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夜宿柴房,日間到院中半個時辰,有時根本見不著雲錚,縱然見著,雲錚也不理她。溫黛黛眼淚暗流,隻得忍住,半個時辰一過,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悶無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約摸二十日,竟將一房粗柴,根根劈為細枝,一雙纖纖玉手,卻已生滿粗繭。她日漸憔悴,雲錚精神卻日漸煥發,麵色也日漸紅潤,瞧他練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進。而雲錚雖不理睬,溫黛黛卻不肯放棄這半個時辰,日日癡守在旁,瞧著雲錚紅潤的臉色,冷漠的麵容,心裡也不知是難受還是歡喜,但麵上卻始終帶著笑容。她平生雖常以虛情假意,騙過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裡有了真情,卻又不知怎的,竟無法,也不願流露出來。這一日她苦等到黃昏容她入院之時,用清水攏了攏頭發,抱著另一個希望進到院中,隻望雲錚今日對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後,竟突然發覺雲錚已走了。她又驚又駭,又恐又怨,不顧一切,衝入方丈室中。無色大師似乎早巳知她來意,沉聲道:“你來了麼,好好,且坐下來,聽貧僧說幾句話。”溫黛黛見到五色大師,也不敢放肆,隻是忍不住流淚。無色大師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溫黛黛流淚道:“他……他為何不對我說一說?”無色大師輕歎道:“他走時老衲也曾問他,可要見你一麵,他也曾考慮許久,卻終於決定還是不見的好。”溫黛黛道:“他……他為何如此忍心?”無色大師緩緩道:“無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無情。隻是萬物眾生,俱都有情,是以眾生苦惱。”溫黛黛痛哭道:“大師慈悲,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五色大師歎道:“常春島。老衲說了,你也不會知道。”溫黛黛道:“常春島在哪裡?”五色大師道:“老衲也不知,隻是要他自己尋去,但以他性情,隻怕不到地頭,半途便會……”突然動顏一笑,道:“何處是地頭,何處不是地頭,咄,老衲又著相了。”雙掌合十,口念佛號。溫黛黛道:“大師要他去常春島,為了何事?”五色大師緩緩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緩緩閹起眼簾,不再開口。溫黛黛知道再問亦是枉然,垂首一禮,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後院小門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門,那小門已“砰”的緊緊關上。這道門多日來總是虛掩,如今卻關得嚴絲合縫,溫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實是難如登天,心下不覺更是淒涼蕭索,踏著荒山亂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麼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道溪流旁,溫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飲。此刻夕陽滿天,流水如金,映著她如花容貌,但夕陽轉瞬即逝,水中便什麼都看不到了。溫黛黛猶自臨溪自傷,不禁淒然自語道:“人生又何嘗不正如這流水一般,光彩轉瞬即逝,我為何還要活在世上?難道真要等著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麼?”她本已滿心蕭索,這時荒山共夜色蒼暝,晚風伴流水嗚咽,更使她生機渺然,仰天一歎,便待自去尋個了斷。忽然間,隻聽身後一人緩緩道:“你真的要死麼?”語聲冷漠已至極點,溫黛黛轉身瞧去,頓覺一陣寒意由腳底直衝上來,原來她身後不及一尺之處,不知何時已幽靈般卓立著一條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動之外,由頭到腳,再不見有絲毫動彈,似是方自地中出現,又似亙古以來便已站在這裡,隻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見她。溫黛黛悚然忖道:“這……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轉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當下壯起膽子,大聲道:“不錯,我要死了,你待怎樣?”那黑衣女子陰淒淒道:“你年紀輕輕,口裡說要去尋死,隻怕不過是一時衝動,過一會兒又不想死了。”溫黛黛道:“這人生有何意思,我為何還想活著?”黑衣女子道:“如此說來,你想必是傷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愛的人對不起你,將你拋下了不管?”溫黛黛隻覺心頭一陣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來管!”雙手掩麵,放足狂奔起來。哪知她方自奔出數步,突見那幽靈似的黑衣女子,竟又無聲無息擋在她麵前,溫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樣?”黑衣女子緩緩道:“我也是個傷心人,我也想死,你既決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溫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試試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見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譏笑羞辱於我?