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雙老身後突地傳來一陣咯咯嬌笑,隻聽那羅衣少婦嬌笑的聲音笑道:“喲唷,想不到這孩子倒有這麼好的功夫,竟連‘太行雙老’兩位老人家都抓不住你,呀——這可真難得很!”管寧方才大用氣力,此刻但覺體內氣血翻湧,瞑目調息半晌,睜開眼來,隻見這兩個華服老人麵色難看已極,那羅衣少婦卻已麵帶嬌笑,側著身軀,從老人身旁走了出來,秋波輕掠,向管寧上下打量了兩眼道:“喂,我說年輕人呀,你到底為什麼得罪了這兩位老人家,竟使得他們兩位一起向你出手呀?”她明裡是問管寧,其實暗中卻在訕損這“太行雙老”。要知道以“太行雙老”的身份地位,豈有一起向個弱冠少年出手之理?此話若是傳出江湖,“太行雙老”顏麵何存?管寧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當然早已聽出她言下之意,心中不禁對這少婦暗暗感激,把先前罵她心腸冷酷的心念消去幾分。隻見這太行雙老果然一齊軒眉大怒,目光利刃般漠然轉向這羅衣少婦,而這羅衣少婦卻仍然若無其事地輕輕一笑,麵對管寧嬌笑道:“你怎麼不說話呀?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事得罪了兩位老人家,唉——年輕人做事總是這麼莽撞,還不快些向兩位老人家賠禮!”太行雙老麵上陣青陣白,目光之中,生像是要噴出火來。管寧見了,心中大為詫異:“這兩人對她如此憤恨,怎的都既不口出惡言,又不出手相擊?”隻見這兩人狠狠地望了羅衣少婦幾眼,樂山老人突地一跺腳,恨聲道:“老夫已是古稀之年,你卻年紀還輕,你如此行事,日後你的靠山一倒,你……你難道不怕武林中人將你……將你……”這老人氣憤之下,說起話來,竟已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這羅衣少婦麵容突地一沉,笑容頓斂,眉梢眼角,竟立刻現出冷削的殺氣。她冷笑一聲,緩緩說道:“我看你年紀不小,所以才尊稱你一句老人家,你可不要不識好歹。什麼靠山不靠山,難道我沈三娘自己就沒有手段較量你?”太行雙老麵色變得更加難看。那青衣小鬟一手拿著一座燭台,站在門裡,從門裡射出的燭光,映得這兩個老人的麵容,蒼白如紙。管寧側目望去,隻見那樂水老人暗中伸出兩指,輕輕一扯樂山老人的衣襟,兩人突地一言不發地一展身形,斜斜掠出兩丈,再一擰身,衣袂飄飄,有如一雙蒼鷹掠去,倏然幾個起落,便已消失在深沉的夜色和漫天的風雪裡。羅衣少婦冷哼一聲,目光轉向管寧,輕輕一笑:“年輕人,彆老站在雪裡呀!”話聲立刻又恢複了嬌柔之意,此刻誰都不會看出這少婦竟有令太行雙老都為之懾服的能力。管寧麵頰一紅,垂首向前走了兩步,走到門口,訥訥道:“多謝夫人相助。”目光動處,心中突地一凜,他手腕之上,竟也整整齊齊印著一個紫色掌印,直到此刻仍未退去,暗忖這樂水老人掌上功力之深,端的驚人已極。他卻不知道若非他已習得那內功心法,此刻他的手腕,豈非早已折斷了。那羅衣少婦卻生像是沒有聽見他感激之言,自語道:“真討厭,怎麼雪越下越大了。”回身又道:“紅兒,你知不知道這裡離北京城有多遠了?明天我趕不趕得到?唉——再趕不到,隻怕真的要遲了。”緩緩伸出右掌,在自己掌上凝注半晌,似乎看得出起神來了。管寧側目一望,隻見她這雙春蔥般的纖掌上,竟戴著一個純金的戒指,最怪的是,這戒指竟做成人形,隻是此刻燈光昏黃,看不甚清。管寧心中一動,方待答話,哪知廳內突地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隻怕夫人縱使今日就已趕到,也嫌太遲了。”這聲音雖然是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暖意,但語氣之中,卻滿含一種幸災樂禍的意味。羅衣少婦麵色倏然一變,幽怨而溫順的眼波,也突地變得寒如利剪,冷然問道:“你說什麼?”大廳內緩緩走出帶著滿麵詭異笑容的終南劍客“瘦鶚”譚菁來,慢條斯理地一撚頦下微須,目光望著院中的漫天風雲,冷冷又道:“在下是說,夫人縱使今日就可趕去,隻怕——唉!”他麵上笑容未斂,但卻故意長歎一聲,接道:“也嫌太遲了些。”羅衣少婦玉手一垂,長長的羅袖,便也像流水般滑下,覆蓋了她春蔥般的手掌。這高貴美麗的婦人,雖在盛怒變色的時候,舉止卻仍然是優美而動人的。她輕抬蓮步間,曼妙的身形,便已漫無聲息地移到譚菁身前,冷笑著道:“我要到北京城去乾什麼?怎的會太遲了?你倒說說看,你又怎會知道的?”瘦鶚譚菁冷笑一下,緩緩道:“這個麼——嘿嘿,不但在下知道,武林中知道的人,隻怕還不止在下一個哩!”瘦鶚譚菁與羅衣少婦,一個身形枯瘦,形容猥瑣,一個容光煥發,貌如天仙,但此刻兩人站在一起,說話之間,卻是針鋒相對,旗鼓相當。羅衣少婦麵如寒霜,望也沒有望管寧一眼。管寧輕輕向跨院門外走去,隻聽那枯瘦老人又在冷冷說道:“夫人此次北來,想必也是聽了江南傳言,說是夫人有位極親近的朋友,正在北京城中養傷。但夫人一世聰明,難道就不曾想到,江湖上既然有此傳言,那麼,此刻要趕到北京城去會見那人的,何止夫人一個?”他嘿嘿乾笑了幾聲,道:“隻是這些人趕去會見那人的目的,自與夫人不大相同。夫人的那位朋友,武功雖然天下第一,但他如果真的受了傷,就不會再有力量來對付尋仇的人。這消息在江湖中流傳已有月餘,那麼——夫人現在才去,不是已嫌太遲了嗎?”他說話之間,語聲極為低沉緩慢,是以話才說到一半時,管寧已走到門外,聽了他的話,心中雖也一動,但他越走越遠,後麵的話,他便沒有聽清,也並沒放在心上。此刻他心中思緒萬端,根本整理不出個頭緒來。