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語聲方了,陰嬪與麻衣客麵上的笑容,便俱已消失不見,陰嬪雙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麻衣客麵色一沉,冷冷道:“你且莫高興,此陣不過隻破了一半,何況,一陣之後,還有八門,每扇門中,俱有一道難題,你若要過這八門,隻怕比登天還難。”鐵中棠暗歎一聲,還未說話。隻見陰嬪輕撫著“嬪奴”的柔毛,緩緩接著道:“不錯,要過八門,難如登天,幸好剩下的時間已不多了。”鐵中棠、麻衣客不由得齊地變色道:“此話怎講?”一言未了,突聽一陣金鈴之聲,遠遠傳了過來。陰嬪緩緩下榻站起,秋波四下流動,緩緩道:“你聽,鈴聲已響,這不就是有客人來了麼?”麻衣客凝目瞧了她兩眼,一躍下榻,大步奔了出去。鐵中棠見他麵上一片凝重之色,心頭不禁一動,轉目望去,那些少女麵上也都泛起了驚詫之容。鴿子姑娘皺眉道:“咱們這裡,多年來從未有過外客自己闖入穀來,這來的人是誰,陰夫人莫非早就知道了麼?”陰嬪也不理她,輕拍著“嬪奴”,道:“小乖乖,這裡就有熱鬨了,你要瞧瞧麼?還是隨我們去?”鐵中棠知道自己若是留在這裡,此間門戶必將一定關閉,當下毫不遲疑,趕緊笑道:“有熱鬨自是要瞧的。”隻見這些少女雖然明知事情有異,但仍然是嘻嘻笑笑,嬌聲鶯啼,擁著鐵中棠、水靈光兩人,來到一座大廳,卻都不敢進去,隻是悄悄在簾外窺望。這間廳堂遼廣空闊,除了些石墩之外,便彆無陳設。四麵石壁,發著青糝糝的光色,與他室的堂皇富麗景象,迥然不同。麻衣客卓立大廳中央,已換了一件烏衫,頭束黑帶,麵上毫無笑容,神情也突然變得十分沉肅凝重。鐵中棠不禁瞧得奇怪,不知這麻衣客為何做出此般如臨大敵之態,他卻不知道此穀已有多年未有外人闖入,此番有人前來,實是大出意料之事——要知鐵中棠前番入穀,實等於麻衣客自願將他引進來的,自是例外。陰嬪抱著“嬪奴”,遠遠立在另一邊角落中,麵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動,手掌不住輕撫懷中的“嬪奴”。大廳中寂無聲響,意味十分沉重。忽然間,隻聽門外一聲清喝:“陰夫人到!”兩個少女左右掀起了門簾,一個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帶著些說不出的陰陰鬼氣的白發老嫗,緩步走了進來。她容顏雖老,眼波卻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個十三四歲的童子肩上,右手拄著根烏黑的鐵杖。在她身後,卻是一雙極為奪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長身玉立,英俊颯爽,女的明豔照人,身材婀娜。鐵中棠、水靈光一見這幾人,幾乎驚歎出聲來,原來他們竟是“鬼母”陰儀和她的門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那英俊少年看來雖無缺陷,其實卻又聾又啞,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稱“無音奪魂,辣手郎君”。隻見“鬼母”陰儀走入廳來,目光在她妹子陰嬪身上輕輕一掃,微一頷首,立刻便轉向麻衣客。這姐妹兩人多年未見,但這樣便算打過招呼,當真比陌生人還要冷淡,水靈光不禁瞧得大為奇怪。她自己多情多意,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隻聽“鬼母”陰儀冷冷道:“閣下雖然號稱‘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闖來,隻怕閣下也未想到吧?”麻衣客不動聲色,淡淡笑道:“陰家姐妹行事素來神出鬼沒,這些年來,我早已見怪不怪了。”“鬼母”陰儀冷笑道:“這樣最好!”緩緩坐下,再不開口。麻衣客道:“你此番遠道而來,就是為了來坐坐的麼?”“鬼母”陰儀道:“不坐坐又怎樣?”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彆的事,就請快說。”