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目光凝注碧空中一片白雲,沉聲截口道:“這其中又有個原因……這原因又是個秘密……”寶兒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周方奇道:“你為何不再問了?難道你不想知道?”寶兒道:“既是彆人的秘密,我心裡雖想知道,也不能問了。”周方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轉目望去,牛鐵娃正睜著大眼睛瞧得出神,再隨著鐵娃的目光望去,便瞧見一場驚心動魄、彆開生麵之惡鬥。鐵娃平日雖然對任何事都不會專心一誌,但此刻目光瞬也不瞬,竟已瞧得癡了。鐵娃平日神情雖然像個孩子,但此刻滿麵肅然,竟有了幾分大儒觀書、老僧入定般的莊重之態,顯見這天真的大孩子也對功夫一道有了種不能解釋的領會與喜愛。原來就在這幾句話功夫裡,王大娘與王半狂終於已動上了手,但見兩條人影一靜一動。靜的那條人影,有如山停嶽峙,又有如急流中之砥柱一般,無論遇到任何攻擊、任何變化,他卻決不會動上一動。動的那條人影,卻有如紫燕輕蝶,落葉飛花,而其輕巧處又勝輕蝶,其迫急處更勝紫燕,其變化之微妙繁複,更如風中飛花,往返回飛,絕無任何一人能捉摸出它飛舞回旋的道路——最怪的是,靜的人影竟是王半俠,動的人影卻是雙足已成殘廢的王大娘。她雙手各拄一根黑黝黝的短杖為足,飛旋閃動。右杖落地時,左杖便有如毒蛇出穴,突擊而出;左杖落地時,右杖便有如雷霆閃擊,挾風而去。左杖攻擊以輕靈閃變為主,右杖卻走的是剛猛威勇一路,以補左杖輕靈之不足。剛柔互濟,輕重相輔,便另組成一種奇詭已極也厲害已極的武功招式,與江湖中任何一門武功俱都不大相同。要知無論任何一種武功,其身形之變化,絕對是以腰、腿、膝、趾之力為主,俯身必彎腰,蛇行必曲膝……無論是誰,也逃不過這一點範圍,而王大娘的腿已殘,她身形之變化,都完全要靠掌、指、腕、肘、肩上之力,而腕、肘間之運用自比腿、膝間靈變得多。王大娘雙腿雖斷,但她所需防守之麵積自也減少,防守麵積既小,自也必定省力得多。譬如彆人施出一招“鳳凰束翼”時,必當還要留意著自己下三路之安全,甚至施出一招“玄鳥劃沙”以為輔助,而王大娘施展這一招“鳳凰束翼”時,便可將她全身一齊護住,是以她雙腿雖斷,但其中有弊亦有利,這利弊之間的關係一時間也難解說清楚。當然,要練成這樣的武功,必經一段非他人所能了解之困苦,是以彆人縱然羨慕王大娘武功之神奇,也決不會有人故意弄斷了雙腿去學它,是以王大娘的武功自是另成一路,與眾不同。王半狂來應付此等奇詭之武功,自比平日與人動手時要吃力得多,但他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正是最好之對策。但他身形雖靜止不動,招式發出,卻仍帶著一種逼人之狂氣,有些彆人不敢使出之招式,他卻在揮手間使出。是以王大娘攻勢雖然這般淩厲,王半狂也絲毫未曾示弱。若是換了彆人,在此番情況下,必定采取守勢,暫避對方之鋒芒,但王半狂身形雖是以靜製動,招式卻仍是以攻對攻。隻見王大娘右手鐵棍挾帶風聲,一招“雷鞭擊鹿”當頭擊下,王半狂竟不閃避,反而奮起雙臂,以“赤手搏龍”迎了上去。王大娘右手棍忽然斜斜挑起“閃電穿雲”,疾點王半狂脅下“藏血”附近九處大穴。王牛狂雙手空空,萬無硬接這一招之理,哪知他竟然捏掌成拳,反臂擊出一招“直上九霄”,直迎那穿雲而來之閃電,王大娘下手縱能傷得了他,也勢必要被他此拳狂野的招式震得飛起。兩人招來招去,正是鋒芒相對,震懾人心。丐幫弟子環立四周,一個個自是瞧得驚心動魄,麵色凝重無比,那些少女雖然作出一副漫不經心、胸有成竹的模樣,猶在一邊指點談笑,但笑容間已大是勉強,對這一場比鬥,雙方顯然俱都沒有信心。那邊的牛鐵娃口中喃喃道:“兀那娘,真不知人家這武功是怎麼練成的,我若能練成這武功,死了也甘心。”