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彭清所料,五色帆船一走,群豪也在歎息中散去,入夜時便走得乾乾淨淨,隻剩下沙灘上零亂的足跡,告訴彆人,這裡不久前曾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這足跡終於也得被浪花卷去。北行十數裡,果然有個小港灣。浪濤拍岸,雨未歇,夜色漸漸沉重,偌大的五色帆船卻隻亮起一星燈火,孤零零的燈火比無光還要顯得冷寂淒清!一陣風吹過,無人的海岸上突然幽靈般現出一條人影,口中喃喃道:“你走不了的……”語聲冷漠生澀,正是木郎君。他已換了一身黑衣勁服,顯得更是瘦削頎長,身子一掠,躍入海中,有如黑色水蛇般一閃而沒。五色帆船上仍是一無動靜。木郎君白海水中探身而出,爬上船舷,輕輕一翻身,便上了甲板,身形輕靈巧快,絕無半絲聲息。哪知他身子方站穩,船艙中突有個冷冰冰的語聲道:“你來了麼?”語聲雖輕,但夜黑雨冷,靜寂中突然聽到這聲音,確實是要令人嚇上一跳,木郎君身子也不禁為之一震,霍然轉身,隻見船艙中探出半個頭來,在向他輕輕拍手。木郎君定睛一望,見到此人竟是胡不愁,這才放下了心,飄飄掠了過去,嘶啞著聲音道:“事可辦成?”胡不愁悄聲道:“隨我來。”頭又縮了回去。木郎君微一遲疑,側身而入,真氣貫於四肢,全神戒備。偌大的船艙中,唯有一盞孤燈。海風白窗隙中吹將進來,吹得燈火飄搖不定,短榻上飄搖的燈光下直挺挺地躺著條白衣人。隻見這白衣人長發四散,披落在短榻旁,身子動也不動,亦無呼吸,顯然早已氣絕多時。木郎君縱然膽大,此刻也不免微生寒意,壯起膽子,跟著胡不愁走過去,目光轉處,心頭又不禁為之大喜。原來短榻上躺著的赫然正是水天姬。她雙目緊閉,蒼白的麵容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來煞是怕人。胡不愁悄聲道:“藥已全給她吃下去了。”木郎君乾咽了一口唾沫,望著水天姬的身子,獰笑道:“賤人,你也有今日……”伸出枯木般的雙手,向水天姬咽喉扼去!他對水天姬怨恨實已深入骨髓,水天姬縱然死了,他還是饒不了她。胡不愁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掌,道:“且慢!”木郎君道:“你拉我乾什麼?”胡不愁道:“你交給我的藥,我已全部讓她服下了。”木郎君道:“我知道……”胡不愁道:“從此以後,你與她的事,已與我全無乾係。”木郎君怒道:“什麼乾係?本來就沒乾係。”胡不愁道:“好!”轉過身子,大步走了。木郎君瞧著他背影,喃喃道:“瘋子!”喉嚨裡怪叫一聲,兩隻蒲扇般手掌又抓上水天姬。眼見水天姬是死了,動也不能動,哪知突然間動也不動的水天姬手掌突然伸出,閃電般捏住木郎君手腕穴道。木郎君真是嚇了一跳,大驚之下,躲也無法躲了,隻聽“喀!喀!”兩聲,木郎君右手肘間、肩頭兩處關節已被水天姬抖斷。水天姬嬌笑道:“就憑那點毒藥,就毒得死我麼?乖孩子,快回家去吧,免得我見了生氣。”木郎君又驚、又恨、又怒,也知道單憑一條手臂再也休想敵得過水天姬,怪叫一聲,一陣風似的跑了。隻聽艙外水聲“咚”的一響,接著“嘩啦!嘩拉!”幾響,然後什麼聲音都再不可聞,隻剩下海風刮得呼呼直響。胡不愁悄悄自藏身處鑽了出來,微微笑道:“怎樣了?”水天姬嬌笑道:“雖然沒有怎麼樣,最少也要叫他難受幾個月。這都是你,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胡不愁道:“還不全是為了你。”