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錚上得峰巔,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見個身形纖弱的青衣婦人,背負雙手,麵對著大海。這婦人身材既不高大,體形亦不奇特,衣著更非鮮豔奪目,全身上下,可說絕無絲毫搶眼之處。但山峰上如許多人,雲錚卻偏第一眼便瞧見了她。這平平凡凡的婦人身上,竟似含蘊一股無比強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縱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絕色少女,但她卻隻是個背影,便已足夠將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再也不會瞧到彆人身上。雲錚雖瞧不見她麵貌,卻也已斷定她便是常春島之主日後娘娘。這被武林傳說猶如神話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麵前,雲錚心裡不覺泛起一陣難言之激動。隻見她背負在身後的雙手,十指互絞,根根指節,全都蒼白,心中竟似也充滿激動之情,卻不知為了什麼。雲錚躬身抱拳道:“大旗弟子參見日後娘娘。”日後娘娘道:“你是奉誰之命來的?”語聲雖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雙手之動作中,無意間泄漏了心中激動,是以連語聲聽來都似有些顫抖。雲錚道:“弟子乃是奉少林無色大師之命前來。”日後娘娘突然厲聲道:“你既奉無色大師之命前來,便該以少林弟子身份覲見,知道麼?”雲錚怔了一怔,也不知她為何暴怒,隻得稱是。日後娘娘道:“無色大師令你前來,是為何事?”雲錚道:“無色大師令弟子轉稟娘娘,說是江湖動亂已久,也該讓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糾纏數十年,幾乎將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牽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時也該作一了結,望娘娘上體蒼天好生之德,下體無辜遭劫之苦,更該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積年仇殺,逼得流離顛沛,苦不堪言,有時連親人屍首都難收葬,懲罰也該夠了,是以但請娘娘得放手時且放手,早些將此公案……”突聽日後娘娘大喝一聲:“住口!”隻見她雙手互絞得更緊,甚至連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厲聲道:“你也想教訓我麼?”雲錚道:“這番話全屬無色大師所言,弟子隻是將之一字不漏,轉稟娘娘,至於所說的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日後娘娘“哼”了一聲,仍似薄怒未歇,厲聲道:“無色也未免將自己看得過高了,憑什麼他來管這閒事?”雲錚瞧她如此模樣,心裡既驚且奇,垂首不敢言語。又過了半晌,日後娘娘激怒方始漸漸平息,但仍未回過頭來,隻是徐徐道:“他要你前來,隻是說這幾句話麼?”雲錚道:“就是這些話。”日後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他,此事既非我種因,亦非我能了結,我一向隻是袖手不問,此後還是袖手不問。”說著說著,她語聲又自激動起來:“無色若想將此公案了結,不妨自己設法,莫再尋著我。”雲錚道:“是。”雲錚這才轉首瞧了溫黛黛一眼,隻見她滿麵驚惶悲痛之色,目中淚痕未乾,也正在偷偷瞧著他。兩人目光相遇,溫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兩行晶瑩淚珠。她眼波中竟充滿惜彆之情,也充滿了悲痛,似是在哀求著雲錚:“你快走吧,莫要管我……”兩人心有靈犀,情意互通,雲錚一眼瞧過,便知日後娘娘拒絕了溫黛黛之請求,心裡隻覺一股悲憤之氣直湧上來。溫黛黛見他麵色突變,目光似又閃亮了火光,大駭之下,顫聲道:“你……你萬萬不可在……在此……”但雲錚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攔他不住。溫黛黛一句話還未說完,雲錚已挺胸大喝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雲錚,還有一事想要請教。”日後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稱大旗弟子?”雲錚狂笑道:“雲某已將少林門之事交待,自當還我本來麵目。雲錚生為大旗門下人,死為大旗門下鬼,為何不敢自稱大旗門下弟子?大旗門武功縱不如你,但這‘鐵血大旗’四字說將出去,無論在何處都要比‘常春島’響亮得多。”日後娘娘更是怒極,嘶聲道:“你……你敢……”溫黛黛痛哭著撲到她足下,痛哭著道:“娘……娘娘,他……他還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見識。”日後娘娘冷笑道:“我還犯不上為他動怒……好吧!大旗門下,你還有什麼事要請教的?”