好,我就死給你看。”當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黃泉路上,還有同伴……”黑衣女子道:“隨我來。”拉起溫黛黛的手,向西奔去。溫黛黛隻覺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無這般冰涼,掌心更有一種奇異的力道,帶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隨她狂奔,腳尖都幾乎沾不著地麵,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麵紗,在風中不住飛舞,整個身子都似禦風而行一般,溫黛黛雖是決心想死,也不禁為之毛骨悚然。隻見前路山勢更是險峻,兩旁岩石嵯峨,有時下臨絕壑,隻要稍一失足,立時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駐足道:“到了,就是這裡。”夜色之中,溫黛黛隻見自己此刻存身之處,乃是絕壑邊一塊突出的山石,下麵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還等什麼?快跳下去吧!”溫黛黛淒然一笑,道:“好一個尋死之處……”忽然間有許多人身形麵容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她身子不覺輕輕顫抖……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願死,回去還來得及。”溫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猙獰麵容,雲錚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聲道:“我為何回去?”閉起眼睛,縱身躍下。身子方一懸空,頭腦立覺一陣暈眩,耳邊似乎聽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錯,是……”下麵的話還未聽到,便覺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懷抱中。溫黛黛又驚又駭,又是奇怪,過了半晌,才敢睜開眼來,隻見六個同樣裝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仰麵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頭頂上不及十丈高處。原來這“絕壑”自上看下,雖是黑黝黝見不到底,卻隻是因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發覺這絕壑深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婦人道:“你可受驚了?”語聲雖極為冷漠,但顯見已有些關懷之意。溫黛黛掙紮著落地,怒道:“我已決心求死,你們為何還要如此戲弄我這苦命的人?”那黑袍婦人歎道:“正因你是個苦命的人,我們才要如此。”溫黛黛道:“為什麼?”黑袍婦人道:“因為我們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決心求死,還算不得真正命苦。”溫黛黛道:“所以你們便要試試我,是麼?但你們……”黑袍婦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們都已死過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們這一群中。”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過幾天,你就會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溫黛黛心頭一寒,轉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願做死人……不願做死人……”黑袍婦人冷冷道:“你已死過一次,還想活麼?”溫黛黛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後退兩步,道:“你……你們究竟是誰?為……為何要我加入你們?”黑袍婦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為天下受苦受難的女子抱不平,你難道還不願意麼?”這段經過,溫黛黛已說得較為詳細,隻聽得鐵中棠驚心動魄,聽到這裡,忍不住歎道:“難怪她們行事說話那般冷漠,原來她們人雖未死,心卻早都死了……後來呢?你可曾……”溫黛黛接口歎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們。自此我也身著黑袍,麵蒙黑紗。我心裡雖有許多疑問,但她們卻不許我問她們任何話,隻說:‘我的心既已死了,還管那麼多事作甚?還問什麼?’我隻得跟著她們走,路上隻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們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這裡。”鐵中棠道:“你可知道她們此刻要去哪裡?”溫黛黛歎道:“回去……若不是車子裡有兩個奇怪的病人,我們早已回去了,隻怕……隻怕也永遠再見不著你。”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們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隻是……我若非遇見你,卻不知路途走法。”溫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們要回到哪裡去?”鐵中棠道:“此事說來話長,但我卻知你們要回常春島。”溫黛黛心頭一震,道:“常春島……原來是常春島。”