周方微微笑道:“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他這話像是在對鐵娃說的,但目光卻在瞧著寶兒。寶兒自己也在凝望著這一場驚心之比鬥,一雙大眼睛裡閃動著明亮光彩。周方道:“寶兒,你可是已瞧出這兩人武功中玄妙之處?”寶兒略一沉吟,緩緩道:“王大叔身形雖靜,但招式間卻是狂氣逼人,這一種由生俱來的氣勢是誰也學不來的;王大娘身法雖巧妙悅目,招式雖然狂風暴雨,但卻仍帶著些柔弱之意……”周方微笑頷首,截口道:“不錯,王半狂武功得自先天,王大娘武功卻大半由於後天苦練而成……還有呢?”寶兒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娘左手招式輕靈,右手招式剛猛,看來她本是以右手招式為主,但……聽她雙杖落地時之聲音,左重右輕,顯然乃是隻因她左手杖要比右手杖重得多……”他似是在思索著措詞,語音微頓,方自接道:“她以重杖來使輕靈之招式,反以輕杖來大殺大斫,這顯然是在用招式來混淆對方之耳目,其實她攻勢之主力必定在左手這根鐵杖上,右手杖反而不過是陪襯而已,隻可惜……唉!隻可惜這一點王大叔竟似未看出來。”周方麵上不禁露出驚詫之色,肅然道:“不想你小小年紀,又不會武功,卻能看出王半狂未能看出之處,雖是旁觀者清,卻也難能可貴了。”寶兒道:“這還不是從老爺子你那裡學來的?”周方微笑道:“如今你總該已知道,同一件事,你用心去瞧與不用心去瞧,其中相差委實太大了。”寶兒道:“是。”周方道:“好,咱們走吧!”寶兒怔了一怔,道:“但……但他們勝負還未分出……”周方肅然截口道:“你我縱然瞧到他們勝負分出,又當如何?憑你我之力,又斷然無法相助於他們。”寶兒道:“但——”周方道:“紫衣侯未死之前,有如定海之針,他雖不人世,卻已將江湖風濤一齊鎮壓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隻因畏懼於他,是以不敢妄動。如今武功中泰山北鬥已失,這些人靜極思動,自然乘機而出,而且那白衣人七年後還當重來,這陰影早已籠罩了整個武林,使得人人心中惶惶不能自安,在這七年之中,江湖中必然是個極為混亂之局麵,你我若是也投身在此混亂之中,於事絲毫無補,隻不過白白犧牲了自己而已,是以我要你在這一路之上多用眼,少動手。”這時王大娘與王半狂戰況猶自十分激烈,但周方長篙一點,已將方舟蕩出,乘著帆滿風,離開了十餘丈遠近。原來這無所不知之奇異老人,對水上生涯之熟悉,竟不在牛鐵娃兄妹之下。方寶兒反複思索著周方的言語,隻覺他說的道理實是無懈可擊,於是長歎一聲,不再說話。牛鐵娃口中嘟嘟嚷嚷,也是極不情願離開這裡,但他見了寶兒已然從命,自己哪敢言語,隻是不住扭轉脖子,回首去瞧。但兩下相隔更遠,漸漸瞧不清晰。突見一蓬彩煙自他們惡鬥之地湧了開來,漸擴漸濃,將整個一片平地完全籠罩。漸漸,方寶兒與牛鐵娃除了那蓬彩煙,什麼也看不到了。方寶兒早覺滿心沉重,垂下了頭,什麼話也不願說。牛鐵娃口中猶在喃喃道:“咱們縱然不能出手,但瞧完了那場熱鬨,再走也不遲呀!大哥,你說是麼?”周方冷冷道:“瞧完熱鬨,就走不成了。”牛鐵娃道:“為什麼?”周方道:“你隻當他們未瞧見咱們麼?隻是他們自顧不暇時無力分心來羈留你我,我便要你們乘機去瞧瞧,也不過是要你們多增加些閱曆而已,至於此事結果如何,王大娘一現身時我便已知道了。”寶兒奇道:“老爺子你怎會知道?難道真能未卜先知?此事結果究竟如何?我實在想聽聽。”周方道:“王半狂必然落敗,王大娘必成丐幫的幫主!”寶兒駭然道:“真的?為什麼?”周方道:“你可猜得出王大娘究竟是誰?”寶兒又自一怔,沉吟許久,搖頭不答,牛鐵娃卻忍不住大聲道:“是誰?王大娘自然就是王大娘了。”周方也不睬他,隻是一字字緩緩道:“這王大娘便是王半俠的結發夫妻,昔日人稱‘狐女’吳蘇。”寶兒身子一震,大駭道:“她……是他的妻子?”