水天姬眨了眨眼睛,道:“你可彆忘了我是你侄子的大老婆,少說些叫人聽了不舒服的話好麼?”胡不愁就算再沉得住氣,這一下臉可也紅了。水天姬格格笑道:“原來你也會臉紅的,本來我還以為你臉皮是水磨磚造的,有城牆那麼厚。”胡不愁道:“咳……咳咳……”一口氣嗆咳了幾聲,一個字也沒說得出,轉過頭去,一溜煙走了。水天姬瞧著他笑得更是開心,卻不知道這時……就在這時,黝黑的蒼穹下無聲無息的鑽出了二十餘條人影,身穿著緊身水靠的黑衣人影。這二十餘入水性俱都極佳,在水中行動絕無半分聲音。這二十餘人俱是黑巾蒙麵,隻露出兩隻灼灼發光的眼睛,目光閃了幾閃,見到五色帆船上一無動靜,為首之人打了個手勢,二十餘人齊齊爬上了船舷,動作之輕靈巧快無與倫比!水天姬還在輕輕地笑。鈴兒、珠兒等一群少女擁著小公主、方寶兒和胡不愁走了出來,眾人都已換了一身縞素衣裳。方寶兒道:“木郎君那……”突然間,水天姬一聲輕呼撲在他身上,兩人一齊翻身跌倒。隻聽“嗖”的一聲,一道勁風穿窗而人,自水天姬發際飛過,“奪”地釘在艙中梁柱上,箭尾雕翎簌簌抖動,黑鐵箭杆人木幾達五寸。鈴兒變色道:“什麼人?”窗外陰森森冷笑道:“追魂奪命二十四怪,殺人性命不管理,若是爾等生得乖,不要性命要錢財!”“砰”的一聲暴響,兩旁窗戶俱都被震開,露出了二十餘條黑衣勁裝、黑巾蒙麵之人影。小公主雙手叉腰,大眼睛睜得滾圓,怒罵道:“好大膽的強盜,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敢來撒野?”為首之黑衣人陰陰笑道:“太爺們要的是金銀財寶,管他是什麼地方?要命的快乖乖靠牆站著,否則……”鈴兒怒道:“否則怎麼?”二十餘條黑衣人齊齊怪笑一聲,同時伸出手來,反手一掌,擊在窗戶上,隻見木屑四下紛飛,聲勢煞是驚人!鈴兒倒真未想到這些水上小賊掌上竟有這般功力,竟已全都是武林一流高手的身分,衡情度勢,自己與珠兒、水天姬等三人雖還未將這些人看在眼裡,但彆的人武功比起他們已是有所不及,心念數轉,暗中不覺大是驚惶,厲聲道:“你等在海上作案,可是紫髯龍的部下?”黑衣人冷笑道:“紫髯龍?紫髯龍是什麼東西?”小公主大罵道:“不管你們是誰,我爹爹才為武林捐軀,你們就敢來無禮,你們的良心莫非都被狗吃了不成?”黑衣人仰天狂笑道:“良心?太爺們幾時有過良心?”微一揮手,二十餘條黑衣人一齊縱身而入,落地絲毫無聲。鈴兒、珠兒大驚之下,搶步擋在前麵。突聽水天姬道:“我方才還在奇怪,江湖中哪來‘追魂奪命二十四怪’這麼一號人物?如今我才知道了。”黑衣人道:“你知道什麼?”水天姬也不理他,隻是瞧著胡不愁道:“你可知道了麼?”胡不愁微微頷首道:“知道了。”鈴兒忍不住問道:“他們究竟是誰?”胡不愁一字字緩緩道:“摘星手彭清!”眾人心頭霍地一震,那黑衣人不由得倒退了兩步。鈴兒恍然道:“好呀!原來是你!你要咱們躲到這裡來,哪裡有絲毫好心,原來竟是要躲開天下人的耳目,好來動手……你平日看來倒也像是個人物,不想你竟是個人麵獸心的衣冠禽獸!”小公主道:“什麼禽獸?簡直連禽獸都不如!”黑衣人突然反手抹下麵上黑巾,露出麵目,果然是那“摘星手”彭清。隻見他滿麵獰笑,道:“想不到你們倒也有幾分聰明,竟猜出了太爺來曆。太爺本想瞧在紫衣侯麵上饒你們幾條活命!如今嘛……哼!哼!你們誰也莫想再活著等到天亮了!”獰笑聲中,一步步走了過來。這些人雖是有備而來,但對紫衣侯船上侍妾顯然仍存有畏懼之心,是以亦步亦趨,不敢一擁而上。胡不愁衡情度勢,即已知自己這方絕非人家敵手,心念轉處,自懷中悄悄取出那柄金鑰匙,悄悄塞入頂上發束裡。但聽彭清一聲輕叱,二十餘條黑衣人終於齊齊展動身手,鈴兒呼道:“珠兒,照顧著小公主……”小公主大喝道:“我不要人照顧。”