陰儀道:“自是要說的,隻是此刻還未到時候。”麻衣客奇道:“要等什麼時候?”陰儀道:“等彆的客人來齊了。”麻衣客麵色微變,道:“還有什麼彆的客人?”陰儀冷笑一聲,閉口不答,易清菊、聾啞少年雙雙立在她身後,那跛足童子更是寸步不離,一雙大眼睛卻滴溜溜四下亂轉。麻衣客回頭盯了陰嬪兩眼,陰嬪卻抬起頭不去看他。突聽又是一陣鈴聲響動,一個少女匆匆奔入。她手裡捧著張素色拜帖,神色也顯得十分驚異,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來了。”麻衣客接過拜帖瞧了瞧,變色道:“請進來。”過了半晌,隻聽一陣腳步之聲響動,走入一個長衫老人和一個勁裝佩劍,英氣勃勃的少年。鐵中棠、水靈光又不覺吃了一驚:“他父子怎的也來了?”原來這老、少兩人,正是李洛陽和李劍白。隻見李洛陽大步而人,抱拳一揖,沉聲道:“多年不見,兄弟時時未忘閣下,不想閣下具柬相召,在下見了帖子,雖出意外,但也不敢不來。”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講究賬目清楚,閣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氣,要與兄弟算算舊賬了。”向陰儀微微一揖,轉身坐下。麻衣客麵沉如水,沉聲道:“什麼帖子?”李洛陽詫聲道:“自是閣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於今日趕來嶗山,閣下莫非自己卻忘了麼?”麻衣客道:“你怎會尋得此穀的通路?”李洛陽道:“這更怪了,閣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標,在下又非瞎子,怎會瞧不到?”麻衣客冷“哼”一聲,默然半晌,朗聲道:“外麵若有人來,莫再敲鈴,也莫再通報,請他們隻管進來就是。”兩個少女應聲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來齊之後再喚醒我。”盤膝坐下,閉目調息,已宛如睡著了一般。水靈光悄悄一拉鐵中棠衣袖,道:“李洛陽怎會也來了?瞧他神情,還似與麻衣客結有冤仇似的。”鐵中棠歎道:“今日之事,的確奇怪,我也猜不透。”他兩人隻是在簾外窺望,是以彆人並未瞧見他們。水靈光又道:“瞧這情況,李洛陽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這麻衣人發出的,那麼,又有誰會代他發帖子呢?”鐵中棠瞧了瞧那邊的陰嬪,沉吟道:“隻怕是……”一句話還未說完,大廳中又走入四五個人來。這幾人裝束各異,行蹤奇詭,瞧那舉止之間,武功卻俱都不凡,雖是同路而來,卻又彼此各不相睬。幾個人瞧了瞧大廳情況,分彆落座,口中各各喃喃低語,雖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但語氣卻都不善。幾個錦衣少女捧上茶來,“鬼母”等人默默接過四杯。一個華服大漢冷笑道:“俺是算賬來的,喝什麼鳥茶。”伸手接過茶杯,將茶俱都潑到地上。另一個枯瘦道人冷笑道:“這位施主說的不錯,貧道喝了這茶,隻怕就要歸天了,喝不得……喝不得……”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竟將茶全都潑到地上。李洛陽微微笑道:“若說他多行不義有之,若說他下毒害人則絕無此事。”接過茶杯,一飲而儘。華服大漢怒喝道:“你這是替他說話麼?”喝聲未了,隻聽門外哈哈笑道:“咱們都是來尋他算賬的,自己先打了起來,豈非可笑得很。”笑語聲中,又有兩人掀簾而人。隻見這兩人,俱是身材魁偉,豐髯廣顙的大漢,赫然竟是霹靂火與海大少。鐵中棠見這兩人現身,不覺更是吃驚。“天殺星”海大少目光一轉,大笑道:“妙極妙極,來的似乎都是故人,怎的主人卻不待客,反而睡起覺來。”李洛陽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來齊,一齊接待。”