周方道:“不錯,昔日‘狐女’吳蘇,本是武林中有名之蕩女,王半俠即是江湖後起一代高手之佼佼者。他兩人忽然成親,曾在武林中造成一場不少的轟動。那時的江湖前輩,多半曾為王半俠惋惜,隻是我早已看出,王半俠此人藉著腹語之術,故意裝成兩種性格,來欺騙世人耳目,名雖是個亦狂亦俠的奇人,其實卻是個欺世盜名、大奸大惡之徒。”寶兒道:“但……但他數十年來,做的委實都是急公好義之事,而且俠名始終不墮,老爺子你也該知道。”周方冷冷道:“此人表麵雖是急公好義,骨子裡卻無一件事不是在為自己打算。譬如說他此次為了白衣人之事往來奔波,表麵上看來自是要為江湖挽救一場劫難,其實卻因為他始終對紫衣侯存有畏懼之心,有許多事礙著紫衣侯而不能放手去做,此次便是想藉那白衣人無敵之劍,將紫衣侯除去!”寶兒悚然道:“有此等事?”周方道:“十餘年前,‘狐女’吳蘇夜闖雲南王府,要想盜取‘白藥’秘方,恰巧久隱括蒼山之鐵劍先生以先天無極劍法一劍斬斷了她雙足,將之拋入深山絕壑中,武林中人知道吳蘇既死,王半俠定要尋那鐵劍先生複仇,哪知王半俠卻揚言天下,說‘狐女’吳蘇如此倒行逆施,與他全然無關,他反而要感謝鐵劍先生為世除了一害。”寶兒變色道:“不想他……他竟是如此狠心的人。”周方道:“如此狠心,當真少見得很,但江湖中卻偏偏有許多自命清高之輩,反而極口誇獎王半俠大義滅親,是人間不可多得之奇男子!此後十餘年,他俠名更盛,即使做出些不可寬恕之事,世人也說那隻是‘半狂’做的,與‘半俠’無關。但紫衣侯在世一日,王半俠便一日不敢大舉妄動。此番紫衣侯去世,我便算定王半俠必有圖謀,但卻也未想到‘狐女’吳蘇竟然未死,竟以王大娘之名與王半俠一明一暗、串通來謀奪幫主之位!”寶兒聽得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過了半晌,方自歎息道:“原來他兩人竟是串通好了的,怪不得王半俠連點了那王大娘身上數十處穴道,王大娘依然行所無事。我本當王大娘武功竟是這般驚人,連身上穴道位置都可移換,原來那隻不過是他夫妻兩人串通好來做給彆人看的把戲而已。”過了半晌,忍不住又道:“王半俠如此奸惡,我等既已知道,難道就眼見他奸謀得逞不成?”周方冷冷道:“世上本有許多不平之事,以你之力,能管得了一件?不眼見彆人奸謀得逞又如何?”寶兒道:“我總可揭破他的奸謀。”周方道:“你小小年紀,說的話有誰相信?何況王半俠之俠名正如日中天,你若要揭破他奸謀,正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怎能動得了他?就被彆人打死了,他自己根本不用出手。”寶兒氣得脹紅了臉,捏緊拳頭,卻說不出話來。周方道:“你若要管人閒事,你若要彆人聽信你的話,便先得要練成絕世之武功,好叫任何人都尊重於你。而你若要練成絕世之武功,便首先得專心一誌,換而言之,你首先得將世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然後才能有本事去管世上發生之一切不平之事!”寶兒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要練成驚人的武藝,必須有驚人的師父。我心目中本有個驚人的師父,不知老爺子你可能幫我找得到他麼?”他一雙大眼睛裡閃閃發光,有如映在海水中之孤星,既明亮又深邃,但又使人覺得遠比天上明星更親切、更接近。周方凝注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還有誰能比天更為博大?還有誰能比萬物更為繁複?還有誰知道的變化能比自然更多?天地萬物,自然變化,便是你最好之良師,你還要再去尋什麼人?”寶兒也仰麵凝視著他,亦自緩緩道:“我心目中總有個疑問,不知老爺子你可就是我心目中那驚人的師父?”周方微微一笑,道:“花本非花,霧本非霧,是耶非耶?有誰自知?你若太過認真,便著相了。”