這時已有一條削瘦漢子向她撲來,自是瞧她年幼力弱,又想留下活口,是以手中未曾使出兵刃。方寶兒雙目圓睜,大呼道:“不要臉,這麼大人欺負小女孩子!”他見彆人危險,便忘了自己不會武功,竟挺身擋在小公主身前,一拳向那削瘦漢子打了過去,但那削瘦漢子亦是武林成名人物,他這拳如何打得著。水天姬驚呼道:“寶兒,小心……”呼聲未了,寶兒身子已被人提起,遠遠擲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艙板上,動也不能動了。小公主變色道:“寶兒,你……”削瘦漢子獰笑道:“小寶貝兒,莫去管他……”張開兩隻蒲扇般的大掌,去抓小公主小巧的身子。小公主身子一旋,便自他掌握中飄了出去。削瘦漢子怪笑道:“小寶貝兒,輕功不錯嘛,且瞧瞧俺的手段!”雙掌施展開來,當真有如千百隻蝴蝶漫天飛舞。小公主輕功確是佳妙,但彆的武功也確是不靈。她身形展動,總不如彆人手掌轉動來得迅速。她全力跨出三步,彆人身高腿長,隻要一步就追著了。鈴兒、珠兒縱想出手助她,卻已自顧不暇,隻聽小公主尖呼,削瘦漢子怪笑,已將小公主一把抓住。這時船上的少女已有一半被人點著穴道,胡不愁亦是滿頭大汗,終於支持不住,撲地跌倒。隻有水天姬窈窕的身形遊走於刀鋒劍刃間,仍是遊刃有餘,但獨木難支,也不知還能支持多久?鈴兒、珠兒武功雖高,但大多隻是紙上談兵,與人交手的經驗既是不夠,氣力更是不濟,兩人此刻已俱是香汗淋漓。珠兒道:“水姑娘,你走吧,不必管我們了。”水天姬搖頭道:“我不走。”珠兒心下大是感激,顫聲道:“水姑娘,你不必為咱們……”水天姬嬌笑著接口道:“彆誤會,我可不是寧願為彆人平白送命的人,隻是你們離岸太遠了,我又不會水。”在如此情況下她仍是笑語如鶯,半諷半嘲。鈴兒與珠兒聽在耳裡,卻有些哭笑不得,突見一個人湧身而上,鈴兒纖手不知怎的一轉,便點了他的穴道。這一招之精妙,實是匪夷所思,防也難防,她氣力縱然不濟,但憑這些絕妙的招式,彆人也不敢近來。一條短小漢子嘶聲道:“彭大哥,這幾個清水貨倒紮手得緊,可要小弟使上兩招絕活兒?”彭清笑道:“你瞧著辦吧!”那短小漢子道:“好!”一步躍到已被點了穴道的少女身邊,十餘個少女已被一個接一個推到艙壁旁。她們穴道雖被點,但知覺卻仍未失去,一個個都已嚇得花容失色,眼波中充滿了驚懼的光芒。那短小漢子獰笑著伸手,在那第一個少女臉上摸了一把,嘻嘻笑道:“小寶貝兒,長得倒是又白又嫩的。”鈴兒眼角瞥見,驚呼道:“你……你要拿她怎樣?”那漢子怪笑道:“你說俺要拿她怎麼樣?”突然反手一把,將那少女的衣衫撕了開來,露出晶白的肌膚。鈴兒顫聲道:“你……你這畜牲!”那漢子道:“俺本來就是個畜牲……嘻嘻!你們要是還不乖乖地住手,好戲還在後頭哩!”說話間,他手掌已自少女渾圓的足踝滑上了修長玉腿。他手掌移動得很輕,但看來卻是說不出的猥褻。那少女更是驚懼,目光乞憐地望著,像是待宰的羔羊,雪白的肌膚,在那短拙的手指之下不住顫抖、輕輕顫抖。鈴兒身手雖未停,但呼聲中亦充滿驚駭,憤怒道:“你……你敢……”珠兒不住喘息,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了。那少女拚命掙紮著扭動身子,怎奈絲毫也無法動彈,那乞憐的目光似是在說:“侯爺,你忍心看著你羽翼尊貴的燕子落入如此粗率的暴徒手中麼?你在天之靈若是有知,快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另一削瘦漢子雙手高舉起小公主,獰笑道:“這小丫頭也不算小了,你們可要瞧瞧她。”