海大少笑道:“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華服大漢:“想不到你老兄也和這主兒有些過節,妙極妙極。”霹靂火哈哈笑道:“看樣子這裡隻有老夫一人是來瞧熱鬨的了,這幾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見引見。”海大少道:“鬼母夫人與李兄你是認得的了。”他伸手一指那華服大漢,道:“這位老哥你若不識,實是你孤陋寡聞,委實教俺失望得很。”華服大漢瞪眼瞧著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霹靂火道:“這位兄台究竟是哪一位?”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個個說來也麻煩,反正這裡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那同路而來的四個奇裝異服之人,俱都霍然長身而起,麵上各現出驚詫之容,彼此對望了一眼。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動,如今見到海大少竟似已識破他們的來曆,是以俱都為之聳然動容。華服大漢厲聲道:“俺不認得你,你怎會知道俺?”海大少哈哈一笑,還未答話,隻聽外麵一陣步履之聲響動,高高矮矮,走入六七個人來。簾後的水靈光突然捏緊了鐵中棠的手掌,自語道:“他……他們也來了。”鐵中棠點了點頭,雙眉皺得更緊。原來此番來的這些人,竟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與那武功高絕,但卻敗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大廳中又是一陣騷動,認識的人,互相招呼,隻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誰也不理,自管大咧咧坐下。海大少大笑道:“俺與各位都認識得久了,想不到各位竟與俺有個共同的仇人,今日竟會走在一路,看來世界當真是小得很,一根繩子,便可將這些平日各無關連之人,忽然拉到一處。”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台莫非是舊恨?”海大少笑容突斂,沉聲道:“不錯!”就在這時,麻衣客霍然睜開眼來,目光閃電般四下一掃,卻生似在每個人麵上都盯了一眼。眾人一齊頓住語聲,數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麵上。這些目光強弱雖不同,但卻都充滿怨毒之意。隻聽麻衣客緩緩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來的麼?”那枯瘦道人陰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處尋你?”麻衣客冷然一笑,霍然轉身,閃亮的眼神,已盯到陰嬪身上,緩緩道:“想來帖子必定是你代我發的了?”陰嬪神色不變,笑道:“雖不是我,但也差不多。”“鬼母”陰儀冷冷接道:“三妹傳給我消息,我發的帖子,路標也是我一手包辦的,你此刻明白了麼?”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鐵中棠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暗歎忖道:“她平日看來對這麻衣客那般多情,不想竟在暗中將他的新仇舊怨、冤家對頭全都找了來,顯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毀人亡,才遂心願,卻不知她與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愛轉恨,竟一至於斯……”水靈光也不禁悄聲輕歎道:“好毒辣的女子!”他兩人瞧得出神,一時間竟忘了自家的處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早已不知在何時,走得乾乾淨淨。