟抱著沈杏白,乘著大亂,悄悄溜了。但這時她已無暇去顧及孫小嬌的事,隻因就在這時,盤膝端坐的風九幽,突然長身而起。易明、易挺,心頭俱都不覺一驚。易明道:“風九幽也不是當事人,你也不能讓他出手。”卓三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不會出手的。”隻見風九幽果然瞧也不瞧戰局一眼,隻是緩步走到了飧毒大師的麵前,易明這才為之鬆了口氣。但見卓三娘目光中,卻已閃動起一絲詭秘而得意的微笑,似乎早已算定了風九幽必定會做出件驚人之事。風九幽走到飧毒麵前,飧毒已是麵色慘變,顯見風九幽此刻若是出手,飧毒還是無力抵擋。奇怪的是,風九幽竟未出手。他隻是麵帶詭笑,凝目望著飧毒,緩緩道:“抬起頭來。”飧毒大師道:“你……你要怎樣?”風九幽緩緩道:“望著我。”飧毒大師目光不由自主,向上一抬,便接觸到風九幽那一雙充滿了詭秘、妖異之意的眸子。他心中暗道一聲:“不好。”他再想躲避,卻已來不及了。風九幽道:“你上次與我交手,我雖中了你的毒,你卻也被我迷住,隻是那時你心靈還堅強,中迷又不深,是以還能支持,隻不過行事已略為有些瘋狂而已,彆人雖能瞧出,你自己卻絲毫不會覺察。”他語聲竟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和氣、溫柔,就像是個慈藹的長輩,在對自己疼愛的小孩說話一般。飧毒大師眼睜睜的望著他,竟也在乖乖地聽著,真像是個聽話的孩子,在聽自己長輩教訓似的。風九幽道:“但你此刻已被花二娘暗器所傷,你一生善於用毒,卻無法解去花二娘暗器之毒……你說是麼?”飧毒大師竟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風九幽道:“是以你此刻正全心全意,不讓那毒氣攻心,是以你防護心靈的意誌,便減弱了,你已無法再抵擋我。”飧毒大師歎了口氣,又不覺點了點頭。風九幽道:“這就是了,你此刻心靈已全都被我控製,你自己再也沒有半點主意,你隻有聽我的話才對,是麼?”他語聲越來越是溫柔、和緩,飧毒大師凝目瞧著他,瞧了半晌,終於緩緩垂下眼簾,頷首道:“是。”風九幽道:“如今在世上你已隻有一個主子,無論他說什麼,你都不能違抗……你的主子是誰?你可知道麼?”飧毒大師夢囈般道:“主子是你。”風九幽道:“你若違抗了主子,又當如何?”飧毒大師道:“悉聽主子懲罰。”風九幽道:“你體內所中之毒,已被我神力阻住,絕對不致發作。要知古之‘懾心之術’,便乃今日‘催眠之術’,其術本有治病之力,今之醫家,遇著無救之症,若施此術,每奏奇效。”飧毒大師麵上居然泛出笑容,道:“多謝。”風九幽道:“但你若違抗主子之命,這毒性立刻便將發作,那時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了,知道麼?”飧毒大師笑容立斂,垂首道:“知道。”風九幽麵上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輕聲道:“好,如今你已可叫你的毒神回來,告訴他誰是大旗子弟,令他將大旗子弟,個個斬儘,人人誅絕。”飧毒大師道:“遵命。”風九幽猝然回身,喝道:“神斧力士何在?”飧毒大師亦自喝道:“本門毒神何在?”喝聲一起,斧風人影頓消,毒神如禦急風,掠至飧毒身側,赤足漢亦自大步奔到風九幽麵前。遠處的易明、易挺,隻瞧見飧毒大師麵上神色的變化,卻聽不出風九幽說的是什麼,心中本已有些奇怪。此刻再見到毒神與赤足漢竟被召回,不禁更是驚疑莫名,兩人對望一眼,誰也猜不透是怎麼回事。