鈴兒嘶聲呼道:“放開她,放開她,我……”水天姬大呼道:“你萬萬不能住手,你該想想,咱們若是都落入這群畜牲手中,那情況又當如何?”鈴兒滿麵流淚,道:“但……但……”突然間,四壁燈光一齊熄滅!艙外雖有燈光,但燈光驟暗,眾人視力頓失,刹那間什麼都瞧不見,隻聞一陣奇異的香氣,自艙外傳來。接著,艙外又滑入了二十餘條金色的影子,似鬼魅,似幽靈,又似一種惡魔般的怪獸。彭清邀來的雖都是聞名江湖,殺人不眨眼的角色,但此時此刻心頭仍不覺泛起一陣寒意,不由自主靠到一邊,珠兒、鈴兒、水天姬更是已避入了角落之中,纖手也緊緊握在一處。這時,眾人已可瞧出,那金色的影子既非鬼怪,亦非幽靈,卻似是人影,奇異的香氣便是自這些人影身上發出來的。忽然間,不知自哪裡射入了數十道強光,照射在這些金色的人影身上。眾人一陣目眩後才駭然發現,這金色的人影竟全都是長發披肩、曲線玲瓏的少女,豐滿而誘人的軀體,竟似未著寸褸,都塗滿了一種奇異的金粉,在強光下閃閃生光,帶著種妖異而媚冶的魅力,尤其那奇異的香氣,任何人隻要嗅著一絲,心弦便立刻會生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飄蕩。就在這一陣目眩、心神一蕩間,金色少女們已張開雙臂撲了過來,帶著妖媚的媚笑撲向黑衣人們。閃亮的金粉,眩目的軀體,誘人的異香,妖媚的笑容。黑衣人們雖然久經大敵,但此時此刻驟見如此奇詭怪異的對手,刹那間也不禁大感驚惶無主,眼見金色少女們移身撲來,竟呆在地上怔住了,既不閃避,也不招架,那誘人的胴體,誘人的異香,甚至使得他們幾乎也要撲將上去。等到他們警覺之時,縱要閃避,亦是有所不及。隻見二十餘條金色少女竟張臂撲上了黑衣人的身子,雙手自黑衣人脅下穿出,緊緊摟住了黑衣人的頭頸,一雙修長的玉腿也盤到黑衣人身後,足尖緊緊勾住了黑衣人們的膝彎。驟然看來,直如一雙雙熱情如火的情侶,在激情中摟抱求歡,哪裡有絲毫與人動手爭殺的模樣?眾人見過場麵雖不少,但這樣的打法,倒當真是作夢時都未曾瞧見過,都不禁瞧得呆了。黑衣人們除了又驚又奇外,更覺懷中抱的似是團火焰一般,隻令他們心旌搖擺,欲火如焚,連手都抬不起,哪裡還能與人搏鬥?隻聽一條金色少女道:“咱們是什麼人?”其餘的少女們一齊嬌聲應道:“黃金魔女。”嬌喚聲中,但聞“喀,喀,喀,喀……”一連串輕響,黑衣人們一連串慘呼,黃金魔女們一連串嬌笑……然後,黃金魔女飄身落地,黑衣人們則一個接著一個倒了下去,口中呻吟不絕,身子再也不能動彈。原來這些“黃金魔女”竟以腕肘足尖之力,在刹那間將黑衣人們雙肩、雙膝、四大關節一齊拗碎!直瞧得眾人麵容變色,目定口呆,由指尖一直涼到足底,隻有水天姬袖手立在一旁,非但未曾驚慌,反似比方才遠為鎮定。“摘星手”彭清滿麵冷汗交流,顫聲道:“你們可是西方金……”船艙外一個尖銳的語聲道:“不錯,算你還有些見識。”語聲直直硬硬,叮當作響,聽來當真有如金屬相擊一般。“摘星手”目光更是驚駭,麵上冷汗流得越快,顫聲道:“金……金老前輩,晚輩們與你老人家無冤無仇,你老人家何必……”艙外人冷喝道:“放屁!紫衣侯縱然不是東西,但他的侍妾也不是你們這般狗東西能碰的!”他先罵紫衣侯不是東西,又顯見對紫衣侯不甚推崇,也不知他與紫衣侯到底是友是敵?少女們又驚又喜——此人若是紫衣侯之友,那麼今日之事便定可遇難呈祥,逢凶化吉。但此人若非紫衣侯之友,那真是趕走一批強盜,趕強盜的卻是惡鬼——惡鬼總比強盜凶得多,那麼今日之事,便再也難以收拾了!水天姬仍是毫無表情,似是早已料定來人是誰。彆的人卻都不禁眼睜睜瞧著艙外,隻因來人無論是好是壞,是友是敵,必定是個名傾天下、值得一瞧的人物。