雲錚大聲道:“我且問你,溫黛黛既不願留在此處,你憑什麼要強迫於她?難道這也算救苦救難麼?”日後娘娘道:“誰要強迫她留在此處?”雲錚不禁怔了一怔,心氣頓時平了,他隻道自己猜錯,反覺有些訕訕的難為情,訥訥道:“既是如此,黛黛,咱們走吧!”日後娘娘道:“誰答應你帶她走的?”雲錚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說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於我?”日後娘娘冷冷道:“她無論要去何處,我都不會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卻是萬萬不可。”雲錚怒道:“為什麼?”日後娘娘道:“她若要尋個歸宿,縱是嫁於市井無賴,販夫走卒,俱無不可,卻萬萬不能嫁給大旗門下。”雲錚怒喝之聲更大:“為什麼?”日後娘娘道:“隻因大旗門男子,俱是無情無義的畜生。”雲錚一躍而起,怒罵道:“放……誰說的?”他雖然終是不敢罵出“放屁”兩字,但敢在“日後娘娘”麵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說絕無僅有。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隻道娘娘決不會再放過他。哪知日後娘娘非但未曾動手,竟連頭也未回,卻向溫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溫黛黛輕泣道:“娘娘,我……”日後娘娘道:“但你臨走之前,卻要發下重誓,今生今世,決不和‘大旗門’弟子交談一言半語。”溫黛黛道:“我……我……”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日後娘娘道:“你不能麼?”溫黛黛痛哭著道:“我……我留在這裡。”日後娘娘道:“你若要留在這裡,也得發下重誓,從今而後,永不再對‘大旗’弟子有所思念。”溫黛黛身子一震,顫聲道:“這……這……”突又伏地痛哭:“我不能不想他,我實在不能不想他。”日後娘娘冷冷道:“常春島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這常春島上。”說到這裡,不但雲錚悲憤交集,熱淚盈眶,便是“常春島”上的少女們,也覺日後娘娘所行,委實太過不近人情,都不禁對溫黛黛生出了同情憐憫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淚來。溫黛黛以手捶地,嘶聲道:“娘娘,你怎麼能令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你……你不如讓我死吧!”日後娘娘冷冷道:“看來你隻有死了。”雲錚再也忍不住,大喝一聲,厲喝道:“我大旗門與你有何仇恨……”喝聲中竟已飛身撲上,一掌擊向日後娘娘後背。少女們齊聲驚呼,花容大變。隻聽日後娘娘冷冷道:“你也敢無禮。”反手一揮,背後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雲錚胸膛。雲錚一拳還未擊出,便覺一股大力湧了過來,竟是不能抵擋,狂呼一聲,淩空跌出三丈開外。溫黛黛驚呼著便待撲上去,但日後娘娘長袖輕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刹時她已無法動彈。雲錚武功雖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衝勁,卻是天下無雙,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撲上。日後娘娘袍袖再展,雲錚再跌再起,但三五次過後,他連一招都未遞出,便遠遠跌了開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這才知道這號稱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後娘娘,武功確是神奇不可思議,自己縱然再練十年,也未見敵得過人家。一時之間,雲錚但覺萬念俱灰,仰天長歎一聲,目中流下淚來,隻聽日後冷冷道:“憑你這樣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來,隻看你有沒有決心死的勇氣?”雲錚突然仰天狂笑,道:“原來你隻是要我死麼?那還不容易,雲某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鐵中棠死後,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憤化作失望,更覺了無生趣。要知雲錚性情激烈,衝動時從來不顧生死,此刻又怎會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聲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萬丈絕壑之下。哪知日後娘娘袍袖拂處,竟又攔住了他。雲錚怒道:“你連死都不讓我死麼?”日後娘娘道:“這麵崖下,俱是海水,你躍下也未必會死。若是決心想死的人,往那邊跳去。”她竟未回頭。