他兩人若能聽得風九幽此刻說的話,那驚異隻怕更要加倍。風九幽此刻向赤足漢說的,竟是:“赤足漢,你本乃大旗子弟,知道麼?”赤足漢道:“是。”風九幽手指向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一一指點過去,又道:“我手指的這三人,便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此刻快快前去取了他三人性命,不得有誤。”赤足漢道:“是。”這時毒神又已怪嘯而起,一陣風似的掠到雲翼身側,一雙毒爪,急伸而出,向雲翼抓了過去。雲九霄恰巧瞧見,心膽皆喪,狂呼道:“大哥小心。”雲翼大翻身,就地一滾,滾出丈餘,但見毒神身子一掠,那一雙鬼爪,已抓向雲九霄。雲九霄亦是拚儘全力,方自避開,大呼道:“青樹、婷婷,住手,快退!”四人四散飛逃,毒神厲嘯著始終在他們身後。易明、易挺大驚失色,司徒笑等人卻不覺喜出望外。但他們笑聲還未發出,煞神般的赤足漢已飛步奔來,車輪般的巨斧,挾帶風聲,當頭擊下。這巨斧正如毒神毒爪一般,絕非人力能敵。於是司徒笑、白星武、黑星天也隻有四散奔逃,那巨斧淩厲的風聲,也始終不離他們左右。一時之間,廳堂之中,但見八九條人影,左衝右突,往來飛奔,叱喝、驚呼、怪嘯,更是不絕於耳。風九幽拍掌大笑道:“好玩好玩,妙極妙極。”司徒笑驚呼道:“風老前輩,你……你怎的……”風九幽大笑道:“赤足漢本是大旗子弟,自然要找你們算賬,你喚我則甚?”這邊易明道:“卓……卓老前輩,你怎地……”卓三娘咯咯笑道:“冷一楓本是五福聯盟中人,自然要找大旗子弟,你喚我作甚?你瞧,此刻動手的,有哪一個不是他們這糾纏恩怨的當事人?有哪一個外人插了手?你三娘做事,是否公正得很?”易明又驚又怒,嘶聲道:“你好狠!你們好狠!你們非但要大旗門全軍覆沒,也要叫五福聯盟死個乾淨,你們如此做法,為的是什麼?”卓三娘微微笑道:“他們都死乾淨了,天下豈非就太平得很?”易明倒抽一口涼氣,再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突聽那殿堂崩塌的缺口外,有人輕叱道:“這是乾什麼?造反了麼?全都給我住手。”一條人影,翩然掠來,正是花雙霜。卓三娘立即大喝道:“花二娘,不準你多事,過來。”喝聲中突然出手,出手如風。易明但覺眼前一花,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懷中的水靈光,已被卓三娘搶了過去。花雙霜腰身微擰,人已到了卓三娘麵前,冷笑道:“三丫頭,是你,你什麼時候變得可以命令我了?”卓三娘微微笑道:“二姐你好,你瞧瞧這是誰?”花雙霜一眼瞥見她懷中的水靈光,變色道:“我的女兒……還我,我的女兒……”卓三娘身形早已退出丈餘,笑道:“隻要二姐不多事,小妹自當將她雙手奉回。”花雙霜似待撲過去,終又止步,咯咯笑道:“好,三丫頭,我聽你的,你可不能傷了我女兒一根毫發。”卓三娘笑道:“這小寶貝兒我愛都惟恐愛不夠,又怎舍得傷她?二姐,你且安下心,瞧他們這場架打得多有意思。”隻見毒神緊迫著大旗子弟,除了大旗子弟,他誰都不瞧一眼;赤足漢緊迫著司徒笑等人,也不管彆人的死活。但大旗子弟,司徒笑等人,在奔逃之中,若是撞著對方,百忙中還不時抽冷子擊出一掌。這景象當真是說不出的紛亂,說不出的恐怖。突然間,白星武腳下一個踉蹌,一聲慘呼,赤足漢巨斧掄下,竟活活的將他身子一劈為二。易明雖然對白星武全無好感,但瞧他如此慘死,也不覺毛骨悚然,但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赤足漢卻已掄著血淋淋的巨斧,撲向黑星天。