隻見眼前金光繚繞,一條三尺長短的金條被人拋了進來,來勢又急又快,等到金條落地,才看出這金條竟是個人。他身長不滿三尺五寸,滿身金光閃閃,也不知穿的是何質料織成的衣衫,頭上戴著頂金冠,形式奇特,份量卻是沉重已極,彆人戴在頭上,隻怕連脖子都要被生生壓斷了。最妙的是,他頷下一部胡須竟比他身子還長,逶迤在地上,也是黃金般顏色,令人看來驚奇豔羨,卻又不免有些好笑。此人模樣生得委實滑稽已極,但眾人見是此人,卻再無一人心中有絲毫滑稽之意,有幾人手足雖斷,身子也不禁顫抖起來。黃金魔女們一齊跪伏在地,誘人的軀體有如一尊尊黃金仙女塑像,看得人目眩神迷。金髯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們總算沒丟老夫的臉。”他語聲已如金屬相擊震人耳鼓,此番笑將出來,更是有如戰鼓齊鳴,千軍萬馬奔騰刺殺。誰也無法想到,這長不滿三尺的小小身軀裡怎會發出如此巨大的聲音來。隻見金髯老人笑聲突頓,目光已凝注到水天姬身上。他不但周身金色,就連目光中都帶著那種黃金的光芒,隻要他日光對你一瞧,你身上便會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氣。水天姬麵上卻泛起一股嬌笑,笑得又嫵媚又誘人。金髯老人亦自大笑道:“妙極,想不到水丫頭你也會在這裡!”水天姬道:“妙極,想不到金河王你也在這裡!”她說話聲音,故意學作那金髯老人“金河王”的模樣,當真學得唯妙唯肖,逼真已極。就連那些黃金魔女都不禁聽得睜大了眼睛,少女們更是驚喜交集,暗道:“好了好了,原來水姑娘和他認得的,想來我們已得救了……這老人不但生得奇特,連名字也奇怪已極,不知為何叫作金河王?”她們到底年輕,恐怖之心一去,就立刻琢磨起彆人的名字。金河王放聲大笑道:“好個水丫頭,居然敢學起金大叔來。”黃金色的眼珠的溜溜四下一轉,卻又放聲長歎道:“水丫頭,你常誇自己如何了得,老夫今日見了,卻失望得很!”水天姬嬌笑道:“噢!”金河王道:“你既然在這裡,竟會令紫衣侯的侍妾被這般畜牲所辱,連老夫的臉都被丟儘了。”他說得搖頭晃腦,似是激奮已極,一陣風吹過,他頷下長髯不住隨風波動,看來當真有如奔流不息的金色河水一般。少女們這才知道他取名之意竟在頷下一部長髯。水天姬道:“這些畜牲實在可惡,不知你老人家要將他們如何處治?”金河王道:“念在他們還有人認得出老夫來曆,饒了他們吧……”彭清等一齊大喜,少女們卻大是不服。金河王緩緩接道:“就賜他們個全屍也罷!”這句話說將出來,不但黑衣人們心膽皆喪,少女們也不禁為之大驚失色,誰也想不到老人手段之毒辣竟一至於斯!說要饒了彆人,卻是取人性命,彭清嘶聲道:“西方黃金宮……”一句話還未喝出,已被兩個黃金魔女抬起,四條金色手臂一悠一蕩,彭清身子已穿窗而出,遠遠落在海水裡。隻聽一連串“噗通!噗通!”之聲,頃刻之間,二十餘條黑衣人已全部被拋入海水中,隻剩下一兩聲輕微的慘呼餘音,仍殘存於星光海水間。這些人四肢俱已殘廢,被拋入海,哪裡還有活命?少女們雖然對他們深惡痛絕,但此刻見了這情況,仍覺滿心淒慘,不忍卒睹。金河王手捋金髯,哈哈大笑道:“這下眼前才清靜了。這些四肢發達的臭男人,老夫最是見他不得!”目光轉處,突然指著胡不愁大喝道:“這裡還有一個,拋下去!”鈴兒、珠兒一齊大驚。但見黃金魔女已搬起胡不愁的身子。鈴兒與珠兒方才眼見她們奇詭之武功,雖知單憑自己兩人之力絕然無法援救,但卻也萬萬不能眼見胡不愁被拋入海裡,兩人身形齊展,擋住窗口。鈴兒驚呼道:“他……他既非與那些黑衣人一同來的,又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他性命?”