雲錚狂笑道:“溫黛黛,我生不能陪著你,死後卻再也無人能阻我與你相見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邊那萬丈絕壑下,隻有那充滿悲憤的狂笑聲,卻仍在人們耳中激蕩。半日前雲錚將鐵中棠擊下斷崖,半日後他自己投身斷崖下,他隻道這一死不但可救得溫黛黛性命,還可洗清他的罪疚,臨死前心裡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卻未想到他這一死,可叫活著的人如何忍受?何況,這鐵血大旗門下的兩大弟子,是江湖後起一代中最富朝氣,最有前途的兩大高手,他們的性情雖是極端不同,但一個是機智百變,臨危不亂,一個是熱情充沛,臨難不苟。這兩人正都是下一代熱情少年的典範,鐵血男兒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著他們負擔。但如今,他兩人竟在一日中相繼死去,這對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損失,何等深沉的悲痛。溫黛黛身子雖然不能動彈,但心卻已碎了,含淚的眼睛,望著日後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誰也指敘不出。隻見日後娘娘竟霍然回過頭來,那蒼白的麵容上,竟也滿是淚痕,緩緩道:“將溫黛黛送入留雲館,好生看著她。”語聲中竟是充滿關懷親切之意。溫黛黛卻真想破口大罵:“你既將他逼死,為何還要流淚?”怎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個字也答不出來。兩個少女走過來抱起了她,她無助地被抱下了山。日後娘娘目送她們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歎,輕輕道:“不想大旗門下,竟終於有了個為情而死的男子……”她麵上淚痕未乾,嘴角卻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隻怕再也無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山麓,留雲館,窗明幾淨。這時正有四條人影,飄然而出,掠向海濱。海濱,漁船上,靜寂無聲。那白發蒼蒼的老婆婆,盤膝而坐,仰望蒼天。她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隻是寂然靜坐。蒼天,碧海,襯著蒼蒼的白發,當真有如吳道子彩筆下的絕妙圖畫。留雲館中掠出的四條人影,遠遠便頓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四人身法均極輕靈,誰也未曾發出絲毫聲息。那老婆婆雖未回首,卻已覺察,突然沉聲道:“過來。”四條人影齊地一緊,對望一眼,終於掠了過去,卻原來正是“鬼母”陰儀、陰嬪、易冰梅與冷青萍。這時陰儀那經常陰沉的麵容,竟又現出激動之色;陰嬪嘴角常帶的嬌笑,也已無影無蹤。老婆子緩緩轉身,麵對著她們,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目光瞬也不瞬,誰也沒有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陰嬪突然顫聲道:“大姐……”老婆子緩緩道:“三妹。”陰嬪身子一震,突然瘋狂般掠上船頭,站在那老婆子麵前,眼睜睜瞪著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老婆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不是我是誰?”陰嬪輕呼一聲,雙膝一軟,撲地,跪在船板上。陰儀整個人卻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頭,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陰儀道:“三十年不見,不想終是還能見著大姐一麵。”多年來艱辛歲月,似已將她心腸煉成如鐵石,雖在如此激動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筆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過得有時是那麼慢,但有時又覺得三十年隻是一轉眼的事。”陰儀道:“是……”老婆子道:“你可忘了麼?我臨走的時候,還替你們梳了次頭發,想不到……現在……你頭發都白了。”陰儀垂首道:“大姐頭發也白了。”老婆子慘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轉眼間,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頭。”緩緩自懷中掏出把破舊的梳子,梳子上還嵌著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鮮豔而時髦。但如今,這梳子也正和她們姐妹一樣,雖還殘留著一絲動人的痕跡,卻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發黃了。老婆子目光凝注著梳子,半晌半晌,慘然笑道:“你還記得麼?