黑星天雖然冷酷無情,但瞧見數十年來生死與共的弟兄屍身倒下,眼睛也不覺紅了,悲嘶呼道:“二弟,你……”語聲未了,巨斧上白星武的鮮血,已濺在他衣衫上,接著,巨斧當頭而下,他一聲怪呼猶未及發出,便已身首異處。司徒笑瞧得心膽皆喪,竟突然瘋狂般大笑起來。風九幽怪笑道:“笑得好……笑得好……”眼見司徒笑在自己足下奔過,突然間,司徒笑身子往上一躍,緊緊抱住風九幽的雙足。這一著風九幽實是夢想不到,他武功雖高出司徒笑十倍,但驟出不意,雙足被人抱住,身子也隻有滾下石案。兩人一起滾倒在地,司徒笑獰笑道:“你要我死,我也要你死……”一句話未說完,巨斧又掄下,砍下了司徒笑的頭顱,餘力猶勁,又砍下了風九幽的一雙長腿。風九幽慘呼一聲,暈厥過去,眼見也是不能活的了。這一代梟雄,竟死在他自己的“奴隸”手下。就在這片刻之間,竟有四人慘死,死的人一個比一個更強,死狀卻也是一個比一個更慘。易明望著那四下飛濺的鮮血,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她雖然久走江湖,但如此慘烈的殺伐,今日還是首見。她但覺雙腿一軟,竟倒了下去。就連卓三娘,也是麵色慘變,連連跺足道:“老四!老四你……你……”一時之間,她竟也說不出話來。飧毒大師瞧見風九幽倒下,身子突然一陣震顫,心靈似乎頓時失去了主宰,茫茫然站了起來。赤足漢卻已頓住身形,木立當地,俯首瞧見自巨斧上一滴滴往下滴落的鮮血,口中不住癡癡的笑。雲翼眼見自己的仇人全都死在兄弟手下,心中又驚又喜,隻是“毒神”猶自緊迫不舍,他咬了咬牙,突然大喝道:“大旗子弟全都到這邊來。”雲九霄、雲婷婷、鐵青樹狂奔而去。隻聽雲翼大喝道:“大旗門血仇已報,雲某此生已無憾,再也不受被人追逐之辱……冷一楓,你來吧!”腳步突頓,身形回轉,麵對毒神。雲九霄失聲呼道:“大哥!使不得。”但這時毒神毒爪已到了雲翼麵前。雲翼狂笑道:“這是大旗門最後一個仇人,我和他拚了。”不避反迎,雙臂一振,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毒神,兩人一起倒地。眾人俱都瞧得手足冰冷,心魂飛越。隻見這兩人在地上翻翻滾滾,突然俱都不動了。雲九霄失聲悲呼道:“大哥……大哥……”雲婷婷、鐵青樹更是痛哭失聲。三個人正待向雲翼的屍身撲過去,哪知“毒神”的身子一彈,竟又直挺挺的站了起來,一雙毒爪,又已伸出。在這一刹那間,所有的呼聲,突然寂絕,連呼吸都已停頓,毒神這一雙毒手,似已扼住了他們的喉嚨。也就在這一刹那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清柔的笑聲,道:“我不騙你,裡麵一定有人……好姐夫,你隨我來吧!”笑聲雖然清柔悅耳,但在這當兒聽來,卻仿佛充滿詭秘之意。笑聲中,四人魚貫掠入,當先一人正是冷青萍,後麵跟著的,赫然竟是再生草廬中的雲鏗,久未露麵的海大少,與那鐵匠村中的青衣少女柳荷衣。這三人竟會一起來到這裡,更是令人再也夢想不到。原來海大少流浪江湖,於再生草廬中遇得雲鏗,兩人俱是性情男兒,自然一見投緣,再加上海大少提起了鐵中棠,提起了鐵中棠種種英風俠舉,一生強傲的海大少,卻對鐵中棠佩服得五體投地,雲鏗對鐵中棠的情感,更是不問可知,於是兩人便為鐵中棠連連舉杯。於是酒量稍遜的雲鏗便不免痛醉,痛醉之下,他竟流淚說出了自己的秘密——於是強傲的海大少便痛罵雲鏗不該避世隱居,男子漢大丈夫,無論遇見什麼事,也該挺身而出——於是雲鏗便拋卻了生死之念,走出了他隱居年餘的“再生草廬”,出來和海大少闖一闖天下。