金河王道:“天下的男人俱都該死,知道麼?閃開!”鈴兒又驚又怒,大聲道:“如此說來,你莫非要天下男人都死光死絕,就隻剩下你一個才對麼?”金河王冷冷道:“正是如此,因為……”水天姬緩緩接口道:“隻因天下的男人若是都死光死絕,就沒有人會覺得他比彆的男人矮了。”金河王放聲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倒知我心意。”此人脾氣之古怪,端的天下少有,不該怒時,他偏要大怒,此刻水天姬如此譏罵於他,他反而沒有絲毫脾氣。水天姬道:“但你老人家若將此人殺了,我媽媽定要不高興了,那時她若完全不理你了,彆人可是沒有法子。”金河王竟自呆了一呆,道:“真的麼?”水天姬道:“誰敢騙你老人家!”金河王又自呆了半晌,突然頓足捶胸、暴跳如雷,將船艙踢得咚咚作響。少女們見他如此大怒,都不禁嚇呆了,隻當胡不愁此番必無生理,哪知金河王跳了一陣,竟隻是大呼道:“放這臭小子下來,拋到後麵去,莫讓老夫再見著他!”黃金魔女手臂一蕩,果然將胡不愁拋到艙後。過了半晌,鈴兒方自定過神來,緩步走出,斂衽道:“前輩救了賤妾們之大難,賤妾亦不知該如何報答?”金河王道:“不錯,老夫救了你們性命,你們自該好生報答才是。該如何報答,你們自己說吧!”鈴兒沉吟了半響,道:“侯爺也曾留下些金銀珍寶……”金河王大笑道:“金銀珍寶?誰要你的金銀珍寶?誰不知道西方黃金宮富甲天下,老夫難道還會是貪圖金銀而來的麼?”鈴兒怔了一怔,麵上又自變了顏色,偷偷瞧了那些黃金魔女一眼,顫聲道:“那……是為何而來的?”金河王笑道:“你也不必怕老夫將你們帶走,老夫雖然好色,但彆人的侍妾,老夫還不屑一顧!”鈴兒這才鬆了口氣,道:“不知前輩有何吩咐?”金河王笑聲突頓,麵色一沉,厲聲道:“老夫此來,為的隻是要查一個人的下落。此人與老夫恨深如海,勢不兩立,老夫若不將他下落尋出,活生生殺死,一輩子也休想活得舒服!”他語聲中怨恨之深,當真令人聞之膽寒。鈴兒顫聲道:“不……不知此人是誰?”金河王牙齒咬得吱吱作響的,道:“他便是紫衣侯的臭師兄,被老夫嚇得縮頭烏龜般躲起,天下唯有紫衣侯知他下落。”鈴兒心念數轉,道:“但前輩卻來遲了,我家侯爺已……”金河王怪笑道:“你當老夫不知他已死了麼?老夫就是因為他死了才自來的。你可知道老夫等著他死已足足等了十餘年,始終沒有機會,一聽到他與人比劍,才趕了出來,一心要他死在彆人劍下……”鈴兒道:“但侯爺一死,便沒有人再知道他師兄的下落……”金河王咯咯笑道:“老夫是何人物,豈會被你騙倒?紫衣侯與他之關係非同小可,紫衣侯一死,豈會沒有些後事交付於他?尤其那白衣人七年後還再來,紫衣侯怎會不令人去求他指點武功?”鈴兒麵目變色,顫聲道:“但……但……”金河王大喝一聲,道:“但什麼?你們快些說出那廝的下落便也罷了,否則老夫的手段如何,你們不妨先閉上眼睛想想。”鈴兒縱是口才靈便,此刻卻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金河王尋了把交椅,跳上去盤膝坐下,揮手向魔女們道:“唱個小調,要唱個不長不短、叫人聽來高興的!”黃金魔女們嬌聲應了,她們的語聲也十分嬌柔,但卻也是冷冷冰冰,全無半分溫柔之意。金河王道:“她們唱完,你們若是還未答複,老夫就要你們好看!”閉上眼睛,養起神來。隻聽黃金魔女中已有一人漫聲歌道:“天上瑤池落凡塵,化做西方黃金宮,黃金為柱玉作階,珠光寶氣照千重,酒池肉林珍饈味,妙舞絕色勝天堂……”那冷冷冰冰的語聲唱起歌來,竟是委婉動聽已極,唱的雖非淫靡之音,但卻自有一種妖媚之意,令人聽來心旌搖蕩,難以自主,隻是鈴兒此時憂心忡忡,縱是仙樂,也聽不進耳裡。