今夜他在這個客棧中所遇之人,雖然個個來曆身份俱似十分詭秘,但他卻以為這些人與他俱無乾係,他也無心去多作揣測。隻有那兩個老人與吳布雲之間的關係,卻使他頗為奇怪。那少年吳布雲為何不告而彆,而且走得那麼慌張,更令他覺得難以解釋。一路走去,他才發現這間客棧除了那個跨院外,所有的客房竟都是空著的。他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心想“鐵金剛”那班強盜倒的確有些倒楣,選來選去,竟選中了這些煞星作打劫的對象。走到前院裡,他和吳布雲所駕的兩輛車子,還停在門側的馬棚下。這兩匹健馬一日奔波,再加上此刻的深夜寒風——但此刻卻為何都神采奕奕,沒有半分頹靡之態,和馬棚中的另幾匹馬一比,更顯得卓卓不凡。要知道管寧百萬身家,此次單身出行,選用的馬匹,自然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那少年吳布雲更是大有來曆,所乘自也不是普通劣馬。夜色深濃,風雪稍住——管寧一振衣衫,大步走了過去。萬籟俱寂之中,這輛馬車裡,突然傳來一陣陣呻吟聲。管寧心中驀地一驚,“嗖”的一個箭步,竄到車側一看——這兩輛烏篷大車,車門竟都是虛掩著的。虛掩的車門邊,一邊倒臥著一個反穿皮襖的彪形大漢,另一邊卻倒臥著剛才那個出來開門的店小二。這兩人俱是覆地而臥,口中不斷地發著微弱的呻吟之聲。管寧大驚之下,定睛一看,夜色之中,隻見這大漢已經穿得發黑的白羊皮襖的背心上,竟滲有一片鮮紅的血漬,那扮成店夥樣子的賊黨,背後亦有一片鮮血,而這兩個人之間的雪地上,卻赫然有八個像是用劍尖劃出的潦草字跡:“如此疏忽,真是該死!”方自稍住的雪花,已將此刻劃頗深的字跡,掩得有些模糊不清。管寧出神地望著字跡,一時之間,心中滿是慚愧自責,不覺呆呆地愕住了。他知道這兩人定必是在自己和吳布雲停留在那跨院中時,偷偷溜出來,要看看這兩輛大車中所載是何財物。等他們見到大車中隻是兩個病人,自然大失所望,甚至還要對車中之人加以殺害,而就在這時候,卻有一人突然掩到他們身後。他們背後的傷口,不用說,自也是被這人所創。這人暗中救了公孫左足和那神秘的白衣人,自然就不免要恨管寧和吳布雲的疏忽,是以便在地上留下字跡,以示儆戒。“但這人卻會是誰呢?”管寧呆立在凜冽的寒風裡,暗問自己。他想到三天以前,書齋中突地穿窗飛來的兩劍一刀,以及昨晨桌上赫然出現的桑皮紙包——包中的人耳,便又暗中尋思:“這件事看來是同一個人做出來的。他如此維護於我,但卻又不肯與我相見,到底為的是什麼呢?”“隻有淩影——”他低低地,有如呻吟一般自言自語著:“淩影,淩影,真的是你嗎?你你……為什麼要對我如此,卻又偏偏不肯見我呢?”藏首縮尾的馬,被驚得“唏聿聿”昂首不住長嘶。管寧心頭一驚,伸手打開車門,白衣書生仍然靜臥如昔,另一輛車中的公孫左足也在沉沉睡夢中。他心中一歎,覺得這位浪跡風塵的武林異人,在身受重傷之後還能如此沉睡,的確是種福氣。他卻不知道,公孫左足此刻還能沉睡的原因,卻僅是因為吳布雲以和緩的手法,點了他的“睡穴”而已。他見了車內的兩位武林異人都安然無恙,方自透了口長氣,突地覺得天地間此刻竟是沉寂如死,方才的馬嘶聲、呻吟聲,已全部停頓,除了呼呼的風聲外,四下裡連一絲聲音都沒有了。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在如此寂寞的深夜,他突然發覺,靜寂,有時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於是他便乾咳一聲,但咳聲一住,四下又複寂然。他無可奈何地暗歎一聲,將一輛馬車從馬廄中牽出來,可是——當他再去牽第二輛大車的時候,一條淡青人影,突地如飛掠來,靈巧地掠上馬車前座。接著——第二條人影,也自掠來,這人影來勢之速,更遠在第一條人影之上。已被第一條倏然如飛的人影驚得怔住的管寧,耳邊隻聽得一連串環佩的叮當微響,停留在院中的大車已由這家客棧敞開的大門向外馳去。一個嬌柔清脆的口音,仿佛在喊道:“暫時借馬車一用……”下麵的語聲,便已全被轔轔的車聲,和兩匹健馬的長嘶掩住。這一個突然的變故,從發生到結束,不過僅僅是眨眼間事。大驚之下的管寧,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突生之變,等到他定過神來,大喝一聲:“慢走。”一個箭步掠出大門的時候,這輛大車在沉沉夜影中,已變成了一個朦朧的黑影。此刻,他甚至還未來得及想這變故的嚴重性。他知道駕走這輛大車的,必定是那羅衣少婦和她的女婢。這樣的人物,莫說駕走他一輛車,便是駕走他十輛馬車,他也不會覺得心痛。但是——他突然想起大車裡臥病的人來,他也想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他感到一陣虛弱的感覺,自腳跟發散,轉瞬便蔓延全身。你若是也曾經曆過一些突然發生的嚴重打擊,你便也能明了這種感覺的滋味,如若不然,便是用儘世間所有的詞彙來形容,隻怕也不能形容出這種感覺的滋味。大地上的一切,眨眼之間,便都變成為一團虛空。他大喝一聲,轉身撲向仍然停留在馬廄內的另一輛馬車邊,拉開車門一看,那至今仍是謎一樣的白衣人,安靜地臥在溫暖華麗的錦衾裡。他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但是——這口氣還未透出一半,他的呼吸便立刻又像是窒息住了。他想起另一輛大車中,是傷勢極重,亟待求醫的公孫左足——他來不及再想彆的,又自狂吼一聲,撲向大門。但門外夜色沉沉,寒風寂寂,不但沒有車馬的影子,就連馬車的聲音都沒有了。