等他兩人目光回到大廳中時,廳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個身穿垂地黑袍,麵蒙玄色烏紗的婦人。她們幾人一排站在牆邊,既不知是如何來的,也不知來了多久,廳中群豪,竟似全沒有發現她們就站在自己身後。這其中隻有麻衣客與陰嬪麵對著她們,但中間卻又隔了一群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一時間廳中情況當真紊亂已極,每個人都似與麻衣客有著極深的仇恨,都想自己親手複仇。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懼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誰都不肯先打頭陣,也不願開口,是以廳中雖然人頭濟濟,卻隻有麻衣客清宏的笑聲在四壁激蕩,掩沒了天地間所有其他的聲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響。陰嬪待他笑聲漸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夠了麼?債主俱已臨門,你笑也無用,還是想個法子還債吧!”她笑聲雖無麻衣客洪亮,但尖細刺耳,聽得人心裡都不禁泛起一陣寒意,眾人一驚,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麻衣客沉聲道:“不錯,債是要還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麼,要如何還法,各位不妨劃出道來。”鐵中棠隻道此番群豪必將爭先開口,哪知仍然人人閉緊嘴巴,隻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卻更深了。麻衣客目光一轉,冷冷笑道:“李洛陽、海大少,你兩人武功雖不濟,人望卻不差,就先說吧!”李洛陽、海大少對望一眼,卻咬緊了牙關,閉口不答。麻衣客目光轉向那四個異服之人,道:“南極毒叟高天壽,你活了這把年齡,不妨說說與咱家竟有何仇恨?”一個身穿織錦壽字袍,身拄龍頭烏鐵拐,腦門禿禿,端的有幾分南極壽星模樣之人,身子一震,轉首不語。麻衣客目光立刻轉向一個身穿綠袍,手搖折扇,雖已偌大年紀,但胡子卻刮得乾乾淨淨的人。他手搖折扇,顧盼生姿,一派自命風流,強作少年的模樣,麻衣客道:“玉狐狸楊群,你又如何?”這“玉狐狸”竟然麵頰一紅,更不答話。麻衣客道:“快活純陽呂斌,你說得出麼?”那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開口,反而後退一步。他雖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裝飾得像是花花公子。麻衣客哈哈笑道:“你三人都不說話,‘神力霸王’項如羽總該說了吧?”那華服大漢“哼”了一聲,一拳擊在身側石墩上,隻聽“砰”的一聲,那般堅硬的石墩,竟被他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為二。這四人名字一說出來,霹靂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為之色變,他們雖都未見過這四人之麵,卻知這四人行蹤奇詭飄忽,脾氣怪異絕倫,卻又武功高強,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有千百兄弟,遍布江湖,殺人越貨。這四人在江湖中獨樹一幟,便是少林、武當等派,也不敢輕易招惹。隻是這幾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動,是以今日突然出現,眾人不禁為之動容。鐵中棠奇怪的是,這些人明明與麻衣客有著深仇大恨,又明明是為了複仇而來,此刻卻不知為何不肯開口說話?