水天姬突然道:“求求你,莫要唱了好麼?”金河王霍然張目,怒道:“誰說的?”水天姬道:“你老人家就是要她們唱上三日三夜,唱完了彆人還是不會說出一個字,這又何苦?”金河王淩空一個翻身,跳下交椅,戟指大罵道:“臭丫頭,你明明是我‘五行神宮’的子女,為何卻幫外人說起話來?”水天姬嫣然笑道:“我可不是幫外人說話,隻不過是說出事實來而已,莫非你老人家願意我騙你不成?”金河王微一揮手,歌聲戛然而止。他雙目狠狠瞪著鈴兒與珠兒,足足瞪了半盞茶時分,突然大喝道:“你說不說?”鈴兒與珠兒緊緊閉著嘴,果然連一字都不再說了。水天姬笑道:“我說的可沒錯吧?”金河王暴跳如雷。他罵得越凶,鈴兒嘴閉得更緊。水天姬身子斜斜倚著牆,悠悠道:“依我良言相勸,你老人家不如回去吧,免得在這裡空著急,急壞了身子。”金河王呆了半晌,竟又哈哈大笑起來,笑道:“好,老夫倒要瞧你們說不說!”反手自懷中取出一圈金線。這金線看來最少也有數丈長短,但細如柔絲,似是女子們繡花用的,誰也不知金河王要用它來做什麼。隻有水天姬麵上卻變了顏色,但見金河王手一抖,那盤成一團的金線驟然展開,疾伸而出。那細如柔絲的金線,竟被他生生抖得筆直!金河王桀桀怪笑道:“看你說不說?”手腕一抖,金線就如鞭子般抽了下去,抽在那些少女們身上。金線長達數丈,由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誰也沒有逃脫,彆人隻當這柔絲般金線縱然抽在身上,也未見多麼疼痛。哪知金絲落下,竟比蟒鞭還要厲害,隻聽那尖銳的破空聲“嘶!嘶!”不絕,兩三鞭抽過後,少女們身上衣衫已片片粉碎,雪白的肌膚上,生生被抽得多了三條血印。可憐他們穴道被製,連慘呼都叫不出,但麵上那驚怖與痛苦之色,卻真叫鐵石人見了也要痛心。鈴兒與珠兒驚呼一聲,撲了過去,伸手去抓金絲,那金絲卻宛如活的一般,一曲一扣,“嘶”的竟抽到她兩人身上。鈴兒與珠兒身子一顫,但覺金絲落處那滋味竟有如燒紅了的烙鐵烙在身上一般,叫你一直疼到心底。金河王哈哈笑道:“說不說?說不說?”他見了彆人受苦,神情委實得意已極,手腕震動,又是一鞭落了下來!鈴兒與珠兒存心與他拚了,身子轉處,便要撲下!突聽一聲大喝:“住手!我說了!”金河王大笑道:“好!好!終是有人說的。”手腕一挫,嗖的一聲,幾丈長的金線蛇一般縮回,盤做一圈。隻見一個大眼睛、高鼻梁的小孩子,自角落裡爬起,慢騰騰走了出來,正是方寶兒,他不知何時已醒過來了。金河王皺了皺眉,道:“就是你這小鬼?你知道什麼?”鈴兒與珠兒卻大喝道:“寶兒,你說不得!”金河王還不信這孩子會知道什麼,聽了這句話,方自大喜,因為這孩子若是什麼都不知道,鈴兒怎會如此著急?當下身子一掠,掠到了寶兒身旁,笑道:“乖孩子,快說,爺爺給你買糖吃!”伸出手想要去摸寶兒頭發,怎奈他生得比寶兒還要矮上一截,哪裡摸得著?方寶兒眼睛一瞪道:“你是誰的爺爺?”金河王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好,我是彆人的爺爺。”方寶兒嘻嘻一笑,道:“長胡子的小弟,這才乖,大哥給你買糖吃。”金河王又自一怔,似是勃然大怒,卻又不能發作,隻得不停地摸著胡子,那神情當真尷尬已極。鈴兒與珠兒若非心事重重,此刻早已笑出聲來。方寶兒接口道:“紫衣侯死後,曾留下一封密柬,寫著他師兄的藏身處,那密柬此刻在誰那裡,你可想知道?”金河王大喜道:“想,想極了,快說!快說!”方寶兒道:“對大哥說話,怎能如此無禮?”金河王乾咳幾聲,暗罵道:“小畜牲,等你說出來,看老夫不撕碎了你?”但寶兒未說出來前,要他叫祖宗看來他也一樣會叫的。