寶兒道:“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這本是古人所說的話。我瞧老爺子你遊戲風塵,必是人中大隱。”周方又自一笑,不置可否。寶兒轉了轉眼珠子,道:“我異日若是武林中之絕頂高人,為了不願被人發覺行藏,而必須隱退,那麼我便決不會隱身於山澤林野之間,因為那不但寂寞,而且極易被人發現,是以我必定要改裝易貌,混跡於紅塵之中,甚至假冒成一個人所不齒的騙子。“隻因騙子假冒武林高手雖是常事,也易被人識破,但武林高手假冒騙子,卻是江湖中自古未有之奇事,彆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此點。”周方仰天大笑道:“好聰明的孩子……”他佯然不置可否,卻似要藉這仰天大笑來掩飾麵上某種變化。但寶兒也仍不放鬆,緊緊迫問道:“既是如此,不知老爺子你可願將自己昔日的曆史說給寶兒聽聽?”周方道:“昔日之事,我早已忘記了。”寶兒道:“真的忘記了?”周方凝視著天空一點白雲,緩緩道:“不錯,忘記了……你可知記憶雖好,但忘記更佳,隻因世人可以記憶,方能日新又新,不斷進步,但忘記卻可使人們之心靈獲得寧靜與安恬。若無記憶,人類無法記取先人之遺教,必將停留於上古洪荒之野蠻狀態裡,但若無忘記,人們卻永將活在那些鎖魂之痛苦與腐心的愧疚中,時時刻刻受著它的折磨,那麼……人生將變成一無樂趣,隻因人們可以暫時忘記,灰黯的人生中才會有些鮮豔的彩色。”他這番話說得不但充滿哲理,而且優美動人,有如一篇可傳千古之詩詞樂章,字字句句俱是珠璣。寶兒卻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紫衣侯昔日之言語,脫口又道:“但記憶既不易,忘記卻更難,是麼?”周方蒼老的嘴角泛起一絲辛酸之微笑,道:“正是如此。有些事,人們雖想忘記,卻永遠無法忘記。”寶兒似是在喃喃自語,道:“一入學成天下各門劍法後,又將之忘記,這又要何等胸襟?何等才華?”周方也不知是真的未曾聽清還是根本不願理睬,寶兒話說完,他斜倚著船桅,竟似已朦朧入睡了。寶兒望著他隨風拂動的黃髯,呆呆地出了會兒神,歎息著道:“是耶非耶?有誰自知?唉!可真把我弄糊塗了。”方舟看來雖笨重,其實卻極輕巧,溯江而上,一日最少也可行百裡開外,當日晚間,在一個不知名的碼頭泊下。寶兒自鐵娃家裡離開時,曾帶了筆墨紙硯,此刻瞧得周方與鐵娃俱已入睡,便悄然而起,濡筆磨墨,振筆而書,一共寫了十餘張紙箋,紙箋之上寫的俱是同樣的幾個字:“王大娘便是‘狐女’吳蘇。”他匆匆寫完了,又輕手輕腳在那具體而微的船艙中尋了十幾隻陶土酒瓶——這自是鐵娃的娘為周方準備的——寶兒在每隻瓶子裡都塞了張紙條進去,然後在岸邊挖了爛泥,將瓶塞緊緊黏在一起,又尋出些破布,撕成一條條,再將瓶塞緊緊縛住。然後,他長長歎了口氣,仰天默禱道:“但願這些瓶子有幾隻能落入一些喜歡查根問底鍥而不舍的江湖義俠手中,好叫奸人之惡計終有一日被人識破。”一麵默禱,一麵將瓶子一隻隻拋入水中。江水日夜奔騰不息,也不知要將這些陶土為質、質量甚輕的瓶子帶向何方?寶兒望著奔騰的江流,小臉上綻開一絲笑容,喃喃道:“我說的話彆人不會相信,但這麼一來,可就完全不同了。彆人瞧見了這瓶子裡的紙條,必定覺得神秘詫異得很,而人們對神秘詫異的事,必定充滿了好奇之心,好奇之心一生,便少不得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和身臥下,不一會兒便沉沉入睡了,卻不知這幾隻小小的瓶子日後在江湖中竟造成一場無比巨大的風浪。江水奔流,時序變換。方舟日漸破舊,寶兒日漸長大。恍眼之間,已過去半年多了。半年多的時間雖不長,但在這半年多時間裡,寶兒卻有了顯著的變化。風吹日曬雨打,捕魚炊食操作……江上的生活是辛勤而勞苦的,然而這生活的折磨卻使得寶兒體格茁壯了,身子高大了,皮膚也曬黑了——有時在日光下以江水為鏡,他連自己都幾乎不認得自己。