這時麻衣客目光已掃向司徒笑等人,還未說話,司徒笑已搖手笑道:“咱們人多,咱們留到最後。”麻衣客哂然一笑,心裡卻在奇怪,不知這些膽小怕死的人,今日怎的敢闖入這裡來,莫非有了什麼靠山不成。目光轉處,突然瞧見那少年秀士銳利的眼睛,雙眉不禁一皺。此時“鬼母”陰儀已冷冷道:“他們不說,老身便代他們說吧!”海大少、項如羽等人一齊變色道:“咱們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願陰儀多話的模樣。陰儀冷冷笑道:“常言說得好,仇恨再大莫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各位與他雖無殺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奪去,這仇豈能不報?至於……這仇要如何報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麵向上,不住冷笑。刹那間海大少等人都已變得麵如土色。李劍白身子一震,後退三步,手掌緊握著劍柄,身子不住直抖。霹靂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歎忖道:“瞧他平日言語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騙了,但此人卻又是個花蝴蝶,始亂而終棄,是以花大姑後來隻得去做那買賣。”想到這裡,不知怎的忽然暗中鬆了口氣,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從未娶過老婆……”鐵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難怪他們方才不肯開口,想他們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白不願被人知道自己家醜。”那“神力霸王”項如羽突然冷笑一聲,瞪著“鬼母”陰儀道:“不錯,咱們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與他有何仇恨?”“鬼母”陰儀麵色一變,半晌無言。項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無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易清菊怒喝一聲,與跛足童子、聾啞少年齊地搶出。跛足童子大聲喝道:“霸王有神力,老婆守不住,不要臉,不要……”項霸王大喝一聲,有如霹靂,一掌擊了過去,口中喝道:“小鬼找死!”拳風虎虎,果然勢不可擋。突見眼前一花,陰氏姐妹已雙雙擋在他麵前,姐妹二人各各發出一掌,輕輕化解了他的拳勢。“鬼母”陰儀回首叱道:“徒兒們,退下!”陰嬪懷抱“嬪奴”,咯咯笑道:“我姐妹下帖子帶你們來,難道是請你們來對付我姐妹的麼?”項霸王怔了一怔,道:“這……”陰嬪笑道:“不錯,我大姐是因為遇著他這個薄情郎,後來才會變得脾氣古怪,而我哩,我這一生,更是被他毀了。他毀了我,才使我去毀彆的男人,才會變得聲名狼藉。我若不恨他入骨,怎會假情假意地到他這裡?我為的就是要親眼瞧瞧他到底落得個什麼下場,親眼瞧他家毀人亡!”她口中說得這般狠毒,麵上卻滿帶著春花般的笑容,項霸王也不禁瞧得心裡直冒寒氣。隻聽麻衣客仰天狂笑道:“不錯,你們一生都是被我毀了的,這罪名咱家全部承當。但你們若要我家敗人亡,哼!”他倏然頓住笑聲,接道:“隻怕還不大容易!”陰嬪嬌笑道:“你說的也不錯,這些人武功以一敵一,誰也不是你敵手,但大家一齊上,你又如何?”麻衣客大笑道:“你們人多,我難道人少麼?”雙掌一拍,大喝道:“小丫頭們還不快來,看是他們人多還是咱們人多!”喝聲嘹亮,穿房入戶。但直到外麵回聲俱已消失,還是沒有回應。麻衣客微微變色,怒罵道:“死丫頭,臭丫頭,你們都死了麼?”“鬼母”陰儀冷冷道:“雖然未死,隻怕也差不多了。”麻衣客麵色突然變得蒼白,呆了半晌,方自厲聲笑道:“好,好,難怪你九鬼子、七魔女隻到了三個,原來彆的人都在外等著收拾我那些女徒弟,但……但她們卻毫無罪孽,你們要算賬的,隻管來尋咱家。”