她忽然想起雲錚要去之處亦是常春島,身子不覺微微顫抖起來。鐵中棠見她神情,奇道:“你莫非還不知常春島這名字?”溫黛黛淒然道:“她們隻說回家,始終未說家在何處。我有時甚至以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鐵中棠默然半晌,歎道:“無論如何,你總……”突聽風中隱約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簫笛之聲,溫黛黛麵色大變,道:“她們已在催我回去了。”鐵中棠急忙道:“我跟著去可使得?”溫黛黛皺眉沉默半晌,歎道:“好吧!但我們要在前麵一間聖母祠中歇至四更才會啟程,到時你再來吧,隻是行藏須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們發覺,就不好了。”話未說完,人已去遠。鐵中棠無意間遇著溫黛黛,知道了許多事故,這其中雖然不乏令人傷心之事,但究竟歡樂多於悲苦。尤其是聞得雲錚不但已經傷愈,而且又得當代第一高僧無色大師之親炙,此事更令鐵中棠滿心歡喜。他暗道:“此刻距離四更還早,我為何不去小飲數杯,也算替三弟祝賀。”當下放開腳步,向方才那酒鋪走去。這時街道兩旁人群已散,店鋪中卻還有人在談論著聖女聖跡,鐵中棠遠遠瞧見那酒鋪招牌,腳步更是加緊。突然間,他眼角瞥見兩條極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鋪,雖然隻是匆匆一瞥,鐵中棠卻已看清這兩條人影一個正是沈杏白,還有一人,赫然竟是雲錚。這兩人他都極為熟悉,那是萬無看錯之理,但這兩人怎會把臂而行,顯得頗為親熱,卻是鐵中棠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他又驚又駭,頓住腳步,腦海中思潮閃電般轉動:“他兩人怎會走到一處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語,騙得我三弟相信了他,這其中必定又有陰謀。”想到雲錚性情之熱誠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奸猾,沈杏白縱然蒙麵將雲錚賣了,雲錚也未必知道。一念至此,鐵中棠掌心不覺流滿冷汗,撫額暗忖:“天幸我竟不遲不早,撞見了他們,總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若是換了彆人,此刻必已直闖而入,但鐵中棠思慮周詳,知道雲錚對他誤會極深,他若是闖了進去,雲錚非但不會相信他說的話,說不定立時便要向他翻臉也未可知。雖在如此為難的情況之下,但鐵中棠腦筋仍是動得極快,突然閃身掠入了一條暗巷中,在角落裡尋著個無聊窮漢,道:“你可願意發筆小財麼?”那窮漢正自窮得發黴,聞言自然大喜,躍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無論乾什麼,爺台隻管吩咐。”鐵中棠笑道:“什麼都不要你乾,隻要你脫下這套衣服。”片刻之後,鐵中棠穿著那窮漢衣服,麵上也塗了泥垢,歪戴一頂破氈帽,手裡提著半串製錢,自暗巷中走出。他雖不精易容之術,但學人神情,卻是惟妙惟肖。但見他也斜著眼睛,左手伸在右脅下抓抓摸摸,一步一個嗬欠,走入了酒鋪,“叮”的一聲,將半串錢都摜在櫃台上,嗄聲道:“掌櫃的,給咱來一文錢花生米,其餘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經意一掃雲錚與沈杏白,在他們旁邊一張桌子大模大樣坐下,活脫脫是那副有了半串錢便渾身發癢的窮漢模樣。那掌櫃的生怕錢上還有虱子似的,用兩根手指將錢拾了起來,皺著眉搖了搖頭,喃喃道:“天生的窮命,連六文錢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樣,隻會要酒,哼,還要好酒!怎的天下的窮光蛋,都是這種臭脾氣……小二,先給窮爺來兩角好酒。”鐵中棠聽在耳裡,忍不住暗暗好笑。他終是不敢麵對雲錚與沈杏白兩人,背著身子坐定。隻聽那沈杏白不住勸酒布菜,果然在拍雲錚的馬屁。過了半晌,雲錚忽然大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常春島在什麼地方?可要老實說,這不是好玩的。”又聽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來騙大哥。”雲錚道:“唉,你這人的確不錯,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卻是個人麵獸心的惡徒。”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的又提到那姓鐵的了?那種惡徒、淫賊,提起來豈非敗了你酒興。”雲錚大聲道:“不錯,來,我自罰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連聲歎息,於是沈杏白又連連勸酒。鐵中棠聽得隻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雲錚也不知常春島途徑,在路上東問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卻在無意間撞著了他,便以常春島為餌將他釣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於他,又顯見不敢套他秘密,卻不知到底有何陰謀?”他一心要當著雲錚將這陰謀揭破,當下更是不動聲色。隻聽沈杏白東扯西拉,聊了半天,雖然言不及義,但此人口才確是絕佳,連鐵中棠都不禁聽得入神。突聽沈杏白語鋒一變,輕聲道:“其實這常春島究竟該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得並不十分清楚。”雲錚變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戲弄於我?”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著急,小弟雖不清楚,卻可將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島。”