但是這沉沉的夜色,這寂寂的寒風,此刻卻像是泰山巨石般的,當頭向他壓了下來,他也仿佛承受不住,身形搖了兩搖,虛軟地倚在門邊,於是刹那之間,夜色也消失了,寒風也消失了,在他眼中,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大地又變成了一片虛空和混沌。這件變故發生後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他不敢想像,更無法彌補。他緊握著一雙拳,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捶了兩下,暗中責備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將那輛大車牽出來。假如他先將公孫左足抱到另一輛大車,不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嗎?縱然將兩輛大車都一齊牽到門口,又有何用?一個人,又怎能同時駕駛兩輛大車呢?於是他緊握著的雙拳,又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捶了兩下。就在他深深自慚自愧,自責自疚的時候,暗影中又突地緩緩地踱出一條人影來,一麵在獨自冷笑著。寒風,將他這森冷的笑聲,傳入管寧的耳裡。他下意識地轉目望去,瘦顎譚菁已自踱到他身側來了。他眼中雖然接觸到這條人影,心裡卻仍然是空空洞洞的。瘦顎譚菁奇怪地打量了他兩眼。這終南的名劍手,雖然早已知道他師兄“烏衣獨行”已在四明山莊遭人毒手,是以便兼程北來,想在北京城中,尋訪那傳言已被一個富家少年帶回北京,並且也受了重傷的凶手,但是他卻不知道,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年,便是他自己此來尋訪的人物。他無意之中,遇著多年以前,在黃河江船上,使完全不識水性的他受儘折辱而幾乎喪生的仇人,報卻了久久鬱積於心的深仇,又以冷言熱諷,將那羅衣少婦說得五內焦急,立刻冒著風雪趕走。一夜之間,他一連做了兩件得意的事,此刻便不禁有些飄然的感覺,恨不得能找個人來分享他此刻的快樂。於是他便停下腳步,緩緩地道:“人生百年,拍掌來去,身外之物,更是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你不過隻是失去了一輛馬車而已,又何必如此愁苦?”語聲微頓,抬目望處,卻見這少年仍是呆呆地望著自己,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自己的話似的。他的雙眉微皺,沉聲又道:“少年人,我說的話,你可聽到沒有?”管寧目光一瞬,緩緩垂下頭,低語道:“這該如何是好——”他心中一片茫然,想到自己明日與那少年吳布雲之約,更不知該如何交代,竟真的沒有聽到這瘦鶚譚菁究竟在說些什麼,又自喃喃低語:“我真是該死!我真是該死……”譚菁雙眉一軒,但瞬即放聲大笑起來,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錠原本已放在“鐵金剛”手裡,此刻卻又取回的金錠,大笑著道:“想不到你這少年人竟然如此想不開。來來來,拿去,拿去,這一錠黃金,想來已足夠買回你的馬車了。”這狂笑之聲,使得管寧神誌為之一震,抬起頭來,呆望了他兩眼,又搖了搖頭,方自緩緩說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閣下這是乾什麼?”瘦鶚譚菁伸手一撚微須,大笑又道:“是是,我與你雖然素不相識,你的車馬更不是我所掠走,但這錠金子,你卻隻管取走——”他又自仰頭長笑幾聲,接道:“若非是我三言兩語,那沈三娘又怎會如此匆忙地趕走?你可知道她是為著什麼——哈哈,她是生怕自己去得太遲,那廝會被彆人害死!唉——”他故意歎息著:“如此風霜嚴寒,一個婦道人家還要如此奔波,也真難為她了。”管寧呆呆地望著他,他說的話,管寧根本一點也不懂,當下乾咳一聲,道:“閣下到底在說什麼?小可實在愚昧,難以了解。至於這錠金子,小可更是不敢接受——”瘦鶚譚菁笑聲頓住,突地麵色一沉,截斷了他的話,說道:“這黃金你隻管拿去。反正你的馬車,既然被那人駛去,你縱然想儘辦法,也不能取回了。”管寧心頭一涼,脫口道:“真的?”譚菁冷哼一聲,點首道:“老夫豈會騙你!”雙眉一揚,神氣間突然又變得十分得意,接著又道:“你可知道駛去你車子的那個女子是誰?”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譚菁又道:“那女子便是江湖人稱‘絕望夫人’的沈三娘!武林中人遇上了彆人,凡事還能有三分希望,但遇上了這沈三娘麼——嘿嘿,什麼事都隻好任憑她擺布了,幾乎連半分反抗之力都沒有,是以江湖中人,才替她取了‘絕望夫人’這名號。”“絕望……”管寧將這兩個字仔細思索一下,不禁為之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世上最可怕之事,隻怕也莫過於這“絕望”二字了。而那溫柔高貴的女子,竟叫做“絕望夫人”,這名字取得又是何等冷峭!但見瘦鶚譚菁嘿嘿一聲冷笑,又道:“這‘絕望夫人’沈三娘,不但劍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聰明機智,更是駭人聽聞。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幾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裡都沒有說出來的話,她也能先替你說出來,而且她還有個與她關係大不尋常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西門一白——”這“西門一白”四字一入管寧之耳,他心頭不禁又為之一凜。