這梳子就是昔日我為你梳頭的那把。”陰儀目光也凝注著梳子,顫聲道:“記得。”老婆子道:“你瞧你的頭發又亂了,過來……讓我再替你梳次頭。”她似乎將她這二妹還當作昔日閨中的少女,卻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頭。陰儀雙目之中,淚珠突然奪眶而出,悄悄轉過頭,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讓她為自己梳這早已斑白的頭發。梳著梳著,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卻也流下淚珠,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陰儀頭發上。易冰梅與冷青萍在一旁靜靜地瞧著,瞧著這一幕動人,卻又令人心碎的圖畫,早已瞧得癡了。陰嬪更是滿麵淚痕,突然大呼一聲,撲了過去,勾住了她兩個姐姐的脖子。陰儀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撲入了她大姐懷裡。那老婆子張開雙臂,擁抱著她這兩個可愛卻又可恨的妹妹。一時之間,三人竟似都忘卻了自己的年紀,忘卻了那一段輝煌而又艱苦的歲月,忘卻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與不幸……她三人實已全然忘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隨時大哭,也可以隨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過了多久……那老婆子終於緩緩抬起頭來,喃喃道:“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讓我陰氏三姐妹,終又回到一處。”陰儀緩緩坐起,拭乾了淚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這艘船,竟不認得大姐了。”陰嬪亦自坐起,道:“可不是麼,若不是我堅持著再回來瞧瞧,大姐隻怕已氣得不理我們了。”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會怪你們?我若不說,你們又怎會想到這船上的可憐老太婆,便是昔日的異人陰素?”她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卻猶如千鈞鐵錘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時重重打了一記——昔日光耀武林的偉人,如今已變作無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變作醜惡的鳩荼。三十年,三十年的歲月,畢竟是不饒人的。熱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三人麵麵相望,雖然瞧不見自己容貌,但卻已從對方麵上的皺紋中,映出了自己蒼老的痕跡。三個人這才頓然領悟,逝去的歲月,是永遠也無法挽回了,逝去的歡樂,也隻有留待追憶。世上萬物都有可欺時,惟有時間卻是明察秋毫的證人,誰也無法自它那裡騙回半分青春。世間萬物都有動情時,惟有時間心腸如鐵,無論你怎樣哀求,它也不會賜給你絲毫逝去的歡樂。惟有歲月留下的痕跡,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個人麵麵相坐,誰也不再能說得出話來。隻因她們發覺陰氏三姐妹雖又終於回到一處,卻已和往昔大不一樣了。終於還是陰素一聲強笑,打破了這難堪的靜寂,她便站起,強笑道:“你們坐著,大姐去替你們倒碗糖水吃。”陰嬪緩緩一拭淚痕,亦自強笑道:“大姐還真的把我們當小孩子麼?我們現在隻喝酒,不吃糖水了。”陰素道:“你們不吃,那邊兩個小孩兒總要吃的。”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說:“我們也已是大人,隻喝酒不喝糖水了。”她們畢竟年輕,還未曾領悟到歲月的無情,否則此時此刻,她們又怎麼能笑得出來。陰素終於還是端出了兩碗糖水,冷青萍也終於喝了下去,易冰梅卻乘她沒瞧見,悄悄潑到海水中。陰嬪輕歎一聲,道:“說真的,這三十年來,大姐你究竟到哪兒去了,大旗門那姓雲的……”陰儀突然乾咳一聲,似是要她莫要再說下去。陰素卻苦笑道:“無妨,讓她說吧,近年來,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陰嬪道:“那姓雲的可死了麼?”陰素歎道:“他還好好的活著。”陰嬪恨聲道:“好個沒良心的,竟拋下姐姐一個人在這裡,若不是姐姐救他,他還能活到現在?”易冰梅與冷青萍都睜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驚詫與好奇。她們顯然是想聽聽這一段武林前輩幽秘的故事,卻又不敢說出口來。陰嬪卻已瞥見她們麵上的神色,猜破了她們的心意,笑罵道:“你們兩個小丫頭,可是想聽聽這段故事?”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含笑垂首。陰嬪長長歎息一聲,道:“說給你們聽聽也好,好教你們日後小心些,莫要上了那些臭男人的當。”