雲錚道:“如何送法?”沈杏白道:“大哥今日隻管放心喝酒,到了明日,去到海邊,小弟尋得幾個經常往來常春島的船戶,隻要借一帆順風,後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島了。”雲錚笑道:“好兄弟,再乾一杯。”鐵中棠暗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雖已精進,性情卻仍如此暴躁魯莽,竟如此容易相信這惡賊的話。”他深知海邊絕無一家船戶經常來往常春島,怎奈此刻又不便當麵揭破,隻有在暗中空自著急。喝酒時時間過得真快,酒座漸散,夜已頗深,雲錚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賬,將他扶了出去。鐵中棠又驚又急,暗道:“三弟怎的如此大意,居然喝醉!沈杏白若在此時暗算於他,豈非神不知鬼不覺?”當下遠遠跟在沈杏自身後,哪敢離開一步。他此刻雖可將沈杏白製住,救回雲錚,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還有同黨,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陰謀,是以遲遲未曾出手,隻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極多,無論何時,隻要沈杏白稍有加害雲錚之意,他再出手也不遲,隻是他一雙眼神,卻不敢有片刻離開雲錚。這時街道已十分靜寂,沈杏白扶著雲錚走到長街儘頭,突然停下腳步,左右張望了幾眼。鐵中棠連忙閃身避入陰影中。就在此時,突有一陣陣急驟之車馬聲,白街頭左麵一條路上傳了過來。沈杏白目光一閃,撮口輕哨了一聲。哨聲未了,已有一輛雙馬拉著的大車,急馳而至。趕車的絲鞭微揚,健馬長嘶,大車方自停下,沈杏白已帶著雲錚躍入,趕車的絲鞭再揚,車馬又複向前奔馳,一切動作配合得當真緊湊已極,絕對沒有浪費絲毫時間,顯見沈杏白行事之周密,無論有無跟蹤,都先已防備好了。換了彆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裡還能追上。但鐵中棠一聽見車馬聲,便知車馬來得必與沈杏白有關,是以早在車馬還未到達時,身形已自展動。車馬停下,沈杏白躍入,鐵中棠也縱身攀上了車廂之後,他雙手方自得力之處抓緊,車馬已奔馳向前。車轔馬嘶,征塵滾滾,車廂中突然傳出一陣低沉之人語,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車廂之中。鐵中棠忙以耳朵貼住車壁,凝神聽去,隻聽那語聲道:“這件事你辦得很好,一點都未著痕跡。”聽了這一句,鐵中棠已知說話的人竟是寒楓堡主冷一楓。此人多時未聞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地現身,顯見大有圖謀。鐵中棠心念方一動,冷一楓已接著道:“你暗中棄了黑星天,投靠老夫,足見你目光明確,選擇得當。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虧待了你。”沈杏白道:“多仗老爺子栽培。”冷一楓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屢出,似黑星天那樣的武功,已隻能跑跑龍套,哪裡能成大事?”那時梨園中“跑龍套”一詞方自通用,極為新穎,冷一楓想是覺得自己名詞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數聲。沈杏白也陪著笑了幾聲,道:“老爺子說的是,不但他們不成,就連風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絕世?”冷一楓笑罵道:“小孩子不要亂拍馬屁。嘿嘿,隻要你老實賣力,老夫何嘗不能將那神功傳授於你。”沈杏白知他口中雖罵,心裡其實得意,趕緊又道:“晚輩隻要能學著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滿意足了。”冷一楓正是被他馬屁拍得受用已極,大笑道:“好,好,好,你連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沈杏白道:“是,多謝你老人家。”這番話隻聽得鐵中棠更是驚奇意外。沈杏白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夥,而且還在暗中與之對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沈杏白竟又背叛了他師傅,投向冷一楓,以沈杏白之精明陰險,冷一楓這方的勢力,若非已遠勝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會投向他?而黑星天等人有風九幽為之撐腰,力量已大是不弱,冷一楓居然還較他們為強,此事豈非更是奇怪。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楓真的身懷什麼絕世之神功,隻是平日不肯顯露……不對不對,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縱較黑、白等人較強,也強不到哪裡去,更絕對比不上風九幽。那麼沈杏白又為何要棄強投弱?……哦,是了,冷一楓背後,必定也有個極厲害的人物撐腰,卻不知此人是誰?……”他心念數轉,便已將情況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決不致距離事實太遠。車馬片刻不停,向前奔馳,鐵中棠提了口氣,附在車後調息,氣達四梢,頓覺心頭一片瑩澈,身子輕如無物。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時,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車馬後,而似臥在柔軟的雲層中,絲毫不覺疲累。車馬不停,直奔了三個多時辰,天上星辰已漸漸疏落,兩匹健馬,嘴角已流出濃濃的白沫。