他似乎聽過這名字,又似乎沒有聽過。卻見譚菁又已接道:“多年來,天下武林中人,就從未聽過有一人能在這‘絕望夫人’麵前占過半分便宜的,嘿嘿——隻有老夫,今日隻說了三言兩語,便讓她嚇得麵青唇白,連搶馬車這種事都乾出來了。”他又以一陣得意的大笑結束了自己的話,隨手將那錠黃金,塞在管寧手裡。人們在歡樂的時候,常常會希望彆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歡樂。這孤傲的老人此刻在這種心情下,便也做出了一些絕非他平日為人性格所做的事來。但是,他卻不知道,管寧的心境,又怎會為這區區一錠金子而歡樂起來?這本已充滿自責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其亂如麻。他略微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門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書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白衣書生的名字。隻是除了這名字之外,他對此人的一切,仍然絲毫不知道。他想到這些日子來,他所接觸到的每一個武林中人,說起西門一白的為人,都說是“冷酷毒辣”。於是,他便無法不再冷靜地思考一遍,他對這西門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變一下的必要。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絕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地要趕去北京,一定是為著關心這西門一白的安危,生怕他會遭受到仇家的危害,於是,他又想到那一刀兩劍、兩隻人耳。“難道這些人便是要去加害西門一白的仇家?”他不禁暗問自己:“那麼,又是誰把他們趕跑的呢?”一個人能對一件事加以冷靜而明確的分析,他便會被人稱讚為聰明人,假如,他能冷靜分析的這件事與他本身有關,那麼他聰明的程度就更會被人驚讚。但是,管寧此刻,卻有著那麼多與他本身有關的事,有待於他自己思考分析。他縱然聰明絕頂,卻也不禁為之迷亂了。手掌一緊,他發覺掌中已多了一錠金子。譚菁是何時將這錠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知道。於是,他接著便發覺,方才充耳的狂笑聲,此時已歸於寂靜。而那位枯瘦的終南劍手,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風未住,雪又落了起來。他肩頭已積滿了雪花,但卻沒有抖落它。你能夠將自己也化入管寧此刻的情景,來體會一下他此刻的感覺嗎?瘦鶚譚菁成名江湖數十年,平生隻在河套附近的黃河渡頭邊栽過一次跟鬥,心胸極為狹窄,多年來,他時時刻刻都將這件奇恥大辱放在心裡,未曾有一日或忘。今日他奇恥得雪,又將武林中人人見著要倒楣的“絕望夫人”訕笑一番,心中真是得意已極,是以見了管寧這種發愣的樣子,心裡隻覺得有些好笑,隨手塞給他一錠金子,便揚長走了出去。這王平口雖近京城,但前有大鎮,後去已是北京,過往的行商旅客,在這王平口歇腳的並不甚多,因之市麵並不繁盛。此刻夜已頗深,王平口這條街道上,不但渺無人跡,甚至連燈火都沒有了。再加上這家客棧本已位於街道儘頭,他出了大門,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雪花,便向鎮外行去。在這嚴冬的深夜裡,在這荒涼的道路上,若非是他這種久走江湖,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若是換了彆人,有誰敢在此時趕路?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角,大步而行,雖未儘展輕功,速度已頗驚人。此刻他心中舒坦,腳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雲端。刹那之間,前行便已裡許,他腳步卻已越走越慢。要知道雖是內家高手,他在如此風雪嚴寒中趕路,卻也是件苦事。“我此行既無急事,如此趕路為何?”此念既生,他不覺暗笑自己,於是他前行的腳步,便慢了下來。轉目望去,忽地瞥見前麵枯林中,仿佛有一幢屋影,他暗中盤算一下,突地雙臂一振,電也似的向這幢屋影掠去。三五個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掠去林中,隻見這幢屋影飛椽雙脊,屋子雖不大,建築得卻極為精致華麗。他展顏一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幢屋子真的是間祠堂廟宇。”於是他毫不考慮地從一處頹落的牆垣缺口,跳躍進去,順手掏出個夜行人必備的火折子,匝風一抖,一點昏黃的火光,便自亮起。哪知……一點火光,突地從店棧牆角轉了出來,接著“篤篤”兩聲更鼓,一個懈怠蒼老的聲音,隨著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傳來,懶洋洋地自語道:“又是二更啦!