當下一陣乾笑,抱拳道:“大哥,就請你快些說吧!”水天姬格格嬌笑,拍手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彆多,長胡子的老公公,趕著孩子叫大哥。”鈴兒與珠兒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但這一聲笑過,想起種種憂煩愁苦之事,淚珠又幾乎要奪眶而出。方寶兒道:“你要大哥說出,那也容易,但這些少女與你無冤無仇,你不如先將她們放走吧!”金河王牙齒咬得吱吱作響,口中卻乾笑道:“容易容易……”揮手道:“解開她們的穴道,放她們走吧!”要知他不惜一切,也要尋著紫衣侯師兄隱居之處,彆的事什麼都可放到一旁,否則以他身分,那“大哥”兩字怎會叫得出口?黃金魔女動作迅速,片刻間,便將少女們穴道完全解開。這些少女昔日雖然尊貴,此刻卻已如伶仃的落花,一個個衣衫破碎,花容無色,滿帶傷痕的嬌軀似已站立不穩,柔弱的雙手拉著破碎的衣衫,遮掩著身子,帶淚的目光,乞憐地望在鈴兒與珠兒麵上。鈴兒與珠兒又何嘗不是淚流滿麵?她們瞧見此刻的愁苦,想起昔日的榮華,哪裡還忍再瞧第二眼?情不自禁,一齊垂下了頭,顫聲道:“你們走吧!”方寶兒眼睛也不忍去瞧他們,隻是大聲道:“角落裡的箱子,本屬她們之物,也讓她們帶去如何?”金河王道:“容易容易……”揮手間黃金魔女已將箱子送到少女身邊,箱子裡自是紫衣侯留下的珍寶。少女們逡巡顫抖在穿窗而人的晚風中,雖不願走,又不敢不走,隻因她們終究是柔弱的女子,而非倔強的鐵漢,隻因她們實是吃過了苦,也受夠了任何女子都不敢再受的折磨與羞辱。金河王大喝一聲,怒罵道:“臭丫頭,還不走?等什麼?可是等著要再嘗嘗老夫的鞭子麼?”少女們身子一顫,齊地跪倒在地,跪倒在鈴兒與珠兒麵前,流淚道:“妹子們對……對不起侯爺……”鈴兒道:“侯爺……侯爺不……不會怪你們的,快……快走吧!”水天姬道:“對,侯爺本就要你們走的,快,快,再遲就來不及了。”將箱子塞入少女們手裡,扶起了她們身子。金河王更是連連頓足,連連喝罵……少女們終於走出了艙門,每個人臨去時,都情不自禁回頭瞧了方寶兒一眼,雖隻匆匆一瞥,但見那目光中的悲痛與感激卻已足夠令方寶兒永生難忘。夜更深,濃雲沉重,掩去了星光。十幾條短小的金色人影提著孔明燈,或站或坐,攀附在船艙四麵的桅杆橫梁上,強烈的孔明燈光自窗口筆直射入艙中。這些金色人影看來似平都和金河王生得一般模樣,但仔細一瞧,才知道“他們”不過是十幾條遍體生著金毛的靈猴,已被金河王訓練得頗通人意。船舷邊海水中有十餘條輕巧的皮筏,想必是金河王與他的黃金魔女們自岸邊乘來的,皮筏輕巧,是以劃水無聲。少女們放下小舟,輕泣著去了,晚風中猶殘留著她們悲痛的哭聲,似是暮春杜鵑之啼血。金河王早已等不及了,此刻衝著方寶兒哈哈一笑,道:“那道密柬在誰身上,老兄此刻總可說出來了吧?”方寶兒道:“在我身上!”金河王怔了一怔,道:“在……在你身上,拿來!”方寶兒雙目凝注著他,目光中的神情極是奇特,似是譏嘲,又似得意,口中緩緩道:“你拿不走的。”金河王獰笑道:“小畜牲,你可是也要嘗嘗滋味?”方寶兒微微笑道:“你這金猴子,你不妨殺了我,吃了我,切碎我,燒了我,但卻拿不走那張紙,隻因那張紙方才已被我吃下肚子裡去了……”鈴兒與珠兒又驚又喜又是傷感,目中又自淚下,那眼淚卻是為方寶兒流的。誰也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心腸,如此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