兩人結伴而行,這一日走經鐵匠村,雷雨交集,喪失記憶的柳荷衣,卻仍木立在樹下,癡癡地出神。突然一個焦雷劈下,劈開了大樹,柳荷衣一震昏迷。雲鏗與海大少自不會見危不救,兩人扶起幸而未死的柳荷衣,以內力與靈藥,將她救醒。誰知柳荷衣在這一震之下,竟然因禍得福,突然恢複了記憶,她記起了自己本是“煙雨”花雙霜的愛女花靈鈴,為了婚姻的不能如意,乘夜逃出,有一日也是雷雨交集,她木立在樹下,思念著她的心上人時,突被雷電震倒,醒來時便什麼也記不得了,是以從此以後,每逢雷雨之夜,她都忍不住要奔出來,立在樹下,仿佛在期待著什麼,直到此日,此刻,奪去了她記憶的雷電,終於又將記憶還給了她——這也是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雲鏗;海大少自不免又為之唏噓不已。於是記憶恢複的花靈鈴,再也無法久居鐵匠村,和她的義父們揮淚而彆後,也隨著海大少一同流浪。她還是不願回家,隻望能見著雷小雕。走近此間時,聽得江湖傳言,“雷鞭老人”已在深山中現過俠蹤,於是三人一起人山,久尋不獲,方在逡巡猶疑,這時孫小嬌卻正恰巧抱著沈杏白自那秘密的山隙中逃出。海大少一把抓住沈杏白,孫小嬌是聰明人,立刻說出了一切,於是三人進入草原,又遇見在草原中流浪的冷青萍。冷青萍自然認得雲鏗的,她神智不清,根本忘記雲鏗已死這回事,隻記得這是她的姐夫,於是雲鏗便問她草原中的動態。於是她便將他們帶入這詭秘的荒祠。一人荒祠,目光方自一轉,花靈鈴已失聲呼道:“媽!”雲鏗目眥皆裂,大呼道:“爹!”冷青萍卻笑呼道:“爹,你在這裡。”三人呼聲混雜,三人分彆向自己親人撲去。海大少又驚、又奇、又喜,隻見花雙霜先是一怔,繼而放聲笑道:“呀!你才是靈鈴,那個不是……那個不是……靈鈴,我的好女兒,媽想死你了。”雲鏗撲在雲翼屍身上,早已痛哭失聲。而撲向“毒神”身上的冷青萍呢——冷一楓哪裡還認得女兒,手掌一揮,冷青萍倒地,他竟親手殺了他女兒。冷青萍垂死之際,猶自笑道:“呀!爹爹,你殺你女兒……你殺你親生的女兒……好玩,真好玩。”瘋狂的笑聲,聽得人心魂俱碎。血濃於水,父女間的天性終究強於一切。這瘋狂的笑聲,竟使得早已麻木的“毒神”也為之一陣震顫,緩緩轉過身子,直勾勾瞪著飧毒大師。飧毒大師心靈一失主宰,毒性立即發作,毒性一發作,心神立刻清明,突然仰天三笑道:“好,好,我要死了,本門毒神也不能留在世上,被他人所用……”自石案上一掠而下,“毒神”正也走過去,眨眼間,兩人便已糾纏在一起,一陣翻滾,一陣扭打,一陣狂笑,終於,兩個人俱都不再動了。這一次是真的不再動了。善泳者死於水,一生使毒的飧毒大師死於毒神之手,為禍江湖多年的“毒門”,至此斷絕。這片刻間殿堂中的驚動、紛亂、悲哀、恐怖、淒慘,縱然用儘世上所有的言語,也無法形容其萬一。卓三娘麵上已無一絲血色,突然獰笑著走向大旗門人。大旗門人既悲於掌門之慘死,又驚於雲鏗之複生,再加上當時的各種突然發生的恐怖、悲慘,或是快意之事,縱是鐵人,精神也要為之崩潰,竟全都呆住了。易明卻失聲道:“小心,卓三娘要……”語聲未了,突聽“喀”的一聲,兩尊巨大的石像,突然分開,兩個人自下麵走了出來。當先的一人,白發鳩麵,竟是常春島上那擺渡的老婆子——陰大娘,她身旁跟著的一人,懷抱女兒,卻是冷青霜。又是一陣驚動,又是一陣紛亂。陰大娘轉目四望,見到她刻骨難忘的雲九霄,見到這悲慘的情況,她心中之激動,雖已達頂點,麵上卻毫無表情,隻是輕叱道:“卓三娘,還不住手?”卓三娘回首一望,慘笑道:“好,好,常春島終於來了人了……”身子一軟,竟已跌倒。