天,怎麼還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過得真慢呀!”緊握一錠金子在手中的管寧,正望著漫天的雪花發愣,聽見這聲音,倏然一驚,腳步一縮,想退回門裡,卻聽這更夫已自喝道:“是誰?這麼晚還站在這兒。”管寧暗歎一聲,知道自己又遇著了麻煩。他生怕這更夫會看到院裡的兩具屍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對於違法的事,總是不敢做的。這兩具屍身雖非他所殺,但他卻怕沾到凶殺的嫌疑。這種感覺,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換了“鐵金剛”這類角色,隻怕早已將這更夫一刀殺卻。而此刻,他卻立刻應聲走了出去。聳著雙肩,縮著脖子,穿著一身老棉襖,手裡提著個燈籠,撚著個更梆的老更夫,睜著蒙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兩眼,乾咳了兩聲,又道:“小夥子,三更半夜的,乾什麼呀!是跟誰幽會?嘿——年輕人,真都是夜貓子。難道你也像我老頭子一樣,怕活不長了,連晚上都不敢睡覺?”這老人親切的語氣,友善的態度,管寧突然發覺,有些人的人性是那麼善良。這老人看到自己如此鬼祟樣子,竟沒有絲毫疑心自己。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動,便問道:“老人家,我是因為有個客人生了急病,要儘快到妙峰山去求醫。你老可知道,從這兒到妙峰山,該怎麼個走法?”老更夫長長地“哦”了一聲,將燈籠往門裡一照,管寧心中立刻一陣巨跳,生怕燈籠的燈光,會照出地上的屍身。他卻不知道這老人老眼昏花,在這幽暗的深夜裡,要叫他看出一丈以外,馬廄下陰影中的東西,再添三隻燈籠,他也未必能看到的。隻見這老人手裡舉著燈籠,來回晃了兩晃,道:“這裡麵有輛馬車是不是?嘿——還套上了馬。嘿!原來你要趁夜趕路。妙峰山可不遠,從這兒出鎮往西走,走個裡把地,再北轉,不到天亮,你也許就能趕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頭子怎的沒聽說過妙峰山上住著大夫呀?”“篤篤”兩聲,更梆又是兩響,這老人搖了搖頭,蹣跚著往外走去,一麵搖著頭,歎道:“唉!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身體真比我老頭子棒得多。這麼黑,這麼晚,還能趕車……”管寧望著這老人逐漸遠去的背影;想到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裡方自泛起一陣淡淡的憐憫,但轉念一想,這老人的生命雖然平凡,但卻是安樂而穩定的,他毋庸對世人負疚,也不會對上天有愧,因為,他已儘到了他做人的責任。“但是,我呢?”他垂下頭,走到院中,走到那輛大車旁。此刻他甚至寧願方才被那羅衣少婦駛走的是這輛,因為,他對人們已有歉疚的感覺。跳上車座,揚起馬鞭,叭喇一聲,健馬長嘶,車輪轉動——這輛馬車,便冒著風雪,衝出了這客棧的大門,衝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轔轔的車聲,劃破了大地的寂靜。他挺起胸膛,長長透了口氣。風雪劈麵打在他臉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極的意誌,振奮起來。於是,車行更疾。他留意觀察著道路,左手撚著韁繩,握著馬鞭的右手,卻搭了個涼篷,蓋在眼瞼上,免得迎麵飛舞的風雪,將視線擋住,因為,在這深沉的夜色裡,要辨清前麵的道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突地——一條黑影,蹌踉著從道路衝出來,揚手一招,似乎想將馬車攔住。管寧雙眉一皺,微一遲疑,馬車已衝過那人身旁。在這刹那之間,他心念數轉,終於一提韁繩,吆喝著將馬車勒住。車聲一停,馬嘶一住,便聽得那人口中不住哼著。管寧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兩步,終於“噗”的倒在地上。黑夜中,他依稀辨出這人的身形,心頭不禁一凜——這看來似乎已受了重傷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鶚譚菁!管寧一驚之下,立刻跳下車去。他與這枯瘦的老人,雖然並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見人有了危難,無論此人是誰,他都會仗義援手,至於他自身的利害,他卻根本不去想它。瘦鶚譚菁在地上哼了兩聲,掙紮著抬起頭來,於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麵前的人,便是方才發呆的少年。管寧俯下身去,攙起這老人的臂膀,焦急地問道:“老前輩,你受的是什麼傷?傷在哪裡?”瘦鶚譚菁長歎了口氣,將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寧的懷裡,管寧問他話,他隻能虛弱地搖了一下頭,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傷,究竟是被何物所傷的。於是,管寧隻得將他抱到車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門一白的身旁。瘦鶚譚菁此刻目光若仍是敏銳的,頭腦若仍是清楚的,還能看清他身旁所臥的人的麵容,隻怕他立刻便會跳起來。