這半年間他瞧過不少次武林豪傑的惡鬥,也瞧見了不少江湖中那些奸險惡毒、欺瞞拐騙的勾當。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已對紅塵間事有了更多認識,但令他最感興趣的,卻仍是自然的變化。有時,他會呆望著奔流的江水、拂樹的微風、晚間星辰的升落、日間白雲的變化……他呆望著這些,可以終日不言不動。然後,周方便會問他:“自這些變化中,你究竟發現了什麼?”他的眸子日益明亮,隻因他自這些大自然的變化中確實發現了不少人生的哲理,也隱約窺得武道的真諦,但他並未滿足。在這半年間,鐵娃本已有如鐵般的身子,更變得鋼般堅實強壯。這些日子裡,他似乎已對武功著了迷。白天,他若曾瞧見什麼武林高手之比鬥,就將這次爭鬥雙方施出的精妙招式一一牢記在心頭。到了晚間,他便一個人跑到遠遠之處去苦練,彆人隻聽得他不住大呼小叫,隻見得他回來時必是滿身大汗。但他究竟將彆人施出的招式記得多少?學了多少?彆人不問,他也不說。有時他居然也會仰望著天上白雲呆呆地出神,癡癡地傻笑,有時甚至正在吃飯時他也會突然一躍而起,急奔而去,又苦練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他苦練回來時,身上的汗必定流得更多。惟一未變的,便是周方。他仍是不時飲酒,不時低吟,不時說些乍聽似乎莫名其妙但仔細一想卻又覺甚有道理的話。他仍是絕口不提自己的往事,不時做些欺騙的勾當。每當食物吃完、銀兩用儘或是方舟待修、器皿待漆時,他便會尋個富庶的市鎮,上去轉一轉。到了晚間回來時,他手中必定提滿了大包小包,口中必定滿是酒氣,懷中也必定塞滿了金銀。寶兒若是問他:“這些是哪裡來的?”他總是淡淡一笑,道:“騙來的。”但有時他也會一無所有,空手而回,而且身後還跟著一群人在追趕他,連聲喊打。那時他便要匆匆跳上方舟,急忙啟碇離岸——這情況正與寶兒初見他時完全一模一樣。但無論他做了什麼,寶兒卻始終對他尊敬有加。這一日風和日麗,方舟不知不覺間已行至黃鶴樓下。黃鶴樓雖不高,但卻名高千古。無論是誰,到了黃鶴樓下,獨立於悠悠白雲與滾滾江流間,總不免發思古之幽情,不覺愴然而淚下。但此日誰也無法在黃鶴樓下獨立冥想,隻因黃鶴樓上上下下俱是人頭蜂湧,而人群中並無一個是前來吟詩覓句的騷人墨客,卻全都是精神抖數的武林豪強或是風姿颯爽的少年英雄。方舟遠在江流中,周方等人便已瞧見了此樓之異狀。鐵娃不覺拍手笑道:“妙極!妙極!看來今日又有熱鬨瞧了。”寶兒微笑道:“隻怕你又將學得些高招。”周方道:“你呢?彆人的招式,你從不記得?”寶兒笑道:“記得的。”周方頷首笑道:“好,彆人的招式你也要記著的,記著後再忘記,總比什麼都未記好得多。”寶兒心又一動,還未說話,已有一艘極為華麗的大船放棹而來,船艙之中不時傳出絲竹談笑之聲,船上人顯然正在作樂。寶兒等人乘的方舟與這艘華麗的大船相比,當真顯得更不成模樣。鐵娃喃喃道:“兀那娘,這船上坐的又不知是什麼大官富翁、成名英雄,其實我瞧他們肚子的貨色也和鐵娃差不多。”兩船相遇,船艙中忽然伸出個頭來,往江水中吐了口痰,又有隻戴著翠釧的纖纖玉手自窗中遞了塊香羅小帕出來,那人擦了兩把,皺眉道:“混帳,這江水怎的越來越臟了?”周方突也大聲道:“就是像你這樣的混帳太多,自己拚命往江水裡吐痰,還要來怪江水太臟。”那人勃然怒罵道:“什麼人敢……”目光一轉,瞥見周方,竟哈哈大笑道:“我當是誰如此大膽,不想竟是周兄,當真久違了,快請上船來喝幾杯老酒。”這大船上的豪客,赫然正是“白馬將軍”李名生。於是周方將方舟係在大船的船舷,帶著寶兒與鐵娃上了大船。李名生滿身錦衣,頭戴珠冠,居然親自出艙相迎。隻見船艙中珠光寶氣,陳設得更是華麗已極。六七個滿頭珠翠、穿紅掛綠的濃妝少女,雖是庸俗脂粉,卻也可人,有的正在艙中調笙弄瑟,有的正在嗑著瓜子,瞧見這一老、一大、一小三個奇奇怪怪的人竟被如此尊敬地請了上來,都不禁睜大眼睛,充滿了驚詫之色。