突見“天殺星”海大少反手甩下了長衫,敞開胸襟,大步而來,道:“大家都等著撿便宜,俺隻有先動手了。”麻衣客冷冷道:“你一人不是咱家敵手,與他們一起上吧!”海大少狂笑道:“俺海大少豈是倚多為勝的人?”麻衣客一挑大拇指,道:“好!咱家讓你三招。”海大少一整麵色,朗聲道:“你讓俺三招也罷,不讓也罷,當著這裡朋友,動手之前,俺卻有幾句話要說說。”麻衣客道:“此刻若是有彆人還要在咱家麵前嚕蘇,咱家先割下他舌頭,但你海大少要說,就快說吧!”海大少道:“你雖然擔承了全部罪名,俺卻知道這罪名不該由你一人承當,那些婆娘也未見沒有責任……”眾人又複變色,項霸王怒道:“放屁!”海大少狂笑道:“俺這話雖不中聽,但卻非說不可。老實說,咱們這些人的老婆,實在也沒有一個好東西。常言道: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些婆娘昔日若不是看他年少多金,武功又強,生得也不錯,怎會撇下咱們去跟他?這廝雖好色,雖該死,但咱們那些婆娘被他甩了,卻是活該。”鐵中棠聽他居然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又是驚異,又是讚佩。隻見項霸王、玉狐狸等人雖然滿麵怒容,但卻無一人開口反駁,顯見海大少說得不錯,但若非胸懷磊落的本色英雄,又怎肯說出這番話來。廳中默然半晌,麻衣客方自笑道:“當今天下,想不到還有人會說公道話,而且說話的人是我的仇家,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數聲,接道:“我知道話雖說得公道,但腹中氣還是要出的,好,來吧,咱家接你幾招。”海大少道:“這口氣俺悶了多少年,隻因俺明知不是你敵手,也找不著你,今日既見著你……呔,看掌!”喝聲中他已一拳擊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眼見一拳擊來,不避不閃。眾人都知他武功超人,隻當他此舉必有煞手。哪知這一念尚未轉完,隻聽“砰”的一響,海大少這一拳竟著著實實擊在麻衣客胸膛之上。麻衣客武功再高,也禁不住海大少天生神力,直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後退數步,麵上頓時變得毫無血色。海大少大驚道:“你……你這……”麻衣客調息半晌,強笑道:“就憑你方才那幾句話,咱家便不能與你動手,隻有捱你一拳,讓你出氣了。”眾人見他身受天殺星海大少一拳,不但未受重傷,而且立刻便能說話,都不禁又驚又佩。海大少目定口呆,怔了半晌,道:“俺一生見過的怪人雖不少,但以你這樣性格之人,俺卻從未見過。”霹靂火忍不住插口道:“老夫也未見過。”麻衣客哈哈笑道:“寡人有疾,這點咱倒從不自諱。”海大少定睛瞧了他半晌,大聲道:“好!你我舊賬,全由那一拳勾銷,但俺此刻既不能看你捱打也不能幫你打人,隻得走了。”他不等話說完,便轉身而出。霹靂火大聲道:“等我一等。”正待隨之而去。司徒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悄悄道:“你我五福同盟,自當同進同退,兄台怎的這就要去了?”霹靂火瞧了瞧黑、白兩人,濃眉一皺,也不說話,反手甩脫了衣袖飛步而出,竟與海大少一起走了。麻衣客歎道:“好漢子!”話未說完,不住咳嗽起來。玉狐狸等四人對望一眼,都看出他已被海大少那一拳打得多少受了些內傷。四人心意相同,便待乘機出手。忽然間,隻聽李劍白嘶聲喝道:“彆人饒你,我卻不能饒你!”反手拔出了長劍,一掠而出,直刺麻衣客。李洛陽驚呼一聲,變色而起。李劍白長劍如風,已接連刺出七劍之多,劍劍不離麻衣客要害。麻衣客輕輕避過七招,道:“李洛陽,還不令他住手?”李劍白滿麵俱是悲憤之容,大喝道:“誰說我也不住手!”突然雙手握劍,全力一劍刺了出去。他這一劍雖是拚命的招式,但上下空門大露,遇著麻衣客此等武功高出他數倍之人,此招實如送死。李洛陽驚呼著振衣而出,隻見麻衣客身子一側,讓過了來劍,疾伸兩指,閃電般夾住了劍尖。