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開始麻痹,而且他還感覺到這種麻痹已逐漸蔓延到他心房。命運的安排,永遠是如此奇妙和殘酷,它使你終於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卻又會在你最最不願見到此人的時候。這輛大車,外觀雖不起眼,但內裡卻製造得極為精致。車廂四角,都嵌著一盞小小的銅燈,隻是管寧方才心亂之際,便未將燈燃著。他此次離家出門,本已立下闖蕩江湖的誌願,因此事先將行囊準備得甚是周詳。此刻他從一旁取出火折,爬進車廂將四角的銅燈俱都用火點著,車廂內便立刻變得十分明亮。光芒刺眼,瘦鶚譚菁微睜一線的眼睛,便又閉了起來。管寧俯首望去,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沒有一絲血漬,隻是麵色蒼白,氣息微弱,他心中一動,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劇毒!”此念方生,目光轉處,卻見這老人枯瘦麵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陣痙攣,蒼白的麵色,倏的轉青。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這猙獰的麵容上,管寧不覺打了個寒噤。卻見他痛苦地低喊一聲,突又伸出雙手,“啪”的擊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著他自己的衣衫,雙手一揚,“嘶”的一聲,他竟將身上穿著的皮襖撕成兩半。車門外有風吹進,吹起這皮襖裡斷落的棉絮,淺黃色的狐皮短襖內,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點淡淡的血漬。管寧不禁為之心頭一凜,定眼望去,這五點淡淡的血漬上,竟各個露出半截烏黑的針尖,針尖頗細,甚至比繡花針還要細上一些,但卻仍穿透這厚重的皮襖,直入肌膚,端的是駭人聽聞的事。管寧呆呆地望著這五點針尖,心中突又一動,倏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莊小橋前所遇的暗器,又想起武當四雁中,藍雁道人所說的話:“……以貧道推測,在四明山莊的止步橋前,襲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馳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其毒無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烏煞,羅喉神針’……”管寧不禁脫口呼一聲:“羅喉神針——”瘦鶚譚菁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量,竟使得已將奄奄一息的他,掙紮著坐起半身俯首一望,麵色大變,驚喝道:“果然是‘玄武烏煞,羅喉神針’……唉——我怎會想得到那裡麵竟會是他們兄弟兩人……”眉峰一皺,又道:“奇怪,他兄弟兩人,怎會也到了此間,又怎會潛伏在祠堂裡……”語聲一頓,目光突地掠過一絲希望的光芒。管寧此刻心中思潮又起,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是在哪裡遇著他們,又怎會中了他們的暗器?”要知道管寧心中始終認為四明山莊那件凶殺之事,要以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的嫌疑最大,是以此刻聽到他們的行蹤,便立刻忍不住追問起來。卻聽譚菁長歎一聲,“噗”的臥倒,沉聲道:“我哪裡知道是他們,隻怕他們也不知道是我……”原來……方才他一腳跨進了斷牆,隨手打開火折,卻聽黝黑深沉的祠堂之中,突的冷冷一笑,瘦鶚譚菁雖然久走江湖,但聽了這種森寒笑聲,卻仍不禁為之一驚,倏然頓下腳步。笑聲一發便止,但四下的寒風裡,卻似仍有那森寒的笑意。瘦鶚譚菁心念動處,手腕一揚,掌中的火折子,突的脫手飛去,穿過這祠堂大殿敗落的窗欞,筆直地飛了進去。而他枯瘦的身軀,也隨之掠進。突然——大殿中又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朋友,你放心吧!我死不了!”瘦鶚譚菁身形方自穿入窗欞,聞言心中一動,真氣猛降,濁氣倏升,而就在這刹那之間,黑暗中突地擊來十數道尖銳但卻微弱的風聲。瘦鶚譚菁大喝一聲,揮掌擰身,手掌一按窗框,身形又退到窗外,應變之快,可謂驚人。但他雙足一踏地麵,胸膛間仿佛微微一涼,他立刻覺得不妙,身形再退五尺,運氣之間,胸中竟有些麻痹之感。他全身一震,大喝一聲:“我與你素無仇怨,你竟暗器傷人!”此刻他急怒之下,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了,黑暗中又傳出一陣森冷的笑聲,先前那說話的聲音,又自沉聲道:“暗器傷人……哼,我讓你也嘗嘗暗器傷人的滋味。”譚菁聞言,立刻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著誤會。他奇怪的是,暗中向自己擊出暗器這人,怎的還不現身。於是他身形一動,再次撲向窗內,但身形方動,便又立刻退回,原來就在他運用真氣這一刹那,他竟發覺自己胸膛上的那點麻痹的感覺,就在這瞬息之間,便已擴散至全身。