李名生目光一轉,笑道:“這位周老爺子,乃是江南第一大富,隻是脾氣古怪,喜歡微服出遊……”他話未說完,那一群鶯鶯燕燕已嬌笑站起,媚笑萬福,搶著奔了過來,有的攔起周方的腰,有的勾住了周方的脖子,有如捧著活財神一般,將周方捧到椅子上,端茶倒酒,捶背挾菜,招呼得無微不至。周方也老實不客氣地生受了。鐵娃早已坐下大吃大喝起彩來。李名生拍著寶兒肩頭,笑道:“小兄弟,好麼?”寶兒見他衣著華麗,容光煥發,看來更是相貌堂堂,不同凡響,忍住笑道:“我跑得雖慢,卻也未被火燒死。”李名生哈哈一笑,再也不敢和他多話了,走到周方對麵坐下,又搭訕著道:“周兄,半年來作何消遣?”周方笑道:“混得雖不錯,但看來總萬萬不及老兄你了。”李名生笑道:“彼此彼此……”眼珠子一轉,忽然壓低語聲道:“聞得這位方公子此番帶了兩百萬兩銀子出來遊學,不知周兄你怎會與他同行……”話未說完,一群鶯燕又蜂湧奔向寶兒,親他的臉,摸他的手,都說:“真要命,這位小弟怎會長得這麼迷人呢?”周方哈哈笑道:“妙極!妙極!不料老兄輕輕一句話,便將在下自脂粉劫中救了出來……”李名生含笑道:“這就叫做攻心之術,攻其必救之處……”忽然壓低聲音:“小弟此舉,隻是為了要與周兄有事相談。周兄可知道近日武林中又出了幾件大事,江湖局勢已開始動蕩不安,正是我輩大顯身手的機會,周兄若願與小弟合作,想必定可無往不利。”周方一手撚須,微微笑道:“你且說說,近日武林之中究竟出了什麼驚人的事?”李名生道:“近日轟傳江湖之第一件大事,便是丐幫易主,昔日的幫主下落不明,今日的幫主卻是來曆不明。江湖中人數最多、成立最久、分布最廣、威名最盛的丐幫,如今實已成了一團混亂之局麵,受此影響所及,淮南窮家幫、鳳陽木棍幫、川中袍哥幫、湘西靈水幫、鄂東破缽幫……等與丐幫淵源已久、關係極為密切的幫派,內部亦自起了騷動,各個俱是人心惴惴、不能自安。聞說這丐幫新任幫主野心極大,甚至要將這些幫派合並為一,統歸丐幫屬下。”寶兒人雖被困在那一堆花團錦簇之中,但卻一直伸長了耳朵在聽,此刻忍不住脫口歎道:“不想王大娘真的當了丐幫之幫主,不想王大娘當了丐幫幫主後真的在興風作浪……王半俠與那些丐幫元老又怎樣了?”李名生瞧了他一眼,似是在奇怪這小小的孩子怎會對武林事件如此熟悉,但口中卻猶自答道:“王半俠與葉冷等人本是昔日丐幫之死黨,本應與王大娘勢不兩立,但王大娘此番行事不但狠辣,而且極為仔細周密,早已在四麵都伏下天羅地網,叫他們根本沒有反抗之餘地。”他目光四掃,不見眾人插言,便又接著道:“她首先將昔日幫主用計擄去,而且絕不透露他的生死,叫人永遠投鼠忌器,然後,她又以威迫、利誘、美色……等不同之手段,將丐幫南七北六十三省中所有之龍頭一齊收服,最後,她便約了王半俠與葉冷等人會與濱江之處,與王半俠以武力奪爭幫主之位,而這一戰之下,雙足已殘廢之王大娘竟將武林第一快手王半俠打成重傷!”寶兒驚叫道:“打成重傷了呀!這手段當真高明得很。他們如此做法,就更沒有人會懷疑了。”李名生奇道:“懷疑什麼?”周方道:“沒有什麼,李兄隻管說下去吧!”李名生微微皺眉,接道:“葉冷等雖然不服,但一來有約在先,二來王半俠既已不敵,他們的武功自然更非王大娘的敵手,再加上……唉!那王半俠果然是條漢子,雖已滿身浴血,但在暈厥之前,仍再三叮囑葉冷等人要遵守約言,莫要被江湖中人恥笑丐幫弟子乃是無信無義之輩。”寶兒心頭一凜,暗歎忖道:“這王半俠無論做什麼奸惡之事,總是拿仁義道德做幌子,此人之厲害,端的少見。”隻是他見到竟連李名生都對王半俠如此佩服,自然不便將這番話說出口來。李名生接道:“在此等情況之下,葉冷等人心中雖不願,但也隻得歸附了王大娘。王大娘立時將王半俠立為丐幫第一護法,地位僅次於幫主……唉!這位王大娘端的是位厲害角色。她知道若以自己之名行令,幫中必有許多人不服,是以無論大小事件,一律俱由幫主口述,而由第一護法行劄下令,丐幫弟子隻要瞧見‘半俠’花押,自然無不從命。