她輕輕閉起眼簾,緩緩道:“那時我年紀還小,我們三姐妹,住在一棟有著大花園的房子。花園很大,種滿各種鮮花,四時不斷……”她輕歎一聲,嘴角泛起一絲甜蜜的笑容,接著道:“那時的日子過得真妙,我們姐妹練完了武功,就在花園裡修花、剪草、捉蜻蜓、撲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園裡突然闖入個滿身鮮血的人,他受的傷極重,一進花園,就撲地昏倒了。我們三姐妹跑過去,隻見這男人雖然滿身鮮血,顯得有些怕人,但模樣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臉色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更顯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動。但那時我不過隻覺他生得很俊而已,卻不知我大姐僅隻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愛上了他。”說到這裡,陰素枯老的麵容,似也泛起一絲紅霞,但瞬即沒有了,仰望蒼天,又呆呆地出神。陰嬪接著往後說了下去:“我們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極厲害的仇家追趕,驚惶之中,才會闖入我們的花園。二姐那時就似乎已猜著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說:‘此人又不知是什麼來曆,我們何必為他惹麻煩?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裡雖不願,但到底年輕麵薄,也不好怎麼說話。就在那時,牆外已響起呼喝叱吒之聲,顯然是追兵已來了,而且追來的人人數還不少。大姐雖未說話,卻突然抱起那男人,將他藏了起來,然後行所無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終於追進了花園,大姐非但沒有說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說他們擅闖私宅,將他們痛罵了一頓。“那時我們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氣,那些追兵雖然也都是厲害角色,卻也犯不上得罪我們。何況,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彆人閒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彆人死在我們眼前,我們也不會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來想去,也覺得我姐妹不會將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們道歉,一個個走了。“從那天之後,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傷,弄出各式各樣好東西給他吃。過了一個多月,那男人傷勢總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對他著了迷,哪知……”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又苦苦歎息一聲,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轉目望去,陰素卻已悄悄流下了眼淚。易冰梅聽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樣?”陰嬪歎道:“哪知那男人傷好了之後,竟悄悄走了,隻留下張字條,說是要大姐永遠忘記他。但大姐怎麼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們反對,竟說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就悄悄地追了去。”她又自停住了語聲,連連歎息。易冰梅忍不住又問道:“後來怎樣?”陰嬪苦笑道:“後來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問大姐。”易冰梅與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轉到陰素身上。隻見陰素淚流滿麵,輕輕道:“後來我終於追著了他。”易冰梅、冷青萍齊地鬆了口氣,似在為她歡喜。陰素仰望蒼天,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絲微笑,笑容是那麼甜蜜,似乎使得她蒼老的麵容,都煥發出動人的光彩。她輕輕道:“那一段日子,我們過得真是美,我們從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連他都似乎將一切事都忘記了。但是……但是有些事卻是忘不了的。”說到這裡,她微笑已化作哀傷。“他們門戶為了複仇,要遠赴塞外,而他們門戶的規矩,是絕對不許帶女子同行的。”