李劍白那一劍是何等力道,但此刻劍被人兩根手指夾住,竟動彈不得,他縱拚全力,亦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刹那間他但覺萬念皆灰,知道自己此仇再也報不成了,撒手拋劍,縱身撞向石壁,李洛陽急地抱住他身子。李劍白嘶聲道:“莫拉我……莫拉我……媽……她……她老人家……孩兒不能為她雪恥,隻有……”麻衣客突然大笑起來,隨手拋去長劍,搖頭道:“李洛陽,看你這莽兒子是誤會了。此間隻有你與我的仇恨,大是與彆人不同。”李劍白身子一震,道:“你……你說什麼?”李洛陽歎道:“傻孩子,你母親怎會是那種女人?”李劍白掌中匕首“當”的落下,道:“但……但……”李洛陽歎道:“為父與他的仇恨,隻是因為他曾在珠寶會集之期,奪去了咱們家一批家傳之寶,為父卻無可奈何。”麻衣客大笑道:“洛陽珠寶世家,名揚天下,萬萬丟不得這人,是以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丟了珠寶,也一直不敢聲張。”李洛陽歎道:“江湖中隻道本宅數十年俱無珠寶失竊之事,若非小兒今日誤會,我也不會將此事說出來,自壞本門的名頭。”麻衣客道:“今日你既說出,想必是要向咱家索回珠寶的了?”李洛陽沉聲道:“十年前我武功大不如你,這十年來我已練了一手功夫,今日要與你一拚勝負。”麻衣客道:“既是如此,就……”語聲未了,隻聽那南極毒叟冷冷截口道:“李某人的功夫,最好稍等再拿出來獻醜,這一陣我四人接過了。”李洛陽還未答話,李劍白怒道:“你四人憑什麼爭先?”“南極毒叟”高天壽道:“就憑這個。”他不但言語冰冷如刀,麵上也是喜怒難測,與他那壽星般滑稽的生相,顯得十分不配。隻見他俯手拾起了地上長劍,隨手一拗,長劍便折為兩段,一齊遞給李劍白,冷冷道:“劍是你的,還給你。”李劍白此劍乃是家傳利器,雖非乾將、莫邪一類神物,但世家代代相傳的兵刃,自是精鋼百煉,非同小可。他平日將此劍甚是珍惜,絕不離身,此刻見這怪老兒竟隨手便將之一折兩段,李劍白瞧得既是驚駭,又覺心痛,忍不住伸手去接。突聽麻衣客叱道:“劍上已有毒,接不得的。”李劍白一驚縮手,俯首望去,隻見那光芒閃耀的長劍,此刻果已變得碧慘慘黯淡無光,他哪裡還敢伸手去接。這“毒叟”一觸之下,便將長劍染毒,此等施毒的功夫,不但李氏父子驚駭,彆人見了也不禁色變。“南極毒叟”哈哈笑道:“我這‘毒叟’兩字,豈是浪得虛名的麼?”隨手一拋,兩段劍流星般飛出。“玉狐狸”楊群笑道:“此劍丟了多可惜。”語聲方出,他身形已起,竟比那斷劍去勢還疾,兩隻長袖淩空一卷,便將兩段劍全都卷入袖裡。短短七個字方自說完,他身形又已站回原地,不但來去倏忽,飛翔如意,而且身法更是驚人美妙。眾人見這“玉狐狸”竟然施展出這一手如此驚人的輕功,無論是友是敵都不禁脫口喝出彩來。隻有那一排黑巾蒙麵的黑袍婦人,仍然幽靈般屹立不動,彆人若不注意,竟難發現她們的存在。但見“玉狐狸”楊群雙袖一抖,將斷劍抖落地上,“快活純陽”笑道:“丟了既可惜,不如廢物利用了吧!”他俯身拾起長劍,走到那方才被“神力霸王”一拳擊裂的石墩前,接著笑道:“項施主神力雖驚人,但卻太失禮了些,將主人家好好一個凳子,弄得坐不成了,貧道正好利用這廢物,為它修補修補。”他一麵說話,右手拿著斷劍,左手攏起兩半石墩,胸膛起伏,提氣作勢,突然吐氣開聲。隻聽他口中“啃”的一聲,竟將那半截斷劍生生刺入石墩裡,生生將兩半石墩釘子般釘在一起。那石又硬又脆,但他以劍穿石,卻有如刺穿豆腐一般,不帶聲息,眾人又不禁喝起彩來。“快活純陽”呂斌拍了拍手,長身而起,笑道:“諸位且莫喝彩,貧道手上若是事先未塗解藥,此刻早就被毒死了。”“神力霸王”一拳碎石,麵不改色;“南極毒叟”折劍如竹,掌上染毒;“玉狐狸”飛身追劍,來去如電;“快活純陽”劍刺堅石,如穿豆腐。這四人一人露了一手功夫,無一不是驚人之作。鐵中棠、水靈光雙手相握,瞧得實是心驚。“南極毒叟”眼角斜睨著李劍白,冷冷道:“就憑咱們這四人的幾手功夫,可夠資格與你爭先麼?”李劍白目定口呆,無話可答。麻衣客哈哈一笑,道:“既已搶得了先,就動手吧,想不到這十餘年來,你四人武功果然精進許多。”“南極毒叟”陰森森笑道:“縱然精進,卻也比不上你。