可歎王半俠既已敗在她手下,無論她說什麼,王半俠便立刻照辦……唉!此等硬漢,武林中已不多見了!”寶兒越聽越是氣惱,小臉早已脹得通紅,暗恨忖道:“你口口聲聲隻知稱讚王半俠的好處,可知這些都不過隻是他夫妻兩人玩的圈套……”這句話幾乎已到了嘴邊,卻又被纖手中送過來的一粒瓜子塞了回去。隻聽李名生又道:“如此情況,若是一直維持下去,丐幫也可漸漸安定,哪知月前江湖中卻又出了一件於丐幫影響甚大的怪事。”他停住語聲,顯然算準彆人聽得出神,必定要忍不住問他一句“什麼怪事?”哪知彆人卻全都未曾開口。李名生隻得自己接了下去,道:“原來有艘漁船在淺灘旁網魚時,竟網著了一隻陶土粗製的酒瓶。”寶兒暗中一喜,忖道:“果然來了……”這時周方也忍不住問道:“酒瓶又對丐幫有何巨大之影響?”李名生微微一笑,道:“酒瓶雖不足道,但怪的卻是被密封著的酒瓶中竟有張紙條,上麵竟寫著‘王大娘便是狐女吳蘇’這幾個字。”周方微微皺了皺眉,立即回首瞧了寶兒一眼。寶兒立即垂下了頭,垂在少女們的衣香中。李名生接道:“這張字條若是落入普通漁產手中倒也罷了,哪知這漁戶卻偏偏是丁家灣丁氏兄弟的手下。”周方道:“丁氏兄弟老母在堂,家教最嚴,從來不許過問江湖中事,字條落入他們手中,又當如何?”李名生笑道:“話雖如此,但世事有時端的湊巧已極。丁氏兄弟雖不過問江湖,卻偏偏有個最愛管閒事的人,那時恰巧在丁家灣作客,此人說來,周兄想必也已耳聞許久了。”周方雖不想問,但見了他麵上的神情,隻好問道:“誰?”李名生道:“那便是近日江湖盛傳,俠義之名可與武林奇人王半俠、鐵劍之子展玉芳鼎足而三的萬大俠。”寶兒又忍不住了,脫口問道:“萬大俠,可就是那位衣服上有十七八個口袋的萬老夫人之子麼?”李名生暗奇忖道:“這小子怎的又知道了?”口中隨口應道:“不錯,正是那位萬老夫人之子。”寶兒微笑忖道:“聞說這位萬大俠生性與他娘大不相同,這紙條能落入他的眼中,當真是蒼天有眼。”李名生雖覺他麵上神色有些奇怪,但也未放在心上,自管接道:“萬大俠瞧了這張紙條後,麵上雖不動聲色,但暗中卻立刻開始了搜查工作。他究竟搜出了什麼,查出了什麼,江湖中並無人知道,直到一月後,萬大俠卻在江湖中遍撒英雄帖,邀集武林中英俊之士同聚黃鶴樓,來商量大事。至於那究竟是什麼大事,帖上雖未寫明,但以在下猜測,必定與此事有關。”周方微笑道:“難怪黃鶴樓今日如此熱鬨。”李名生道:“黃鶴樓今日如此熱鬨,除了萬大俠所下之英雄帖外,據聞還另有兩三件出人意料的事要發生……據聞那鐵金刀今日也要來趕這熱鬨,與他的對頭冤家決一死戰!”周方笑道:“果然好戲連台,不可不看。”李名生壓低語聲,輕輕笑道:“這場熱鬨自是必定要看的,說不定還可乘機做上兩票買賣。”周方撫掌道:“有道理。”李名生道:“但此刻主角人物尚未登場,你我為了表示氣派,也不可坐在那裡乾等,不如先在江上遊逛遊逛。”周方大笑道:“有道理。”李名生雙掌一拍,向那些鶯鶯燕燕笑道:“如今我才知道,這位方公子帶出的銀子已使光了,你們若要銀子,還是來這裡的好。”少女們又是輕嗔又是嬌笑,都說“李大爺壞死了”。口中雖說“壞死了”,但身子還是向這壞死了的人緊緊貼了過去。寶兒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些女子再不走,他可真有點受不了。此刻拍了拍身上衣服,走到窗口,探頭外望,隻見江上風帆往來如織。這武漢原是長江中遊貨物交易、水運轉送之中心,江上風光自較他處繁盛得多。江風撲麵而來,雖然帶著一股魚腥酒湯之氣,卻恰巧可將寶兒身上那股市俗脂粉的氣味吹得乾乾淨淨。寶兒但覺神智一清,但後麵弦歌之聲又起,還是不能落得個耳根清靜,但聞後麵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裝腔作勢,膩歌道:“二八的小佳人,扭扭捏捏上了牙床,三更天裡靜無人,隻聽得牙床上吱吱喳喳,好似……”李名生不住拍掌大笑,怪聲叫好,寶兒卻恨不得用棉花緊緊塞住耳朵,將頭拚命向窗外伸了出去。