鐵中棠知道此刻已過了他與彆人所約的時間,但他為了雲錚的安全,隻好將任何事都暫且拋開再說。突聽冷一楓叱道:“停車!”車馬停住後,冷一楓又道:“沈杏白,你在這裡守住姓雲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沈杏白道:“你老人家隻管放心就是。”冷一楓道:“等我走後,你再拍開他的穴道,將他穩住。”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裡糊塗,怎會知道被人點過穴道?弟子隻要三言兩語,包管將他製得服服貼貼。”冷一楓道:“好,你留意我煙花火號,隻要煙花一起,你便帶著姓雲的趕去,不起煙花,不得下車走動。”沈杏白道:“是!”鐵中棠身子一縮,藏入車底,隻見一雙足自車上踏下,穿著多耳麻鞋,打著赤足,看來甚是古怪。這雙腳下來後,便再無彆人下車。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這就是冷一楓?怎的如此打扮?”他自地上拾起幾塊石子,揮手彈向馬腹,兩匹馬負痛之下,突然揚蹄長嘶,蠢動了起來。沈杏白在車廂中問道:“怎麼回事?”趕車的道:“這兩匹馬想是瘋了,不妨事的。”說話間鐵中棠早巳乘著這一陣驚亂,一溜煙竄了出來,暗笑道:“幸好沈杏白聽話,不敢下車走動,卻方便了我。”隻見前麵一條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寬袍,頭上烏簪高髻,腳下赤足芒鞋,手裡提著個竹簍,鐵中棠見此人竟是個道士,更是驚詫,不知是自己聽錯了人的口音,還是冷一楓竟已出家做了道士。他不敢走得太近,遠遠跟在這道士身後,隻見這人腳步輕健,奔行極迅,果然身手不俗。但鐵中棠此刻已是何等內力,他雖然還未練得絕好輕功身法,但真氣運行,自然身輕,不急不緩跟在道人身後,又奔行了約摸盞茶時分,風中已傳來海濤聲,夜色中也可見到海上漁火。海上漁人艱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魚,此時點點漁火,將一片碧海點綴得瑰麗無方,令人見之目眩神迷。那麻衣道人腳步不停,走到海邊,鐵中棠也毫不遲疑跟了過去。隻因他知道雲錚此時絕無危險,是以放心跟來。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懸有兩紅一綠三盞燈的大船,那船距離海岸還有兩丈遠近,道人提氣縱身,一躍而上。船板輕輕一響,艙裡立刻有人道:“什麼人?”那道人道:“冷一楓。”鐵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楓居然出家做了道士。”若是換了彆人,必當冷一楓因為兩個女兒都已離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但鐵中棠卻深知冷一楓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聯想到冷一楓身後撐腰的厲害人物,必是個道士,是以他才會出家。隻見艙門開了一線,燈火射出,冷一楓立刻閃身而人。鐵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時能否不發聲音,是以遲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邊,靜靜調息半晌,終於飛身躍了過去。隻因他若是潛水而過,身子必將濕透,必然留下水跡,反不如一躍而上來得安全,而他躍上船舷,竟然一無聲息,也無人驚覺,輕功顯然比冷一楓高出許多。鐵中棠雖然鬆了口氣,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楓這種功夫,也不過與黑星天在伯仲之間,但他說話口氣卻那般托大,豈非怪事?”冷一楓平日若是喜歡自吹自擂之人,鐵中棠此刻便不會奇怪,但冷一楓素來陰沉,鐵中棠才覺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那船艙四周本無藏身之處,隻是此刻中帆未起,橫亙在船艙頂上,帆底竿邊,掛著一盤粗大的繩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陰影,也恰好擋住了他身子,若非極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旁走過,也不會發覺他藏在那裡。鐵中棠身子隻要向前一湊,便可自船艙短簷下一排氣窗的空隙中,將艙裡情景,看得清清楚楚。隻見艙中早已擺起一桌酒筵,冷一楓已坐了上首,四麵陪的,果然是黑、白雙星與司徒笑、盛大娘母子。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濃眉緊緊皺在一處,司徒笑等人卻是滿麵虛情假意,頻向冷一楓勸酒。冷一楓麵色較昔日更是深沉,絲毫不形喜怒。鐵中棠瞧得清楚,但見他枯瘦的麵容上似是籠罩著一層黑氣,在燈光下看來,顯得好生怕人。冷一楓道:“各位果然守信,準時在此相候於我。”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約之柬,怎敢有誤?”冷一楓冷冰冰笑了笑,道:“好說好說……各位可知道我邀請各位在此相候,為的是什麼?”司徒笑舉著筷笑道:“冷兄遠來,先用些酒菜點點心腹,再說正事也不遲!”挾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楓麵前碗裡。哪知冷一楓卻一手推開了,冷冷道:“我近來已不食人間煙火,自家帶得有下酒物,不勞你費心。”提起那竹簍,放在麵前。黑星天詭笑道:“不知冷兄帶的是什麼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這份口福也分一杯嘗麼?”他說的雖然客氣,但言詞間顯然帶著譏諷之意。冷一楓哈哈一笑,道:“自然有的。”揭開蓋子,自竹簍中提起一條五色斑斕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麵前。黑星天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後一仰,幾乎連人帶椅跌到地上。