陰大娘道:“雖已來了,卻已遲了……大旗門的恩怨,竟如此了結……大旗子弟聽著,你們本門的恩怨糾纏,你們自己可清楚麼?”雲九霄強忍悲痛,走上前去,躬身道:“但請賜教。”陰大娘不敢瞧他,咬牙道:“此話須得從頭說起……”原來大旗開山宗祖雲、鐵兩人,一生俠義,行事無可指摘,但兩人對他們的夫人,卻是絕無情義。雲夫人姓朱,鐵夫人姓風,這兩位夫人,不但賢淑已極,而且也都有一身武功。朱夫人生性較強,夫婿無情,她便遠走海外,創立了常春島,大旗門每一代被遺棄的妻子,都被接引到這孤島上,大旗門武功精義漸失,常春島卻日益光大。而另一位,風夫人生性柔弱,竟在積年憂慮下,活活被氣死。風夫人之弟見得姐姐境遇如此悲慘,一怒之下,決心報複,但他究竟與大旗門有親,不能出麵,於是他便唆使盛、冷等六姓子弟,反叛大旗門,組成“五福聯盟”。“五福聯盟”與“大旗門”世代為敵,“風門”子弟俱在暗中相助,常春島竟也袖手旁觀,決不過問。“五福聯盟”先人雖受雲、鐵之恩,但兩位夫人對他們的恩情卻更重,是以他們建造報恩祠時,就將夫人的神殿,造得更為輝煌,也因如此,“風門”才能將之說動。但那時“大旗門”正值旺盛之時,憑這幾人之力,尚不足將之摧毀,於是“風門”又說動了當時最負盛名的幾大世家——雷鞭老人、卓三娘、花雙霜、飧毒大師的先人們,也都在其中——到了後世,這幾家雖已不再追問大旗門的事,但卻都為“風門”保留了這秘密,隻因當時他們也並未置身事外。而夜帝之先人,正是朱夫人之親屬——是以大旗門恩怨,實已牽連著武林中所有的頂尖高手,隻是“大旗門”與“五福聯盟”的先人們,生怕此事風波太過巨大,並未向他們的子孫詳細說出。此刻陰大娘以最簡單的詞句,說出了此事的經過,雖不能儘道出此中的詭秘曲折,卻已足夠令人聽得冷汗涔涔而落。陰大娘道:“當今常春島日後,昔日便是雲翼的妻子。她自遠遊歸來的常春聖女口中,聽得此間風雲際會,她老人家雖不知詳情,但想來必與大旗門有關,是以,便令我前來見機化解,哪知……唉!事情的演變,竟是如此迅急激烈,我雖然抄近路由秘道趕來,還是已遲了一步。”這祠堂奉祀的既是常春島宗祖,祠堂下的秘道,日後自然知道。冷青霜既知此間事與大旗門恩怨有關,便也央求陰大娘將她帶來——這些事說來當真是離奇而又玄秘,也隻因它的離奇玄秘——這故事才能傳諸後世。雲九霄早已聽得熱淚滿腮,突然顫聲道:“常春島既是從來不問大旗門事,此刻為何又……”陰大娘截口道:“隻因日後曾發下誓言,隻要大旗門下,有一弟子肯為他的妻子不惜一死,她便……”語聲未了,石案下已有一人放聲痛哭起來,哭的人自然就是被司徒笑製住了的溫黛黛。陰大娘一掠而下,拍開她穴道,柔聲道:“傻孩子,莫哭,日後既是雲錚生身之母,說不定便不忍見他兒子真的一死,那絕崖下,說不定另有救星。”溫黛黛道:“他……他……他究竟是生是死?”陰大娘默然半晌,緩緩道:“是生是死,你自己去瞧瞧吧!”又自躍上石案,歎道:“此間事既了,我也該去了。”雲九霄強忍悲痛,道:“多……多謝夫人此行,夫人你……”陰大娘忍不住凝目瞧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個字未說,猝然轉首,方自轉首,已淚流滿麵。這滿腹心酸的婦人,終於斬斷了情絲,走了。雲九霄既已不認得她,她又何苦再多受一次情擾?蕭郎既已從此成陌路,相見便不如不見的好,這反而留下一絲苦澀的餘韻,共情思繚繞。石像複合,冷青霜奔向雲鏗。此時此地,所發生的每一件事,不是極大的悲痛,便是極大的歡喜。這極悲與極喜交相糾纏,卻叫人怎受得了?終於,一切激動俱都漸漸平靜,隻留下深沉的哀痛供來日咀嚼。