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麼?”陰素慘然笑道:“妻子也不行。”易冰梅睜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陰素道:“他們離彆了妻子,為的隻是不願練武時分神,更不願他們下一代受到絲毫母愛。他們在冰天雪地裡訓練自己,訓練他們的兒女,訓練的嚴格與殘忍,真是教人看了動心。他們要將兒女訓練成鐵一般身子,還要將兒女訓練成鐵一般心腸,若是母親在那裡,就不會狠下這個心來。隻因我後來不顧一切,還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這些,我雖然心狠,卻也不禁看得流淚。”陰嬪詫聲道:“大姐竟追到塞外去了麼?”陰素垂下頭來,眼淚又是汩汩流出,道:“我一生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們掌門人趕了回來。隻因我總是不死心,無論吃多麼大的苦,受多麼大罪,有時甚至被打得遍體都是傷,但隻要我傷一好,我還是追了去。他們食糧本少,有好的都給了孩子吃,要孩子長得快,我在冰天雪地裡追他們,更是尋不著吃的。有時我一餓就是一兩天,餓得連藏在雪地裡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撓了出來,用火烤了吃。我求他們隻要讓我跟著,什麼苦我都願意。我用儘了各種法子,說儘了各種好話,甚至……甚至下跪。但……但他們還……還是不動心,還是要趕我……”易冰梅、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麵前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偉大的愛情,如此強烈的情感,早已聽得淚流滿麵。陰嬪更是泣不成聲,顫道:“難……難怪大姐你……你如今竟變得……變得如此蒼老了……”陰儀突然大聲道:“大姐你既是受了這麼多苦,就該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們真把你殺了。”陰嬪道:“你就從此不追了麼?”陰素默然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陰嬪頓足道:“大姐你真是,那姓雲的既然忍心見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陰素流淚道:“他……他也沒法子,除非他竟敢背叛門戶。”冷青萍心念一動,突然顫聲道:“那姓雲的……的老前輩,是否‘鐵血大旗門’的弟子?”陰素道:“你……你怎會知道?”冷青萍流淚道:“我……我大姐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輩的完全一樣,隻怕還……還要慘些。”陰素道:“真……真的?”冷青萍道:“我大姐也是在堡中救了個姓雲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愛上了他,而且還為他生了個孩子……”陰素道:“後來怎樣?”冷青萍流淚道:“後……後來此事被‘大旗門’的掌門人知道,我姐夫就……就被他們五馬分屍了。”她吸了口冷氣,道:“那大旗掌門,就是我姐夫的親生爹爹。”陰素身子一顫,久久說不出話來。陰嬪恨聲道:“那大旗掌門,真是個沒有心肝的人,我若見了他,定要把他胸膛剖開瞧瞧他的心是什麼做的!”陰素緩緩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樣,他也愛上了個女人,這女子卻和他仇家有些關係……”她驟然間說出這從來無人言及之武林隱秘中的隱秘,眾人都不覺吃了一驚,脫口問道:“真的?”陰素淒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卻真狠得下心,將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絕壁之下。”冷青萍忍不住問道:“你……你那……”陰索道:“我丈夫雲九霄,就是他親生弟弟。”冷青萍又是一驚,顫聲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過這樣的苦,為什麼還要對他親生的弟弟和兒子如此狠心?”陰素仰天歎道:“這就是‘鐵血大旗’無情的傳統。他們代代相傳,都是如此,而且……”她突然幽秘的慘然一笑,接道:“而且據說‘大旗門’每一代弟子,都有過我這樣差不多的悲慘的事。”這又是件驚人的秘密,眾人更是驚得呆了。過了半晌,陰嬪又忍不住問道:“這些事我從來未曾聽人提起,大姐你……你卻又怎會知道?”陰素神情更是幽秘,緩緩道:“我自然知道……想來你們日後自也會知道的,知道得比現在還多。”陰嬪詫聲道:“為什麼?”陰素一字字緩緩道:“隻因這常春島,便是……”突然間,山頂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鐘聲,響徹雲霄。兩個烏衫少女,手提著青竹籃,自嫋娜四逸的鐘聲餘音中,踏著碎步奔來,遙遙便呼道:“婆婆,又勞你送飯了。”陰儀大奇道:“給誰送飯去?”陰素還未及回答,烏衫少女輕輕躍在船上,嫣然笑道:“你們才來,怎麼就跟婆婆這麼熟了?”