隻見那花蛇被冷一楓提在手裡,雖已有氣無力,仍在蠕蠕而動。黑星天胸口直犯惡心,幾乎連隔夜酒菜都吐出來。冷一楓陰側側笑道:“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請莫要客氣,隻管用吧,請……請……”將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麵前。盛大娘等人群相變色,黑星天更是麵色如土,卻仍隻有強笑道:“小……小弟無福消受,冷兄隻……隻管自用吧!”冷一楓乾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左手一擰,將蛇頭活生生擰了下來,泡在酒杯裡,右手提著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蟬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脫殼而出。冷一楓仰著脖子,竟將那一尺多長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眾人瞧得目定口呆,作聲不得,隻聽冷一楓連連道:“不錯,美味……”窗外的鐵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突見盛大娘長身而起,飛也似的奔出艙外。鐵中棠心裡一驚,隻當盛大娘已發現了自己行藏。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艙,便“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她究竟是女流之輩,瞧見彆人生吃活蛇,那惡心再也忍耐不住。直到冷一楓將一條蛇吃得千乾淨淨,盛大娘才敢回座。冷一楓直作未曾瞧見,行所無事地抹了抹嘴唇,乾笑道:“我已用過了點心,咱們不妨談談正事了。”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瞧了白星武一眼。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頭可吃得麼?”冷一楓橫了他一眼,也不答話,舉起酒杯,連蛇頭帶血酒倒入口裡,咬得“格吱格吱”作響,有如吃蠶豆一般。鐵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楓近來必定是學來了一種詭異的外門毒功,平日便以各種毒物增長自身毒性,是以練得臉上也發出黑氣,這種功夫當真是邪門得很,卻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席上五個人,瞧見冷一楓如此吃相,有四個側過了臉,不敢去瞧,隻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動。冷一楓獰笑道:“蛇頭是否吃得,白兄現在總知道了吧!”白星武道:“知……知道了。”冷一楓道:“既是如此,那麼咱們就……”話未說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簍裡,還……還有什麼?”他直到此刻,猶未會過神來,說話也說不清楚。冷一楓詭笑道:“怎麼?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麼?”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隻是問問。”冷一楓仰天大笑道:“好,問問就問問。”雖在仰天大笑,麵上卻無一絲笑容,鐵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原來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楓未必瞧見,鐵中棠卻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時間,不教冷一楓想起正事。”他本當冷一楓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見冷一楓的神情,便知冷一楓心裡也必定早已有數,鐵中棠在一旁見他們勾心鬥角,大起內哄,暗中不覺大是得意。隻見冷一楓仰首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著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楓笑聲一頓,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冷一楓目光在他們麵上冷冰冰掃了一遍,突然問道:“各位打算拖到什麼時候,才肯讓我說到正事?”司徒笑乾笑道:“小弟們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說的究竟是什麼事,怎會有故意拖延時間之心?”冷一楓獰笑道:“真不知道?”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冷一楓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楓走南闖北數十年,大小身經數百戰,卻不想今日竟有人將我當做呆子。”司徒笑忍不住麵色微變,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們對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說話?”冷一楓笑聲突頓,拍案道:“不如此說話,卻該怎樣說話?寒楓堡窖藏的萬兩黃金,莫非不是你們盜去的麼?”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麼黃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們可曾瞧見冷兄的黃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齊搖頭道:“什麼黃金?”