我四人商量,隻有一齊動手了。”四個人身形一轉,搶了四角,將麻衣客圍在中央。麻衣客看來雖仍氣定神閒,顏色不變,其實暗中早已戒備森嚴。“玉狐狸”楊群微一抱拳,道:“小心著,我……”突聽一聲輕叱,道:“且慢!”聲息雖輕,但聽來有如鋼針刺在耳中一般。“玉狐狸”等四人齊地一驚,轉目瞧去,這才瞧見兩個黑袍蒙麵婦人,離群當先走了過來。她兩人行路的姿勢極是奇異,肩不動,腿不屈,竟有如浮雲飄動,鬼魅移形一般,但見長袍不住波動,人已到了眼前。麻衣客與玉狐狸雙方都覺奇怪,猜不出她們是誰,也猜不出她們是何來意。“快活純陽”道:“女施主們有何見教?”左麵的黑袍婦人緩緩道:“你四人動不得手。”她語聲平和輕柔,不帶絲毫煙火氣,但語句卻是命令之式,似是此話一說出來,彆人便不得更改。玉狐狸等人呆了一呆,齊地放聲大笑起來,隻有“南極毒叟”最是深沉,仍然不改聲色,緩緩道:“我四人為何不能動手?”黑袍婦人道:“你四人在外奸淫屠殺,無所不為,你既奸了他人妻子,彆人自也可奸你之妻子,你有何資格動手?”項霸王大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管咱們的事?”黑袍婦人緩緩道:“蒼天有威無力,不能親管人間之事,所以要借我們的手,為天下婦人女子來抱不平。”項霸王大笑道:“如此說來,你們莫非是蒼天的使者不成?”黑袍婦人道:“正是。”她每句話說來俱是平和輕柔,也無人瞧得見她們黑巾後麵上的表情,但這“正是”兩字出口,卻帶著種無比神奇的魔力,讓人無法懷疑,隻覺她們真的是白天而降的神使,世人絕不能違抗於她,縱是項霸王這般強橫之人,聽了這短短兩字,也不覺打了個寒噤,彆人更是麵麵相覷,作聲不得。過了半晌,“快活純陽”乾咳一聲,指著麻衣客道:“你既要為女子不平,為何不管這廝,卻來管我們?”黑袍婦人道:“我們本是為了要瞧他遭報應而來,但此刻卻還未到時候,也不讓你四人動手。”“快活純陽”道:“卻是讓誰動手?”黑袍婦人道:“蒼天所令之人。”項霸王突然怒喝道:“什麼蒼天蒼地,裝神弄鬼!俺就不信這一套,滾吧!”出手一掌,向那黑袍婦人擊去。黑袍婦人道:“人力不可勝天,你竟敢動手?”項霸王呆了一呆,黑袍人衣袖已反撞上來,項霸王曲肘收拳,大喝道:“並肩子一齊上吧,先請她們走路再說。”喝聲中已攻出五拳。他練的外門功力,早已登堂入室,此番五拳攻出,當真有霸王開石之勢。黑袍婦人身形閃動,不知怎的,已避開了四拳,但等到項霸王最後一拳擊出,她突然站住身子,不避不閃。“神力霸王”方才一拳碎石,是何等威勢,眾人眼見他這一拳已擊在這婦人身上,心頭不禁一駭,都隻當這婦人必將骨折身飛,項如羽亦自暗中大喜,哪知他這一拳方自沾著對方衣服,黑袍婦人衣衫突然向內一陷,他拳上力道,竟有如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項霸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但容不得他心念再轉,黑袍婦人長袖又已反卷而起,兜住了他手臂。刹那間,他隻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自對方袖中湧出,身不由主地被兜得離地而起,偌大的身子,忽悠悠自“玉狐狸”頭上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上了石壁,沿壁滑落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這一來眾人更是大驚失色,李劍白等武功較弱之人,還隻當這婦人真的身懷不可思議的神通法術。“玉狐狸”等人雖知她這一手乃是“四兩撥千斤,沾衣十八跌”一類內力功夫,但卻更不禁為之心驚。這婦人黑巾蒙麵,雖瞧不出她年紀,但世上能將此等功夫練到這般地步之人,實是寥寥可數。要知黑袍婦人方才衣服一陷,便已將項霸王力道全都引入,再自袖中揮出,項霸王做夢也想不到方才乃是被自己力道摔了個跟鬥,在地上暈了半晌,方自掙紮爬起,但頭腦一暈,撲地又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