他闖蕩江湖數十年,這麼霸道的暗器,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心頭發涼,再也不敢在這祠堂內停留,轉身飛奔出去,生怕祠堂中那人會隨後趕來。瘦鶚譚菁成名以來,敗得如此狼狽,敗得如此莫名其妙,倒真是生平首次。他甚至連祠堂中那人的影子都未見到,更不知道那人為什麼向他擊出暗器。但是在這陰森森的地方,突然遇到這種形如鬼魅的敵人,身上又中了這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暗器,他雖然一生高傲,此刻卻也不禁心生寒意,連問都不敢再問一句,隻希望自己能在毒發之前,早些尋得解救之法。但是,等他飛奔到路旁的時候,他竟已無法再施展輕功了。他喘息著坐下來,一時之間,他心中又是自怨自艾,又是驚疑莫名,真恨不得祠堂那人隨後跟來,讓自己見見他究竟是誰,問問他為什麼無緣無故地向自己發出暗器,那麼就算自己死了,心裡也落得清楚些。哪知就在此時,管寧已駕著馬車駛來。他驟然聽得車聲,心中便生出一線生機,是以拚儘餘力,躍了出來,攔住馬車——而此刻,他見到胸前的傷痕,求生之念,便更強烈。要知道終南一派,與四川唐門不但毫無仇怨,而且還頗有來往,是以他更斷定其中必有誤會,那唐氏兄弟若然知道是自己的話,也許會立刻為自己解救也未可知。是以他此刻長歎一聲,便又掙紮著說道:“路邊不遠,有間祠堂,麻煩兄台,將我帶到那裡——唉,我如此麻煩兄台,亦非得已,但望兄台助我一臂之力,日後——咳,我必有補報之處。”為著生存,這高傲而冷酷的老人,此刻不但將這個陌生的少年,稱做兄弟,而且竟還說出如此哀懇的話來。管寧目光低垂,望著這片刻之前,還是意氣飛揚,但此刻卻已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心中不禁為此生出萬端感慨。此刻雖未天明,但距離天明已不遠。明日妙峰山外之約,使他恨不得立時趕到毛家老店去才對心思,但他又怎能拒絕這位老人的請求?何況他自己也極欲去見那“峨嵋豹囊”兄弟一麵,於是他便斷然點首道:“老前輩但請放心,小可豈是見死不救之人?但是——那‘峨嵋豹囊’兄弟傷人之後,是否還會停留在祠堂裡呢?”譚菁聞言一凜,久久說不出話來。要知道四川唐門之所以名聞武林,便在於唐門的毒藥暗器,除了他們自己世代秘傳的解藥外,普天之下,再無一人可以解救,而且見血封喉,一個時辰內,毒性一發,立時喪命。瘦鶚譚菁若不能立時尋得唐氏兄弟,求得解藥,性命實在難以保全。他黯然沉吟良久,方自長歎一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我隻得去碰碰運氣了。”管寧在路邊仔細查看一遍,才發覺有條小徑筆直穿入樹林,想必是昔日這家祠堂盛時的道路,雖已長滿荒草,但勉強可容馬車行走。於是他便牽著馬韁穿林而入,果然見到前麵有幢房影。他暗中將瘦鶚譚菁方才教他的話默念一遍,便大步走到前麵,麵對著這祠堂敗落的門戶,朗聲喊道:“方才終南瘦鶚譚菁,不知兩位俠駕在此,因此誤闖而入,以至身中兩位獨門‘羅喉神針’,但望兩位念在昔日故交,賜以解救。”他內力之修為,已至登堂入室的境界,此刻朗聲呼喊,竟然聲如金石,傳出甚遠。但是——陰黑黝黯的祠堂內,卻寂無回聲。管寧暗暗皺眉,又自喊道:“在下乃終南瘦鶚譚菁之友,但望兩位應允在下請求。此刻譚大俠已是命在垂危,在下情非得已,亦隻得冒昧闖入了。”說罷,大步向門內走了進去,隻覺腳下所踏,俱是殘枝枯葉,和片片積雪,腳步每一移動,便帶著陣陣微響。這“嘰嘰”的聲音混合在呼呼的風聲裡,讓人聽了,不由自主地遍體生出寒意。管寧胸膛一挺,往前再走了兩步,走到大殿前的台階上,亦自持著一直持在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一閃之中,隻見大殿之中頹敗破落,神幔、靈位俱都殘敗得七零八落,靈台兩旁,卻有兩尊神像,但也是金漆剝落,不複有當年的威儀了。他失望地長歎一聲,隻當唐氏兄弟早巳走了,他也不願再在這種地方逗留片刻,方自轉身走開。哪知——大殿中竟突地響出一個森冷的聲浪,低沉而微弱地說道:“站住!”管寧大驚之下,隻覺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踝升起,轉瞬便升至背脊,再次緩緩轉過身去。褪色的神幔裡,竟緩緩走出一個人來。這人身軀頎長,瘦骨嶙峋,頭上發髻淩亂,身上卻穿著一件極為華麗的紫緞長衫,及膝而止,橫腰係著一條絲絛,定睛一看,他左腰之上,竟滲出一片深紫血漬,隻因他身上穿著的衣裳也是紫色的,是以若非留意,便不易看出。此時此地,驟然見著如此詭異的人物,若非管寧在這半年之中,所見所聞,件件俱是驚人之事,隻怕此刻已嚇得不能舉步了。但他此刻卻仍壯著膽子,佇立不動。隻見這人一手拉著神幔,一手按著腰際,緩步走了出來,步履似乎十分沉重,麵目亦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隻有雙眼之中,還發著磷磷的光芒,但被這昏黃微弱的燈光一映,望之卻更令人悚栗。他將呆立在門口的管寧由上至下,由頭至腳緩緩看了一遍,而管寧的目光,也在此時將他由上至下,由頭至腳看了一遍,最後兩人目光相對,管寧心中突地一動,覺得此人似乎相識,但仔細一看,卻又完全陌生。他再仔細回憶一遍,不禁恍然而悟,原來此人竟和四明山莊之六角亭中,那突然現身一掌擊斃囊兒的瘦長怪人,有一分相似之處。刹那之間,他心中已動念數遍。這怪人望了他一遍,突又說道:“進來!”管寧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隻見這怪人的目光,也隨著他身形移動,目光之中,仿佛有一種懾人的寒意,讓人望都不敢望他一眼。