她兩人白不知她們原來就是姐妹,陰素也未說出,她麵容又恢複冷漠,隻是淡淡道:“我要送飯,你們也該走了。”少女笑道:“對了,你們先讓婆婆送飯去,回來再聊天,否則若是讓人餓著了,可真不好。”另一少女也笑道:“你們才來沒多久,我們也正好閒著,吃過飯,讓我們陪你們到各處看看好麼?”陰儀、陰嬪隻含笑稱謝。她四人心中雖還有無數疑問,這常春島便是……便是什麼?又和“大旗門”幽秘的曆史有何關係?陰素如此急著送飯,究竟是為誰送飯去?但此時此刻,她們四人縱有滿腹疑問,也隻有留待陰素回來後再尋解答,四人打過招呼,便徑自去了。驕陽仍盛,波平如鏡,海麵一片黃金般光彩。忽然間,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聲喚道:“婆婆,婆婆。”陰素回應道:“什麼事呀?”冷青萍道:“那邊若是有個叫鐵中棠的人,要到這裡來,求婆婆好歹載他一程,莫要忘了。”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當鐵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後來她隨鬼母同赴帝宮,雖然在宮外留守,沒有瞧見鐵中棠,但卻已得到鐵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聖女將鬼母與她姐妹一齊帶回常春島後,她又輾轉聽到鐵中棠要到常春島來。陰素皺了皺眉,道:“他是什麼人?”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門下!”陰素眉頭皺得更緊,道:“他可是那姓雲的小子的二哥?”冷青萍驚喜道:“不錯,婆婆你怎會認得他?”陰素“哼”了一聲,道:“他已不會來了。”冷青萍大奇道:“他為何不會來了?”陰素道:“他已落入海中,連屍首都尋不著了。”冷青萍大駭道:“你……你說什麼?”陰素大呼道:“他已死了。”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時暈倒在海岸上。陰素看著她身影倒下,不禁苦歎道:“幸好鐵中棠已死了,不然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過了半晌,喃喃道:“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無情無意的人,方才嘴裡也還在罵大旗弟子沒有良心,但轉眼之間,為何自己也對大旗弟子如此關心?莫非那姓鐵的也和雲九霄少年時一樣,真有令少女著迷的地方……唉!幸好鐵中棠死了……幸好死了……”※※※但鐵中棠卻未死,幸好未死。他此刻正坐在海邊山岩上,下麵急流澎湃,海浪洶湧,重列著千百塊怪獸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處。海邊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崢嶸險惡。岩高不止百丈,鐵中棠顯然體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氣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他方才被一拳擊落海中,雲錚拳勢雖重,但鐵中棠現在是何等武功,身子隨著拳勢飛起,所受內傷並不重。隻是他身子落下後,險些一頭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應變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雖被礁石尖齒扯下一角,身子卻堪堪自礁石邊滑了下去,而掌石相擊,他身子又正在墜落之際,這一震之下,竟使他昏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是以雲錚與溫黛黛在上麵隻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飄揚的衣袂,卻看不到他身子浮起,隻當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涼,過了半晌,鐵中棠便已醒來。他體力全失,隻有攀著海中礁石爬向岸邊。這時雲錚與溫黛黛已又乘著陰素的渡船尋來,鐵中棠一時不願與他們相見,便隱身躲在礁石後。等到雲錚、溫黛黛苦尋不著,失望而返,鐵中棠又費了不知多少氣力,方自層層礁石間爬到岸邊。此刻鐵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劇。目光動處,突見一艘船筆直向自己存身之處駛來。這漁船順風破浪,來勢快得異乎尋常。鐵中棠雖還猜不出這艘船來曆,但他行事素來仔細,何況此刻體力如此不支,凡事更應謹慎小心。他見那漁船方向來勢絲毫未變,身形一閃,尋了個石隙躲了進去。石隙前還有方怪石遮擋,正是天生絕妙的藏身之地。漁船駛到近前,竟在那星羅密布的礁石外緩緩打住,鐵中棠便已發現,船上掌舵的竟是那與溫黛黛同來尋找自己的白發婆婆。她年邁蒼蒼,一人操舟往來海上,已是十分令人驚奇之事,更令鐵中棠奇怪的是,這老婆婆竟然去而複返,卻又不知是為的什麼?隻見她俯身拾起一團繩索,打了活結,脫手拋出,那繩團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