他們雖也想學司徒笑的神情語氣,但終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覺得非但不似,而且令人隻覺有些可笑。冷一楓緩緩道:“有群不開眼的賊子,乘我不在堡中,偷去了堡中萬兩黃金,我隻當是各位所為……”司徒笑乾笑道:“冷兄必定是誤會了。”冷一楓故意皺眉道:“若不是各位,卻是誰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義,禽獸不如,見不得人的無恥小賊不成?”始終木然呆坐的“紫心劍客”盛存孝,突然長身而起,大聲道:“不用罵了,那黃金是我盛存孝取來用了。”盛大娘變色道:“孝兒,你……你瘋了麼?”冷一楓卻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為,但卻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彆人主謀,卻偏要扯到自己頭上。”盛存孝沉聲道:“全是我一人所為,自應一人擔當。”冷一楓麵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盜的?”盛存孝昂然道:“不錯。”冷一楓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訓教訓你。”霍然長身而起,緩緩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隻見他掌心顏色烏黑,雙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陣目力幾乎難見的淡淡黑氣。眾人一見,便知他已將這雙手掌,練得內含劇毒,盛存孝雖然昂然不懼,盛大娘已變色道:“慢來!”冷一楓側目笑道:“怎樣?莫非還有你一份麼?”盛大娘嘶聲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們眼見我兒子挺身而出,還好意思坐在那裡麼?”窗外的鐵中棠不禁暗歎忖道:“盛大娘對彆人雖然狠毒,對自己的兒子卻的確不錯,唉,這也是她兒子委實太好了。”隻見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個個乾笑道:“盛大娘著急什麼,咱們遲早還不是要對冷兄說的。”冷一楓哈哈道:“原來你們也不愧是男子漢。”言下之意,自是罵彆人卻不是男子漢了。司徒笑道:“咱們未經允許,便取了冷兄黃金,隻因咱們知道,若是說出理由,冷兄一定會答應的。”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們心想冷兄反正是會答應的,先拿後拿豈非一樣?”白星武道:“是以咱們就先拿了。”冷一楓仰天笑道:“嗬嗬,可笑啊可笑,想不到三位對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還要了解!”笑聲又頓,厲聲道:“是什麼理由?且說來聽聽。”司徒笑乾“咳”一聲,道:“數十年來,大旗門雖屢次向我五家尋仇,但屢次都是大敗而返,這原因為了什麼,冷兄可知道?”冷一楓道:“自是咱們武功高強,將他們打敗了。”司徒笑嘿嘿乾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實冷兄必也知道,咱們五家的武功,實比不上大旗門的。”冷一楓道:“這話也不錯,尤其是咱們五家,多的是貪生怕死之徒,怎比得上人家那種剽悍勇敢之氣。”司徒笑隻作未聞,接道:“弱能勝強,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門重出之後,小弟遵先父遺命,開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遺書,才知道其中究竟……說到此點,冷兄必然要奇怪,為何五福連盟,隻有我司徒家有遺書敘述其中原因,彆人家卻沒有……”冷一楓冷冷道:“不錯,老夫正在奇怪。”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雖惟冷兄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連盟,卻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冷一楓冷笑道:“你說得太客氣了,各位什麼事都將我冷一楓蒙在鼓裡,這便是惟我馬首是瞻麼?”司徒笑隻作不聞,接口道:“昔日五福連盟一切退敵之行動,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劃,是以事後自由先父留下遺書,而先父這封書,卻命小弟要等到大旗重來後方能開拆,裡麵便說的是如何退敵之計。”黑星天歎道:“司徒前輩行事之周密小心,當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彆人知道此中的隱秘,是以隻由他一人留下遺書,又定要大旗重來之日才能開拆,這一切為的隻是避免事機不密,泄漏出去。”他生怕冷一楓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處,是以故意歎著氣說了出來。哪知冷一楓笑道:“咱們的退敵之計,為何要如此保守隱秘,難道這些妙計都是見不得人的麼?”司徒笑卻答得更妙,隻聽他長歎道:“不瞞冷兄說,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敵之計,委實有些見不得人的。”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無異將冷一楓的祖宗也算了進去,冷一楓卻無法發怒,隻因“見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說出的。鐵中棠暗中聽得不覺好笑,卻又不禁驚奇:“想不到他五家屢次勝得大旗門,竟非武功取勝,卻不知又用了什麼奸計?”當下自是聽得更是.99lib.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