管寧心中方正發毛,哪知這怪人頎長的身軀,竟緩緩坐了下來,“嘶”的一聲,本已腐蝕的神幔,隨著他的身形,落在地上。於是管寧便立刻看到,神幔的靈台邊,也盤膝坐著一個身穿醬紫長袍的老者,身材的高矮,雖看不清楚,但他坐在地上,卻已比常人坐著的時候高出一頭,可見他亦是身量特高之人。管寧目光動處,便立刻猜出,這兩人便是名震武林的“峨嵋豹囊”。但是,當先緩步走出的老者,怎的卻是腰邊空空,一無所有呢?立時之間,管寧又想起昆侖黃冠門下倚天道人所說的話,他便也立時暗中尋思忖道:“這‘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前亦到過‘四明山莊’,是以才會在四明山莊中,遺失了自己的東西,而參與四明山莊中那件事的人,全都喪了性命,隻有他兩人仍然活著,他兩人若非凶手,又該如何解釋?”於是他心念轉變,卻又不禁忖道:“但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的怪人,乍眼一看,雖與這兩人有些相似,但仔細看來,卻絕非同一個人呀!那麼,那怪人又是誰呢?”刹那間,他心中已將這兩個問題反複想了數遍,卻仍然得不到解答。這時已坐到地上的老人略微瞑目調息,說道:“瘦鶚譚菁,真的中了‘羅喉神針’,此刻在門外相候嗎?”管寧一定心神,肅然道:“正是。”這老人似乎暗中歎息一聲,轉首去望他的兄弟,緩緩道:“老大,這事情如何處理?瘦鶚譚菁與我們還有些交情,這次我們誤傷了他,總該伸手替他治一治吧?”他說話的聲音雖然極為緩慢,但卻沒有斷續。管寧見他如此重傷之下,還能如此說話,心中不禁暗駭,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不愧是在武林久享盛譽的一流人物。被稱為“老大”的老人仿佛傷勢更重,聞言仍然緊閉著雙眼,卻在鼻中冷哼一下,緩緩道:“姓譚的受的傷我們來治,我們受的傷,卻有誰替我們治呀?”他說話的聲音,竟更森寒,話中的含意,亦更冷酷。管寧心中一凜,暗道難怪江湖中人將這兩兄弟稱為“七海雙煞”,如今看來,這兩人不但暗器奇毒,生性亦毒得驚人。若以這兩人的性格看來,四明山莊中的慘事,也隻有這種人才會做出。一念至此,他不禁對這兩人大生惡感。哪知“峨嵋豹囊”中的老大唐鵪,語聲一了,卻又長歎一聲,緩道:“隻是這姓譚的無緣無故挨了幾針,若是叫他如此死了,也實在有些冤枉——”雙目突地一睜,電也似的望在管寧身上,說道:“你就去把他帶進來吧!”管寧暗暗吐了口氣,心中雖在奇怪,這人怎的突然變得有些人性起來。但他心中對此二人早具成見,是以此刻便也漫不為禮,聞言隻是微一頷首,便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峨嵋豹囊”唐氏兄弟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帶著火光消失,大殿又複轉於黑暗,老二唐鶻突地歎道:“這娃兒倒有些誌氣,他見我們不肯替譚菁治傷,心中便有些不忿,可是——唉,他卻不明白,我們受的傷,比譚菁還要冤枉得多哩。”老大唐鵪冷哼一聲,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我們兄弟想必手上血腥太多,一直沒有報應,今日才會突然殺出這兩個人來,莫名其妙地加害我們——老二,此刻你覺得怎樣了?我——我自己知道已經快不行了,你要是還能走,你就先走吧!”唐鶻亦自冷哼一聲,道:“老大,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們兄弟,要死也得死在一起,何況——就憑這點傷,我們還未見得就死了哩。”這兄弟二人在討論生死大事,語氣仍如此森冷,生像是此刻身受重傷,即將嗚呼的人,不是他們而是彆人一樣。唐鵪聞言長歎一聲,又複閉上眼睛。這兄弟兩人彼此說話都是那麼冷冰冰的,其實兄弟之間感情卻極深摯。唐鶻口中雖在說著“死不了”,心裡其實也自知無甚希望。他們雖然此刻仍在說話,但這兄弟兩人一人腰邊中了一劍,一人的傷勢卻在小腹邊,這兩處俱是要害,若非他兄弟兩人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此刻隻怕早已死去多時了。談話之間,管寧已一手摻扶著瘦鶚譚菁,一手拿著一盞銅燈,快步走了進來。唐鶻聽到他的腳步聲,眼也不抬,隨手掏出個翠玉小瓶,拋向管寧,口中卻又“羅嗦”一聲,緩緩說道:“一半敷在傷口,一半吞到肚裡。”管寧目光動處,眼見玉瓶飛來,隻是將右手一抬,反手去接,隻覺手腕一震,而譚菁卻已緩緩坐在地上。管寧心中更暗駭,這唐鶻重傷後仍有如此功力,他卻不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鸞鳳將死,其鳴仍亮,落日的餘暉,也遠比月光明亮。這“峨嵋豹囊”名震天下數十年,又豈是徒負虛名的人物可比的?他心中一麵思忖,一麵將手中取自車廂的銅燈,放在唐鶻旁邊的靈台上。瘦鶚譚菁此刻的神誌已漸不清,但他卻仍強自掙紮著道:“兩位大德,我譚菁有生之年,永不相忘——”唐鶻突地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忘不忘都無所謂,反正我兄弟也活不長了,此刻除非能立刻找到‘太行紫靴’門下所煉的‘續命神膏’,或許還能——”哪知,他話猶未了,門外突地響起一陣清朗的笑聲,齊地抬目望去,隻見門外人影一閃,大殿中便已飄落下兩個華麗的老者。這兩人身形一現,管寧立刻低呼一聲,而“峨嵋豹囊”唐氏兄弟始終森冷如冰的麵容之上,竟為之泛出一絲喜色。