這時,花靈鈴便央求眾人,尋找雷鞭父子,果然在亂石之下,找著了他們和柳筆梧、龍堅石夫妻。這父子兩人臥伏在一角還未崩潰的石壁下,居然受傷不重——久彆的情人相逢,這情況也難以描敘。自沉睡中醒來的水靈光,瞧見彆人夫妻的再聚,情人的重逢,母女的相見,再瞧瞧跟隨著鐵青樹的易明,忽而皺眉,忽而微笑,雖然悲苦,但卻充滿希望,一時之間,她但覺悲從中來,再也無法忍耐,放聲大哭道:“中棠……中棠……鐵中棠,為何你偏偏死了?”雷小雕忽然道:“鐵中棠沒有死。”水靈光一把抓住他,道:“你……你說什麼?”雷小雕道:“方才我伏身地下時,曾聽得地底有人語傳來,一位老人道:‘鐵中棠,你全是被老夫連累,你可後悔?’另一人想必就是鐵中棠,他便道:‘生死有命,怎可怪得你老人家?鐵中棠一生無愧於天地,死又何懼?’”水靈光一躍而起,顫聲道:“真……真的?”海大少笑道:“想必自是真的,除了鐵中棠外,又有誰有如此豪邁的語氣?哈哈!鐵中棠呀鐵中棠,俺早知你不會死的!你若死了,這還成何世界?哈哈!悲慘之事,既已都過去,世上既有如許多歡樂,他日俺必定要勸霹靂火那老兒還俗,隨我闖闖江湖,總比做和尚的好。”眾人的驚喜之情,亦是言語難表,於是大家暫時拋開一切,動手挖地。合這許多武林高手之力,不到頓飯功夫,便挖至夜帝的地室——但見地下碎石如墳,果有人跡。隻是人呢?人卻已不見了。眾人尋遍地下,還是找不著一個人的蹤影——夜帝、鐵中棠,以及那些少女,竟都不知哪裡去了。歡喜之下,這打擊來得太快,這失望也太過巨大。突然間,目力冠於天下的“煙雨”花雙霜,發現亂石堆後,仿佛有條空隙,於是大家一齊鑽進去。這空隙竟然通連山腹,眾人以長繩係腰,手持火把,前往探路,山腹之中,洞穴竟是千折百回,有如亂麻。眾人窮數日之力,終於走通一條道路,但儘頭處卻是一片汪洋,但見白雲悠悠,海天無際。鐵中棠呢?還是無蹤影。這些人中,雲九霄、雲婷婷、鐵青樹、雲鏗,固是與鐵中棠骨肉情深,水靈光因是與鐵中棠情深似海,溫黛黛固是對鐵中棠永難忘懷,海大少、冷青霜、花靈鈴、盛存孝……又有哪一個不是未曾受過鐵中棠的恩惠?又有哪一個能忘去這堅忍無雙、機智無雙、俠義無雙的少年?此時此刻這些人固是痛哭失聲,就連素來未曾與鐵中棠見麵的易明、易挺、龍堅石……等人,緬懷中棠之風儀,也不禁泣下數行。易明流淚道:“我一生無憾,隻恨未能見著這鐵中棠一麵,我實是……”海太少突然大喝道:“莫要說了,鐵中棠又未死,你還是能見他的,他……他不會死的,說不定……他此刻已遠遊海上,嘯傲神仙。”水靈光痛哭著道:“說不定他此刻還被困在那些山洞裡,尋路不出,忍饑受餓……”雲鏗道:“你們走吧,我留在這裡,我還要找。”水靈光、溫黛黛、雲婷婷、鐵青樹、海大少、冷青霜,亦都嘶聲道:“我也留在這裡。”雲九霄滿麵淚痕道:“好,這也是你們的心意,隻恨我……我還有事待理,不能陪同尋找。但願你們以三個月為期,三個月後,我當重來,那時你們若……若再尋找不著,也就……也就……”語聲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鐵中棠究竟是生是死?三個月中,他們是否能找著他?這些問題,此刻當真誰也不能答複。但無論如何,這鐵血少年,若生,無論活在哪裡,都必將活得轟轟烈烈;若死,死也當為鬼雄。風雲激蕩的草原,終於又歸於平靜,隻剩下無邊落日,映照著一麵迎風招展不已的鐵血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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