但見又是一艘官船迎風而來,四艘漁舟護衛兩旁。那漁舟造得十分奇特,狹身尖頭,顯然全速前行時必定其急如箭,漁舟上各卓立著八條彪形大漢,紫色緊身衣,紫巾包頭,背插一柄單鉤,紅綢迎風飛舞,胸膛前卻繡著海碗大一個“丁”字。官船的船頭擺張錦墩交椅,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手持一雙三尺長的翡翠旱煙管,端坐在交椅上。四個垂髫丫鬟,有的手持紫蓋傘,有的手拿旱煙袋,卓立在她身後,還有兩個長身玉立、英姿颯爽的佩劍少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時俯下身子,指點著江上風物,與那老婦人解悶。寶兒心中方自暗暗忖道:“這位老夫人又不知是何人物?看這氣派,必定又是個了不起的角色!”後麵李名生已笑道:“周兄請看,這位老夫人,便是長江水路武林第一名家、丁家灣的丁老夫人了。這位老夫人已有多年未出丁家灣一步,可見今日這場熱鬨委實不同凡響。”周方道:“聞說這位老夫人昔日不但風華絕代,傾倒眾生,而且武功之高,亦稱非凡之品。”李名生笑道:“‘人麵如花嬌,劍法美如人’……這昔日江湖傳頌甚廣的話,便是指這位丁老夫人柳依人。”周方歎道:“花開必謝,紅顏易老,她近年絕足江湖,想必便是不許人間俗子見到老去後之麵目。”李名生大笑道:“周兄話中含意深遠,總是令人銷魂。”周方微微一笑,道:“銷魂,銷魂……李兄可知道這位丁老夫人昔日還有段令人銷魂的故事?”李名生沉吟道:“周兄說的,可是她昔年‘獨騎胭脂馬,手提如意鉤,怒闖祈連山,揮鉤誅十寇’這段故事嗎?”周方含笑道:“這段故事雖然動人,但也隻能說是緊張熱烈刺激,又怎能說得上銷魂兩字?”李名生道:“是哪個故事?”周方道:“丁家灣本是江南武林世家,其時之少主人丁飄更是風流倜儻,瀟灑不群,但他苦追柳依人多年,柳依人總是對他不理不睬,到後來丁飄酒後遇仇,大醉揮刀,江上一戰,他雖將仇人斬在江中,自己卻也中了彆人一掌,震散了全身武功,雖仍可以行動,卻已形如廢人。”李名生苦歎道:“千古以來,唯酒最是誤人,這話果然不錯……”長長歎息聲中,自己卻仰首痛飲了一杯。周方道:“從此之後,那丁飄是生趣索然,更是沉迷醉鄉,不能自拔,丁家灣自也日漸沒落,一蹶不振。”李名生道:“可悲!可歎!”於是又乾了一杯。周方道:“這時的丁飄,實已眾叛親離,途窮日暮。哪知就在這時,他苦追多年而不可得的柳依人竟翩然來到丁家灣,要下嫁於他。”李名生拍案道:“好個柳依人!”自然再乾一杯。寶兒早已在他身旁坐下,竟也在不知不覺間陪著他連乾了三杯老酒,小臉上立刻泛起紅霞。周方接道:“想那丁飄本是條漢子,在此等情況下,怎肯與自己心目中最最喜愛之女子成親,索性終日沉醉不醒。若是換了彆的女子,縱然感於他昔日恩情,見他如此自暴自棄,這時也必要絕裾而去,但這位柳依人確是不同凡人,竟放下如意鉤,洗手作羹湯,癡纏到底。十年後丁家灣聲名已重振,柳依人卻已憔悴將老,而丁飄大醉十年也終於醒了,感於她的情意,兩人這才成親,但十年大好時光已在醉中逝去……”寶兒早已聽得黯然魂銷,雙目之中又是淚光盈盈,此刻忍不住接口問道:“後……後來怎麼樣?”周方道:“後來丁飄折節讀書,竟成了江南有名之才子,一闋‘美人名劍賦’更是傳誦武林,至今不絕。”寶兒道:“好……太好了……”垂下頭去,揉揉眼睛,將李名生麵前方自加滿的一杯酒也端過來喝了。李名生道:“江湖中都知道江南丁家兄弟一文一武,弟弟雖有萬夫莫敵之勇,哥哥卻是弱不禁風的才子,這原因想必就是丁老夫人為了紀念她昔日夫婿,是以才不願丁大公子學武的。”這時丁老夫人柳依人與丁氏兄弟早已棄船登岸,但李名生所乘這艘官船卻總是在江心飄蕩,仍未駛向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